第三章 梦中世界

无数个她尖叫着,许杏儿感到车厢停止了圆周运动,停在了最高处。可紧接着又有剧烈的震动传来,她往下面看去,看到一只黑色的怪兽正顺着铁架向上攀爬,即将抓到自己……

【1】

与此同时,许宅。

一夜加上一个白天过去,往事就像是囚笼,将许杏儿牢牢困在其中,逃脱不得。

书房——许杏儿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了,更准确地说,她几乎没怎么离开过沙发。与此同时,电视机始终播放着许震和蒋重轻的初次相遇,一遍又一遍,从未停止。

这盘承载着过去的录像带,为许杏儿呈现了一位无比陌生的父亲,这在她的心中滋生出一种微妙的情绪……类似惶恐。她已经习惯了那个大男子主义到了极致的父亲,一时间无法接受他的软弱,更何况这种软弱居然对一个外人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此时此刻许杏儿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电视机上。看了整整一夜,她几乎已经背下了那两个人的对话,在这期间谭姨为她准备了水果、咖啡、食物还有毛毯——许震生前也经常在书房待上一整天,谭姨早已习惯。而现在许杏儿将电脑放在腿上,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另一段视频,视频里出现了文彦博,还有陈,以及他们在教室内“交易”的全部情景。

过了许久,许杏儿关掉视频,打了个哈欠,然后慵懒地伸着懒腰,身躯展现出一种曼妙的弧度,如同熟透的果子散发着甜美气息。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她就被失眠的问题困扰着,而且有着愈演愈烈的迹象。整整一夜没睡,她的脸上写满了疲惫。

忽然,书房的门被人推开。

许杏儿不用回头去看也知道那人是谁,谭姨进屋是一定会敲门的,而其他人如果想来这里也需要谭姨先来询问一下……父亲去世之后,能够肆无忌惮出入书房的,除了自己,就只剩下弟弟许为仁。

“姐,你还好吗?”

年轻男人的身上带着阳光的气息,他的个子很高,脸型不像许震那样硬朗,但笑起来显得亲切许多。

“嗯。”许杏儿把电脑放到一旁,然后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

许为仁看到了屏幕播放的内容,并没有追问什么。自从姐姐十年前被送到国外之后,负气的她选择和家人断绝来往,之后两人的关系就变得十分淡薄。与其说是姐弟,倒不如说是陌路。

他坐到许杏儿对面的沙发上,那里曾经是文彦博的座位,也曾是蒋重轻的位子。他说:“听说你昨天遇到了袭击,我估计你肯定受到了不少惊吓,所以今天才没去财团。”

许杏儿蜷缩在沙发上,扯了条毛毯盖住自己的身子,懒懒地回答道:“一宿没睡。”

许为仁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姐姐,继续说道:“我帮你私下调查了一下,你不会怪我多事吧?”

“不会。”

“袭击你的那个人现在仍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说有很大可能变成植物人,不过我估计就算他醒了也问不出什么。还有,我听秘书说是因为文彦博临时更改咨询时间,所以你才会出去赴约。”

“她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

“姐,你就理解一下吧,毕竟你刚回国就主持财团,有很多人都有点……嗯,反正过些日子就好了,他们一定会认可你的能力的。”

许杏儿闭上眼睛,“嗯。”

许为仁叹了口气,说道:“知道你行程的人,除了秘书就只有文彦博。我让人私下调查了秘书,发现她没有什么问题。这么说来,嫌疑最大的就是文彦博。”

许杏儿:“所以呢?”

“姐,你该不会还是念着旧情吧?已经十年过去了,这个男人早就结婚生子了,说不定现在看你继承了财团,所以才有了非分之想。”

“你和他也算是认识十多年了,在你看来文彦博是这样的人吗?”

“我不是说文彦博一开始就是个阴谋家,但人是会变的,十年的时间绝对足够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你觉得我变了吗?”

许为仁愣了一下,回答说:“呃……变化蛮大的。”

“你呢?”

