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是蓝色的

非常茂密的树木很好地遮盖着他们,枝杈和叶片的缝隙里只有微弱的日光漏下来,太阳尚未升起,白茫茫的薄雾也还没散尽,整个小森林里都是潮湿的草木芬芳,还有微弱的虫鸣。

林初阳走在小路的最前头,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活力。他全然不像身后慢吞吞打着哈欠的何芒,又跑又跳,而他的这位血脉至亲却困得不行,在月升身边摇摇晃晃,闭上眼睛就能走着睡着。

昨晚他们上山看流星雨,第二天一大早还得赶紧爬起来回学校上课,四人沿着下山的小路一点点往回走。和昨夜的阴森鬼气不同,此刻漫山遍野都是淋过水的温润绿色,空气里满是怎么也蒸发不掉的露水气息,掺着野花和青草的香味儿,闻着清清甜甜的。

月升偏一偏头,就看见两只肥胖的喜鹊在不远处停了一下脚,转眼绕着树尖儿飞去,长长的漆黑尾巴上拖着让人心旷神怡的一点绿色磷光。

她深深地呼吸着,蝉的声音就在他们耳侧,整个山峰浓绿而又清新,像一碗冰镇的水晶葡萄汁,到处都是让人沉醉的浅绿。

杨亦萧一路上都安安静静的,只是和她一样四处看着,他的眼神深沉,好像正拼命把这些景象都记住。因为每一眼都仿佛是最后一眼。

“大哥,大哥!你看这边!”林初阳知道月升分不清方向以后,说话时特意将东西南北都变成了“左边、右边、这边、那边”。这个方法还颇有成效,眼见他兴奋地冲侧面一指,月升慢吞吞地顺着“这边”的方向看了过去。

哈欠连天的何芒跟着一起转头,正好看见一轮太阳在他们身侧升了起来。

温暖又明亮的光芒缓缓抚摸着山上的尘埃,落到他们的脸上。睡眼蒙眬的何芒悄悄向旁边看了看,杨亦萧的肤色在这道光线中格外苍白,他的神情认真而专注,不过是每天都升起来的太阳,他却好像在看什么了不起的珍宝。

这么一想,她的心里无端难过一阵,转过了眼。

而林初阳则大大方方地侧头去看月升的反应,这个自带杀气的姑娘用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略显悲伤地看向远方。

雾已经散去,随风轻轻摆动的叶片颜色变得更深,在阳光下蒸发着清冽的馨香。

四个人并排站在半山腰,不言不语地望着那轮红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不像流星雨,日出并不稀奇。

但这样的好时光,再也没有第二次了。

林初阳第一眼见到那轮初升的红日,第一反应就是“快让大哥看看”,但他万万没想到,那个诚挚无比的想法会让他们在半山腰逗留一阵后,又使他胸腔中的血液激**半天,热血上头,一不留神就给他们带错了路。

小黑山的路本来就又窄又陡,兼之有茂密过头的野草灌木,十分不好走。他这个带头的这么一激动,四人跟着就在山里绕了两个圈,直到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他们才满头汗水地从小路的入口处拨开道旁的杂草钻出来。

这天还是周一,气喘吁吁的几个人来不及嫌弃林初阳,就一个接一个连拉带拽地往学校大门跑。林初阳把他们的包全都挎背在身上,一个百米负重冲刺,狂奔到大门旁的传达室,在保安大叔惊诧的目光里把怀里的一摞毯子撂下了。

跟在最后的何芒赶到时,升旗仪式都已经结束了。四个人跑得气喘吁吁,但到教室的时候还是晚了,他们灰溜溜地钻进挨着的两间教室,又紧接着被老师礼貌地请出了门。

这不是林初阳第一次迟到,他非常自然地对老师挥挥手笑了笑,转身甩着汗湿的头发,大爷似的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而月升紧随其后,她从旁边的教室门口大方而冷静地走了出来,看见几乎是同时出来的罪魁祸首,她不禁脸色一沉,很想把眼前这个人横飞一腿撂倒在地。

杨亦萧跟在林初阳的身后静静走出来,苍白的脸对她淡淡地笑了笑。月升的脑海里正模拟着出腿的动作,被这个明朗的笑容当空一砸,原本阴沉的脸顿时来了个急刹,她忙挤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给他。

