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陌曲,杏花少年足风流

01

风很暖,是春光正好的那种暖。

有蓝色紫色金色的细小野菊,似海般铺展开来,风香过后,花涛汹涌。

一群玲珑少年少女正从远处嬉笑而来。

为首的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清瘦身姿却已经颇为挺拔。他脸庞美好,笑容温暖,此刻停在一棵杏树下,同行的少女们故意摇动树干,引得一阵阵细雪般的花瓣落了他一头一脸,随行的少年们趁势追逐起来,他却只是无奈地笑笑,一时间,那柔软的衣竟似比杏花还白。

那一年,他还青涩未褪,却已经初露风采。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稚嫩的小女孩的声音:“辞镜哥哥!辞镜……哥哥!”

正打闹着的少年们已经比他更快地反应过来,纷纷嚷起来。

“是花瞳!”

“小妮子,怎么又跟来了!”

“屁孩,拖后腿,跑也跑不快!”

……

已经跑到小脸通红欲滴,努力呼吸也喘不过气来的小女孩花瞳,看着一群哥哥姐姐不善的表情,嘴一咧就要哭出来。

却在瞬间看到为首的少年宁辞镜微笑着向她伸出的手,脸上顷刻竟光芒万丈。

“一起玩吧!”他总是这样声音温柔地对她笑,从不嫌她是小妮子、小屁孩。

少年少女们照例嘘了一阵,就有人拿出扑克、餐布,以及各种可爱小食。

那样可以肆无忌惮欢笑与快乐的年纪,就这样与春天里的花朵一同绚烂地盛开。

在很久以后这群少年才纷纷意识到,这人生最美好的春光,只此一季,不会再来。

02

就是那杏花开得最灿烂的一天。

无数似雪的花瓣都在宁辞镜的头发上飞扬,那时候,他笑容温暖,人生宁静美好。

他拥有着和谐快乐的家庭,健康美好的容貌,星星那么多的朋友,所有长辈最由衷的赞扬。

每个人都会在那样的日子里,以为自己永远会是世界的主角。

但是,花瞳来了。

那个街口水果摊家十岁的小女儿,总是睁着亮闪闪的圆眼睛,在他走过她家水果摊的时候会偷偷拉他的衣角,总是跟在他身后怯怯地说要和他们一起玩。

那一天,也许是春光太好,所以玩得太晚,下山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了满足的倦意,最小的花瞳,几乎眼睛都睁不开了。

宁辞镜便弯下腰来,背她下山。

那样小小的像羽毛一样轻盈的女孩,散发着水果的香气,伏在他的肩头,一只洁白的小手垂到他胸前来。

少年的心有点儿恍惚,他不知道,那一刻,有一枝小小的花在他的心上盛开,比所有的花更香更白。

变故就发生在霞光收尽的那一刻。

失神的少年突然踩上了一块松动的石块。

他的身体就那样没有准备地失去了所有重心,狠狠地向前跌倒。

他的肩头,有什么东西像花朵一样飞了起来。

半个月后,在花瞳家父母哭天抢地的号啕声中,他知道了,花瞳那双比星星还亮的眼睛永远失去了光彩。

她从他的肩头飞出去,脑袋撞上了巨大的石块,血块压住了视神经,星星熄灭了,她的世界从此一片黑暗。

花瞳的父母在那一条街上歇斯底里地打着滚,从街的这一边一直滚到那一边,街两边的所有人都陪着掉泪。

“宁家的儿子不是东西呀!我姑娘才十岁他就打她的主意,还把她摔瞎了呀!”

