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顾此失彼

陆渐身在半空,只觉耳边风急,阴冷潮湿之气从下涌来,下方黑沉沉的,不知其深几许。坠落之势快得出奇,他手足齐施,也没勾到借力之物。正感绝望,头顶一阵风响,跟着肩背一痛,似被什么死死抓住,陆渐抬头望去,上方一团黑影,发出咕咕叫声。

“鹤兄!”陆渐心生狂喜,叫出声来。原来,巨鹤一直歇在高处,忽见陆渐落崖,匆匆赶来相助,它体格虽大,却也承受不起二人之力,仅能减缓势头,尽管拼命扑翅,二人一鹤还是向下坠落。

四周越来越暗,除了风声鹤唳,几乎一无声响。陆渐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突然“哗啦”一声,双脚浸湿,奇寒彻骨,巨鹤应声松开爪子。陆渐和青衣人双双栽入水中,拍翅声响了两下,一阵风掠过头顶,四周忽又沉寂下来。

陆渐划水向前,摸索片刻,找到一片陆地,他爬了上去,坐在那儿呼呼喘气。

青衣人沉寂已久,不知死活,陆渐叫了两声“前辈”,一无回应,摸他肌肤,似乎还有余温。陆渐松了一口气,拔去青衣人肩头的匕首,封住血脉,再将“大金刚神力”注入他的后心。神功入体,青衣人的体内似有几股雄浑真气,刚柔不一,纵横纠缠,一遇神力,立刻生出凶狠反击。陆渐吃惊不已,若非神功绵长,几乎压制不住。

陆渐凝神与那真气较量,过了时许,真气稍稍屈服,忽听见青衣人唔了一声,苏醒过来。陆渐喜道:“前辈,你没事么?”青衣人虚弱道:“这是什么地方?”

陆渐将坠下栈道、巨鹤相救的事情说了,青衣人叹道:“这儿是地底阴河,日久月深,将这山下也掏空了。”陆渐道:“待我养好精神,就带前辈上去。”

青衣人举目看天,崖壁高绝陡峭,青空渺如游丝,不觉摇头道:“不必急着出去,我的对头又多又强,知道我尚在人间,势必蜂拥而来。还不如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我摔死了,过了这几日,再行潜出不迟。”

陆渐大觉有理,忍不住问:“前辈,那二人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青衣人冷冷道:“也没什么深仇,志趣不合罢了。”陆渐吃惊道:“志趣不合也要杀人?”

青衣人淡淡说道:“自古以来,因为志趣不合杀人的多了。说远一些,秦始皇帝焚书坑儒,汉武帝罢黜百家、唐武宗崇道灭佛,哪一次不曾杀人?说近些,本朝开国之时,思禽先生与洪武帝志趣不投,结果洪武帝屠灭九科门人,将思禽先生赶到西域不毛之地。至于从古至今,因为和当权者志趣不合,惨遭贬谪、掉了脑袋的文官武将更是数不胜数。苏东坡一代文豪,因为写诗讽刺新政,被投入大牢严刑拷打;岳武穆盖世武功,只因一意北伐,拂逆了宋高宗求和的心意,竟也冤死在临安狱中。”

这些典故陆渐有的听过,有的一无所知,想了想说道:“即便志趣不合会杀人,但前辈隐居深山,对他们又有什么妨碍?”青衣人冷哼一声,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活着一日,他们心里就会害怕。”他激动起来,牵动内息,剧烈咳嗽,直待陆渐在他后心渡入一股真气,这才缓过劲来,叹道,“惭愧,惭愧。”

陆渐道:“前辈病得不轻?”青衣人道:“当年练功不慎,留下痼疾,缠绵多年,倒也习惯了。”陆渐怪道:“没医治过吗?”青衣人冷冷道:“我这病岂是世俗庸医治得好的?”陆渐道:“那么有医治的法子么?”青衣人略一沉默,忽道:“你这孩子,真是好奇?”

陆渐不由面皮一热,却听青衣人叹道:“我这武功暗合天道,与众不同,你知道什么是天道吗?”陆渐想了想,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青衣人咦了一声,惊讶道:“这话谁告诉你的?”陆渐道:“谷缜说的,他还说:‘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人道不如天道。他还说,商道也是天道,可商人却是俗人。”

“这小子几年不见,精进不少!”青衣人似有所憾,轻轻叹息,“我当年何尝不是从商道中领悟天道,只可惜道心得来容易,守住却很艰难。武功本是恃强凌弱之道,神武不杀,谈何容易。我武功越强,野心越大,渐渐不能克制欲望,结果道心失守,坠入人欲……”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我道心一失,神通便生不谐,难以驾驭体内的奇门真气,抑且神通越强,不谐越多,体内真气不但难以运用,更有反噬之势。”

陆渐说道:“那可糟糕,前辈怎么抵御呢?”青衣人道:“这武功合于天道,人力再强,又岂能与天道相抗?是以遇上这种事,唯有顺天而行,强行抵御只会更糟,就好比治水,鲧用封堵,洪水越大,大禹疏导,十年成功。我当年自负才智,也想出种种法子,不料抵御之力越强,真气反噬之势越烈。到后来,我终于明白,人力渺小,天道至大,什么‘人定胜天’,统统都是狗屁。”

陆渐叹道:“怎么才能顺天而行呢?”青衣人笑道:“你不是说过么?”陆渐心念一动,脱口道:“损不足而补有余。”

“不错!”青衣人轻轻叹了口气,“老天爷与人不同,人类尊崇强者,上天却憎恨强者,因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水满则溢,月盈必亏。故而我思索良久,但觉若要化解体内的不谐,唯有顺应天道,由强变弱,由有余变为不足。”

陆渐讶道:“怎么由强变弱,由有余变为不足?”青衣人道:“有两个法子,第一就是自废武功……”陆渐吃惊道:“那怎么行?”

“是啊。”青衣人叹道,“我这身武功练来不易,经历了无数辛苦。自废武功虽能治本,可又十分舍不得,于是退而求其次,用了第二个法子。那便是:自封经脉,不再动武!”