何芒一边用一只手用力给自己扇着风,鼓着脸颊吹气,一边蹦着跳着也加入了走廊罚站四人组。

整栋教学楼的教室都已经在上第一节课了,走廊里安安静静,只有这四个狼狈不堪的人面面相觑。

所有人都汗涔涔的,月升的头发鸦羽一样贴在额角,乍一看就像是个在产房里挣扎了一晚的产妇;而何芒的一头短发加上五颜六色的细绳现在看着简直和鸡毛毽子似的,色泽晦暗而怪异,一簇一簇打着绺,好比刚刚从煤窑里逃出的难民。

两个男生的脖颈和小臂上还有一层亮晶晶的汗水,好像刚从水池子里捞出来。四个人都在阳光下发光蒸腾,无言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一齐笑了。

杨亦萧摆摆手,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来递给他们。在月升含着糖开始冷静下来的时候,林初阳这个老王四处行走的脸面已经飞快地从走廊到三楼小商店跑了个来回,带回来一大包面包和牛奶。

他们就站在走廊里开始吃早饭,没过多久就下课了,从各个教室门里拥出来的学生们都惊诧地看向靠墙站成一排的这四个怪人,他们却都没有一点儿难堪。

何芒本身是个不羁洒脱的性格,杨亦萧又早就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月升常年眼神冰冷,面无表情得就把好几个人看得转了头。

至于林初阳……他又是笑又是正经地对这些人说道:“好看,收钱。”

杨亦萧和这些人站在一起,低头浅笑。他心里清清楚楚地浮上来一个念头。

最后一次,他想,就再试这么一次。

他侧过头看向他们,在嘈杂的走廊里轻声说道:“我决定回医院。”

课间的走廊里不停有经过的学生,他们互相交谈的声音那么乱那么响,可这三个人还是清楚地听到了。

“老杨,你认真的?”林初阳上一秒还在跟人伸手收钱,下一刻就愣住了,他知道杨亦萧的脾气,一时还不太敢相信。

那个想法本来在杨亦萧的脑海中像雨雾一样缥缈不定,但它逐渐从那团雾气中挣脱出来,凝固成形。

“我想试试看。”杨亦萧看了一眼月升,随即轻松地笑了笑,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我想活下去。”

有一条知名的定律是决定木桶能盛多少水全看短板,林初阳身为一个除了体育一根长板没有其他板的奇男子,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就愁得上蹿下跳,不知道到底该送何芒什么生日礼物。

虽然有短板,但人家起码是个桶,而他直接是根横平竖直的粗糙扁担,只差举起柴刀上山劈柴了。

他这位血脉至亲性情捉摸不定,又什么都不缺。去年他逼急了,在最后一刻把目光锁定在了童包区,给她买了个幼儿园小朋友背的粉色小糖果包。

今年就好多了,林初阳大方地拎着两只包装细致的小纸包,哼着调子慢吞吞跟在月升身后进了医院大门。

他林某人给人家当了这么多年任劳任怨的哥,如今也是个有大哥罩着的人了。

六月六日,芒种。

十六年前的今天,何芒在这家医院里出生。和以往的每一年一样,她的生日还是在医院里过的,但今年有一点特别的地方。她收到了这十六年来最好的礼物:杨亦萧正式跟学校请了假,在这一天搬回了元嘉镇医院。

何芒知道杨亦萧不喜欢太热闹,匆匆和那些准备好蛋糕的小护士打了个照面,就钻回了杨亦萧住的428病房来和自己人庆祝。

医院这个地方准备的食物也十分有限,酒水碳酸饮料一概没有,林初阳皱着眉头在满桌柠檬水和牛奶里头挑了半天,才痛下决心一般地拿起一杯来和他们一一相碰。

一半是为了给何芒过生日,一半又为了庆祝杨亦萧“乔迁”,月升那天起得很早,拉上林初阳悄悄去甜品店一起依葫芦画瓢做了个蛋糕。

和杨亦萧碰杯的时候,何芒微微低着头,不太好意思看向他的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林初阳向门外的某个地方使了个眼色,然后突然一个跨步走到门旁,“啪嗒”一声关上了灯。