“好像没多大变化,脑子还是不太够用。”

许杏儿忽然说道:“其实父亲的变化也很大,十年前他不顾一切把我送到国外,然后培养你作为财团的继承人。十年后却又突然把我唤了回来,要我来继承一切。”

听到这些,许为仁的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但嘴上却说:“可能因为父亲对我太失望了吧,发现我压根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许杏儿安慰道:“他就是这样喜欢自作主张,为所有人安排命运,或许烂泥从来就不想上墙头呢。”

许为仁“嘿嘿”笑了两声,“对了姐,昨天的晚宴你没出席,可是有好多人大感遗憾啊!”

“嗯?”

“大家都这么说:比你有钱的女人肯定比你老,没你有钱的女人往往也没你好看。所以你现在可是成了香饽饽喽。”

“无聊。”

“姐,你打算啥时候给我找个姐夫?多个人帮你打理财团也好啊。”

许杏儿保持沉默。

许为仁说:“有些人已经开始向我毛遂自荐了,尤其是姓王的那位,都开始管我叫小舅子了。”

许杏儿还是没有说话。

“财团里很多人都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让文彦博当你的心理顾问……如果姐你真的还是喜欢他,至少再考虑一下吧,或许他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许为仁说完这句话,发现姐姐不仅没有理会,而且发出了均匀轻缓的呼吸声。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起身离开了书房。

“原来在你眼里,我一直是团不愿意上墙头的烂泥吗?”许为仁自嘲般地笑了笑,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贪婪。

许杏儿对于任何男人来讲都是一剂毒药,许为仁也不例外。可惜的是因为伦理道德的存在,从血缘来说他是距离许杏儿最近的男人,但从情爱上说也是最远的那个人。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谭姨正带着另一个男人向书房这边走来。

是他打心底里最厌烦的那个人——文彦博。

在很久以前,许震就十分欣赏文彦博,并且时常用他来“鞭策”许为仁。后来,自己的姐姐更是喜欢上了这个男人,为他做了许多牺牲。

在他看来,许杏儿被送往国外以及与家人断绝联系,都与这个男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所以许为仁从来都不喜欢文彦博,他甚至想让这个人永远从地球上消失。

可惜,这个姓文的男人偏偏总是游离在许氏左右,就像一只挥赶不去的苍蝇。

许为仁面对文彦博的时候,表情和刚刚在书房里截然不同,带着浓浓的侵略性,脸上的笑意也是冰冷的。

“你来这里干什么?”

文彦博的脸上则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工作。”

“你可能不知道……在我看来你就像只老鼠一样令人恶心,其实我很不愿意和你说话。”

“那你可以不说。”

“但我现在必须压抑着那种呕吐的感觉,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袭击我姐的人,和你有没有关系?”

文彦博的面色波澜不惊:“没有,不过很明显,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许为仁冷笑道:“如果你能大大方方地承认,至少我还能高看你一眼。”

文彦博:“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对我的偏见一点都没改变过。”

许为仁:“怎么,又想用你那些心理学的知识来说教吗?我洗耳恭听。”

“这叫光环效应。”

说完之后,文彦博与许为仁擦肩而过,来到了书房门前,他转头问道:“谭姨,我现在方便进去吗?”

许为仁讥讽道:“恐怕不太方便,她在睡觉。”

而谭姨却说:“可以,她嘱咐过,如果你来了的话直接进去就好。”

“好的。”文彦博轻轻推门进了书房,仿佛没有听到方才许为仁说了什么。

无视,**裸的无视。

许为仁转而看向谭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谭姨并没有给他机会,而是径自离开了这里。

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是这样。

许为仁攥紧了拳头,片刻后又松开。他想到许杏儿对文彦博模糊暧昧的感情,还有谭姨一辈子留在许宅的原因。

“这就是许家的女人们啊,呵呵。”他自言自语着,然后离开。

【2】

经常有人说,昨晚没有做梦,所以休息得很好。

这句话看起来很有道理,实际上却是错误的。

第一,长时间的睡眠必定伴随着梦境,甚至可能是多个梦境。只是有的人记住了自己梦见了什么,然而有些人却忘了,所以才会说自己没有做梦。

第二,关于人为什么会做梦,或者说梦对人类有什么用处,到目前为止也没有盖棺定论。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做梦和睡眠质量有着直接关系。