陆渐恍然大悟,点头道:“先生隐居在此,是为了这个缘故?”青衣人叹道:“可惜这法子治标不治本,反噬时有发作。今日对头一来,我忍不住破封动武,结果闹得真气大乱,如非你出手相助,我几乎做了泉下之鬼。”陆渐暗叫惭愧,说道:“今日的事由我而起,自当由我抵挡那两个恶人。不过,除了这两个法子,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地底沉寂一时,青衣人吐出一口气,缓缓说道:“有一个法子,只是施行起来十分艰难。”

“先生请讲。”陆渐慨然说道,“无论什么法子,小子必当全力相助。”青衣人说道:“我仔细想过,当年所以无法御劫,一则天道使然,二则势力单薄。你想一想,反噬真气是我自己炼的,抵御反噬的神通也是我自身练的,如此一来,好比用自己的手打自家的脑袋,要么手痛,要么头痛,怎么打也是痛。”

陆渐听到这个比方,不觉笑出声来,青衣人的声音却很沉重:“所以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若有一位绝顶高手助我御劫,或许能够成功。只是这高手世间稀有,找到了也未必肯帮我。”陆渐道:“为何难找?”

青衣人道:“第一,这位高手要到达‘炼神返虚’的境界,若不然,全无用处。”陆渐奇道:“炼神返虚?”青衣人说道:“自古修炼神通,不离四重境界,一是炼精化气,二是炼气还神,三是炼神返虚,四是炼虚合道。天下高手,大都停留在炼精、炼气两重境界,练了一身神力真气,充其量也是二流货色,遇上炼神高手,十九要输。”

陆渐沉思一下,说道:“世上有多少炼神高手?”青衣人淡淡说道:“就我所知,当世炼神高手,屈指数来,不过四个!”陆渐沉吟道:“万归藏算一个,谷神通、鱼和尚各占其一,剩下一个是谁,实在叫人猜想不到!”

青衣人轻轻发笑,忽地叹道:“剩下那位,就是足下!”陆渐吓了一跳,双手连摆,大声说道:“我可算不上!”

青衣人笑了笑,接着说道:“所谓助我御劫,并非助我抵御真气,而是助我抵御心魔,只要心明神照,我自能以神驭气,真气也就无法反噬。但若这位高手没有抵达炼神境界,就无法与我神意相合,更不能助我抵御心魔。”

陆渐叹道:“可惜,三位炼神高手,如今只剩谷神通了,他这人脾性古怪,很难求他相助!”青衣人身子一震,忽道:“你说什么,鱼和尚死了么?”陆渐轻声说道:“大师旧伤发作,数月前在东瀛坐化,当时我就在他身边。”青衣人沉默良久,吐一口气,轻声说道:“可惜,鱼和尚慈悲为怀,他若活着,也许还肯救我……唉,自作孽不可活。”陆渐怪道:“你说谁作孽?”

青衣人沉默不语。陆渐心中七上八下,迟疑一会儿,问道:“前辈,我真的是炼神高手吗?”青衣人冷冷道:“你说是,那就是!”陆渐吃惊道:“我说?”青衣人叹道:“你若全无自信,谁还敢相信你呢?”

陆渐一咬牙,扬声说道:“前辈,如果你不怕我连累你,陆渐愿尽绵薄之力!”青衣人唔了一声,说道:“孩子,你想明白了,助我御劫,未必成功,如有闪失,你我必然同归于尽。”陆渐决然道,“我想明白了,救人如救火,我帮前辈,只求心安。”

青衣人沉默一下,忽又轻轻发笑,说道:“你这孩子,真是有趣!”陆渐说道:“前辈,怎么御劫?还请相告!”青衣人笑道:“何必着急,吃饱睡足,养好精神再说。”陆渐说:“这里黑咕隆咚的,哪有什么吃的?”青衣人道:“你仔细听。”陆渐凝神细听,忽听一声轻响,仿佛鱼儿摆尾。陆渐惊喜道:“水里有鱼?”

“正是!”青衣人说道,“你手上功夫了得,捉它易如反掌。”陆渐听得吃惊,心想这人不愧是谷缜的师父,见识了得,自己的本事他都知道。想着跳入水中,抓到一条十斤大鱼,游回岸上,那鱼全无鳞甲,通体透明,可见五脏。陆渐好奇说道:“前辈,这鱼的样子可真怪。”

青衣人说道:“此地与地底阴河相通,这些怪鱼都是在阴河寒泉中长大的,只因生来不见阳光,月久年深,血肉化为无色。这阴河水至寒至阴,本来不能活物,此鱼长在玄阴之地,乃是阴中之阳,能够滋补元气。”

陆渐听得似懂非懂,将鱼肉分成两半,和青衣人分别吃了。怪鱼禀赋寒气,腥气绝少,肉味肥厚,生吃也饱口福。

吃了鱼,陆渐又喝了两口阴河寒泉,只觉冷冽入骨,急忙运起神通,驱散寒气。坐了片刻,问道:“前辈,你为何不问谷缜怎么死的?”

青衣人淡淡说道:“生就是生,死便是死,这世上无时无刻不在死人,有的老死,有的饿死,有的淹死,有的烧死,有的坠崖而死,更有被人杀死,死法千奇百怪,结果却只一个,既然万法归一,怎么死的,又有什么好问的?”

陆渐本想告诉青衣人谷缜的死因,却被他三言两语堵了回来,心中又别扭,又憋闷,正想再说,青衣人忽地斜卧石上,倒头睡去。陆渐大感无趣,也只得卧下歇息。

睡了许久,悚然惊觉,抬眼望去,青衣人已然苏醒,一双眸子灿如寒星,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你醒了么?”青衣人声音清冷,若有若无,“我传你一个心法,待会儿御劫,你依法行功。”说罢将口诀说出,大抵是一些收敛元神、以神驭气的法子。

陆渐依法修炼,他练成“金刚六相”,本有六种神意,与青衣人的法子异曲同工,故而入门奇快,练了两个时辰,但觉肚中饥饿,又捉了一条怪鱼,与青衣人分吃充饥。

吃完鱼,青衣人说道:“此事凶险,你后悔还来得及。”陆渐道:“前辈小看人了,我不是君子,说不来九个鼎的话,但说出来的话,七鼎八鼎还是有的。”

青衣人点头道:“好小子。”陆渐忽道:“前辈,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问?”青衣人道:“你说!”陆渐道:“待会儿也不知是生是死,怕的是,小子死后也不知前辈名号,未免不敬。”

青衣人笑道:“我自号若虚堂主人,你叫我若虚先生便是。”他始终不以真名相告,陆渐甚觉奇怪,但也不愿强人所难,只得点了点头。

青衣人又道:“待会儿行功,你知觉任何异象,均莫理会。务必谨守心灯,不为所动,若被幻象激动,必然前功尽弃。此事关系你我成败,千万不要忘了。”