那时候,宁辞镜已经变得很瘦很瘦,柔软的白衣在他身上几乎要飘起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每天奔走于医院和花家,看着原本身为名医此刻却满脸沧桑四处筹钱的父亲,看着优雅高贵知书达理的母亲给花家父母当街下跪。

他什么都没有做,日复一日发着呆。

直到有一天,父亲领着人来,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看。再然后,他们全家提着不多的行李,从生活了十几年的街区离开。

那时候他才知道,一向好名声的父母,为了赔偿花家已经倾家**产。

他们搬进了离老街区很远的一间廉价的租屋,那里没有花香,天也不蓝,空气始终浑浊,各色的人流操着各地的口音,还有黑而粗壮的男人目光总在母亲身上打转。

那时候父亲已经开始酗酒,他的手逐渐发抖,曾经患者踏破门槛的医生,如今已经拿不稳手术刀。

而母亲就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半年后竟查出胃癌晚期。

至此,他们没有给过他一句责怪。

天,就像隔着一块巨大的幕布,它有计划地一点一点被拉上,他的世界,从亮如白昼,眼睁睁地沉入仿佛永不醒来的黑暗。

母亲终究走了,她拉着辞镜的手,紧紧拉着,却没有再流一滴眼泪。

他的眼泪,也已经哭干。

母亲出葬的那一日,父亲酒精中毒送往医院。

雨如瓢泼,十五岁的他站在依然陌生的街口,脸上已经失去了所有温暖的表情。

他已经记不起一年前自己是怎样微笑着行走于那个春光明媚的午后。

还有那个叫花瞳的小女孩,她身上水果味的淡淡香气。

自出事以后,他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所以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在医生给她换药的时候,小小的她如何忍着锥心的疼痛,不哭出来。

她天真地以为,她不叫疼,宁辞镜就可以留下来。

03

十年后。

于瑞寒的白色宝马缓缓在一个安静的巷口停下,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停在不远处一家小小的花店上,明亮的落地大玻璃上是花瓣拼成的店名:宁愿归来。

这是一家小而精致的花店,隔着半条街的距离,却仿佛可以闻见依稀的花香。所有的鲜花都在大大的玻璃瓶里娇羞怒放,店里还有一盆盆绿色植物,吐露着属于她们的年华与芬芳。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在那小小的店里,有一个女孩。

她总是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长长的黑发从耳后一直垂下来,小小的脸庞干净得近乎透明,那样宁静微笑的表情,几乎能把所有的喧闹都阻挡开来。

当他看到她,所有的花都失去了色彩。

他知道了什么叫作爱。

他烂俗无比地每天来买花,他都痛恨自己的无赖。

但是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能够更加轻柔,不让她受伤害。

她是个盲女。

开始的时候他不敢相信,她那长长的睫毛下掩映的双眸,分明那样的流光溢彩。

但是她是完全凭借着微微的气息来准确地对顾客与花朵进行判断。

她动作温柔,手指轻盈,像个天使。

他渐渐能与她说话,她并不自闭,微笑着告诉他她叫花瞳。

他把这个名字,在床头的本子上写了一千遍。

有时也恨自己,不敢言爱,真是无用。

但是今天,他带了辞镜来,他最好的兄弟,宁辞镜,有他在,自己或许会有勇气表白。

宁辞镜有些好笑地看着瑞寒。

堂堂于家的少爷,竟然用这样幼稚的方式拉他来看一个女孩,却什么也不对他说,此时还表现得如此满头大汗。

宁辞镜,已经是成熟美好的青年了,他又拥有了令人炫目的光彩,唯一与十年前不同的是,他再也不穿白色的衣衫。

十年前,他绝望中遇见于家父母和瑞寒,与他同岁的瑞寒竟然患有极其严重的自闭症,但是初见一刻,他犹豫而好奇地对辞镜伸出手来。

这在瑞寒的生活里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于家父母几乎喜极而泣。

就是这样一个上天安排的转机,宁辞镜成了于家的养子,从十五岁到十八岁陪着瑞寒成长,直到他完全走出自闭症的阴影。

然后他被感激的于家父母送去美国读书。

多年后学成归来。

当年的种种伤痕此刻已经成为心底的层层花案,没有人看到,也不会有人再翻开。

连他自己,也努力地不去再想起来。

瑞寒终于拉着他走进了那家花店。

“花瞳!”他轻唤坐在一丛怒放的蝴蝶兰边的女孩,声音轻柔仿佛怕惊扰了她。

她转过脸来,微笑着站起,棉布裙子像花朵一样抖开。

“于先生,来买花了?”

