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

完美伏击

这是一次堪称完美的伏击。

余阮这只荒原上的孤狼,再次展现出他的狡黠,而我则成了他罪恶的帮凶。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我的面前将璐宛溪掳走,我当然不会也不可以就此罢休。

我必须在悲剧真正酿成之前,阻止它的发生……

1

我从来没见过余阮这种濒临崩溃的表情,那是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绝望。

哀莫大于心死,这个世上,除了鹿安,我不认为还有谁可以将他伤成这样。

他受的伤分为两个层面,首先是身体。身体的伤可以看得很清楚,特别是脸部,青紫红肿,口眼歪斜,很难想象余阮在面对鹿安时竟然会弱到手无招架之力,这对向来在武力上极度自负的他而言,打击之大可想而知。然而这些和他内心看不见的伤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鹿安不但拒绝了他,而且是以最轻蔑鄙视的方式,这对余阮的伤害,堪称致命。

我清晰记得那个午夜,余阮疯狂敲开我的门,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然后重重摔倒在地,像垂死的动物一样挣扎着,看上去又可怜又可怕。他喝醉了,浑身散发着熏人的酒气,不停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他紧紧抱着我,一会儿目露凶光,一会儿表情忧伤,断断续续将几小时前的事讲给了我听,而在最终昏睡过去前,狠狠撂下一句话:“鹿安完了,我一定会搞死他的女人,让他痛苦一辈子。”

我突然觉得既残酷又荒谬,记得最初,他就试图通过伤害璐宛溪来要挟鹿安,后来放弃了,结果兜兜转转,现在又回到了原点。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璐宛溪,终究还是成了他们终极一战的棋眼。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只知道,我绝不能作壁上观。

不只是为了璐宛溪,更是为了他,以及我自己。

我不认为如果他真的伤害了璐宛溪,自己还能全身而退,他必然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我不想他的余生在牢里度过,更不想我们本就缥缈的未来彻底**然无存。

所以,我必须在他动手之前,阻止这一切。

2

想要阻止余阮,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他动了杀心,更是难上加难。

幸好,我还有时间。

时间不是我争取到的,而是璐宛溪自身——她几乎二十四小时待在学校,即使偶尔外出,鹿安也一直相伴左右,因此余阮根本没有机会去伤害她。

而在度过了最初几天的焦灼不安后,余阮仿佛一下子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不但在我面前绝口不提,甚至在团队内部也公开要求任何人不得再去挑衅鹿安,对此,很多余阮的弟兄私下里都说他已经认了,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是鹿安的对手——尽管余阮对自己被鹿安打败的消息进行了严密封锁,但还是很快就泄露了出去,且在添油加醋后成了所有大小混混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一致断言现在的余阮要钱有钱,要名有名,已经输不起了,继续和鹿安死磕不但愚蠢,关键还毫无胜算,点到为止是最好的选择,也符合余阮油滑狡黠、唯利是图的性格——尽管余阮还是他们的老大,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瞧不上他,想想也挺可悲。

听起来这些人的分析好像有一定道理,但我知道全是错的,他们太不了解余阮了。油滑狡黠只是余阮的保护色,对一个从死亡边缘走过来的人而言,他的内心究竟有多决绝和黑暗,其他人永远无法理解。

所以,面对余阮的按兵不动,我并没有半分懈怠。

可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阻止他,直到有一天突然灵光一现:我为什么总要想着从余阮身上入手?为什么不能直接阻止璐宛溪呢?要知道余阮本身和璐宛溪无冤无仇,他之所以要伤害璐宛溪,只是因为他恨鹿安,而璐宛溪是鹿安的女朋友,如果璐宛溪不再是鹿安的女朋友,自然对余阮也就失去了价值,从而变得安全,余阮也不会因此而有牢狱之灾,可谓是两全其美。

这个想法让我眼前一亮,虽然我知道想说服璐宛溪离开鹿安也很不容易,但至少让我看到了希望。

而且,我想这样做其实还有一层更深刻也更隐秘的动机——我想看看在璐宛溪心中,我和鹿安究竟谁更重要。

是的,这似乎很荒唐,可自从我知道璐宛溪爱上了鹿安后,就一直有这个念头,甚至,我现在对她态度上的彻底转变,也和这有着根本的关系。只是原来不知道如何去一探究竟,而现在的境况正好给了我绝佳的契机。