陆渐答应了,两人相对静坐,各演心法,不多时,万虑澄空,神意交会。陆渐忽觉身子轻轻一震,眼前明亮起来,一时间,涌现高天迥地,广袤无垠,目爽心开,神为之飞。

陆渐大感奇怪,自己分明身处地底阴河,怎会看到如此景象?心念甫动,耳边雷声大作,风云疾涌,万里长空乌云聚合,道道闪电裂云穿空,有如金蛇乱走,千万声炸雷此起彼伏,几如一声。陆渐的心跳也随那雷声越跳越快,似要挣出胸膛。

雷电持续不久,起了龙卷飓风,千百风柱扭曲摇摆,连接天地,斗大的巨石被风吹得满地滚动,疾如走马,快似流星,合抱粗的树木随风弯折,有如杂草偃伏。

狂风吹来,如被刀割。陆渐忍受片刻,忽觉身子发轻,宛如一羽鸿毛,在狂风里飘飞起伏。闪电道道从天而降,肌肤麻中带痛,仿佛置身于天地洪炉。

痛苦中暴雨如注,雨水粗若儿臂,打在身上,湿意漫生,四周水波万顷,只见洪波涌起,鱼龙潜跃,巨鲸吞舟,老蛟起舞,巨浪有如雪山银城,横天压来,伟力磅礴,似要粉碎万物。

种种幻境光怪陆离,尤其叫人难受的是,幻境里的感觉无比真实,陆渐如非经历“黑天劫”之苦,心志坚强,只怕早就惊骇崩溃。

海景越变越奇,突然间,万籁俱寂,雷静、电止、风息、云散、雨歇、潮退。一转眼,沧海桑田。陆渐踏足实地,不及庆幸,前方大地裂开,千峰万岭拔地而起,又见大地分裂,山峰断折,喷出百丈地火,陆渐身子向火,真是不胜酷热。

地火正盛,忽又天旋地转,天与地忽然易位,陆渐足下踏空,陡然下坠,茫茫苍穹化为无底深渊,山岭熔岩纷纷离开上方土地,有如大雨泻落,随他越坠越远。

陡然间,陆渐灵机震动,神智清醒,诸般幻象徐徐消失,冷风徐来,略带阴湿,张开双眼,四周仍是黑暗阴河。回想幻境,陆渐心跳不已。他心念方转,忽觉一股真气迎面涌来,笔直注入胸口膻中。那真气性质奇特,让人身子轻盈,跃跃欲飞,只一转,忽又从他小腹泻出。跟着又是一股沉凝厚重的真气涌来,亦转一转,流出体外。其后不住有真气涌来,或是炽热如火、或是凉如秋水、或如清风过体,或如雷电天殛,或刚猛,或缠绵,陆渐数了数,前后共有八种真气,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反复流转,变动不居,轻重麻痒酸痛冷热,给人的感受各不相同。

陆渐十分难受,忍不住凝神抵挡。他抵御之力越强,八道真气也转得越快,初时尚如小蛇,渐次化为洪流,有如一个绝大气球,在他的身体里滚来**去。“大金刚神力”与之遭遇,好似雪崩瓦解,突然间,气团向内一缩,突然向外涌出,陆渐脑子里的“轰隆”一声,两眼一黑,失去知觉。

不知昏迷了多久,忽然花香扑鼻,鸟语啁啾,四周围绕怡人的清气。陆渐张开双眼,只见碧空如洗,天际升起一抹云气,淡如轻罗,袅袅飘散。

陆渐坐起身来,发觉自己躺在一棵古树上面,老根盘结,绿荫蓊郁,粗大的枝干盘曲如龙,树下姹紫嫣红,杂花锦簇,异香幽幽,飘**在空气之中。

忽听咕咕之声,陆渐抬眼望去,巨鹤立在高处,俊爽皎洁。

“大家伙!”陆渐默想之前的遭遇,是耶非耶,恍如一梦。陆渐不由撸起裤脚,一道红痕赫然在目,伤痕虽浅,却是矮叟匕首所刺。他这才确信之前的经历不是做梦,只不过,昏迷前身在阴河,寒水深流,醒来时却是鸟语花香,天光恬然。

疑惑间,忽觉右手食指有异,举手一瞧,指上碧光莹莹,玉环剔透,三缕红丝宛如三条血脉,赋予玉环无比灵性。陆渐抚摸指环,心想看这情形,必是若虚先生将自己带来这里,他能从地底阴河脱身,想必已经炼回神通、摆脱痼疾了。

思索一阵,他跳下树来。巨鹤咕咕叫了两声,蹭着陆渐鬓角,模样娇憨亲昵。陆渐叹道:“大家伙,昨天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可死啦!”巨鹤咕咕连声,挺胸昂首,陆渐不觉莞尔,目光一转,忽见古木树皮揭去一块,霞卷云舒,刻画了几行字迹:“得君之助,赠君之环,天下之财,任君索取。吾神功已成,自此云纵龙飞,永无劲敌。”

字迹以指力雕刻,入木三分,字里行间流露霸气。陆渐怔怔望着那字,最后八字,均如飞龙在天,就要脱出树身飞走。陆渐又念一遍,心想:“若虚先生想是在深山里呆久了,别的不说,那谷神通也不是好惹的。永无劲敌,谈何容易?”想着叹了口气,心想这些日子,全为他人奔走,忘了返乡的初衷。算起来离家三年,也不知道祖父是否安康。想着归心似箭,一整衣衫,向北方走去。

他昼夜赶路,不几日来到姚家庄外。越近乡关,陆渐越觉心怯,只怕一去三年,家中多出什么变故

漫步沙滩,海风徐来,陆渐极目海疆,水天一色,几只海鸟在水云间时隐时现,呼应悠悠涛声,令人平生怅然。

不久望见小屋,陆渐胸中仿佛揣了一只小兔。还没走近,就听一个尖细古怪的声音叫道:“陆渐,陆渐。”

陆渐听得耳熟,左右看看,却不见人,惊疑间,又听那声音叫道“陆渐、陆渐。”陆渐上前几步,遥见小屋前方,几根竹竿撑着破烂渔网,一个白发老翁坐在小板凳上,身形佝偻,正在补织渔网。竹竿梢头,立着一只红嘴白毛的鹦鹉。老翁不觉有人走近,呵呵笑道:“好鸟儿,来,再叫两声。”