在骤然而来的黑暗中,一团温暖的光芒从门口飘了进来。

那道光本不明亮,影影绰绰的,但在周围的黑暗里,它简直像一个小型的UFO,端着它的月升步伐稳而轻,随着那团光一起从门口幽幽飘到何芒跟前。

她的手特别稳,没开灯绕着桌椅和病床走这么一段曲折的路,蛋糕上的蜡烛都没抖一下。

在这一天,跟屁虫三人的据点也正式从甜品店转移到镇医院,林初阳早就耐不住性子,婚庆司仪一样对何芒乱喊:“芒芒,大喜的日子,许个愿吧。”

何芒借着烛火看向这三人模糊的面孔,眼眶悄悄湿了一下。她对着那个塌得像井盖似的蹩脚蛋糕闭上眼,虔诚地双手合十,一字一句道:“希望大家都要开心快乐、长命百岁。”

她说完这句话,飞快地悄悄瞅了杨亦萧一眼。他的脸被烛光镀上一层温暖的薄光,像潮湿的洞穴里堆着的金子。何芒一个没忍住,又向那个方向瞄了瞄,这才小心地收回眼神,继续在心底又许了一个。

“我希望……”

吹灭蜡烛的那一瞬间,灯光重新亮起,何芒看着他们精心准备的彩色气球、彩带枪、大大小小包装用心的礼物,还有最重要的,她眼前的这些人。

一切都完美得太不真实了,何芒知足无比地看向这三个人,忍不住轻声说道:“还是第一次和你们一起过生日,要是每一次都……”

她蓦地意识到失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他们其实都知道,按杨亦萧的身体情况,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林初阳见她神色不对,赶紧接过话头,他大大咧咧道:“快把flag(网络用语,意为一语成谶、乌鸦嘴)拔下来,我们搞竞技体育的,说指望都不兴说什么‘第一次’‘最后一次’,快快快,都插在我背上,让我给你们即兴唱一段京剧。”

月升本来还在对何芒努力挤出一个自然些的微笑,听到“唱一段”这三个字,笑脸骤然僵硬,凝上一层薄霜:“你说什么?”

“不是。”她的脑子转得明显比林初阳这根行走的扁担快得多,随之赶紧扯开这个危险的话题,“我是说,你刚才说,不说‘第一次’‘最后一次’,有这回事?”

“他们我不清楚。”林初阳没想到她这么问,挠了挠头,“但我是这样的。”

“那你们……你都说什么?”

林初阳抬起眼睛瞧向她,隔着那个井盖一样的蛋糕对她满脸真诚地一笑,在灯光下露出一口白牙。

他的声音轻轻的,但很笃定:“下一次,每一次。”

白羊座流星雨本来的寓意其实是天真和活力的陨落。传说中古希腊一位恶毒的皇后试图迫害王子和公主,而一只勇敢的白羊识破了阴谋,努力抗争。

但经过种种努力,最后他们还是失败了,王子不知所终,公主掉进大海……

但也正是这样悲伤的陨落,才把希望和新生带到了人间。

谁也不知道,那天在走廊里杨亦萧的一句话,冥冥之中就那么决定了他们四个人今后的人生。

盛夏的日落晚,黄昏时也带着一股白日里令人恼火的闷热,在教室最后闷头睡了一下午的男生,迷迷糊糊从自己汗涔涔的胳膊中间抬起了脸。最后一节是语文课,细声细气的张老师正在指着黑板给他们讲《我与地坛》。

他昨天训练太狠,凌晨才沾枕头,还没等睡熟又被一路提溜来了学校,整个人困得精神恍惚,一睁眼就看见摊开的课本上史铁生那张眯缝着眼的笑脸。

史铁生看上去那么亲切和蔼,好像一点也不对命运的不公愤懑恼火。男生默然盯着那张印在课本上的小小照片,想起了一个笑容同样满不在乎的人。

他们被逼到绝路了,还能给对方一个无所谓的笑容:你看,我还能笑出来,你拿我没办法的。

男生怔了怔,看到了照片下面的那一小段文字。那是史铁生写的句子:

“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

他看了一眼,改掉了最后一句。

窗户外头的阳光正好从他的头侧拂进来,挑起整间教室里混在沉闷呼吸里的粉笔灰,闪烁的尘埃在他面前不停飞舞。那束光还扫过黑板上写的迟到批评,照亮了苍白无力的三个字——林初阳,他的名字。