小小的花店里,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孩,一个眼里无他的含情男人,谁也不会注意到宁辞镜转眼凋谢透白的脸。

花瞳。

她竟然还是那样甜甜软软的声音,仿佛十年来都没有变过,但她的面容,纯净美丽,俨然已经是成年的女孩。

十年。

他们的人生里,命运逆转的十年。

她摸索着向他们走过来。

走过来。

她那摸索着的每一步,都像小人鱼的舞步,带着刀尖踩在他的心田。

他突然崩溃,落荒而逃。

瑞寒终于从花盆翻倒的巨大动静里注意到了辞镜的反常,彼时,宁辞镜已经疯狂地冲出了小店。

他只来得及追出门外,大喊了两声:“辞镜!辞镜!”那白色宝马车却已经绝尘而去,令他一脸茫然。

身后又传来花瓶碎裂的声音,花瞳正站在一地水渍和碎玻璃中,那张平日里平静而温柔的脸此刻也异样慌乱。她伸出手仿佛要抓住什么,却向前扑倒,瑞寒急忙一把抓住她。

她手指冰冷,仰着苍白的脸,也许是在问他:“辞镜?于先生,你刚才是不是在叫辞镜?宁辞镜?”

她离他那样的近,她美丽的睫毛在他的鼻尖前忽闪,淡淡的香气让他几乎眩晕。

那一刻他有一种幻觉,所有的花朵都在她的睫毛上盛开。

04

自从花店一别,宁辞镜突然消失了。

是夜,那辆他开走的白色宝马停在了于家门外,辞镜却不见踪影。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辞镜自走入于家起,便对于家感恩在心。此次回国,刚刚下机便被瑞寒拉去花店,却断没有突然失踪不去拜会养父养母的道理。

瑞寒隐隐感到不安,哪里不对却说不出来。

他看出辞镜与花瞳之间有些故事了,而这些故事,或者正发生在他所完全不了解的世界之外。

父母催着他去寻找辞镜,但他竟异常地敷衍下来。一天夜里竟冒出辞镜不该回国的念头来,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其实,辞镜感激于家,而他又怎不感激辞镜?