白鹦鹉又叫:“陆渐,陆渐。”老翁伸出大手,掌心有几粒谷米,鹦鹉啄了又叫:“陆渐、陆渐……”老翁伸手一摸,口袋里再无谷米,不觉叹了口气,说道:“好鸟儿,够了,够了……”白鹦鹉极不甘心,反复叫着陆渐的名字,老翁叹道:“痴鸟儿,再叫也没有米啦,就和我一样,再怎么想着念着,陆渐那孩子,唉,那孩子也没了……”说着嗓子发堵,伸袖在眼角揉弄,又叹道,“只怪我不成器,老爱赌,那孩子跟着我,从小到大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吃尽了苦头,还没落个好下场……”说着又揉眼角,白鹦鹉全无心肝,不知人间悲喜,不住口叫着“陆渐”,只盼主人再赐谷米。

老翁痴痴望着大海,亦随着鸟语,喃喃念道:“陆渐,陆渐……”叫了两声,衰朽身躯忽如风中落叶,簌簌颤抖起来。陆渐望着那萧索背影,嗓子一哽,颤声叫道:“爷爷!”

老翁浑身剧震,抖索索掉头望来,几疑眼花,使劲揉眼。陆渐道:“爷爷,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渐儿啊。”三年不见,陆大海须发尽白,脸上皱纹层叠,乍见陆渐,不由张大了嘴,跟着腾起一股怒气,几步上前,叉开五指,左右开弓,给了陆渐两个嘴巴。

陆渐被打得一愣,陆大海瞧了瞧手掌,又看了看陆渐,忽地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搂住,大笑道:“活的,哈,是活的……”笑着笑着,鼻间一酸,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陆渐正觉尴尬,陆大海忽又哈哈大笑,挥舞老拳,给他几下狠的,不料陆渐神功在身,一遭外力,自生反击,震得陆大海拳头疼痛,不觉惊喜道:“好个小兔崽子,身板儿长结实了。”

与祖父劫后重逢,陆渐欢喜得说不出话,只会张嘴傻笑,陆大海瞪他一眼,忍不住又骂:“他娘的,人长大了,心眼儿还是没长,憨头傻脑的太不像话。”他年纪老朽,经不起大喜大悲,笑骂两句,阵阵喘息起来。

陆渐将他扶了坐下,听那白鹦鹉还在叫喊自己,不觉悲喜交集,取出一个馍馍,捻碎了丢在地上,鹦鹉跳到地上,一阵乱啄。陆渐睹鸟思人,轻轻抚着鹦鹉羽毛,叹道:“白珍珠,三年不见,可还好么?”鸟儿早已忘了当年,只顾低头啄食。

陆大海招呼道:“小兔崽子,这边来坐。”陆渐傍他坐下,陆大海心中欢喜,扶着他的肩头上下打量,忽而笑道:“高了,壮了,唉,这些年你都上哪儿去了?到外边闯**,也该给我送个信儿。”

陆渐望着他萧萧白发,心中歉疚,将这些年的事化繁为简说了一遍,只是他不爱自夸,对学成武功略过不谈,扬威挫敌的事也都省了。饶是如此,陆大海仍觉孙子遭遇之奇,罕见罕闻,怔忡良久,笑道:“不管怎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渐问起别后情形,陆大海说道:“也没什么稀奇事,不过打打渔,睡睡觉,有时候闲出鸟来,就去丢两把骰子,输光了钱,再来打渔。”

陆渐道:“鹦鹉从哪儿来的?”陆大海叹道:“那日一把大火将姚家庄烧成了白地,我难过了好一阵子,想找你的尸体安葬,怎料满庄的尸体烧得焦黑。我没奈何,坐在家门前发楞,忽听有人叫唤‘陆渐,陆渐”,一抬眼,这鸟儿就歇在竹竿儿上,两眼瞅着我,模样十分可怜。这种白鹦鹉我在苏门答腊见过,我当时又累又饿,本想将它捉了,换几个子儿花花……”陆渐惊道:“那可不成。”

“怎么不成?”陆大海笑道,“不就是一只鸟么?不料我将它捉住,这鸟儿又叫你的名字,我心中奇怪,想起你来,自觉有些心酸,便说:‘乖鸟儿,你再将这名字叫两声。’这鸟儿马上叫了两声。我一听,嘿,忽然有些不争气,撒了两点猫尿,就此心软,不卖它了。自此每天都让它叫你名字,这贼鸟儿学乖了,一旦饿了,就叫你的名字,惹得我心软,好喂它吃的……”说到这里,忽地苦了脸,“可惜,你好容易回来,家里竟没有吃的。”

此事本在陆渐意料之中,于是笑道:“不妨事,我去打渔。”既无渔船,便折断大树,扎了一个木排。陆大海见他挥拳断树,有如割草,不由惊得目定口呆。

陆渐扎好木排,补好渔网,撮口长啸,响遏行云。不多时,一个黑白小点钻出云层,飞速掠来,近了却是一只比人还高的巨鹤。陆大海从未见过如斯大鸟,只吓得躲在一边,但听陆渐发号司令:“大家伙,我要捉鱼,你去瞧瞧,哪儿鱼多,回来报我。”

巨鹤一声清唳,冲霄而去。陆渐向陆大海说道:“我去去就来。”踏排入海,不用桨橹,挥拳击水,真气凝如实质,如桨橹搅动海水。巨鹤在空中巡视一番,发现鱼群,就地盘旋不去。陆渐催船上前,撒下渔网,“天劫驭兵法”转动,水中鱼群身不由主,纷纷落入渔网。陆渐撒了三网,网网皆满,木排上鲜鱼堆满,活蹦乱跳。

陆渐心知再打一网,这木排非沉不可,于是掉转回岸。陆大海见了这么多活鱼,呆在哪里,不知如何是好。陆渐说声:“爷爷闪开。”下了木排,一拽一托,木排平平升起,连排带鱼,均被他扛在肩上,来到屋前,木排倾斜,活鱼雨点似的落下,在屋前堆积成山。

陆渐笑道:“够了么?”陆大海搓手道:“够了,够了。”走上前来,捏着陆渐肩膊肌肉,啧啧称奇:“乖孙子,你什么时候练成这样的本事,真是吓了我一跳。”陆渐脸一红,讪讪说道:“一点儿蛮力罢了。”陆大海笑道:“蛮力也好,蛮力也好。”望着满地鲜鱼,又发愁道,“鱼太多,怎么拿装呢?”

