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律画

那晚重华忙碌到很晚还不曾回宅子里,代云将已经凉了许久的饭菜端回了厨房热了又送回来,摆上桌子的时候嘴里一直碎碎念着。

“姐姐你这般愁苦着又是何苦呢?如若帝君真许了这门婚事,大人也会据理力争的,他喜欢你,是我们人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呀!

“姐姐用过膳还是尽快歇息吧,等大人回来了我定来请你。

“姐姐这饭菜闻着可真香,我这肚子又饿了……”

我被她这一句逗得发笑,给她使了一个默许的眼色,让她坐下来吃饭。

代云这安定剂不用她特意来给我灌下去,我自然也是想得明白的。情爱这种事,来来往往的,只图一个你情我愿,不欺人、不相瞒,如若重华能做到这些,我便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

况且我只想听他来同我说道说道,况且我相信他,况且我爱他。

第二日午膳之后,陈伯来院子里请我,说是司掌之女来拜访。

她这人倒是实诚,早前在佩玖娘娘的宴会之后说要来拜访我,这没过几日,果然来了。

我让陈伯将她请进了这院子,她一身白色素雅衣裳,衣摆处绣着散花浅雾绿草花纹,更衬得她额间那团火焰扎眼得很。

她独身前来,我请她在院子里的石桌边落座。

代云上过茶水吃食之后,我便将她遣了下去。

这下院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手里托着茶杯,静静等着她先开口。

她倒也是不慌不忙,将石桌上的几色茶食尝个遍后,抬头笑问我:“大人吃人间这些吃食可还习惯?”

我摇摇头,我更想念夫诸的手艺。

她继续说着:“我倒是习惯,没修成人身的时候,树皮草叶子我都吃过,苦涩得很,这人间百味的吃食不知道比那些好上了多少倍。”

我细细听着,等着她能说出什么话来。

她看我不搭腔,撇撇嘴继续吃起来。

模样倒是娇俏,只是在她扫光了两个盘子之后,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你不怕撑死吗?”

我拍着良心说我真的只是善意提醒,之前我这样吃的时候,胖了整整一圈儿。虽然她化作原形的样子真的可爱,可是现在这女儿身,本来就生得娇俏……胖了真不好。

她听了我问的这句话,开始是羞红了脸,过了一会儿,脸色便恢复如常,饮了杯茶水,不好意思地说:“大人在说什么玩笑话,哪里有精怪被撑死的。”

她跟在钟山之下一般,还是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我心里闷声笑了两声,说:“哦?我之前倒是听说过在那钟山之下有只精怪被仙家打死之事,不知你可曾听过?”

话一出口,她脸上瞬间变了颜色,“扑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下,嘴里低声求饶着:“请大人莫要怪我,我实是无奈之举啊!我撒那谎言,当时不过是为了两位大人,那时候山上确实频生怪事,我……

我把杯子放在桌上,厉声问她:“为我?你我素未谋面,你何来的心要维护我?你满嘴的谎言,平日里说的时候,良心不会不安吗?”

她本是跪在地上,身子瑟瑟发着抖,我起身往她身边而去,她些许是因为害怕,双腿不再使力整个人跪坐在地上,嘴里喃喃:“大人……大人饶命……”

我在她身旁蹲下,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她脸上泪水涟涟,眼神怯懦得很。

我看着她那双眼睛,想要从里面再看清楚些什么,可是她仿佛知道我的想法一般,不再流露出其他的神色来。

我说:“你这条命,我自然有法子收,可是我想问问你,当日我明明上了钟山,后来却无端失了那段记忆,是不是你在这中间施了什么术法?”

她摇了摇头,一口咬定:“我实在不知大人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此事真的与我无关!”

她说得咬牙切齿的,坚持自己是清白的。

看她这番真切的样子,如果不是跟她对唱的人是夫诸,我差点儿都要信了她。

我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起身回了位置上,将茶杯捧在手上:“说吧,来我这儿做什么?”

她气息不平稳,在地上又蹲坐了好些时候才起身,将自己浑身上下拍了个干净,再施施然地坐下:“前几日说要来拜访大人,可这几日家中母亲常拉着我置办花妆实在忙不过来,现下才脱开身来。”

我听着,心里嘲笑不已。

“我今日来,是想给大人送上帖子,下月初三,是我同子上的好日子。虽然我现在是司掌府的掌上明珠,可是这四下只有大人你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我不想……我不想到嫁人那日,连个亲近之人都没有……”

她说得委屈,我问她:“你要同丹朱结亲?你到底藏了什么心思?”

她陡然抬头瞧我,一下子委屈得不行,似是要哭了出来,定了定,又露出自嘲的神色来:“大人这话着实伤人了些,你我皆知对方身份,你我现在同处于这人世间,我活了这么长时候,孤孤单单了好些万年,活了这么些年了,大人心里就不曾生过孤寂的感觉吗?我日日想着,若如有个人说他喜爱我,就算前面是条没有回头的路,哪怕让我丧了命我也愿意跟在他身边,只要他能好好待我,让我觉得我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就足够了。大人,这就是我的心思,你可还满意了?”