自十五岁起,宁辞镜就像一个天使一样突然降临他的生命,而在那之前,瑞寒封闭的心原以为自己一生就会这样无言无语地缩在不拉开窗帘的房间里过下去。

那是缘分,更是魔力。

辞镜改变了他的人生,让他在多年后可以像任何一个健康美好的青年一样遇见盲女花瞳,并且了解了什么是醉心而疼痛的爱。

但是,改变一次就可以了,他不要辞镜再次改变他的人生。

他矛盾而焦躁。

与此同时,花瞳的电话铺天盖地而来。

“于先生,求求你,带我去找宁辞镜。”她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清甜平静。

“为什么?”他很想这样大声地吼出口,但是面对她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够。

他可以拒绝父母,但不能拒绝她,他开着车赶到花店。

一夜之间,她的脸竟惊人地消瘦下去,那层安宁恬静的光彩不见了,小小的脸上充满了无助和忧伤。

宁愿归来。

过去这特殊的店名曾让他暗赞女孩的心思细巧,但如今针般刺痛了他的眼。

店外不知名的树开满了一树的花,空气里充满了浓郁的香,却只让有心事的人更加烦乱。

令瑞寒惊讶的是,花瞳毫不避讳,直接告诉了他那一段往事。

他一阵阵心惊。

当初在街头遇见流浪的辞镜,他们一家都以为辞镜是贫民家的小孩,只知家里有个无力供养他的酒鬼父亲,却不知道这背后有着这样曲折震动的缘由。

那坚强隐忍的男孩子,敛起所有的锋芒,默默地放弃了所有曾经花香满地的过去。

他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想起了一个地方。

白色的宝马车在泥泞曲折的山路上前行,轮胎和车身上都有些污渍。

瑞寒一直没有说话,看起来好像在专心地开着车。

但他心里何尝不是暗涛汹涌。

花瞳那雪白的小脸固执地皱着,她的手指紧紧抓着膝上的裙,用力过度使得指节失血透明。

她的紧张与无助在她的每一寸肌肤表露无遗。

这实在让瑞寒心如刀绞。

傻子也能看出花瞳的情绪不是因为恨。

宁辞镜,他摔瞎了她,她却不恨他。

她从来没有恨过他。

她甚至从离开医院的那天起就在寻找他,只是一个瞎了的十岁的小女孩,她的寻找和她的生存本身一样无助。

瑞寒不知道这剧情该如何发展下去。

车子缓缓停在一个上山的小路口,他跳下驾驶座,从另一侧扶她下车。

她的手指搭在他的臂上,纤弱而触感冰凉。

上山的小路并不好走,或者是前几日刚刚下过一场春雨,路边野草疯长,泥泞不堪。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像捧着珍宝。

有四脚蛇突然嗖的一声从她的脚背上穿过,她猛地惊起,脸色煞白,他待要安慰她,她却又急急地推着他朝前走。

瑞寒吃惊地发现,她竟是这样看似柔弱,却有着异于常人的执着坚韧的女孩。

不久目的地已在前方,两人突然听到有人在哭。

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喃喃自语地哭泣。

“小雅,辞镜他回来了,这次可能就不走了。辞镜已经出息了,他把我接到新房里住了,他要我把酒戒了……可是小雅,不喝酒,怎么活下去呢?呜呜呜……小雅,你为什么要走呢?你看辞镜已经出息了,咱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过日子了,你走了我怎么过呢……”

花瞳一动不动地站在两米外的荒草之中,野生的芦苇高过人头,他们的脚步也未曾惊动已经半醉的老人。

又或者他的世界,早已经不需要介意任何人。

瑞寒暗暗叹息,辞镜不在妈妈的坟上,他的爸爸却在这里。

花瞳的心里,有着无数光球在迸裂,在喷发,烧灼得她五脏俱焚。

但她的身体,仿佛已经化成了一座石雕,不能移动半分。

那个声音,是宁叔叔吗?是宁叔叔吧!

那个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街上最有名最和气的医生叔叔!

他有着温和的笑容,干净的手指,对所有小孩都很友善,说话很好听。

他永远不会对他的妻子呼来喝去,所有人都知道,他温柔地唤她“小雅”,那个女子,辞镜的妈妈,也永远是干净漂亮的样子,整条街上,只有她会弹动听的钢琴。

还有优秀美好的最爱穿一身白衣的宁辞镜。

而那时候,她只是摆水果摊的花家的小女儿,她的妈妈成天穿着拖鞋坐在摊边打扑克,她的爸爸每当看到妈妈输了就会猛地吐出一口浓痰,然后一掌把她推开,自己上阵。

他们一家的生活就像树底下一窝一窝的蚂蚁,她就是最小的那一只。

但是宁辞镜一家,就像树顶芬芳的花朵,她即使偷偷仰望,也觉满心欢喜。

在那场变故发生以后,她以为宁辞镜一家只是离开了那里,他生活在其他的地方,可是依然美好,依然闪光,依然是她心里最初那样的记忆。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家的生活,在宁家消失后突然间阔绰起来。

父母不再去街口摆水果摊,他们搬进了新的房子,还购买了两处铺面开始收租,他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在牌桌上大战淋漓。

渐渐没有人再疼惜她的存在,她就像一个布娃娃,默默地在自己房间里长大。

等日子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过去,她开了一家花店。

只因为她一直藏着一个小小的心愿,也许有一天,他走在街上,会看见坐在玻璃窗边的她。如果那样,她就可以告诉他,她生活得很好,她还是要叫他辞镜哥哥,她长大了,可一切一切都没有改变。