下课铃在这个时候骤然响起,林初阳从桌洞里掏出空****的书包,单手扶着桌子往外一撑,在老师和同学们震惊的目送下,用一个姿势标准的跨步蹿出了教室。

他三两步跃到隔壁班门口,耐心等着铃声全部响完。踏着那调子的最后一段,一个满脸冷漠的女生也从门里快步走了出来。

她的眼角天生微挑,笑一笑一定很好看,她却面无表情,老是耷拉着脸。她后面跟出来的女生就活泼得多了,顶着一头古灵精怪的缠满五颜六色细绳的短发,笑嘻嘻冲他做了个鬼脸。

冷面的那个女生像特务接头一样淡淡地对男生点了点头:“走吧。”

林初阳喜笑颜开地接过这两人的书包,接着,三个人在还没来得及被学生塞满的走廊里快步跑了起来。

这一阵他们都是这样,早晨在医院门口会合一起上学,下了课就匆匆赶回医院,在428病房和杨亦萧一起写作业玩桌游。几天下来,428病房已经正式替代甜品店,成了这四人的第二个正式据点。

月升和何芒本来就是在医院里长大的,换了个地方也并没觉得哪里特别,但林初阳是新奇得不得了,俨然把这儿当成了第二个家,见了门口保安也要用力挥舞手臂,亲切无比地像灰太狼一样打招呼:“我又回来啦,大爷!”

大爷远远一看那个像雨刮器一样招手的男生,笑呵呵地说:“来啦!”

他们绕过门诊,走到住院部,再一路上楼。医院的走廊里飘着经久不散的消毒水味儿,兼有小孩一阵阵嘶哑虚弱的哭声,在黄昏时分看着也就有些阴冷沉闷。

但大把的阳光又从窗口落进来,把前头那个身上背着三个包还能蹦起来的男生照得釉面一样发亮,让他看起来完全不属于这里。

他看着是那么轻松快活,肤色健康、肌肉匀称,伸展的两条长腿蹦蹦跳跳,简直要和阳光融为一体。

月升跟在他身后,心底忽然涌出一阵迫切的、想要和他一起跳着走的欲望,她用仅存的理智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何芒,忍住了。

何芒倒是兴高采烈地加入了林初阳的阵营,也跟着往前蹦了几步,接着跑了起来,想越过他。

树梢繁茂的枝叶在窗口云彩一样悠然浮动,慢慢走在最后的月升把目光扫过何芒期待的后脑勺,扭头看向窗外。云层纤薄,晴空湛蓝,温暖和煦的光轻柔地拂过枝叶落到长廊的地砖上,湖面一样映出一片光亮。

她顺着光看向走廊,猛然周身一寒,如同瞬间掉进了冰窖。那些冷冷的大理石突然向前飞快拉长,光影交错里,一个女孩儿正在往前跑……她眼前清清楚楚地浮现出那个摆脱不掉的梦境。

梦里的她带着满身不知如何是好的恐慌和迷茫看着前头那道颜色危险的光,拼命向光芒里跑过去,可是没有尽头。那团刺眼的光好像只是一个幻境,她无休无止地朝着那个方向狂奔,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紧紧追着,而她只能徒劳地看着那片和她一起后退的光,永远都到不了。

月升浑身僵硬地站在走廊里,心里“咯噔”一声,浑身血液好像瞬间结了冰。

长廊的影子在她面前不断延伸,她的呼吸接着急促起来。

何芒笑着越过林初阳跑到病房门口,推开门进去,林初阳本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你先你先,我不和你争的”高尚精神,慢悠悠一回头,看见月升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不走了。

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失焦地、略显慌乱地盯着前面,对他喊的“怎么啦,大哥”充耳不闻。林初阳一怔,转头快步走了过去。

月升的指尖攥得发白,在别人眼里她只是站着没动,但她已经在那条没有出路的长廊里奔走了好久好久。她茫然地望着前面那一小片深色的地砖,俨然一只误入陷阱的小白兔,往日里装作凶巴巴的表情都顾不上了。

怎么走都走不出去,没有出路。她的心底有个声音在悄悄对她喊,没有出路,没有出路……

林初阳瞧着她难得柔软的脸色,心里却觉得不妙,他试探着叫了句“大哥”,见她没有反应,果断俯到她耳边,沉声轻喊道:“月升!”