总之,以我和她的十年友情为筹码,我想试试。

3

主意拿定后,我只剩下一个犹疑的地方——要不要提前告诉余阮我想和璐宛溪见面。

我的顾忌在于,如果说了,怕他会不让,可不说的话他早晚也会知道,特别是万一我成功说服了璐宛溪,破坏了他的大事,我敢保证,他一定会弄死我。

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先找他坦白心意。璐宛溪是我朋友,我之前就曾警告过他不可以伤害她,他是答应了的。如果现在我始终无动于衷,反而显得奇怪。至于他同不同意,那不重要,大不了我悄悄行动,也总好过事后让他被动知道。

我决定这样做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最近突然对我变得无比冷淡,虽然此前也算不上多热情,但至少隔三岔五会过来找我聊聊天,甚至让我做几样饭菜,可这段时间他不但再也没有过来,而且面对我的主动关心也置之不理。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总是推说因为太忙,可事实上,这段时间他根本就没有正经工作,不但没有像从前那样“日理万机”一心想扩大自己的实力和地盘,甚至连他的弟兄们都很少再见到他,就每天躲在别墅里,足不出户,也不知道在憋什么大招。

对此,我开始总以为他是因为受了鹿安的刺激,导致性情大变,把自己封闭起来一心琢磨如何打败鹿安。可慢慢又觉得不太对劲,第六感告诉我他应该是有了新的女人,尽管我还没有找到证据,但这种直觉越来越强烈。好几次我提出要到他那里看看,他都说不方便,我让他过来,他又说没时间,这让我特别抓狂又无能为力,因此我必须找到一件他特别感兴趣的事,让他一定来见我,等见面后,很多疑惑才好当面试探和判断。

果不其然,当我发信息告诉他我的想法后,他很快回复:先别轻举妄动,等我。接着不过半个小时,便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看上去比前阵子更为憔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但总感觉恢复不到过去的样貌,看上去怪怪的——这其实多少让我心安,因为如果他真有了新的女人,应该不会如此邋遢吧。接着我没等他开口说话,便立即上前拥抱他,倒不是我有多想他,而是我想闻闻他身上有没有其他女人的味道,还好,什么也没闻出来,充斥鼻翼的还是他那独特的味道,我情不自禁深呼吸了好几口,越吸越高兴,或许真的是我多疑,冤枉了他。

“你最近还好吗?想见你一面怎么那么难?”我委屈极了,“我恨死鹿安了,都是他把你害得这么惨。”

“那你还想劝那个璐宛溪离开鹿安?”他冷笑,“脑子被驴踢了吧。”

“她是她,鹿安是鹿安,我要帮助的是我朋友,至于你怎么对付鹿安,我管不着,也不会管。”

他死死盯着我,过了好一阵子才缓缓说:“你真要这么做?”

我心里很怵,嘴上却坚持着说:“是的,我必须这么做,这对她,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好,那你去吧。”谢天谢地,他竟然同意了。

“知道为什么我不阻拦你吗?”他突然问,然后不等我回答,自说自话,“因为你根本做不到,去了也是自讨没趣。”

“我知道,可是我还是想试试。”

“想试试在她心里究竟是你重要还是鹿安重要对不对?”他竟然连这个都猜到了,“你可真够愚蠢的,连这个都要比,结果有那么重要吗?”

“不重要,但我就是想知道,”我不想否认,“反正你现在也不在乎我,我自己找点儿乐趣,不行吗?”

“行行行,想要自取其辱没人拦着你,”他死鱼般的脸突然绽开了一道笑容,“放心吧,等你想哭的时候,我不会见死不救的。好了,我该走了。”

“等会儿……你才刚来,”我几乎是在恳求了,“一起吃个饭吧,我菜都买好了。”

“不了,还有好多事要处理,挺棘手的,”他皱了皱眉头,“那个甄帅……”

“甄帅怎么了?”我赶紧问。

“哟,你还挺关心他的嘛!”

