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为你哭了

01

五年前。

杜千雅跪在一片焦黑的废墟上,洁白的小腿已经沾满泥污,深深抠进地缝的指甲也渗出了血丝,她痛哭嘶哑的声音,令闻者无不流泪。

杜良面无表情地看着崩溃的女儿,抬手盯着自己的昂贵手表。

十分钟后,他招手示意司机开车过来,然后亲自上前抱住了女儿的肩膀。

“小千,该走了。”

杜千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抓住那深黑的地面,但是神志离她越来越远。

路南,他的骨和血,就融入在这一片绝望的深黑里。

这一片浮世,宁静孤远,再没有未来。

他曾经与她约好,她前面的二十年人生他来不及参与,但是她的未来,一定交给他来共同完成。

一场出租房里发生的大火,将承诺化为飞灰,甚至来不及告别。

透明的空气里,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去。

她惶恐地扑上前,却只撞碎一地雏菊香。

02

七月炽阳天。

小千漫不经心地在花丛里东挑西拣,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的手指已经第十次抚过那束淡紫色雏菊的花瓣,却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也许她根本不需要一个决心,她只是贪恋这一刻的恍惚与温柔。

那样美丽的花束,用看似纯朴实则精致的外文报纸包扎好,早已不是当初山野遍布的烂漫模样。

然而,那却是她此生唯一鲜活的、不可取代的记忆。

她的嘴角微微地扬起来。

安静的风。

在这盛夏时节,小花店不仅因为空调而清凉,老板安在天花板上的木页吊扇也在优雅而缓慢地转动,漫不经心的感觉,像极了眼前的女孩。

宋城痴痴地看着小千的侧影,怎么也看不够。

她今天穿着水纹绿的长裙,不似时下喜欢露着光洁的长腿的女孩,但安静的模样是更加珍贵的风光。

她的睫毛会落满花瓣,她的眼睛盛满细碎的星光。

天使一样的女孩,从六年前第一次在她家的客厅看见她,她发丝稍乱睡眼蒙眬地从二楼的楼梯走下来,他就知道他的劫数已到。

他永远会记得自己倾慕的眼光流露后,小千的爸爸,他当时的最高领导,那位不可一世的政客杜良对他的冷笑。

仿佛赤道里遇见北极,那种令人颤抖的绝望。

而今,杜良已经身在大狱,也许此生都不会再走出那道高墙。

他怎会想到,他唯一的宝贝女儿的小手,已经握在他当初的小小下属手中。

宋城的目光贪恋地掠过小千洁白的脖颈。

不,不是这样,他不是为了报复杜良当年的轻视,他是真的爱着小千,他爱她。

他甩甩头,有些愧疚地扶了扶金丝眼镜,用温柔的声音问她:“喜欢这束雏菊?那就买下来。”

仿佛从幻梦中惊醒般,小千猛地轻颤了一下身体。她惊惶地回过头来。

孟长歌已经有点儿忍无可忍了。

他是这家花店的老板,但开花店只是他的兴趣之一,在这座城市的繁华街头,一间小小门面的月租费已经可以抵上一个普通人一年的生活支出,但是他心甘情愿。

他的生意也是出奇好,也许因为他对每天送来的鲜花的精心打理,也许因为他独具品位的店面装修,也许还有像眼前这对小情侣一样,大夏天的中午出来闲逛,却嫌外面太热跑到他的花店里来吹免费空调享受免费氧吧的乐趣。

关键是,谈恋爱也就罢了,她为什么一直在摧残他的花!