她被这声“月升”一惊,陡然挣脱那个梦魇,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正对着她笑的林初阳。

“我是说……大哥。”林初阳怕她生气,忙低头摸索起来,他身上连背带挎着三个包,但没怎么找就飞快地掏出了什么东西来,递了过去,“吃糖。”

月升看向他手心里的那颗水果糖,明显是还没回过神来。她一脸无辜地接过来,撕开红色的包装纸放进嘴里,慢慢嚼了起来。

“吃了我的糖,就是我的……”林初阳刚要往下说,月升已经重新露出了那副凶巴巴的标准表情,一言不发地一个抬眼,看得他生生刹住话头,完全不生硬地接道,“我就是你的人啦。”

月升含着这颗明显是“蓄谋已久”的糖,嘴角不起眼地向上牵了牵。

但林初阳看到了这个若有似无的笑,轻声道:“又找不到路啦这是?没事,没事,跟着我,马上就到了。”

腮帮子鼓起一块的月升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她扫了一眼他在阳光下的笑脸,不知怎的想起了那天晚上他们在小黑山上,他唱的全程走调的那首歌。

“牵我手,跟着我走,风再大又怎样……你有了我,再也不会迷失方向。”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轻轻响起一句话:再也不怕迷失方向。

“你俩干吗呢?”何芒从前面不远处的一扇门里探出头来,她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换了个语气,“尤其是你,哥你也太磨叽了吧,月升快来,我们不理他。”

别看何芒顶着一头玛丽苏标配短发,日常生活里,何芒其实更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女生,无拘无束的。可在面对杨亦萧的时候,她又变成了一个老老实实的心虚少女,大声说话都不愿意了,更别提数落她这位洒脱不羁的血脉至亲。

“快进来。”她的声音重新变得甜甜的,“我们玩牌啦。”

一间规规矩矩的病房里,**坐着的少年笑眯眯地看向身侧,他生了一双朗目,眼尾一颗漆黑的痣,衬得那双微挑的眼睛格外动人。一个小麦色皮肤的男生哀叹一声,痛定思痛地放下了手里的牌:“我选‘大冒险’!”

神情冷冷的女生坐在他旁边,偏头一瞅,看见了牌上的那一行小字“五十个蛙跳”。

不久,住院部四楼的地面传来一阵诡异的震颤。

又过了一会儿,四楼挨着树梢的一个窗口,忽然传出一句字正腔圆的:“我是超人,我要飞了!”

那句话的尾音还带着点儿颤抖,把一只正在窗外树枝上探头的小鸟吓得一哆嗦,差点掉下去。

短发女生晃着腿坐在病床旁边,笑得快上不来气了。她摆摆手,见到月升蹙眉轻轻念道:“……喜欢的人?”

何芒的脸跟着一红,上次在小黑山上就是她抽到的这个问题。月升则没什么反应,大多数时候,她看着都像一个看破红尘行走世间的师太,在感情上冷漠而寡淡。

“没有。”

“从来都没有过?”林初阳明显十分关心这个问题,凑过头问道。

月升认真想了想,其实她也搞不清楚自己对亲密关系是什么感觉,从小和父母聚少离多的疏离感,让她本能地对这种感情既羡慕又抗拒。

“可能是我不值得爱吧。”她摇了摇头,自嘲了一句。

杨亦萧抬眼看向她,声音轻轻的,但很笃定:“你值得的。”

“对的,对的。”床边的何芒也忙说道,“月升乱想什么呢,我夜观天象……你值得的呀!”