“不可以吗?毕竟是老熟人,关心一下很正常——你快说他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上次他被我打败后,不死心,自己拉了几个人成立了一个新帮会,到处和我作对,本来我也没放在眼里,但现在越来越猖獗了,我得好好想个法子治治他。”

“哦,那你注意点,多加小心。”

“哈哈,我看你应该叮嘱下甄帅才对,你们是老熟人嘛,应该多多关心。”他说这话的样子终于变得和原来一样,虽然听着很不舒服,但又觉得亲切。

我好想对他说:我不会关心别人,我只在乎你。可是我的性格不允许我这样说,就像我那么想他再待一会儿,可当他再次提出要走的时候,我还是狠着心点了头。

“去吧,去吧,赶紧消失,”我强忍着哭意,装作不在乎地说,“我这就去找璐宛溪,你等我的好消息。”

余阮停下脚步,回头,抬手,眯眼,对我做了一个瞄准射击的动作,然后吹着口哨,走了。

我跌坐在地板上,缓了好一会儿,拿起手机,给璐宛溪打电话。

我想告诉她,我要见她,就现在。

电话始终无人接听,我就一直打。余阮对我已经很无情,我不能接受璐宛溪也拒绝我。

谢天谢地,她终于接听了起来,声音听上去还挺热情,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从来没生过我气还是已经走出了阴影,平复了心情,变得无所谓。

在我小心翼翼提出见面的要求后,她拒绝了,这很正常,如果换作我,一定会觉得对方是神经病。

可是我同样不想放弃,我拼命争取,说了很多,也不知道哪句话打动了她,总之,她开始迟疑起来,并且最终答应了和我见面。

她问在哪儿见,我毫不犹豫地说:老地方。

我知道,这会让她更加无法拒绝,因为那里有着我们太多的共同回忆,在那里,我对她的劝说将会效果更好。

果然,她变得更为激动,决定立即出来,一分钟都不愿意浪费。

对于她的反应,我特别满足和欣慰,因为不管过了多久,我做了多少让她伤心的事,她其实还是和从前一样,永远都不会拒绝我,永远都可以被我掌握。

这种感觉真的特别好。

挂了电话,我简单收拾了下,然后出门,打车前往我们的老地方。

可能当时我的心情太过愉悦,以致放松了警惕,根本没有留意到身后有双狼一样的眼睛,正悄悄凝视着我,散发着瘆人的寒光。

4

老地方离我那儿不算远,很快我便到了,坐在废弃院落门口的台阶上,一边等待着璐宛溪,一边回想着在这里发生过的点点滴滴。

说起来,这里还是陶梦茹发现的,当年她和她妈妈流浪到这个城市,居无定所,曾在这里借宿过一阵子,那时候还住着一些乞丐,可后来慢慢就没人敢待在里面了,因为闹鬼,特别骇人。每次陶梦茹讲起这段往事时璐宛溪都会吓得脸色煞白,可是我根本不害怕,非但不怕,还故意拉着璐宛溪的手钻进老宅最深处,躺在那张残破的木头**,翻着白眼,吐出舌头,嘴里念念有词:我就是女鬼,女鬼就是我。每每这个时候,璐宛溪保准能被吓哭。而陶梦茹从始至终就站在一边微笑着看着我们打闹,于是我知道,其实她也一点儿不害怕,甚至,比我更勇敢,因为,她连伪装都不需要。

自从发现了这个“秘密花园”,我们经常放学后先来这里待会儿才回家,也没什么事,就是觉得很安静,没有人打扰我们,可以尽情地大声聊天,将白天学校发生的八卦通通再说一遍。我们还会在这里恣意点评班上每个男生的优缺点,并煞有介事地分析到底能和谁一起,不能和谁一起,特别有意思。

后来,爸妈离婚后,我和妈妈的关系越来越不好,离家出走成了我的家常便饭,老地方成了我的收容所。这里很隐蔽,加上闹鬼的传闻,一直无人问津,躲在这里根本不用担心被发现。每次璐宛溪都会给我买来很多好吃的,等我吃饱了,喝足了,气儿也消了,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因此对我而言,老地方有着不一样的感觉,很多时候在这里会感觉像回到了家,特有安全感。

再后来,老地方像这个城市的很多老旧小区一样,围墙上被写上了大大的“拆”字,为此我们三个人一度很伤感,因为这里对我们而言已经不只是一个物理空间,更多的是精神家园。然而说来也奇怪,几年下来,老地方的外围几乎已经被拆得精光,可这个老宅子始终还在,或许真的有女鬼在守护吧。不过我知道,早晚这里还是会被拆光重建,毕竟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和这个时代的任何一座城市一样,每天都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地上修着高架,地下通着地铁,数不清的高楼大厦平地而起,从此家乡变成了异乡,我们通通生活在了别处。