小千回过头来的时候,就迎上了孟长歌怒气冲冲的目光。

是这家店的老板吧,非常年轻优雅的男人,白色的衬衫宛若蝴蝶之翼,隐隐透出肌肤的光,平凡的面目,却有一双灼灼的眼睛,正用力地盯着她。

孟长歌绕过柜台,大步地向小千走过来。

好像一颗暗淡的星,突然放出了灼热的光。

“小姐,花也是有生命的,你再这样摸下去,它就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他吼起来,声音很大,表情冷峻像冰块一样。

小千张口结舌。宋城迅速地拦在了小千面前。

“老板,这束花我们买下了。”宋城掏出钱包。

孟长歌心疼地看了看他的小雏菊们,突然伸手啪地按下了墙上的灯按钮,深紫色的厚布窗帘遮住了外面的世界,一瞬间小小的花店阴暗下来,只有木页风扇轻微的声音,在轻轻吟唱。

“你们走吧,我关店了。”他冷冷地对那对小情侣说。

宋城一下子涨红了脸,他很想把那张百元大钞甩到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小老板脸上,但是在小千面前,他不能这么做。

忍了又忍,他拉起小千的手,意欲离开。

却在这时,听到小千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然后她踉跄地转身,带倒了一瓶玫瑰,她捂着脸奔出了这家小花店,绿色的长裙晃动如水。

宋城赶快追了出去。

孟长歌被小千开门时瞬间刺进来的阳光利箭给惊了一下,猛地闭了一下眼睛。然后一切重归寂静与幽暗。

他在原地站了五秒,摇了摇头,弯腰熟门熟路地扶起倒在地上的花瓶。

在这夏日街头的小店里,没有一丝光能够照入,穿着白衣的男子瘦弱的肩头,仿佛停着看不见的夜鸟。

它冷冷而笑。

03

不再是白日里熟悉的长街,凌晨时分的夜空之下,有未曾清理干净的纸片在倦倦地飞舞,走走停停就像小千此时犹疑的脚步。

她还是穿着白天的那条裙子,这样热的夏日,她依然肌肤冰冷,仿佛自那场变故起,她就不再能够吸收太阳的温暖。

她在街角站定,呆呆地看着白天去过的那家花店。

花店在静谧的夜空下安静地驻立着,精致的铁艺围栏和爬满围栏的绿色藤蔓,像一曲舒缓的《小夜曲》。

手工雕刻的木牌店名,是白色油漆涂抹的非常别致的四个字:念念不忘。

不像店名,倒像一首歌。也许是一种心情。而她,又何曾不是念念不忘?

那五年前的噩梦,不能提起,却从未走远。

她想起自己白天的失态。

年轻的店主用恼怒而冰冷的声音对她说:“小姐,花也是有生命的,你再这样摸下去,它就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

那声音,仿佛一把钥匙,开启了魔力盒子,放出了多年前的记忆。

古朴清雅的江南小镇里,和同学一起来旅游的少女一边漫不经心地抚摩着墙上待售的小画,一边和身旁的女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嘻嘻嘻,真的,那件事好好笑哦……”她前俯后仰,周围仿佛也溅起一片细碎的阳光。

她一向是同学中的开心果,无忧无虑地生活,造就她乐观善良的个性。

然而,有人无法再忍受下去。

在角落里默默作画的小画师眼见自己的作品被那只无知的手反复抚摩,却不是因为喜爱,仅仅是毫无目的地糟蹋,他觉得眼里都快要喷出火来。

那天真得令人讨厌的少女,总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女,但他至少可以为自己的画讨回一个自尊。

他终于站起来,向着那一群麻雀一样在他画前停留了十分钟却一直在聊明星八卦街角趣闻的同龄人走去。

少女被两道冰冷的目光近距离地盯视很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些天然呆地转过脸去,就看见了她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他的声音响起来:“小姐,画也是有生命的,你再这样摸下去,它会希望自己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上!”