陆渐道:“这个容易。”去附近找来几根竹子,拍破了,拧成两个半人高的大箩筐,放入鲜鱼,用一根小腿粗细的长竹担起,说道:“爷爷,我去城里卖鱼,你在家里等着。”

两筐海鱼约有六百多斤。陆渐担在肩上浑如无物。陆大海惊喜不胜,拍手称奇,他好容易见着孙子,须臾不忍分开,说道:“我跟你一道去,你这孩子,可不会讨价还价。”陆渐笑道:“也好。”

陆大海眉飞色舞,欢喜半晌,忽地神色一黯,叹道:“乖孙子,你有所不知,市集上那条‘大黄鱼’越发不成话了,打来的鱼如无他的准许,决不许卖,卖鱼所得,要分六成给他,若不然,先打烂鱼,再打伤人,凶得很呢!”

陆渐笑了笑,说道:“他若要钱,给他便是。”挑起箩筐,大步向城中走去。陆大海跟在一边,指指点点,絮絮叨叨,诉说陆渐走后的四邻变迁:谁家老人去世了,谁家的闺女出了嫁,谁家生了孩子,谁家又遭了横死。小小渔村,本也是红尘一隅,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年复一年在此上演,片刻也不曾耽误。

陆渐默默听着,听到喜乐处,祖父大笑他也大笑,听到悲戚处,祖父叹气,他也随之叹气,祖孙二人仿佛一体,神态模样也相差无几。

陆大海说了一阵,忽道:“渐儿,你出去几年,人出息了,年纪也长了。从前么,我总担心家里穷,人家瞧你不上,如今凭你打渔的本领、扛鼎的气力,不出一年,必然丰衣足食。我方才琢磨了一下,你年纪不小,也该娶房媳妇、续续香火。今儿卖了鱼,我便备一分厚礼,托东村周婶替你走一遭,瞧哪家闺女愿意,寻好日子把事儿办了。唔,你还记得北村姜家的二闺女么?小时候你们一起玩过沙呢,今年满十七了,小模样不错,就是黑了一点儿,左腿还有点儿瘸。但你也不是什么公子哥儿,找媳妇不能太挑,能养孩子就好……”说到这里,陆渐突然止步,两眼痴痴望着远处。

陆大海寻他目光瞧去,乱草荆棘掩着一片断壁残垣。陆大海叹道:“姚家这把火烧了两天才灭,庄里更无一个活人,这案子将山东巡抚也惊动了,派了不少捕快来查。查了好几个月,也没查出缘由,只好定一个倭寇抢劫。”

陆渐闻如未闻,对着废墟后的树林出神。林木青青,苍烟蔼蔼,林烟深处似有一个窈窕秀丽的影子,纵剑飞舞,绣衣如雪,身周寒烟淡淡,好似笼体轻纱,俄尔回眸顾盼,浅浅的笑容里却透着无尽的凄迷。

“土包子……大傻瓜……傻子……”声声嗔怪若在耳边,“它不值钱,它所值的,是一颗真心……”说话的少女,俏脸如一朵雪白的牡丹,滚动的泪珠,宛如花间的露水。

海风动树,如诉如泣,陆渐听到风声,微微生出寒意,心底里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死去,一股酸气涌入鼻孔,泪水刷地流了下来。陆大海不觉咦了一声,怪道:“你哭什么?”陆渐抹泪叹道:“没什么,被风吹迷了眼。”

不容陆大海再问,陆渐低头就走,陆大海赶上说道:“娶妻的事你听到了么?”陆渐叹道:“爷爷做主好了。”陆大海猜不透他的心思,说道:“若不爱姜家的,我托周婶去别村给你寻个俊的。”陆渐道:“俊的丑的,姓甚名谁都不打紧,爷爷你喜欢就好。”

“放屁。”陆大海瞪眼骂道,“又不是老子娶媳妇。”

“总之怎么都成!”陆渐幽幽说道,“终身不娶也没关系。”

“说什么话?”陆大海怒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不懂么?”陆渐道:“那么就找个能生孩子的。”陆大海本想娶妻是件乐事,但见孙儿意兴阑珊,不由得大为纳闷,细细看去,陆渐容色惨淡,目光涣散,仿佛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他心中越发不解,只觉三年不见,自己与这孙儿真是疏远了,一念及此,挠着稀疏白发,心中好不懊恼。

不多时进入县城,来到鱼市之中。陆渐刚放担子,就有六七人围了上来,当先的汉子身着华服,面皮焦黄,正是渔霸“大黄鱼”黄采。见了陆渐,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陆大海,你孙子不是死了么?怎的又活过来了?”他积威所至,陆大海心里发虚,陪笑道:“黄爷,小老头儿弄错了,他有事出去几年,刚刚回来,只怪临走前没给小老儿打招呼,故而生出一些误会。”

大黄鱼冷笑道:“不告出走,必是做了亏心事。陆家的小崽子,是不是啊?”他当年吃过陆渐一记扁担,虽说早已报复过了,猛一想起,仍觉恼怒。

陆渐笑笑说道:“不劳关心。还请黄爷让一让,莫挡了我的买卖。”陆大海闻言吃惊,拉住陆渐衣袖,正要说话,忽见陆渐微微摇头,不觉将话咽入肚里。

大黄鱼打量陆渐时许,心中大为不快,冷笑道:“小崽子,你几年不来卖鱼,就不懂规矩了吗?也罢,陆大海平日在你黄爷面前跟一条狗差不多,温顺乖巧,专舔老子的口水星子。呵,瞧你家狗爷爷分上,黄爷我不和你小狗儿计较了。这两筐鱼嘛,老子收了,一文钱十条,价格公道,乌常、陈三,你们将鱼数过了。”

陆大海大急,忙道:“黄爷,黄爷,有话好说,您瞧这鱼,多鲜多肥,打来多不容易……”大黄鱼两眼望天,呵呵冷笑,任由陆大海打躬作揖,理也不理。陆渐忽将陆大海拉开,淡淡说道:“爷爷,不打紧,让他数。”

他举止沉着,大黄鱼反觉意外,笑嘻嘻说道:“小狗儿能耐了?嘿,黄爷几天没打人,这拳头就痒,你再拿这眼珠子瞧老子,当心我一拳下去,叫你脸上开花。”

两个泼皮一边数鱼,一边赞那鱼鲜活肥大。要知道,当时官府海禁,片板不得入海,渔民无船远航,只能沿岸网捕鱼鲜,极少捕得到这么多鲜鱼。物以稀为贵,海鱼稀少,竟成珍品,惹来恶霸垂涎抢夺。大黄鱼听着两个手下报数,心中倍觉舒坦,盘算着转手卖给鱼行,能赚多少银子。不一会儿,数鱼完毕,共计两百四十三条,大黄鱼身旁账房模样的老者摸出二十四文铜钱,向陆渐面前一掷,喝道:“数好了。”

陆渐任那铜钱落地,瞧也不瞧,笑道:“数什么?”大黄鱼两眼一翻,冷冷道:“你数钱,我买鱼,有错么?”陆渐道:“谁说我要卖鱼?”陆大海心头一沉,瞪着陆渐,眼珠子也凸了出来。

大黄鱼打个哈哈,厉声道:“小狗儿,你疯了?”陆渐似笑非笑:“大黄鱼,你真要买鱼?”