只是来不及再多伤感,璐宛溪便已经到了,远远地,我们朝对方张开怀抱,微笑着给彼此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手拉着手,走进老宅,走进了我们共同的回忆。印象中,我们许久没有像那天下午那样闲聊了,可能是太久没有在一起,我们的情绪都很高昂,感情都很真挚,一边怀旧,一边调侃,欢声笑语始终围绕着我们,过往的不快,好像从未发生过。

当然,我不会忘了见她的根本目的,只是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最后倒是她主动问了起来,于是我赶紧将我的想法和盘托出,然而,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对此,我并不意外,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诉她必须离开鹿安的原因。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承认璐宛溪还是变了,她变得更坚定,也更有主见,我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她对鹿安的爱和信任,她宁愿承受风险,也要维护这段感情,真的让我很动容。

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那天真正让我意外且无法接受的是,原来我又一次被余阮利用了,我一直都是他的诱饵——自从他被鹿安打败后,一直伺机报复,却始终没有下手的机会,我的自作聪明正好让他有机可乘。要知道现在还能够顺利把璐宛溪单独约出来的人,应该就只剩下我了吧,偏偏我还把这个消息提前告诉了他,而他之所以立即赶过来和我见面,根本不是因为在乎我,而是为了跟踪我……

是的,这些都是事后我豁然想通的,这才觉得是那么诡异却又那么必然,然而置身其中时却浑然不知,甚至当璐宛溪突然面色惨白地问我是不是已经告诉了余阮我们见面的事时,我依然不明所以,然后眼睁睁看着她疯了一样给鹿安打电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大惊失色,更不知道为什么鹿安的电话明明通了却始终没有人接听,接着我便看到她一边拔腿往外跑一边大声叫喊着鹿安的名字,直到此时,我才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心中更是升腾起强烈的恐惧。我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我的臆想啊,可在璐宛溪的尖叫声中,传说中的女鬼没有出现,却出现了宛若鬼魅的余阮。

5

我必须承认,这是一次堪称完美的伏击,余阮这只荒原上的孤狼,再次展现出他的狡黠,而我则成了他罪恶的帮凶,我眼睁睁看着他从我的面前将璐宛溪掳走。我当然不会也不可以就此罢休,我必须在悲剧真正酿成之前,阻止它的发生。

我用尽全力,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脸上火辣辣疼,头很晕,脚很轻,好想吐。余阮真狠,刚才那拳一点儿都没留情,他就不怕活活打死我吗?来不及多想,我冲到外面,他早已不见踪影,我给他打电话,关机了,我想报警,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放弃了,举着手机,四顾茫然,我该怎么办?他们去了哪里?我拼命地想,天旋地转,我蹲下来,死死抱着自己的脑袋,感觉快要窒息。就在行将崩溃之际突然眼前一亮,对,他一定在那儿,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不能再等了,我冲到马路中间,生生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那个曾被余阮当作藏身之所的屠宰场。

我猜对了,当我穿过散发着浓郁腥臭、到处是血迹的屠宰车间,走进那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后,果然看到了手脚都被捆着的璐宛溪,她昏躺在泥泞的地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样。

我立即扑了过去,试图叫醒她,却被黑暗中的余阮迎面给了一个狠狠的耳光。

“谁让你来的?”余阮对我龇牙,狠狠威胁,“你要是敢把人带过来,我弄死你。”

我顾不上疼,更顾不上委屈,对他大叫:“你对她做什么了?她是不是被你打坏了?”

“放心,我只是给她吃了点药,这样能安静地睡一会儿,省得坏事。”余阮打完我,重新躲进黑暗的角落里,幽幽地说,“看来我最好也让你吃两颗。”说完他点燃一根烟,狠狠吸了起来,随着火苗的一明一暗,映照出他那张阴冷的脸,竟然是那样的陌生和可怕。

“余阮,你放了她好不好?你这样会害死她的,也会害死你自己的,你知不知道啊?”我上前抱住他,苦苦哀求,“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我保证可以说服璐宛溪,让她不报警,这样你就不会有什么事的,好不好?”

“不好!卢一荻,你是不是有病啊!”余阮粗鲁地推开我,将烟头狠狠踩在脚下,“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现在我已经全面占据了主动,怎么可能放弃?”

“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不会真的伤害璐宛溪吧?”

“那要看鹿安怎么做了,反正我已经把条件提给他了,十二小时之内,也就是最晚到明天早上七点钟,他必须拿出五千万来赎人,少一分都不行。”

“天哪!五千万!”我倒吸了口凉气,“不对啊,你不是想要他家那块地的吗?你不是说要和他合作的吗?怎么又变了?”