声音很好听,话却有点儿重,旅游小镇,平日里有很多更加恶俗的客人出没,他早已不是最初没有理性的模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对她这样。

也许是那一脸白纸般的天真触怒了他,对比自己,他的心隐隐作痛。

但是被斥责的少女只呆呆地微张了嘴唇,眼里却流露出像清晨雾气散去时一样惊喜的光彩。

他长得比画好看。

俊秀的眉眼,高瘦的身材,脸上是少年未曾褪尽的骄傲与青涩,却给他整个人蒙上了一层近似于透明的质感。

他明明就是森林里迷失的王子,在这带着树叶香气的江南小镇里,被她遇见。

她毫不设防的心里,呼啦啦开出鲜花。

漫山遍野的花。

小画师感受到了少女异样热烈的注视,最初的怒气被惊诧取代,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你真好看。”她的第一句话,就让他直接崩溃,头冒青烟。

周围女伴们一阵哄笑尖叫,少年薄怒的脸迅速染上了红晕。

为什么有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神经病!他有点儿失控,脱口而出:“你们走吧!我关店了!”明明不能提早关店的,老板会扣光他那点儿微薄所得的。

少女却不依不饶地追上一步。

“你……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杜千雅!小千!”她急急地对他说,完全无视女伴们善意的起哄。

他什么都不回答,只执意地转过身,要提前关店。

只在最后一刻,他偷偷地抬了一下眼,已经被女伴拉着走远的少女还在回头张望,干净的脸庞像雏菊一样散发着令人心动的柔光,他的心震动了一下。

除了恼怒,也许还有点儿,欢喜?

他心里有个默默的声音在回答:小千,你好,我叫路南。

自己都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孟长歌本来想无视地走过去,但又禁不住好奇那女孩脸上像做梦一样的笑容,忍不住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姐?”

他已经认出来,是白天被他赶出店的那个女孩子,还是穿着一样的衣裙,蹲在他的店外像只猫一样傻笑张望。

小千却被惊吓到,仿佛被人残忍地从美梦里拉出来,重新丢进了满是荆棘的黑暗地洞。

“啊——”她在瞬间发出了不似人类的惨叫,凄厉的声音像夜鬼般划破了虚假宁静的长街,远处有狗也惊惶地大叫起来。

孟长歌被她吓得魂飞魄散。

她抱着头蹲在地上,不停地发抖,甚至可以看见她原本清爽的肌肤异常地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几乎是在几秒后,就浸透了她全身的衣衫。

但最要命的还是她的惨叫。

像是有什么魔鬼在凌迟她,她的惨叫绝对可以引来一整条街的警察。惊怒之间,孟长歌迅速地衡量了一下,在他的理智告诉他赶快离开这里的同时,他的手却已经擅自行动,一把捂住了眼前这个女孩的嘴。“喂!是我!那家花店的老板!喂,睁开眼睛看看!”他大吼。

彻骨的疼痛。

是的,他当然应该知道,这疯子一样的女人会下死劲咬他的手,可不,血已经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但是他不能放手。

他不能让一整条街的警察,都以为他需要饥不择食地在午夜时分上街骚扰单身女性。

花店小老板也是有自尊的。

被男人的力量强行制住的小千,却已经无法做出理性的判断,在她刚刚尝到鲜血的滋味的同时,她终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孟长歌一边给自己的伤口做熟练的清理,一边恨不得剁掉自己这只多管闲事的手。

小千悠悠醒转的时候,就看见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依然清瘦高傲,依然沉默美好,他低头在忙着什么,身边的玫瑰在暗自吐香。

“路南……”她喊出了那个名字,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孟长歌依稀听到了什么动静,他转头看着沙发上醒转的女孩。“小姐,这是我的店,请你不要再大叫了!”他没好气地提醒她。

小千恍惚地想起来,星光下的长街,突如其来的黑影,被捂住的嘴,血的味道……她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不,不是这样,是她误把眼前的男人当成了坏人。

他不是坏人,他是这家花店的老板……可是自己为什么会在苏醒的那一刻,恍惚地把他认作了路南?