可是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那一场灾难,不仅仅弄瞎了她的眼睛,还毁灭了整个宁辞镜的家庭。

就像花朵从高高的树顶坠落,凋落成泥。

一切一切早已在十年前改变,不可回头。

05

从山上回来后花瞳就一直异样的安静。

她不再像从前一样感觉灵敏,常常坐在花丛里,很久很久都不会发出一丝动静。有时候客人进来叫很久,她才突然从梦中惊醒似的抬起头,又错把铃兰拿成带刺的玫瑰,一把抓住时手指血珠淋淋。

她知道宁辞镜为什么不愿意见她了。

花朵从树顶坠落的疼痛,或者是她一生也不会明白的惨烈吧?他应该恨她,如果不是不懂事的她缠着上山,又在下山时睡着,那么一切一切,也许真的可以永远不变。

是她毁了他的一切。

她终于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疼痛,那是一种不能呼喊出来的绝望,像锋利的小刀划过心尖,很久很久以后才裂成两片。

远远比她当年在医院醒来时换药时更痛。

因为不可停止,亦不可言说。

三个月后的一天,瑞寒兴奋地冲进花瞳的店。他终于找到一个斯里兰卡一流的眼科医生,他看了花瞳所有的详细资料后,答应尝试为她手术。

把这个消息告诉花瞳时,她只是平静地微笑。

已经长大的女孩,怎么会不明白男子的心意,只是,她坚持叫他于先生。

他爱得茫然而绝望。

他蹲在她面前,对她也像是对自己轻轻说:“我们去治眼睛,好不好?”

花瞳微微地低着头,她的脸就在离他咫尺的距离,他甚至能够看到她睫毛里飞动的蝴蝶。

她微笑着,却慢慢摇了摇头。

“我不去……不去。”

瑞寒的心突然收紧,她看不到他僵住的表情。

所以她仍然轻轻地说下去:“于先生,你能再带我去找一次宁辞镜吗?只一次,好吗?”

她终于又说出了这个名字,这一次,是用着温暖甜美的声音。

电梯在缓缓地上升,指示灯变幻着。

瑞寒终于牵着花瞳站在23楼的一间房门口。

是的,他知道辞镜住在这里,这是他这次回国前为父亲买的新居。他一直知道辞镜就在这里,这并不难。

但是他终于还是要以这种他最不愿意的方式与他的兄弟相见。

他不能拒绝花瞳,只希望她不要说出这种请求。

可是她终于说了。

她对他,辞镜对他,都是缘分,也是魔力。

门开处,宁辞镜吃惊地看着一脸木然的瑞寒,还有他身边,那个表情安静的少女。

宽敞的客厅里,空气有些窒息。

宁辞镜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目光不着边际地落在远处。

如果可以,他希望瑞寒永远不要带花瞳出现在这里。自他那天从花店冲出后,他就预感到他和于瑞寒的兄弟之情将因为这个女孩而发生改变,因为他从未见过瑞寒对一个女孩那样近乎虔诚的表情。

而他,是瑞寒深爱着的女孩的仇人。

他和她,在彼此心里,都是命运中不可触碰的伤口吧?不可相见,也不愿再见。

或者这就是命运。

于瑞寒也没有说话,他看着辞镜的背影,突然间感觉他们之间的陌生。

在这一场演出里,他不知道辞镜在想着什么,也不知道花瞳在想着什么,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想给这个叫花瞳的女孩幸福,但是他不知道她怎样才会幸福。

在难堪的沉默里,女孩突然开口了。

她面对着窗子的方向,清甜地唤:“辞镜哥哥。”

辞镜哥哥。

叫这一句,她在心里等了十年。

而今风轻云淡。

听到的人,却是全身大震。

屋里的人,都看不到他的表情。

花瞳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角,她已经偷偷练习了无数次,要自己声音甜美,表情平静。

但是她的身体仍然止不住微微颤抖。

“辞镜哥哥,是你吗?我是花瞳,你还记得我吗?”