“没错,我改主意了,因为我等不及了,”余阮咬牙切齿,“财不到手不为利,既然都是为了赚钱,还不如直接一点,费那些事干吗!”

“可五千万不是小数目,这么多钱万一他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怎么办?”

“不管!那是他的事,反正到时间我拿不到钱就撕票,让他后悔一辈子,”余阮嘴角再次流露出那种诡异的笑容,“当然了,就算他给了,同样我也会让他后悔一辈子。”

“什么意思?你不可以言而无信,”我再次叫着扑向余阮,“你就不怕他报警吗?”

“不怕,”余阮很笃定地说,“他不会冒这个险。”

“那你就不怕我报警?”

“更不怕了,”余阮笑了,冷冷看着我,“你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你爱我,”余阮伸手在我脸上抚摸起来,尖尖的指甲划得我皮肤生疼,“你那么爱我,怎么舍得伤害我?如果你真想报警早就报了,还等到现在和我说这么多废话。”

“我……”

“卢一荻,不要再做那些徒劳无功的事了,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吗?爱是一个坏东西,可我们都无力反抗,我们成为现在的自己,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因为爱。”

不知道为什么,余阮说这些话时若有所思,语气也伤感起来,和刚才的凶残无情判若两人。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恢复了理性:“就算你现在报警也没用,一个人失踪二十四小时后警察才会立案受理,现在已经是晚上,等明天大家意识到有问题时,我们早已经不在这里,说不定已经到国外了。”

“我们?”我愣了下,“你什么意思?”

“傻妞儿,你还不明白吗?我冒这么大的风险,费尽心思做的这一切,全部都是为了我们。你不是一直劝我离开这里吗?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不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走,我必须狠狠赚一笔钱,为了我们的后半生,还有我们的孩子着想,我受了这么多苦,不可以让他再重复这条路,为了他,我做什么都值得。”

我必须承认,他的这些话真的让我非常意外,也非常感动。我真的太想和他一起远走高飞,太想和他拥有一个孩子,太想和他永远在一起不分开,可是,我残存的理性告诉我,我不能就这样信了他。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多少显得突兀,可如果是假的,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毕竟在他设的这个无比复杂的局里,我已经没有了价值,我怎么也想不出他还有什么欺骗我的动机。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我只能这样问,同时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傻妞儿,如果早点儿告诉你,以你的狗脾气一定会阻止我,我就根本不可能拥有现在的大好局面,你说是不是?”他说得很真诚,也很流畅,眼神更没有一丝闪躲,我的疑惑在一点点消除。

我点头:“可是,你现在为什么要突然告诉我。”

“唉,傻妞啊傻妞,你让我如何说你才好!”余阮长长叹了口气,“如果我现在还不告诉你真相,你同样会阻止我,以你的狗脾气,一定会闹得鸡犬不宁,而我也会前功尽弃。所以,没有办法咯,本来还想给你一个惊喜呢。”

说完,他竟然掏出了两张火车票,其中一张上赫然印着我的名字。

“票我已经买好了,明天早上八点,火车东站,不见不散,”他将我搂在怀里,在我耳边轻轻说,“傻妞儿,再等几个小时,我们就远走高飞,从此再也不回来。”

事已至此,我真的已经无话可说,因为所有话都让他说了。我也实在没有办法不相信他,他说得字字在理,更是付诸了实际行动,而我还处处怀疑他,为难他,确实做得很不合适。尽管如此,我还是控制着波澜起伏的内心,将口吻尽量调整得平和,流着眼泪对他认真说:“余阮,如果你真的是在为我们的未来着想,你一定要答应我,千万不要真的伤害璐宛溪,最多就现在这样,只要你不伤害他,事态就不算严重。请你相信我,我真的不只是为了保护她,我更多是为了保护你,保护我们的未来。如果鹿安在你规定的时间内能把钱拿过来,那么我们就立即放人,然后离开;如果他不能,我们也放了璐宛溪,就当所有的事都没有发生。只要我们在一起,我相信一定还能赚到很多钱,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重要。你就当是我们未来的孩子恳求你,可以吗?”