文彦博看着熟睡中的许杏儿,心中却惦记着南南现在怎么样了,是否也能睡得香甜?他越想就越觉得着急,却偏偏不能表现出半分,这种痛楚,深入骨髓却无以言表。

傍晚的太阳落得很快,屋里随即暗了下来,他没有开灯,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如同一尊雕塑。从窗外洒入房间的光线由暖黄变作皎白,映在男人的脸上,令他显得疲惫、无助,还有悲伤。

许杏儿是在父亲去世之后开始失眠的,文彦博则是在南南被陈抓走之后,从未合眼。

只要他闭上眼睛,就会做一个恐怖的梦。

这个梦境是熟悉的,后来随着时间淡去了,但在南南出事之后又卷土重来。

他靠着柔软的沙发,耳边是许杏儿均匀缓慢的呼吸声。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呼吸仿佛带着一种魔力,能够让其他人也感到一阵倦意。文彦博努力打起精神,可不久后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在一个人满为患的商场,文彦博一只手拎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另一只手则拉紧南南的手,以免被人流冲散。女孩的一只手牵着父亲,另一只手攥着一根线,线的另一端是一枚红气球。她抬起头看着气球,仿佛周围拥挤的人潮与她没有丁点关系。

文彦博就这样拉着女儿,随着人流前行,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最终会停在何处。人实在太多,让他觉得很热,额头上的汗水流下,险些滑入眼睛里,文彦博撒开了抓着女儿的手,赶忙擦了擦眼睛,随后又把手伸了回去。

但却抓了个空。

南南消失了!

文彦博赶忙转身,只看到那枚红色的气球正逆着人流而去。他扔掉了手里的杂物,慌忙地朝着那个方向追去。

人在梦里是发不出声音的。无论文彦博如何用力地叫喊,都没有声音发出。拥挤的人潮此时此刻仿佛一只张开巨嘴的怪兽,而南南正走进怪兽的口中,向着那个再也没法回头的方向。

文彦博变得暴躁,他用力地推开身边的人,“杀”出了一条血路。可是他跑得越快,红气球前进的速度也就越快。

仿佛命中注定,他永远都追不上她。

“南南!南南!”文彦博发出无声的狂啸,终于冲出了人群,眼前顿时豁然开朗,身边也变得空****的。

紧接着,他看见前方不远处,南南那道孤零零的身影。

“南南,我在这儿!”

女孩回过头,开心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像风铃一般清脆,在梦境中不停地回**着。

文彦博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水,这汗水早已分不清是热汗还是冷汗,然后他笑嘻嘻地冲着女儿走去。

就在这时,骤变突生。

一辆车子开得飞快,在文彦博和南南都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撞上了女孩脆弱的身体。

红气球脱离了束缚,飘飘摇摇飞向天空。

文彦博怔怔地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女儿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如破烂的布娃娃般落在地上。

他不敢看向那里,双脚更是灌了铅一般,无法迈出半步。

人在梦里是流不出眼泪的。因为狂叫的时候就会醒,流泪的时候也会醒。

文彦博茫然地抬起头,发现半空中的红气球发出“啪”的一声,爆炸了。

就像是南南的生命。

巨大的悲伤笼罩着这位父亲,让他透不过气。

若是以往,文彦博已经满身大汗地醒来。然而这一次却没有,因为梦境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些之前没有的东西。