孟长歌对小千醒来以后不说话的状态有点儿担心,他怀疑这个女孩脑子有问题,很怕她随时会再发作。

但是女孩思考片刻后,安静地抬起头来。“谢谢你,我叫小千,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声音非常轻柔,没有了阳光的灿烂,却有着月色的温婉。

不一样的小千。孟长歌的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他朝她点点头:“你好,我叫孟长歌。”

“孟长歌,你受伤了?对不起!”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小千受惊地跳下沙发,但刚才被冷汗浸透的衣裙贴在身上,却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没事,已经处理好了。”孟长歌皱了一下眉头。

这时,花店外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

在这夜半的街,唯一亮着灯的那一家店,恰是小千下午意外失控的店。宋城几乎是用撞的方式冲了进来。

幸好玻璃门够结实,还没有四分五裂。

孟长歌的眉头皱得更深。今天真是太倒霉了。

突然发疯的女孩,还有眼前面目扭曲的男人。

宋城一把抓住小千的肩膀,像摇动一只破布娃娃一样拼命地摇,他的声音,分明是一只受伤的野兽,完全没有了白天的温文尔雅。

“你跑出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你忘记了……”声音像被一把砍刀凌空砍断,他生生地收住了那句足以致命的怒吼。

无从发泄的怒气堵在喉口,小千惶恐滑落的眼泪更让他揪心。他回过头来瞪着白天赶他们出店的年轻老板,像要把他撕碎吃下肚。

“不关我的事,我刚刚关店就看见她在我店外疯狂大叫,然后就晕倒了。”孟长歌圆滑地为自己脱身。身为一个成年人,他当然知道这种时候解释错了就步步错。

况且他说的基本是大实话。

宋城又看向小千,小千的脸上有着被他吓到的惊惶,却不是受伤后的模样。他微微放下心来,

一把抱起她,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家店,把她塞进车里,一踩油门呼啸而去。

没有和那老板道谢,也不需要道谢。

他希望永远不要再进这家店。

04

“小姐,你怎么又来了?”像嫌弃苍蝇一样,孟长歌朝小千挥手做轰赶状。

“嘻嘻,早和你说过了,我不叫小姐,我叫小千。”她却若无其事,一脸阳光,在满是绿意的花架间转来转去,灵活的眼睛不时地瞥向他,然后变成月牙儿的形状。

就是这样的赖皮劲,一脸天真纯白,如同霸道的阳光,不由分说地要介入他的生活。多年来,她还是这样吗?

孟长歌哼了一声,索性闭嘴。

小千哼着歌抱着杂志坐到沙发上,偶尔有客人进来,她立刻像小兔子一样跃起,热情地上前招呼。

“给女朋友买花吗?”她问。

“她生气了……要和我分手。”面对她,不知道为什么,客人总是很容易吐露真心。

看着神色黯然的男孩,她眼珠一转:“肯定是清纯的女孩子吧,不要买玫瑰,买铃兰吧,你看,这种花只有我们店才有哦。你看它长得多么纯洁,它的花语是幸福一定会回来,很好吧?你女朋友一定会动心的。”她把一束铃兰举给他看,洁白的花瓣上还有着清新的水珠。

“幸福一定会回来……好,就它!”男孩大喜。

小千精心给他选了一大把,包扎好送他去付款。

孟长歌一直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等买花的男孩出门,他突然问:“谁告诉你玫瑰就不纯洁?所有的花都是纯洁的。”

刚刚成功卖出一大把花的小千笑容还在脸上,却凝成了一个定格。

是谁,曾经在雏菊满坡的山野说过同样的话?

“我喜欢雏菊,不喜欢玫瑰,它们多俗气呀。”她说。

“谁告诉你玫瑰就不纯洁?所有的花都是纯洁的。”路南说。

“我不管,我就喜欢雏菊!”她撒娇地强调。

……

“你为什么在店里放这么多雏菊?买这种花的人又不多。”她突然问孟长歌。

孟长歌抬眼看了看那些小花,平静地回答:“因为容易活。”