余阮的表情始终凝滞着,但眼神却越来越温柔,听完我的哭诉后过了好久,缓缓挤出几个字——

“我答应你。”

6

当我眩晕着走出地下室时,发现天地已经再次被瓢泼大雨吞噬,闪电在空中交织出各种可怖的造型,雷声轰鸣宛如丧钟敲响,种种迹象表明,一场罕见的台风雨已经来袭,恐怖包围着这个城市的子民,谁都无法幸免。

根本打不到车,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我租住的小房子,顾不上冲个热水澡,我便开始抓紧时间收拾起行李。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离开,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突然,更没想到真正面临时,内心竟然充满了不舍,我不知道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头,还是会在永无止境的逃亡中越走越远。

我惶恐,但不后悔,我紧张,却更期待,我期待和余阮远走高飞后可以组建一个小小的家庭,拥有属于我们的房子,我会将我们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装置得特别温馨,每天为他做好最可口的饭菜。我期待我们很快就有自己的孩子,或许还不止一个,最好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这样就能凑成一个“好”字。我期待我们的儿子长得像我,女儿像她爸,我们会付出所有去爱我们的孩子,绝不让他们重蹈我们悲惨的覆辙。

就这样,我彻夜未眠,一边收拾一边憧憬,不知不觉,已近黎明。蜷缩在沙发里,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余阮给我买的车票,再过两个小时我便会出发,然后八点在火车东站和余阮会合,整个行程在我脑海里演练了百余次,方方面面的问题都考虑周到,确保万无一失。经过一夜疯狂的电闪雷鸣,大雨已经小了很多,估计我们走的时候雨水将会停止,算是对我们的欢送。

等待的时光最为漫长,很快我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余阮来了,应该是鹿安已经将赎金转账给了他,所以我们要提前离开。我赶紧过去开门,结果看到门口站着一位颇为风尘的漂亮女人。

究竟该怎么形容第一眼看到她时的感觉呢?明明很陌生,却又觉得似曾相识,可理智告诉我,此前我绝没有见过她,她更像是一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和我有着某种神秘联系的女人。

她斜斜地倚在门口睥睨着我,表情很平静,平静中透露出冷漠的底色,分不清是敌是友。来不及细分析,我本能地试图同用样冷漠的眼神瞪向她,可四目相对时,我竟然有了一丝怯意,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她究竟是谁?突然造访所为何事?我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只能用牙齿狠狠咬着舌头,以疼痛让自己获得一丝镇定。

就这样,仿佛一场决斗,我们看着彼此,谁都没有开口。

“哟,东西都收拾好啦,动作可不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看向我身后,然后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哈,我说你这是有多想离开!”

“你谁啊?”我的口气难听极了,“找错人了吧!”

“你不是卢一荻吗?你不是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和你的心上人私奔吗?”她边说边挤开我,自顾自钻了进来,“八点钟,火车东站,我没说错吧。”

“你究竟是谁?”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了,“你想干吗?”

她没回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根烟,然后目光再次落在我的脸上,缓缓说:“我叫叶子,是余阮的妻子。”

7

在和余阮有限的恋爱时光里,我没少因为他的四处留情而徒增烦恼,特别是最初的那一个月,几乎每天都有女人打上门来,哭着喊着说她们才是最爱余阮的人,让我滚蛋,而她们的结局都一样,就是被我骂走或打跑,无一例外。

那时候的我任性更自信,勇敢且霸蛮,只要是我喜欢的,谁都不能从我手上抢走。可现在我做不到了,首先,我对自己和这份感情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再也没了当初那种不管不顾的劲儿;其次,从没有人像她这样说自己是余阮的妻子,我从她的眼神中看不到一丝慌张,我不认为她在撒谎。

我的心乱极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关键时刻突然冒出这样一个人,更不知道将要发生些什么。可我并不打算就此退让,毕竟这是在我家,不管她是谁,这样不请自来且充满挑衅,我就算不打不骂,总归也不能太好说话。

“哈,这些年说自己是他老婆的女人多了去了,一点儿都不新鲜,”我冷笑,看着她狠狠地说,“而且,她们个个都比你年轻。”

我以为她会回击,再沉稳的女人也无法接受别人说自己不再年轻,然而她竟丝毫不在意我对她的嘲讽,反而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好了,小姑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今天我过来也不是要和你争风吃醋的,而是有一事相求。”

“你……说吧。”我突然有种被看穿的感觉,感觉始终被这个女人控制着节奏走。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着:“你现在就报警,让警察赶紧把余阮抓起来,快!”