“没错。”大黄鱼嘿了一声,眼露凶光,“老子今日还非买不可了。”

“好。”陆渐望着围观人众,朗声说道,“大伙儿听好了,大黄鱼说了,他非买不可。”大黄鱼欺身上前,厉声道:“怎么?你敢不卖?”

“卖!”陆渐笑了笑,“怎么不卖,不二价,一条鱼一两银子。”大黄鱼面容陡变,也不说话,冲身周的人使了个眼色,刹那间,众泼皮抽出铁棒短刀,撸起袖子,呼啦拥了上来。陆渐哈哈大笑,笑声穿云裂石,震得一市人无不掩耳,不待众泼皮逼近,他抽出那根当做扁担的长竹,“刷”的抖圆,“天劫驭兵法”运转,长竹弯折如环,以大黄鱼为首,十多名泼皮不曾走漏一个,尽被竹环枷住,牢牢捆成一团。一时间,呼爹叫娘,闹成一片。

“大黄鱼!”陆渐笑道,“这鱼你还买不买?”大黄鱼心胆俱裂,迭声道:“不买了,不买了。”陆渐笑道:“你当众说了非买不可,很好,我今天也非你不卖,你让人回家取二百四十三两银子,你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大黄鱼眼泪都出来:“陆爷,陆爷,小人有眼无珠,不知你的本事,小的家里穷,别说二百两银子,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齐二十两银子。”

陆渐自来心软,闻言微微皱眉。大黄鱼见他动心,心中暗喜,正想再下说辞,忽听陆大海冷笑道:“你家穷,城里的金来当铺不是你家的?城东那二十顷地不是你家的?还有这里的鱼行,你都有份子钱吧?”

大黄鱼被他揭了老底,又惊又怒,骂道:“老东西,你血口喷人……”陆渐喝道:“你骂谁?”气贯竹竿,竹枷一紧,众泼皮痛不可当,纷纷凄厉惨叫。大黄鱼急道:“陆爷,我给钱,我给钱,郎账房,郎账房……”

那师爷样子文弱,陆渐不曾将他圈入竹枷,应声抖索索靠上前来。大黄鱼向他使个眼色,低声道:“你回家拿银子。”师爷眨了眨眼,一道烟去了,不多时又急匆匆赶回,身后跟着几个皂衣官差。

“你说我不讲理?”陆渐笑道,“好,这里的人都听见了,大黄鱼说非买我的鱼不可,对不对?”

大黄鱼平日鱼肉乡里,众人碍于**威,敢怒不敢言,此时纷纷叫道:“是啊,不错。”陆渐道:“既然非买不可,价格该由我定。这里二百四十三条鱼,一两银子一条,便是二百四十三两银子。大黄鱼,你服不服?”大黄鱼见了官差,只觉来了救星,硬撑起来,大声道:“不服,不服。”官差为难道:“这事太过蹊跷,还须县太爷决断。”

“要见官么?”陆渐笑道,“我随你去见。”转身招呼祖父,“我去见官,爷爷你守着鱼,我片晌即回。”又道,“诸位朋友,也请与我见官,作个见证。”他一躬身,将竹枷中的十余人举了起来,仿佛扛着一座肉山,那干泼皮只觉竹枷收紧,痛得几乎昏了过去。旁人瞧得,无不面如土色。陆渐却是若无其事,朗声说道:“走吧。”大步流星,走在前方。

众官差只瞧得双腿发软,不住口埋怨那师爷。陆渐到了官衙前,才将竹枷散开,那十多人早已口吐白沫,昏死多时。陆渐提起大黄鱼,走入衙厅,早有官差入内禀告,惊动了县官,众官差持刀拿枪,严阵以待。县官早已得了黄家的贿赂,装模作样问明缘由,向陆渐喝道:“你这刁民,真是恃强欺人,做生意哪有强买强卖的道理?”陆渐道:“这姓黄的一贯横行鱼市,贱价强买他人的鱼鲜。既然许他强买,我便不能强卖吗?”县官道:“你说他一贯强买,可有证人?”

陆渐道:“鱼市中人,都是证人。”县官发牌,命传证人,叫来几个鱼行牙子、卖鱼渔夫,不料这几人均已受了黄家的支使,串通一气,众口一词,都说大黄鱼诚实经商、绝无强买之事。陆渐听得皱眉,忽地摆手道:“慢着,我忘了,还有两个证人,容我请来。”

县官道:“你说是谁?我让差役去请。”陆渐笑道:“那两位脾气古怪,非我亲自去请不可。”说罢大步出门。县官心中焦躁,探首向外顾望,忽听衙门外发一声喊,人群躁动起来,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县官定眼一看,只见陆渐双手各举一尊石狮,从容不迫地走上堂来,双足所至,地砖粉碎,留下数寸脚印。

众人万不料他把衙门前一对石辟邪扛了进来,吓得目定口呆,筋骨发软,手中刀枪当啷落地,陆渐走到堂心,笑道:“证人来了。”县官惊得浑身哆嗦,指着陆渐怪叫:“你……你……你糊弄本官。”陆渐笑道:“我哪儿糊弄大人了,这石狮子就是证人。”

“县太爷。”陆渐笑笑说道,“听见了么?这证人正说话呢!若没听见,我再叫它说两句给你听听。”县官魂飞魄散,连连摆手道:“壮士且慢,我听见了,我听见了。”说罢游目四顾,差役皂隶无不畏缩向后,他也是聪明人,灵机一动,望着大黄鱼寻思:“我宦途不易,何苦为这狗东西害了自己,嗯,最好糊里糊涂,结案了事。”