月升一怔,接着听到坐在自己旁边的林初阳沉下声音认真对她说:“月升,你什么都值得。”

他们三个的声音是那么诚恳而不容置疑,让月升愣了好半天。

此后经年,在无数条她迷失方向的路上,她面对着那些荆棘和浓雾都会想起那天下午透亮温暖的阳光,想起这几个十分重要的人。好像不论前路再怎么艰难辛苦,她咬一咬牙也能拼命撑过。

只为了这三句轻轻的“你值得”。

这个小镇和从前的每一天一样,早早就弥漫开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盛夏四点多天就亮了,但到底时间早,清晨的天还泛着微微发青的白,沿街的几家早餐店的店主已经纷纷拉开了卷帘门,搬出几张桌椅忙活了起来。

有的店主在沸腾的锅里扔下几十只馄饨或汤圆,有的师傅正眯着眼睛在细碎的噼里啪啦声里炸南瓜饼和油条,张姐摆好碗筷,低头认真地擦起桌子来。

早餐店里的大多数人其实都在打着哈欠等待天亮,等待像血液一样匆匆流动的人群在这儿稍作停留,把胸膛像灶膛一样胡乱填进温热的一股甜味儿,维持着又一天疲惫跳动的心脏。

但今天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

太阳还在鸭蛋壳似的薄云后微微透着光,已经有两个客人坐下了。

张姐收起抹布,在围裙上抹抹手脸上堆着笑朝那儿迎上去:“两位来点儿什么?”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起这两个起大早的年轻人。

女生把一头乌黑的头发扎成一个利索的马尾,露出一张平静又动人的面孔,她的额角还有些汗水,把原本就白皙的皮肤衬得像瓷器一样发光,是个十足好看的姑娘。只可惜她的神色淡漠,眉眼间横着一股寒意,让人感觉很难亲近。

坐在她对面的男生穿着一件湿透的T恤,深色的皮肤因为汗水而显得亮晶晶的,正在深而缓地喘着气。两人都穿着白色上衣和黑色的运动短裤,显然是刚刚晨跑完。

但他的神情就平易近人得多,明明两人都穿着差不多的白色,却硬生生穿出了两个极端:一个热情如朝阳,一个冷清如弯月。男生看见张姐走过来,眼底带光地歪头一笑:“姐——咱家都有什么好吃的呀?”

一瞧这亲切劲儿,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这家早餐店日后的继承人了。

这个男生的肤色虽然偏深,但仔细瞧瞧,他生得的确眉清目秀,瞳仁黑亮,给人一种充满朝气的感觉;鼻梁挺直,嘴角上扬,笑一笑,阳光就直接从头顶上倾倒下来。

这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兴冲冲地看了一遍菜单,眉飞色舞地点了起来:“来两根大油条、两个炸麻团儿,豆浆也要两碗吧。大哥你还想吃点什么?”?他点得不多,好像是怕这位“大哥”不喜欢。张姐有点好笑地见他把菜单递过去,殷殷地看着对方。

那个女生只飞快地扫了一眼,就抬头干脆利落地说道:“他刚才点的那些只要豆浆,麻烦再来一屉雪菜包子、两个茶叶蛋……对了,豆浆不放糖,谢谢。”

她的声音倒很温和,礼数周全,却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感觉。

张姐爽快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回头去端包子,她耳朵尖,听到背后那个姑娘在说:“你快比赛了,上点儿心。”

男生就跟着道:“是是是,我知道错了……但是……”

然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忽然就老老实实地噤声了。如果张姐回头,就能正好看到那个女生抬起右手,横着在脖子上做了个“灭口”的手势。

这两人正是林初阳和熊月升。

林初阳七月中旬要去市里参加比赛,最近一直在准备,偏偏又快期末考了,高二结课的期末考直接决定了高三分班,马虎不得。他一个常年在课上和在**一个状态的闲散人士一不留神就被这两件大事搞得左右支绌、焦头烂额,只好急忙场外求助了他“大哥”。

月升这个正儿八经的“大哥”占了人家这么多便宜,思来想去,只好放低身段,委曲求全,撸起袖子亲自下场,试图抓起这摊委地多时的烂泥。

学业时间紧,他们就起大早晨跑,月升先是像遛狗一样看着他绕着学校狂奔五圈,再一路盯着他吃早饭上学。因为他们俩不在一个班,月升就直接和阿祖交接明白,在一班门口把他放下,由正上早自习的阿祖押送回去背课文。到了午饭时间,她就在食堂坐在他对面抽查单词和定理公式,饭后再重复一次门口投递活人的动作。晚上因为怕打扰杨亦萧休息,放学后他们就不去医院,而是混在那些自愿留校自习的好学生堆里,一路学习到九点钟再走。