十年前,水果摊边的小女孩,拉着白衣少年的衣角,怯怯地说:“辞镜哥哥,我是花瞳……”

他当然记得。

从在花店第一眼看见长大后的她,他就知道,他一直记得,从开始到现在。

“辞镜哥哥,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可是今天来找你,我只是想求你一件事……辞镜哥哥,请帮我治眼睛,好吗?”她向着未知的方向仰起她的脸,努力地微笑着,就像十年前,努力地不说疼。

宁辞镜蓦然转身,他的动作是那样的突然,以至于纯黑衣角像尖利的翅一样扬起又落下。

他的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望着瑞寒,瑞寒望着他。

两人的眼里都有着突然蹿起的火花。

花瞳仿佛感觉不到空气里微妙的变化。

她微微低下头,转向瑞寒的方向:“对不起,于先生,那天你在我店外接电话,我偷听到了……最有把握治我眼睛的人,正是辞镜哥哥……辞镜哥哥,他已经是这么出色的眼科医生……我……我真的很高兴……”

少女温柔的脸上出现了彩虹般的光芒,仿佛是欣喜,又是忧伤,瑞寒一时间呆立无语。

宁辞镜猛地闭上了眼睛。

他慢慢地将右手朝上移动,一点一点,移近自己的额头。

自从家生变故,母亲病逝,他就慢慢地从一朵花,长成了一棵树。

他机缘巧合进入于家,又得到于家父母的栽培,十八岁后更是由他心愿送他去美国念书。他的生活看似由一场灾难变成了一场虚惊,除了母亲不再,他的人生,依然回到了美好骄傲。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每午夜梦回,他都会冷汗涔涔,心痛难忍。

那场灾难是一根刺,无法从心底拔除,也无法忽略。

谁都不知道他在美国为什么选择了眼科医学,并且以惊人的天赋和毅力师从一流的教授,几年后年纪轻轻的他竟然成为行内翘楚。

他为无数人医好了眼睛。

除了,花瞳。

她的眼睛,是他不敢面对,亦不愿触及的旧疾。

那是他和他们全家惨痛的过去。

但是这一刻,已经长大的少女却站在他面前,用像天使一样清甜的声音,对他说,辞镜哥哥,请帮我治眼睛。

眼睛,她的眼睛。

他步步后退。

背后,是23层高的落地玻璃墙,他退无可退。

宁辞镜慢慢睁开眼睛。

落地窗外的万道阳光突然间射进屋内,正面照在花瞳仰起的脸上。

宁辞镜突然看到,花瞳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分明有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像散落的宝石一样,闪着炫目的光芒争先恐后地往下掉。

但她的嘴角还在微笑着,仿佛这笑容不知道眼泪的忧伤。

他一时间惊呆。

心里有巨大的轰鸣在撞击,他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直到那无数炫目的光芒突然间消失,愣怔间,竟是瑞寒已经忍无可忍地把花瞳拉出了房门,塞进了电梯。

宁辞镜猛地清醒过来,急追出去。

电梯门正缓缓合拢,满脸泪水的花瞳在瑞寒的手里猛烈挣扎。

辞镜一把抓住电梯的门。

门再次缓缓打开。

他听见自己无力的声音:“请重新安排一下,这个手术,我做。”

06

手术台上,花瞳穿着雪白的病服,安静地躺着。她紧闭双眼,嘴角有着甜美的微笑。

宁辞镜默默地看着她的脸。

他手指冰凉。

曾几何时,小小的她,也是这样安心而甜美的表情,伏在他的肩头,一只雪白的小手垂在他的胸口。

那时候风很清甜,杏花正好。

人生亦有着无数美好的可能。

然而突然间,风云色变,母亲那当街下跪的身影,父亲那绝望憔悴的脸,在他的脑海里交替出现。

宁辞镜的心像被谁紧紧揪住,全身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

好不容易闭着眼稳定住自己的情绪,他慢慢在她面前俯下自己的身子。

他终于轻轻地问出口:“花瞳,你恨我吗?”