他们突然间没了话题。

宋城的车就停在“念念不忘”花店的拐角处,透过时不时进出顾客时玻璃门的关合,他依稀可以看到小千笑得摇曳的身影。

自从那夜以后,小千就以内疚为名,天天固执地进出这家花店。

开始的时候总是一脸沮丧地回来,第二天又重新斗志满满地出发。

“原来长歌有一只耳朵是听不见的,难怪他说话声音总是那么大。”几天后她回来的时候这样说,不似沮丧,反像高兴。

也许是高兴他对她的冷漠,有了适当的理由。

但是,宋城知道,一切并不是她想象的样子。

平静之下,暗流汹涌,那个不动声色的花店老板,冷笑着把时光偷换。

孟长歌准备关店的时候,进来了一个人,他抬眼看去,却是那小千的男友,叫宋城的年轻精英男人。他知道这人迟早会来:“坐。”

宋城再一次仔细打量这间小店,上两次来的时候,都没有往心里去,这次显然不同。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孟长歌的脸上。后者安静地摆弄着茶壶,等着水烧开。

“你还是老样子啊,喜欢喝茶。”宋城突然开口。孟长歌怔了一下,抬抬眼。

“脸变了,可是眼神没怎么变,还是那么看不起人。”宋城透过镜片直视着他。孟长歌的目光闪了一下,仍然没有接话。

宋城叹了口气:“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会认出你,其实我只是看到小千对你的态度起了疑心,所以稍微查了一下你这几年的去向。”他笑了笑,“路南,当年就是我把你送到国外的,在你还昏迷不醒的时候,一切都是我操办的。”

他平静地说出这番话来,并补充道:“当然,安排这一切的,是小千的爸爸杜良,当年我只是她爸爸的一个小小助理,我多次见过你,但你可能不记得我。”

孟长歌在宋城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茶壶,眉毛也不再挑动一下。

又能怎样呢?人工造就的新面孔,连哭和笑也变得奢侈,寒冷的夜里刺骨的疼痛,提醒着他那噩梦一样的经历。

日渐失去听力的耳朵,把世界和他渐渐隔绝,然而身体里愤怒的火焰,却怎么也无法熄灭。

想回去,想回去拯救自己。

“你想说什么?”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问宋城。

宋城一愣。他原以为揭穿了孟长歌的伪装,他会暴怒、会委屈、会狂乱,毕竟他曾经经历过那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伤害。

然而简单的一句话,让他犯了难:“我想告诉你,小千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不管你是什么目的,都应该放过她,不要让她停留在你身边。”他深呼吸,努力整理好自己的语句。

“你也看到了,是她一直缠着我,像当年一样。”孟长歌冷静地端起茶杯,准备倒茶。

“浑蛋,如果你知道她为了你承受了什么,你就不该这样说话!”猝不及防地,宋城一把抓住孟长歌的手,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出来,滴在他的手背上。

他没有皱眉,只摆出倾听的姿态。

暴雨倾盆的黑夜,被一场大火烧得焦黑的土地上,杜千雅双膝跪地。

雨水从她的脸颊两边快速流下,闪电如长蛇般划过墨黑的天,照亮了她煞白的小脸。

“对不起,路南,好久没来看你了,爸爸看得很紧……”她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说话。

三个月前,她心爱的男孩在租住的农房里被一场大火吞没,那火势惊人,最后连他的遗骸也不曾给她留下。而这一片土地,就是他的灵魂最后归处,也是她的精神寄托。虽然爸爸极力反对她来这里,怕她触景生情,但是她又怎能不来。没有一分一秒,她的心不是在油锅里煎熬,只有这里,她仿佛能听见他的呼吸,贴近他曾经温暖的心跳,“路南……你记得吗……”顾不得暴雨淋身,电闪雷鸣,这样的环境,反而让她安心。

她和他忘我地说着话,丝毫未曾察觉,村里的一个大龄流浪汉,正在悄然接近。

他已经偷看了这个美丽的城里少女几次,她总是一个人跑到这块被火烧过的土地上来哭,那纤细纯洁的身体,让半生孤寂的他充满犯罪的欲望。

轰隆隆的雷声掩盖了所有罪恶,他终于颤抖着手,恶虎一般向她扑去。

“她就在以为你被烧死的地方,被那个流浪汉强暴了,从头到尾,她觉得你的灵魂在看着她,第二天我们把她送到医院,她就疯了。”要很用力地吸气,才能克制住那强烈的疼痛,把这段经历说完。