那是一股香气,对文彦博来说,是熟悉无比的味道。

温馨的香气将他轻柔包裹,抚慰着他的惊恐与悲伤。

文彦博终于抵不过长久的疲惫,沉沉睡了过去。

而香气的来源,却恰好相反。

许杏儿轻手轻脚地为文彦博盖上毛毯。看样子这男人是真的累了,居然只是坐在沙发上,脖子一歪就睡着了。

那块毛毯是她刚刚用过的,所以带着她的味道,陪伴文彦博度过了噩梦。

其实刚刚许杏儿并没有睡着,她只是对弟弟觉得倦了。而文彦博进来之后她仍在装睡,是想看看这个男人是否会做些什么。

女人就是这样,随时随地打算给男人一场测试。

可她没想到文彦博用睡觉作为答卷交了上来。

屋里很暗,幸好有几缕月光照在男人身上,让她能够勉强看清他的面容。

许杏儿蜷缩在沙发里,眼睛始终盯着文彦博,不知道为什么鼻尖忽然有些发酸。从她身体的最深处有一道回忆被悄然勾起,令她无所适从。

似乎在许多年前,她无比渴望着睡在那个人的身旁。她为此付出了许多努力,但全都没有成功。

然而这一刻,曾经疯狂爱慕着的、渴望着的,就这样静悄悄地发生了。

女人的意识突然一阵恍惚,就像是老式的电视机忽然失去了信号,画面变得乱七八糟,还发出刺刺啦啦的声音。在经过调整之后,信号终于恢复,然而播放的电视节目却变成了十多年前的回忆。

那时的许杏儿还是个少女,习惯扎着马尾辫,穿着校服,看起来和普通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

但在她自己看来,是有区别的。普通人家的父亲会带着女儿做许多事情,比如出去游玩,比如聊天,比如打闹。

可是她的父亲不会这样。

许杏儿知道,父亲或多或少是有些恨自己的,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是一样地恨自己。

她的母亲虞小青,在生下她之后身子变得很弱,从那时候起父亲便不喜欢她。

谁让她是个女孩呢?

后来母亲又生了个弟弟,但也因此去世,从那之后父亲更加不喜欢她。

谁让她是个女孩呢?

尚未成年的许杏儿时常会想,母亲的死真的和自己有关吗?直到她懂得了什么叫作重男轻女,终于恍然大悟,母亲的死真的和自己有关。

如果不是因为生她的时候难产,母亲的身体就不会那么糟糕。如果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孩,母亲就不会再要一个孩子,以至于生下弟弟之后便撒手离去。

许杏儿是个女孩,所以全世界的错误都要她来背负。

因为这本身就是个错误。

可是许杏儿并没有被这样击倒,她遗传了母亲的乐观和坚强。无论生活的环境有多糟糕,她都会笑着面对。

有一天她恍然大悟,如果自己能够像母亲一样照顾好父亲,父亲一定会发现女儿的好。

之后她这辈子都忘不掉,自己为父亲端去一盘切好的水果时……

他狂怒着掀翻盘子,怒火仿佛能够点燃整个房间。

许杏儿落荒而逃,迎面撞到了一个男人的怀里。

她认识他,知道他是蒋重轻的学生,总是跟着老师一起来为父亲做心理咨询。可她不知道他叫什么,也没有和他说过话。

男人有些惊讶地看着许杏儿,这时蒋重轻说,你今天不要进去了,看来我那位老朋友心情不太好。

说完蒋重轻就独自去了书房。

许杏儿扬起脸看着男人,发现他也刚好看着自己,嘴角微微翘起,于是心想他应该是在嘲笑自己。

他突然说,别多想,我没有嘲笑你,只是不小心撞到了别人怀里而已,这没什么值得嘲笑的。

许杏儿瞪大眼睛,随即立刻压抑住自己惊讶的表情,心想这人怎么知道自己想什么的,自己绝对不能露出破绽让他看出更多。

他又说,人的表情能传递很多信息,比如眼神。

许杏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笑着说,还没作自我介绍呢,我叫文彦博。

男人的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无比亲切,就像是一条来自山间的小溪,流进了少女的心扉,滋润了父亲曾留下的伤。

许杏儿怔怔地站在原地,忽然情不自禁地想哭,但还是皱着鼻子强忍住了。

她觉得自己很委屈,为什么只是为父亲送了点水果,就要被这样粗暴地对待?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导致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十六岁的少女越想越委屈,觉得自己还不如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算了。既然自己被生下来会带来这么多的灾祸,干吗当初要生下她呢?

是男是女,这是她能控制的吗?