当即下到厅中,让陆渐将石狮放下,先伸手拍拍左边石狮,问道:“这姓黄的是不是渔霸。”问罢侧耳凑近石狮口角,连连点头。继而又问右边石狮:“这姓黄的是否强买他人鱼鲜?”说罢侧耳倾听,又点了点头。

众人见他举止,无不奇怪,只见那县令煞有介事,转回上方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古人诚不欺我也。我方才问过了两位证人,神明托这石狮告诉本官,大黄鱼强行贱买他人鱼鲜,乃是一个大大的渔霸。来人啦……给我打他一百大板。”大黄鱼听得这话,又气又怕,几乎昏死过去。

陆渐摆手道:“打就免了,你罚他出银子买我的海鱼就行。大黄鱼,你是愿打还是愿罚?”大黄鱼吃过了竹枷的苦头,浑身上下几乎散架,心想再挨一顿板子,十九是活不成了,当即连声叫道:“愿罚,愿罚。”急召家人取了银子,送到陆渐面前。

陆渐收了银子,扛起两尊石狮,放回衙门之前,向郎账房说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收了银子,就当卖鱼给你,你随我去鱼市取鱼。”郎账房不敢不应,哈腰点头,紧随在他身后。陆渐进出衙门,似入无人之境,那县令气急败坏,但又惧怕陆渐神通,心中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稍作阻拦。

来到鱼市,陆渐举目一瞧,忽地吃了一惊,两筐海鱼尚在,陆大海却已不见踪影。

陆渐又惊又怒,转身揪住那账房喝问:“你将我爷爷抓到哪儿去了?”郎账房脸色惨白,颤声道:“给……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打令祖的主意。”陆渐一时愤怒,闻言冷静下来,心想以大黄鱼一伙的能耐,岂敢打爷爷的主意。想着放开账房,忽听身边一个相识的渔夫说道:“陆小郎别急,你前脚一走,后脚来了一个瞎子,似与陆老爷子认识,两人亲亲热热说了几句话,瞎子抓住陆老爷子的手,笑着说:‘来,来,我请你喝酒。’陆老爷子半推半就地跟他去了。”

“瞎子?”陆渐脸色惨变,“我爷爷叫过他的名字么?”渔夫想了想,说道:“我隐约听到,陆老爷子叫他宁先生……”陆渐神魂出窍,失声叫道:“你瞧见他们上哪儿去了?”渔夫指着远处一个酒招:“上酒楼去了。”陆渐不及致谢,匆匆赶到酒楼,楼上楼下看过,并不见人,不由拉住楼下掌柜问道:“掌柜的,你瞧见一个瞎子和一个老人了么?”

陆渐久随宁不空,认得他的字迹,又惊又怒,手掌一搓,将那张宣纸搓成飞灰,询问二人去向,有伙计道是向城外去了。陆渐也顾不得惊世骇俗,电驰光转般赶到城外,始终不见宁、陆二人的影子。他焦急起来,纵声长啸,巨鹤应声降落,陆渐知它灵通,叫道:“你在空中看到我爷爷,立时飞来报我。”

巨鹤鸣叫一声,纵身飞举,与陆渐一天一地,四野追寻。直到红日平西,仍是一无所获。陆渐定神细想,忽道不好:“宁不空诡计多端,赚我出城寻找,他却躲在城内。”火速转回县城,城门已闭,陆渐呼叫戊卒,无人答应,情急抢到门前,运劲一推,门杠“哐”的一声,断成两截。

戊卒们见此神威,吓得屁滚尿流。陆渐纵上一处高楼,运起真力长叫:“宁不空,你给我出来。”声如殷雷,响彻城内,惊得男女屏息,婴儿啼哭。

叫了几声,陆渐烦躁稍减,心想宁不空便在城中,听到叫声也决计不肯出来,但若逐家搜索,又恐唐突扰民。

陆渐十分沮丧,不觉自怨自艾,埋怨自己恃强穷武,妄自显露神通,倘若老实卖鱼,祖父与自己一起,宁不空又怎能将他掳走。又想陆大海身无武功,落到宁不空手里,宁不空怨恨自己,会不会狠下毒手。

他越想越难受,心想事到如今,只有前往“得一山庄”。他掐指一算,当日已是五月十八,七日必须昼夜兼程,才能赶到南京。于是也不顾夜阑人静,月明中天,跃下高楼,乘着茫茫夜色向南京赶去。

陆渐昼夜兼程,沿途只见灾民如潮,涌入山东地界,时见饥民插标自卖,卖儿鬻女,哀鸿遍野,惨不忍睹。陆渐沿途周济,得自大黄鱼的银子转手即空,抵达淮扬地界,扬州盐商受制于财神指环,筹款赈灾,情状稍好,但能支撑多久,也是未知之数。

陆渐目睹众生惨象,心想若能有个法子,叫这天下间再无兵灾饥馑,男耕女织,工商乐业,人人友爱,事事和睦,那又该是何等的了不起。他目睹乱世流离,生出天下大同的念头,可惜这念头从古至今,困扰无数哲人志士,陆渐空负黑天神通、金刚大力,面对如此宏愿,也只好想象一番罢了。

是日抵达南京,询问“得一山庄”,却在城南。陆渐匆忙赶往,忽见牛马花红、酒肉乐器满载于道,许多男女衣衫鲜丽,三五成群,也向“得一山庄”走去。陆渐忽觉口渴,到路边茶社喝茶,只听有人大声说话,却是两个运酒汉子在茶社里闲聊,年长的说:“这沈少爷真是豪气,前日派人来酒店里说;‘没酿足一百年的统统不要,届时要看酒封上的年月,少一年的,砸你的铺子’。”

“造孽啊。”年长者长声叹气,“时值荒年,穷人饿死了不知多少,这姓沈的娶个媳妇却要十万两银子。难道说人家的媳妇都是肉长的,他的媳妇是金子捏了?”年少的笑道:“不是金子捏的也差不多了,见过的人都说,那真是天仙一样的人儿,见过一面,连做梦也想呢!”年长者不由问:“谁家的闺女?”年少者道:“家世不知道,只听说是他的师妹,姓……姓什么,是了,姓姚,下人丫鬟在外面说起来,都叫她姚小姐,说她不但人美,心也玲珑,是个女张良、雌诸葛,跟那沈少爷倒是绝配。”

忽听“咣当”一声,两人转眼望去,一个农夫装扮的后生傻呆呆站在左近,一只茶碗在脚前摔得粉碎。茶博士跳起来,叫道:“你这人,喝茶便喝茶,好端端的,干么打碎我的碗?赔来……”说着揪住那后生衣襟,那人凭他摇晃,既不言语,也不动弹。

年长的运酒人瞧不过,喝道:“荒岁饥年的,何苦折磨人?这后生想也是逃荒来的,喝一碗茶,也被你这狗才欺负。”茶博士脸色一变,正要回骂,年长者摸出一文钱,丢了过去。茶博士接过钱,恨恨道:“一个运酒的杀才,有什么了不起的?”