我瞬间愣住了,真的,如果不是天色已经发白,我肯定会以为自己还在睡梦中。一个自称我男朋友妻子的陌生女人突然让我报警将我男朋友也就是他丈夫抓起来,这实在太诡异了。

“我……你……他……”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的语气顿时加重:“时间不多了,一定要在他做出傻事前阻止他。”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乱极了,只能转过身子,不让她看到我的惊慌失措。

“卢一荻,我很爱余阮,相信你也是。”她不依不饶地走到我面前,眼神诚挚,“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再不做点儿什么,很快就会永远失去他了。”

我不停摇头:“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你应该很清楚余阮不管能否收到赎金,都会杀了那个女孩,”她没有停止,反而对我喊了出来,“等他真这样做了,那么他这辈子就完了,罪不可恕,一定会被判死刑的,明白了吗?”

“不 ,他说过他会放手的,他都答应我了,”我也大叫,“而且就算他真的犯事了,也不会坐以待毙,他可以跑啊!”

“真可笑,如果你相信他会放手,只能证明你还很不了解他。如果你相信他杀了人还能够跑得掉,那更证明你不懂法还藐视警察。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如果余阮真的杀人潜逃,用不了二十四小时,他一定会被抓住,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好,既然你这么笃定,你为什么不去说服余阮?你倒是劝他放手啊!你不是很懂他吗?你不是他妻子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我做了,但是我也做不到,我不知道那个鹿安究竟是谁,更不知道余阮为什么那么恨他,为什么一定要伤害他让他痛苦终生。我只知道,现在除了警察,根本没有人可以阻止已经疯魔的他。既然我们爱他,不想眼睁睁看他毁了自己,报警是唯一的办法,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就算我相信你说的都是对的,可为什么你不报警,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多事来找我?”

“卢一荻,看来你真的比我想象中要笨很多,难怪你会对余阮那么死心塌地,”她的眼神瞬间又充满了戏谑,“这有什么不好明白的呢?如果我报警了,他一定会恨死我的,那我就什么都得不到了。可是你不一样,你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就算他恨你,也好过对你没有什么记忆,不是吗?”

“放屁,你凭什么说我什么都没有?”我怒不可遏,“我不管你究竟和余阮什么关系,那都是过去时,现在余阮喜欢的人是我,他选择的人也是我,将来能给到幸福的人还是我。”

“我的天,他选择的人是你?你这是哪来的自信啊!”她一脸莫名其妙,仿佛刚听到了一个最为荒诞的笑话,“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想不明白吗?余阮从头到尾都没真正喜欢过你,对他而言你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你胡说!”

“我没有,余阮把你为他做的事都告诉我了,要不要我现在给你复述一下:你怎么为他打的胎,怎么报复他临时又反水,怎么为了他出卖朋友……”

“不要说了!”我嘶吼,精神濒临崩溃,蹲在地上,“求求你!”

“小姑娘,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做的事还挺疯狂,有点儿当年我的影子,只是你确实太蠢了,以为这样就能够感动余阮,他肯定又说了什么让你心动的承诺吧?快醒醒,别做梦了,他未来的计划里根本就没有你,”她也蹲了下来,然后掏出一张车票,在我面前晃了晃,“你知道吗?余阮只要拿到钱,就会立即带我们走,票都买好了。”

我看到车票上的时间比我和他约定的要早半小时,而且不是同一座车站,前往的也不是同一个目的地,一个向北,一个向南。

我几乎要瘫倒在地,喃喃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他自信可以拿到钱,可以伤害到鹿安,更可以全身而退带我们远走高飞,可惜我没他那么乐观,我必须阻止这一切。”说完,她看了看手机,声音颓了下来,“时间,真的不多了,再晚,谁也救不了他了。”

我痛到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我抬头,看着她,一字一字地说:“你讲的故事真的很精彩,我也相信余阮确实不会选择我,但我相信他更不会选择你。你和我一样,都不过是他的棋子,不管你和他有过怎样的故事,他现在都不会对你有半分留恋,所以你和我一样,都是失败者。而现在他的手中,一定有第三张车票,和你我都无关。”

我的话音刚落,外面一道闪电将房间瞬间照亮,接着天地间充满了轰鸣,我看着她面如死灰,眼神也变得空洞起来,我知道,我一定猜对了。

“你说得很对,我最大的失败就是在他还深爱着我的时候没有珍惜,一次又一次伤害了他,直到他离开了我,才后悔莫及。现在的余阮的确已经不会再对哪个女人有感情,包括我,更不会为哪个女人改变自己,也包括我。不过没关系,现在还有一个人可以改变他,为了他,余阮愿意放弃一切。”

“谁?”