文彦博轻声安慰说,别难过了,孩子和父母之间总有不理解对方的时候,其实事情远远没有各自想的那么糟糕。

许杏儿抬头瞪了他一眼,嘟囔着说,你懂什么。

那就是他们的第一次正式相遇。

许杏儿扁着嘴,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极不情愿地和文彦博握了一下手,然后迅速收了回来,一脸嫌弃。

许杏儿想起这些,忽地发出一声轻笑。

记忆里文彦博的身影,和面前熟睡在沙发上的男人重叠到了一处。

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压抑许久的倦意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或许是因为在身边不远处,有着一个他吧。

虽然不能信任他,但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能够给予自己安全感的男人。

许杏儿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看着那边的文彦博,看着看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3】

她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的灯还是没开,窗外的夜色变得更深,深得像是一团化不开的墨。

文彦博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坐在那头望着这头。之前披在他身上的毛毯也重新回到了女人身上,这让许杏儿有片刻的失神,心想之前发生的事情是否都是梦境。

她梦见自己看到文彦博在做梦,还梦见自己回忆起了过去。

然而毛毯上不仅有自己的体香,还混杂着那个男人的味道,这告诉她那一切并不是做梦。

文彦博关心道:“睡得好吗?”

许杏儿点了点头。

“我刚才不小心睡着了,真是抱歉。”

“你做了噩梦。”许杏儿轻轻摇了一下头表示并不介意,然后说道,“而且你很害怕。”

文彦博愣了一下,这样的表情让许杏儿感到心寒,她知道,这个男人又打算对自己隐瞒。他从不愿意**任何有关自己的秘密,这是否说明,其实他也未曾信任过任何人?

出乎意料的是,文彦博竟然坦白:“我梦见南南出了车祸。”

“车祸?南南不是过两天还要参加春游吗?”

“当然没有真的发生车祸啦,只是噩梦而已。”文彦博洒脱地笑着,“你知道的,有时候噩梦特别逼真,会让你觉得那就是真的。”

许杏儿:“嗯,这点倒是没错。”

文彦博话锋一转:“话说回来,你也做噩梦了呢。”

“是吗?我没有印象了。”

“你还说了梦话,貌似是游乐场什么的。”

许杏儿的脸上仿佛笼上了一层寒霜,“我说,我没有印象了。”

“那好,我们不聊这个。”

文彦博打开了书房的灯,突然出现的亮光让许杏儿觉得刺眼,于是她眯起了眼睛,片刻后才终于适应。

外面的灯光亮了,但心里的灯却灭了。她在心里想到,觉得有些悲哀。

文彦博随后又开启了放在角落的摄像机,回到沙发上的时候,脸上带着一贯的职业微笑。

他说:“我曾经接触过一个病人,他患有广场恐惧症,而且非常严重……严重到已经不敢出门,只能待在家里。我曾经尝试着引导他走出家门,比如只是把一只脚迈出去一步就够了,可惜他连这样的要求也无法达成。那天他迈出去了半步,随后就像触电了一样把脚收回来,然后趴在地上吐了好久。”

许杏儿对这个病人感到很好奇:“他为什么会这样?”

“最初的时候,我认为他的症状就是典型的恐惧症而已。只要通过系统脱敏,让他能够一点一点离开屋子,一定可以痊愈。可是那次他剧烈的反应提醒我,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只能换个角度,重新寻找线索,看看能否找到他的致病原因。后来,我终于有了一些发现。”

“你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他有时会看向窗外,然后表情变得极为惊恐,特别慌张地把窗帘拉上。”

许杏儿说道:“有人监视他?”

文彦博摇头:“没有,或者说,在我看来是没有的。但是在他看来,是有的。从那时候我才知道,一直以来我自己的推测都是错误的。他恐惧的并不是家门之外的场所,所以让他离开家门根本起不到治疗的作用。”

“其实他害怕的,是那个监视着他的人?”

“是的,原来他是重度妄想症患者,只要离开家门,无论自己走到哪里,都会看到有个小丑跟着他。有时候藏在树后,有时候甚至会藏在垃圾桶里面,小丑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在偷窥着他。”

“仔细想想有点吓人,那你治好他了吗?”

文彦博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嗯……这个是病人隐私,我不能说。”

许杏儿表情不善:“那你和我说这个有什么用?”