年少的也埋怨:“自己都没钱,还装什么善人?”年长者瞧了那后生一眼,见他神魂不守,不由心中纳罕:“这人莫非是个傻子,我替他解围,怎也不道个谢字?”不觉哼了一声,将茶饮尽,与年少者驾车去了。

日华流西,人影随着日光转移,由长变短,短而复长。万物变化如故,陆渐却忘了身在何处。前方大道上,喜的,乐的,沸沸扬扬,红的,艳的,满目皆是,而在陆渐眼里,一切色彩无不笼罩了一层灰白,锣鼓再响,也只不过世人的嘲笑而已。

陆渐几乎恨起了自己,恨自己怎么不是聋子瞎子。若是聋了,就听不见这些伤心的事;若是瞎了,就看不到这些可厌的人。想要痛哭,却哭不出声,想要大叫,可又没了力气。什么黑天书,什么大金刚神力,纵然天下无敌,也敌不过心死。

“喂!”茶博士拍了陆渐一下,“沈少爷设了流水筵席,我要赴宴去了。”眼见陆渐不动,心中厌恶,又拍他一下,喝道,“收摊了,还不快走?”眼看陆渐不动,茶博士恶念顿起,狠狠踹他一脚,陆渐应脚而倒,身子前扑,脸颊撞着泥地。

茶博士平日受尽了他人的轻贱,难得侮辱他人一回,心中一时好不痛快,瞧见陆渐狼狈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关了铺子,哼着小调向得一山庄去了。

馊气、臭气冲鼻而来,陆渐略略清醒了一些,忽觉四周沉寂下来,于是慢慢爬了起来。掉头四顾,路上空****的行人也无,远处隐隐传来吹打之声。

“去不去得一山庄呢?”陆渐望着乐声起出,心中不胜茫然,“若不去,爷爷怎么办?宁不空说得出、办得到,我已没了阿晴,岂能再害死爷爷?”想到这儿,拭去泥污,努力打起精神,向着前方走去。

越近喧嚣,陆渐越觉步子艰难,道路两边青山叠嶂、林烟翠寒,恰似两道青色长眉,翠浓深处,流云淡淡,绝似眉间的一抹泪痕。

忽听马蹄声响,有人冷笑道:“又来一个吃白食的,少爷也真是的,设什么流水筵席,做什么狗屁善事,白白喂肥了这些臭要饭的。”陆渐转头望去,两匹骏马迤逦而来,其中一名骑士,正是沈秀的仆人孙贵。另一个骑士接口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少爷做这些事,不过是哄夫人开心。再说了,这次倒卖谷米,少爷不是大赚了一笔么?几百桌菜肴,九牛一毛而已。”孙贵脸一沉,喝道:“刘荣,你说什么浑话?谁说少爷倒卖谷米了?”刘荣脸色一变,低头无语,两人打马疾行,转眼不见。

陆渐心潮起伏:“荒年恶岁,沈秀还在倒卖谷米,真可谓丧尽天良。这样的败类,阿晴怎么能嫁给他……”想到这儿,越发心如刀割。

走了里许,遥见一座庄园,背依青山,柳林环绕。庄前乱哄哄设了三百来席,流民百姓纷纷围坐,争抢馍馍稀粥,身后尚有不少人等候,前者吃罢,后者又来。

陆渐心道:“这就是流水席么?”越过众人,方到庄门,忽被庄丁拦住,喝道:“臭叫花一边等着。庄子里只接贵客,没有请柬不得入内。”

陆渐抬眼望去,山庄门户壮丽,左楹柱上写道:“天得一则清”;右楹柱写道:“地得一则宁”,门首横书四个大字:“四海澹然”。

忽听庄内锣鼓鸣响、人声鼎沸,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忽见刘荣走出庄门,大声说道:“方才胡总督请了圣旨,沈秀沈公子赈灾有功,特赐御酒一瓶,白银五十两,授从五品官。沈公子与民同乐,在场的再赏一个白面馍馍,两勺稀粥。”

众人大喜,纷纷向着庄内跪拜,恭祝沈家少爷多子多孙、福寿永昌。一时间,庄园上空,飘**阿谀奉承。刘荣扫视众人,脸上又得意,又不屑。忽听庄内鞭炮声响,不觉喜道:“迎新人了。”转身抢入庄内。

到了前方,陆渐探头一瞧,沈秀身着珠绣吉服,意气风发,手拽红绸,牵着新人。新人披着大红盖头,霞裳绚美,一双白嫩纤手,盈盈握着半截红绸,步步生莲,仪态动人。

陆渐一见那女子身形,心尖儿也颤抖起来,泪眼模糊一片,喉间无比干涩。转眼望去,大红喜字下,沈舟虚夫妇并肩而坐,沈舟虚一袭青衫,脸上不见喜怒。商清影却一扫素淡,身着盛妆,柳眉杏眼,肤白如玉,风韵楚楚,压过了喜堂上下的一概丫鬟贵妇,惹得堂下的客人纷纷猜测:若是新娘子揭了盖头,这婆媳二人谁更美丽一些。

商清影见了爱子,喜上眉梢,只觉儿子风神俊秀,世间男子无人可比;又想儿子娶了媳妇,势必再无往日那么依恋自己,又不觉有些怅然若失。恍惚间,忽听司仪扯起嗓子,命新人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商清影眼见沈秀下拜,只怕他硌痛了膝盖,沈秀双膝甫一着地,慌忙伸手扶起,轻声说:“好孩儿,娶了媳妇,可要好好对待人家。”沈秀笑道:“妈,还用你说?我不但对她好,更会加倍孝敬母亲。”商清影心头一乱,眉眼泛红,为掩窘状,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沈秀心中得意,转眼看向沈舟虚,忽见他斜眼睨来,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沈秀不觉面皮发烫,忽听司仪又叫:“夫妻对拜”,慌忙收敛心神,更与新人拜过,但听司仪叫道:“共入洞房。”心知大功告成,一时心中狂喜,拽着新人,正要转身,忽听有人叫道:“阿晴!你不能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