“我们的儿子。”

8

我知道余阮对我隐藏了很多秘密,我也竭力想象过他会有哪些秘密,但我怎么也没料到他竟然有儿子,而且他的儿子都那么大了。

当她打开手机相册,我看到屏幕上那个幼童照片的第一眼,就可以断定一定是余阮的亲生骨肉。

太像了,无论哪个角度看,都是余阮的翻版,尤其眼睛,里面竟然也闪烁着一丝坚硬和孤僻。

我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的感受呢,没有很痛,也没有很崩溃,甚至,显得太平静,那是因为痛到了极点,崩溃到了尽头,心如死灰的感觉大概就是如此吧。尽管以前也有过好几次对余阮这个人绝望过,但没有哪一次像此时此刻如此彻底,是的,我终于相信余阮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我,他真的一直在利用我、玩弄我,而他的未来也根本就没有我,他对我说的所有的所有,都是谎言,承诺的一切的一切,全是虚妄。

多么无望的爱,多么卑微的爱,一而再,再而三,一次次希望,结果还是骗局一场,短短半个小时,从天堂到地狱,我真真切切走了一个轮回。

可事情还没完,我必须继续承受这无穷无尽的折磨。

我听到她长叹了一口气后继续对我说:“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其实我这次过来找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们的孩子。当年我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他,他也用最恶毒的方式报复了我,在我怀孕并且决定好好和他过日子时突然消失不见,生生将我刚刚重燃希望的人生毁了……

“这两年我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真的很辛苦,好几次都濒临崩溃,真的快活不下去了。我一直没有放弃打听他的消息,可是始终音信全无,就像死了一样,事实上,我也的确做好了他已经不在人世的准备,他这种人不可能活得长的,冻死、饿死、喝醉摔死、被人砍死都有可能,可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到他,亲口告诉他,他已经有了儿子。

“就这样,我一直找啊找,四处流浪,心中越来越不抱希望,可前阵子突然听人说他竟然成了这里的大哥,还赚了很多很多钱。我不图他这些钱,可是孩子没理由跟着我受苦,他身为父亲,也有养育的责任,所以我赶紧带着孩子过来了。还好,他虽然对我已经没有情意,但孩子还是认的,他俩真的太像太像了。他说看到了我们的儿子就想起了自己凄惨的童年,他不想让我们的儿子像他一样在恐怖和绝望中长大,所以他要立即赚很大一笔钱,然后带着我们远走高飞,从此隐姓埋名,不问江湖事,安心将孩子抚养成人。如果这一切都能成真该多好,可惜不可能,如果他真杀了人,我们的儿子就会永远没有了父亲,如果在他杀人之前阻止他,至少孩子将来有朝一日还能见到自己的父亲,孩子是无辜的啊……”

直到此时,我才算明白了她全部的动机。孩子的确是无辜的,可难道我不是吗?他们需要我来成全,谁又想过来成全我?她真的好自私,也好无情。

我用力甩开她,厉声质问:“既然他如此对我不仁不义,现在我恨他还来不及呢,为什么我还要帮他?”

“因为你爱他,你依然想拯救他,不是吗?”她抽泣着,看着我,声音急剧颤抖,眼神却犹如秃鹫,“爱是一个多么坏的东西啊,你爱过,也痛过,你明明知道,却毫无办法,我们都没有办法。你已经为他牺牲了那么多,现在就是你最应该牺牲的时候。赶紧报警吧,再晚的话,你最好的朋友,你最爱的男人,还有我们全家,就都被你毁了。”

9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本已消停的天空突然再次降下瓢泼大雨,人间一片混沌。

那个名叫叶子的女人在说完这番话后便匆匆离开,消失在风雨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我,在经历了短短数分钟却感觉异常漫长的窒息般疼痛后,艰难地,颤抖着拿起手机,拨打110。

电话很快接通,我对着警察疯狂喊叫:“我报警,有人在杀人,你们快来啊……”

二十分钟后,我随着大批武警、特警、消防员组成的车队疾驶向屠宰场,在我的指引下,警察在地下室周围布控好后,由两名特警使用专业工具破门而入。

房间里依然潮湿、阴暗,充满了刺鼻的腥臭味,只是已经空空如也,余阮和璐宛溪早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