“我只是想告诉你,他看起来只是一个广场恐惧症患者,但实际上却是一个妄想症患者。对于你来讲,失眠或许也是如此?你的失眠和他无法离开家门都只是心理问题的表现,而真正导致它们的原因,才是治疗的关键。”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你的心里,是否也有一个小丑?它让你夜不能寐……你失眠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你一旦睡着,就会被迫面对它,所以你用失眠来逃避它。”

许杏儿看向文彦博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愤怒,还有难以置信。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文彦博的推论是正确的。那个病人因为小丑而不敢走出家门,许杏儿则是因为噩梦而不敢熟睡。

一直以来,文彦博都认为许杏儿的失眠是源于悲伤,而且父亲去世之后她就继承了财团,突然出现的庞大压力也会影响她的休息。然而今晚发生的事情让文彦博有了新的猜测,他自己就是因为恐惧噩梦而不敢闭眼,这提醒他或许许杏儿也是一样。

虽然许杏儿没有正面回答文彦博的问题,但她的表情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就像是十多年前那样。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是“**的”,这里指的是思想。

她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许久,终于开口说道:“我知道自己的确做了噩梦,但就像我之前和你说的一样,我对梦境已经没有印象了。”

文彦博补充道:“虽然忘记了噩梦的内容,但你很清楚,困扰你的其实是同一个噩梦,对吗?”

“嗯。”许杏儿在这个话题上有些抵触,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之前我和你说过的,放松疗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如果你想从根源解决失眠的问题,还是要用一些其他方法。”

“比如催眠?”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文彦博的表情很认真:“是的,借助催眠可以帮助你回忆起噩梦的内容,然后通过分析梦境解决问题。”

许杏儿的笑容耐人寻味,她没有赞成文彦博的方案,但也没有拒绝。

文彦博问道:“说实话,我一直感觉有点好奇,昨天你为什么会突然提出催眠的请求,我不记得和你谈过催眠的事。”

“你就当我是心血**吧。”许杏儿说道,“我同意你的方案,就像昨天说的那样,按照约定,你今天需要催眠我。如果能够顺便帮我解决一下失眠的问题,那就再好不过了。”

文彦博忽然感到有些疑惑,明明前一刻他还能够完全掌握许杏儿的心理,然而到了这一刻,他就开始摸不清她的心思了。

十年了,和她相识的时间很久,似乎还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

按照他和陈的计划,催眠许杏儿找到箱子的下落以及密码,然后救出女儿……可是现在真的到了催眠许杏儿的时候,文彦博却总是感到不妥。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是直觉告诉他,急功近利只会一无所获。

“我要做些什么来配合你吗?”许杏儿的声音将文彦博的心思拉回了书房。

他回答说:“不需要,和以往的放松治疗一样,只不过这一次会更加深入。你只需要保持放松,然后跟着我的指引就可以了。”

由于之前已经做过几次放松治疗,许杏儿算是轻车熟路,自觉地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躺下。她闭上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在文彦博的声音上。

“现在开始深呼吸,呼吸要绵长而且平稳……想象你的肺部被空气填满膨胀,随后气体又被呼出……你开始感觉脚趾有些发麻,这种感觉很舒服,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得到了放松……酥麻的感觉逐渐向上蔓延……”

文彦博用低沉的嗓音说着,同时盯着许杏儿的反应,直到她已经完全放松下来,呼吸变得均匀。

往常的治疗会到此为止,因为文彦博知道,在许杏儿提防着自己的情况下,如果他擅自对她进行暗示,想要使其进入催眠状态,成功率简直是微乎其微。而且那时候南南还没有被人挟持,他也就没必要冒这样的风险。

但是这一次有所不同,既然是她主动提出了催眠,那么阻抗就会小很多。

“闭着眼睛……你看到了一条隧道……穿过这里你就可以去往自己的梦境……你缓缓地向前走着,距离梦境越来越近……”

许杏儿的双手微微攥起,但并没有用力,手指呈现出卷曲的状态。这说明距离梦境越近,她开始变得紧张。

“保持放松……你现在很安全……你可以平静地面对梦境……”文彦博安抚着她的情绪。

“当我数到三,你就会走出隧道,进入到梦境当中。”

“一。”许杏儿的身体发出轻微的颤抖。

“二。”她的眼皮也开始震颤,仿佛可能随时睁开眼睛。

“三!”