孟长歌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他不想让宋城看见他眼里的情绪。

“杜良把她送到了最好的精神病院,请人专门特护,但是她还没有清醒过来,她的父亲杜良就东窗事发,成了阶下囚,这一辈子可能都走不出大狱了。

“直到第三年,她才有了起色,我把她接出医院,和她生活在一起。你现在看到的她,好像很正常,但就像那天晚上一样,只要有刺激到她记忆的事发生,包括所有关于你的事,她都会发狂。这样的事再多几次,她也许终生都要在精神病院度过了。”宋城叹气,他看着孟长歌,“所以,不管你有多么伤心痛苦,她都是没有错的,当年的事,她一点儿都不知情,她一直以为你死了。现在你如果告诉她你是谁,她会想起所有的噩梦,她会彻底疯掉的。”

05

“你是谁?”杜良穿着囚衣,坐在铁窗之内,狐疑地看着面生的年轻人。

所有的罪尘埃落定,探访条件也松了很多,竟然连陌生人也可以要求见他了。他不禁有些唏嘘。

四年多的牢狱生活,让当年意气风发的他已经显出了充分的疲态与苍老,但为官时不可一世的气质,仍然在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现。

孟长歌盯着这张脸:“杜良,你的罪恶,都清算过了吗?”他声音清楚地问。

“什么?”杜良怀疑地眯起眼睛,脑袋里在努力地转动。从了一辈子的政,年纪大了湿了不少脚,最后沦落到这一步,也是罪有应得,可是眼前的年轻人是谁……

“有一年你管辖的区域搞建设,你带头低价强拆,有一个生活贫苦的单亲母亲,受不了压力,从楼上跳了下去……那条命,算在你身上了吗?”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孟长歌的语调提高。

“你……”杜良一震,愕然地张开嘴,“你是路南?”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孟长歌冷笑,“从我五年前被小千带到你家起,你就查清了我的底细,知道我是那个跳楼者的儿子,你怕我报复,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想放火烧死我。”

“我没有放火!我只是看你烧成了那个样子,活下来也是残疾,所以隐瞒了小千,把你送到国外去而已。”杜良猛地双手抓住铁窗,眼睛里似是恐惧,又似是祈求,“路南,小千什么都不知道,她已经疯了,你不能再刺激她!”

即使在被公审时,也没有落过眼泪的男人,这一刻终于如死灰般颓败下来。

“你当初接近小千,就是不怀好意!就是想报复我!老天才会让那房子起火收了你!你回来做什么!你回来做什么……”仿佛是知道求饶无望,杜良突然间疯狂地大喊起来。

这一刻他无比痛恨自己犯过的罪,因为他必须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一生的罪,都在他纯洁如雪的女儿身上遭遇惩罚。

他唯一的、从小丧母、他一手拉扯大的宝贝女儿。

这是比死更痛的未来。

孟长歌在杜良的疯狂里,慢慢冷静了下来,突然间,他的心不再狂躁,不再痛恨,他明白该做什么才是对的。

是的,罪恶与罪恶叠加,已经开出了太多痛苦的花,而不曾犯罪的人,还应该美满地活下去。

他凑近铁窗,在狱警快速接近前,大声地对杜良说:“你记住,我不会放过杜千雅!我会让她重新爱上我,然后生生世世折磨她!”