至此,一天的任务才算全部结束,他们一起走到医院门口,蹭何芒家里的车各自回家。

何芒和他们兵分两路,傍晚直接去医院和杨亦萧一起复习。两队人马为了这个至关重要的期末考试也算拼尽了全力,何芒那头独特的短发因为没时间打理,已经怎么看怎么像个花枝招展的鸡毛掸子了。

林初阳的妈妈是从“亲闺女”何芒那儿知道月升的。何芒先是把月升的成绩一通赞美,又提到是月升一直在揪着她这不成器的哥学习,最后委婉地一提,月升的父母都不在了。林母看月升长得好看,一脸正气,热衷替自己给这个头脑过热的儿子浇冷水,又楚楚可怜,像自己又一个失散的亲闺女,不由得对她越来越喜欢。

到后来月升都觉得,林母一看到自己就亲切得仿佛看到了家里任劳任怨的保姆熊阿姨。

熊阿姨本人盯林初阳盯得也紧,自从开始准备比赛和考试,林初阳就和那些油炸、烧烤、添加糖挥手告别了,膨化食品一口不能碰,碳酸饮料也想都不要想。刚开始,林初阳当然惦记那些炸鸡、薯条和可乐,但他没有权衡多久就发现,自己还是更舍不得月升这个大哥。

张姐把豆浆端上来,看到林初阳就又是满足又是哀痛地咬起了素馅包子。月升剥着蛋,眼皮也没抬道:“慢点吃。”她的手稳,蛋壳剥得非常完美,一点儿瑕疵都没有。

林初阳“嗯”了一声,低头小心喝起碗里的豆浆来。他一边喝一边瞧着月升的脸色,她看着还是那么冷冷的,神色专注而凝重,好像手里的不是茶叶蛋,而是一枚等她处理的手榴弹。

怎么老也不笑呢?他的心思一动,问道:“大哥大哥,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说。”月升微微一偏头,示意他继续。

“嗯……你说海为什么是蓝色的?”

“因为光的折射。”

“不对,不对,”初阳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很简单的,你再想想?”

月升抬眼打量了一下他:“不信你去问问大美。”

大美是他们的物理老师,满腔热血、年方四八,生平最擅长的就是占用体育课带领他们做突击小测,还经常拦住准备放学回家的学生们答疑解惑,堪称十一中教学队伍里一枝独秀的高岭之花。林初阳几次在去篮球场的路上被她横路拦截,现在一见她都恨不得脸皮蹭着墙根儿走。

他尴尬地呵呵了一声:“这……这就不用了吧。”

月升想了想,说道:“那你说,是因为什么?”

“因为海里有鱼啊。”

“嗯?”

“哎呀,因为鱼会吐泡泡。”

“……”

“Blue(蓝),blue,blue……”

月升一脸无语地看着他,深深被这个笑话冷到了,但她本来就是个冷静的人,虽然有些惊讶,但眼皮都没动一下。

“大哥,你笑一个嘛。”林初阳见她毫无反应,不由得懊恼起来,“都是老吴教我的,他说肯定好笑啊。”

林初阳的眼神困惑起来,好像在思考什么非常要紧的事情:“是哪里不对呢?”

他咕哝着端起碗,一不留神没拿住,滚烫的豆浆泼了满怀。他“嘶”了一声赶紧手忙脚乱掏出纸巾开始擦,却仍旧一脸凝重地喃喃自语:“怎么会不好笑呢?”

这种时候,他关心的问题还是“怎么你不笑呢”。

月升凝视着他的脸,忽然笑了起来,不是蒙娜丽莎的微笑,不是用力做出的假笑,那是一个真正的、纯粹快乐的笑容。

林初阳结结实实在她小铃铛一样欢快的笑声里愣住了,他睁大眼睛,组织了好半天语言才问道:“什么……什么事这么开心呀?”

月升还在笑,她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这样在人前笑出声,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差点停不下来:“很高兴……”

“嗯?”

她越笑越开心,好像很努力才止住笑,眼角晶亮地看着他:“很高兴认识你。”

林初阳闻声一怔:“我也是,我也是!”

他看着月升的脸,忽然发现什么言语措辞都在一瞬间变得那么苍白无力,千言万语中,此刻能表达他感情和想法的话居然只有这么一句“很高兴认识你”。

他在阳光下一笑,认认真真道:“我也特别特别高兴,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