随着最后一个数字脱口而出,许杏儿的胸腹忽然猛地挺起,然后又落回沙发上。但她并没有醒来,而是突破了某种束缚,在催眠的情况下见到了那个一旦醒来就会忘记的噩梦。

文彦博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刚才有多么紧张。虽然进行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暗示催眠,但是事关南南的安危,容不得丁点的错误。

而现在,许杏儿终于被催眠了,可这并不意味着结束。

恰恰相反,一切才刚刚开始。

【4】

黑,无边无际的黑,蔓延到梦境尽头,找不到终点。

咚咚、咚咚、咚咚……心跳声显得如此清晰。

“一。”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令她的灵魂不禁为之战栗。

“二。”她想要睁开眼睛。

“三。”她用力在心底发出一声嘶吼。

然后……

许杏儿在梦中睁开了双眼。

“眼前”的画面逐渐由黑色转为灰暗,由黑暗转为清晰,由黑暗转为……一个游乐场。

不知为何,她眼前的景象仿佛默剧,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

能够听到的,只有心跳声。

孤单会被喧嚣无限放大。

一个人在孤独的时候才是高大的,放在人群中只会显得渺小。

所以寂静能够令她在人群中倍感心安。

许杏儿茫然地看着四周,钢铁组成的娱乐设施就像是一头猛兽,无数的人在它的口中发出狂笑和呐喊。

还好她听不到,那一定令人觉得难受。

她看不清周围人的面孔,他们与她擦肩而过,但她却寸步未动。因为她不知道应该去向哪里,漫无目的地站在原地令她觉得惶恐。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到身后有个极为恐怖的事物正向着自己跑来。

于是许杏儿有了目的,她开始逃亡!

她没有回头,自然也就没有看到身后追赶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无论如何,她就是不敢回头,因为她觉得那会是一个她永远不想面对的怪物。

人在梦中显得格外轻盈,她的步子迈得很大,而且并不感到疲惫,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

跑着跑着她到了一架机器旁边,刚好看到一扇门正打开着,面向着自己。

她赶忙冲了进去,关上门。随后一阵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她发现自己正跟随着机器开始上升。

直到这时许杏儿终于发现自己逃到了一架观览车上,可是随着自己所在的车厢越升越高,她已经来不及逃脱。

趴在窗子上,她往下看,感到头晕目眩。将视线转移到其他车厢上,她看到每一节车厢中都有一个人,和她做着相同的事情。

她眯起眼睛仔细去看,突然发现那些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她惊恐,每一节车厢中的每一个自己,也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许杏儿发出无声的尖叫,感觉这个狭小的空间变得越来越热,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她蒸熟。

已经无处可逃。

无数个她尖叫着,许杏儿感到车厢停止了圆周运动,停在了最高处。可紧接着又有剧烈的震动传来,她往下面看去,看到一只黑色的怪兽正顺着铁架向上攀爬,即将抓到自己。

许杏儿已经无处可逃,此时此刻的每一秒都在让恐惧无限放大。

就在这时,又有一道遥远的声音传来:“走出去。”

不,我不敢。她疯狂地摇着头。

然而恐惧到了最深处,就成了歇斯底里的勇气。

许杏儿打开门,顿时有风吹了进来,令之前的闷热不再。

就在怪兽即将爬上她所在的车厢时,她终于闭上了眼睛,鼓起勇气向着前方一跃而下。

即便是摔成一摊烂泥,也绝对、绝对不要被它抓住!

怀着这样的想法,许杏儿的双脚触碰到了地面。

她紧张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下落。她回过头,看见那节车厢依然停在最高处,而门口却连接着现在自己站的地方。

可是,这又是哪儿?

许杏儿收拾好心情,准备继续开始接下来的冒险。

这是一条由镜面组成的长廊,似乎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她心情复杂地迈出一步,发现长廊顿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第一面镜子倒映出了她的身影,随即这个镜面中的身影又由另外一面镜子倒映着,如此往复不息,循环不止。

无数个许杏儿的身影向着镜面深处不断蔓延,最后形成了一条满是她自己的长廊。

她惊讶地捂住了嘴,然后所有的她都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好不容易适应了眼前的景象,许杏儿缓慢地向前走去,镜中的自己也如流水般移动起来,有了奇妙的变化。