你恨我吗?这是问她,也是问自己。

当年的变故,又怎能是一个恨字可以了结,可是,就是恨,也不知道该恨谁。

所有人的命运都被改变,所有的痛苦都平分在每个人身上,所有的春光明媚都再也回不到当初。

可是,要怎样的结局,才可以让他坦然面对?

花瞳的睫毛轻轻地抖动了几下,她睁开了她乌黑的眼睛。

她的眼角有着晶莹的闪光。

她说:“辞镜哥哥,其实,我一直想和你说,对不起……”

是我不该缠着上山,是我不该在下山时睡着,是我父母太过于贪心,是我太弱太小,我拼命地说不是那样都是我的错可是谁也听不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种极度眩晕的感觉再次将宁辞镜牢牢包住。

女孩忧伤温柔的忏悔,让他如坠地狱。

他知道不是她的错,可是,那是谁的错,是谁改变了每一个人的生活?是他吗?他的错让父母用失去美好一生来做代价?

他全身颤抖,所有不敢面对不曾面对的往事在这一刻疯狂翻涌起来,令他几欲疯狂。

他无法面对,他的手没有办法像平时一样稳稳地拿起手术刀,他做不到。

他不要再面对这惨痛的过去,他只想逃。

花瞳突然感觉到了什么。

她猛地从手术台上坐了起来,急急地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了宁辞镜的脖子。

她不能让他逃走,她的辞镜哥哥。

如果他逃走,她将一生都是他心里解不开的结,她可以看不见,但是宁辞镜不可以不快乐。

她要他面对她,她要他面对过去,她要他明白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的错。

只要他亲手让自己重新看见。

宁辞镜全身僵住,不能动弹。

那时候,她害怕他不带她玩,她害怕他不理她,她害怕他记不住她的名字。亦是这样的举动和这样的表情。

那一刻,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这么多年了,什么都没有变化,还是那春日的杏花游,一切美好如旧。

他惊异地发现他狂乱的心竟在她紧紧的拥抱中一点点平静下来。

她的眼睛,近在咫尺。

他为什么会去美国,为什么会主攻眼科,为什么会毅然归来?

到底所有的理由有没有一点,是因为眼前这双带着泪花对他充满依赖与信任的眼睛?

在这双依然如孩童般清亮的眼睛里,所有关于对错的纠缠与质问都像潮水般一点点退去。

他终于缓缓地、迟疑地回抱住她,像许多年前做的一样。

07

三个月后,瑞寒的宝马车停在熟悉的街口,看着曾经坐着花瞳的花店。那落地的玻璃窗依然光洁,用花瓣拼成的“宁愿归来”几个字仍然美好,然而店门紧闭,鲜花不再。

花瞳的手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失明十年后能够重见光明,这在医学界也创造了一个奇迹。

然而手术宣布成功后的第二天,主刀医生宁辞镜就带着父亲消失了。

只有瑞寒知道,辞镜已经按照和他的约定,离开了故土,定居美国。

瑞寒把一切都计划得很美好,却只有花瞳,是个意外。

她没有给他任何一秒机会,自出院后第三天,她就留下一张字条,关闭了花店,追随辞镜而去。

她在字条里说,她会找到他,就像她从十岁时开始等,他终有一天会回来。

宁辞镜,注定是她不可替代的美好意外。

她已经长大,她清楚地知道她需要什么。

来自中国的最年轻优秀的眼科医生,即使走遍世界,她知道她定可寻找到他。

瑞寒按住心口,终于苦笑。

他拨电话给海那一边的宁辞镜,一字一字地给他念那张字条。

电话那边一直很安静。

很久很久,他终于听到那个熟悉的温柔的声音:“谢谢,我愿意试着等她到来。”

街的另一边,正有玲珑少年与少女嬉笑着打闹而来。

又一季阳光明媚,花香满头。

你说,你希望来生再也不杀一人,十指不染一线血花,心无愧疚地做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