他满意地看到杜良状若疯癫般号叫着被拖走,他知道,就凭这几句话,永远走不出铁窗的老人,将在夜夜噩梦里如遭鬼噬。

那也许是比死,更为正义的惩罚。

06

春天的江南小镇,雨雾潮湿,滋润得人脸上的肌肤水嫩洁白,也滋润得山坡上的野花片片盛开。

“下雨了,不如明天再来采。”孟长歌打着伞,像看护小羊一样看护着眼前的姑娘。

“都下了好多天的雨啦,今天是清明,过了这日子就不好了。”小千气喘吁吁地坚持着,她在孟长歌的陪同下,在这一片山坡的背阴处,给路南建了一座小小的坟,清明的时候,一定要亲手采上一束雏菊送给他。

“好,小心脚下,滑。”孟长歌宠溺地扶住她的胳膊。

“长歌。”小千突然抬起头来朝他笑。

他看清了她的嘴型,她说爱他。那被雨雾濡湿的脸庞,笑得像孩子一样天真,仿佛从来没有受过伤害一样。

孟长歌想起昨天的时候,终于在小镇找到他们的宋城,那有些失控的质问。

“你知道为什么小千和我在一起,可以正常地提起路南,完全不会发病吗?”他只问了宋城这样一句话。

宋城愣怔,满腔怒火消于无形。这也正是他所不明白的地方。

明明是和路南完全不一样的相貌,小千也压根儿没有认出他是路南,然而小千对他的爱与温顺,却与对当年的路南如出一辙。

在他身边,她就像飞倦的小鸟,无法抵挡**地停靠。那么快乐的神色,仿佛当年初见,这五年来不曾见过。

“因为我爱她,爱到愿意为她隐瞒所有伤痛的真相。因为爱,她会重新变回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千,她会以为重新遭遇了一场爱情,然后幸福地生活下去,慢慢地忘记恐慌,忘记黑暗。

“所有的奇迹,都可以用爱来实现。但是作为惩罚,这个道理,永远不要告诉杜良。”

小镇的夜晚,比城市的夜晚更加静谧,孟长歌轻轻抚摸着小千的发丝,她躺在他的腿上,睡容宁静安详。

她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十岁时,知道自己的父亲一直是一个存在的谎言,他只有一个可怜的妈妈,于是他一夜长大;

十四岁,唯一容身的家遭遇强拆,妈妈的纵身一跃,成为当时的新闻头条,他也因此获得带血的赔偿;

十八岁,他在小镇画廊里打工,遇见杜千雅。对他一见钟情的少女索性在小镇上住了一个暑假,天天来骚扰他。她像霸道的阳光,第一次打开了他的爱情大门;

二十一岁,在小千的家里见到杜良,他认出了那张脸,一时间,杜良不动声色,而他山雨欲来;

二十二岁,他在出租屋里遭遇一场意外大火,原因不明,醒来后,已是事发第三个月,他被送到了国外一家小医院,面容被毁,右耳失聪,连回国都求告无门;

二十六岁,他沿街卖画攒够了钱,给自己伤痕累累的脸做了手术,也许是痛恨那段缘起,他放弃了自己曾经自傲的相貌,选择了一张平凡的脸;

二十七岁,他终于回国,在她必经的路上,开了花店。

店名“念念不忘”。

他依然爱她,而她重新爱上他。

这些都是她永远不需要知道的事情。因为,那都是属于路南的记忆,而路南,已经死去。

他们都是重新活过的人。孟长歌和小千,以后要幸福。要用幸福和爱,一天一天,填满所有的伤害。

这样的路,还会很长。

他的眼泪,慢慢地渗出眼眶,在空气里划出晶莹的弧线,滴落在她的发上。她依然睡得很香。

雏菊的花语是什么?

雏菊的花语有三种,犹豫的爱、悲伤的离别和永远的快乐。

雏菊般的姑娘啊,我曾经犹豫是否该爱你,我也曾悲伤地与你生死离别。

而今,我们将努力地、永远地,快乐。

你看,我们那么拼了命要刻在心上的人,也会在时间里慢慢被磨平,最终忘记了她本来的模样。那么我们记住的是什么呢?也许只是生命里的某一个日子?那个日子阳光很暖,有芙蓉盛开,香气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