她们纷纷有了自己的表情,有了自己的神态,虽然她们都是许杏儿,却又不是同一个许杏儿。

我记得那个表情,那时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哭泣的样子,特别的狼狈。

还有那个鬼脸,每次父亲骂我之后,我都会偷偷在他背后做个鬼脸。

得意的表情,我捉弄了弟弟。

脸红的表情,我在偷看阳光下的文彦博。

许杏儿如数家珍,回顾着那些珍贵至极的表情,她只需要看她们一眼,就仿佛又一次体验到了当时的心情。

她继续往前走去,然后突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她看到了一个特殊的表情。

那个“许杏儿”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原来我那时候表情这么难看。许杏儿想道。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父亲执意送她出国的那一天。

就在那一天,她失去了前十八年苦心经营的一切:脆弱不堪的亲情、懵懵懂懂的爱情……都在那一天烟消云散。

最后她坐在飞机里,望向窗外,发现云彩变成了自己绝望的表情。

想到这些的许杏儿变得愤怒起来,她的面孔越来越狰狞,镜子里的她们也是一样。

那时候坐在飞机里的许杏儿曾暗自发誓: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

随着这个念头产生,镜子中的“许杏儿”忽然变得躁动不安,她们纷纷拍打着镜面,仿佛想要突破那面玻璃,冲出桎梏。

许杏儿看着她们,发现所有人都在喊着同一个字。

虽然听不到,但通过嘴型,她知道了那个字到底是什么。

逃!

熟悉的感觉从身后传来,许杏儿立刻向着前方狂奔。

她不知道长廊的尽头有多远,那里是否有出口,但她只能选择不停地逃。

这就像是她的前半生,永远都在因为恐惧而逃离着什么。

终于,她看见了长廊的尽头,令人绝望的是,那也是一面镜子。

镜子倒映着狂奔而来的许杏儿,镜中的她狂奔向彼此,到了最后便会撞在一起,然后变得粉碎。

可她不能停下,因为镜子同样倒映着她身后狂追不止的那道黑影。

已经无路可走。

遥远的声音再度传来:“冲出去。”

这道声音给了她一丝勇气,让她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向着终点冲去。

镜子里的她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们就像是两辆相对驶来的汽车,即将在下一刻面对面毁灭彼此。

终于,许杏儿与自己相撞。

“咔”。

裂纹如蛛网般在镜面迅速扩散,然后碎裂一地。

许杏儿终于冲出了这条满是“自己”的长廊,满是回忆的地方。

镜子的碎片将她划得遍体鳞伤,狼狈得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她满身是伤,却不觉得疼痛,只觉得整个人空****的。

眼前正举行着一场婚礼,两个人交换了戒指,轻吻着彼此,他们的十指相缠,仿佛永生永世都不会分开。

许杏儿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多么希望那个女人会是自己,可这终究只是个幻想罢了。

那对新人的笑容令她难忘,那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喜悦,不可能弄虚作假。

新郎抱起了新娘,开心地转了个圈,仿佛自己怀抱着的,是整个世界。

天真的许杏儿,幼稚的许杏儿,傻乎乎的许杏儿……如果她们从来不曾存在过,那该多好啊。

许杏儿还是面无表情,只是眼角流下了一滴眼泪。

从那之后,她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人在梦里是不会哭的,可文彦博看到了顺着她眼角滑落的那一滴泪。

他情不自禁地为她拭去泪水,然后拉住了她的手。

而她,还在噩梦中没有醒来。

许杏儿的眼前重新变成了最初的无尽黑暗,她回到了梦境的开始。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再是“自己”。

她要“杀掉”过去的许杏儿,这样就不会有后来的伤心。

于是她变成了一道黑影,发疯一般追赶在“许杏儿”的身后。

这是一场自我毁灭的循环。

“当我数到三,你就会醒来。”

许杏儿流下的眼泪令文彦博感到不安,他意识到噩梦必须结束了,否则可能将会给许杏儿留下无法磨灭的伤害。

如果不是在催眠状态,出于身体自我保护的机制,许杏儿应该早就会醒来。虽然还没有找到最关键的信息,但文彦博认为这场催眠必须停止。

于是他做出了让许杏儿醒来的指令:

“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