她说得字字激烈,情真意切,如若跟她对唱的人不是夫诸,见了她这副模样我多半都被她感动不已了。

我转身回了房间,关门的时候她还在看我,我朝她投之一笑,说:“既然你亲自来请了我,那我肯定不得不去了。律画,你且要记住,你如若真藏有害人之心,你那命我自有法子收的。”

重华回来的时候我正巧在厨房,一碗鸡蛋羹蒸得滑嫩,撒上细盐再添些香油,那味道简直诱人得很。我让代云将羹碗收拾进了饭盒,出了厨房。

走到大堂的时候,陈伯恭敬地站在重华常坐的位置边上,看我的眼神有些闪烁,说话不自然道:“大人去了姑娘的院子,姑娘快些去吧。”

我欠身道过谢,转身回了院子。

代云跟在我身后,一路上微风习习,将树枝吹得晃动,好几片叶子掉下来从我的肩头滑过落在地上,风灌进木藤织的饭盒将那香味又带了出来,馋得代云那妮子口水直流。

她暗暗吸了两口气,同我说:“姐姐,你也不可怜可怜我,平日里我被陈伯呼来喝去的,现在连讨个吃食都没有,真是可怜我这小身板哟。”

她说话向来没规没矩的,我作势不理她,让她受受冷,可是这妮子停不下嘴,突然跟我八卦着:“姐姐不知道吧?陈伯当年是佩玖娘娘入宫时的陪同,听宫里的老嬷嬷说,佩玖娘娘嫁进宫时的那排场,可比女皇娘娘讲究了不知多少倍……”

帝君同女皇成亲时,还没有登上帝位,排场自然没有多讲究,宴请了街坊四邻,简单吃过晚饭就将两人送进了新房,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可惜那日晚上不知道谁家发了大火,两人连衣服都没有褪去,便被邻里喊了出去救火。虽说女皇给帝君生了两子两女,给了她所谓的正母之位,可也只是虚设罢了,她身后无依无靠的,不像佩玖出自达贵之家,钱势均有。佩玖嫁入宫中时,家中特意挑选了二十个精明强悍的婢女给她,帝君亲自将她从娘家迎进宫中,街上一共炮响九十九声,比起女皇来不知道气派了多少倍。

可即使这样,佩玖的父亲依然不放心,嫁给帝君本是无上的荣耀,可是谁人都知道,那里面也是吃人的地方,处处是明枪暗箭,俨然一座皇家牢笼。佩玖上花轿前,他特意叫来孤身坐在边院里一脸落寞的陈傅。陈傅是老管家的儿子,生来脸上便与常人不同,半张脸上布满了猩红色的胎记,丑陋不堪得很。可是陈傅得老管家的教导,做事果断,细致强干,将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年轻男人,问陈傅是否愿意同佩玖一起进宫,替她时刻提防着宫中的算计阴谋,至少在她诞下帝子前性命无忧,安然无恙。

那个年轻男子猛地抬起头,眼里燃起一团仿佛死过一次后又得希望而生的火焰,他声音浑厚,语气肯定:“老爷放心,我一定保护小姐的安全,保她一生一世安全,保她一生一世终得她所愿之事。”

重华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见我回来,朝我招了招手。

我从代云手上接过饭盒,跟她说:“现下我放你回去休息,可是体谅你了,你晚些时候再过来我这里。”

她乐得开心,嘴上谢过,走前又同我嬉笑一句:“姐姐明明就是怕我打扰你跟大人……谢谢姐姐!”

我抬手作势冲她打去,她一下子跳开跑得远远的。

我向重华走过去,在我离他还有半尺远的时候,他伸出双手一把把我拉进他怀里,我跌在他的胸口前,听见衣裳下一声一声的心跳。

他先开口说:“我听陈伯说,女英来过了。”

我“嗯”了一声,他以为我不高兴,解释道:“我不曾答应过娘娘这件事儿,更不知道女英竟然找上了门来。且生,你相信我。”

这几日我日日想着念着的,就是他现在的这一句。

我合上眼睛,风吹来,把他未束起的头发吹在我的脸颊上,搔得皮肤痒痒的。

我从他怀里抽开身,打开饭盒取出羹碗。

“我信你。”

突然间,风骤然变大,树枝被吹得四下晃动。

我将羹碗拢进袖摆里,样子肯定滑稽得很。

他笑着从我手里接过,说:“我答应过你要给你一个家的,你再等等我,这些日子部落间征伐不断,等帝君将战事平息下来,我便去娘娘面前请婚。我要做你的丈夫,这一生,我要陪你到白头。”

这话听来甜滋滋的,我轻轻点头。

初三这日,宫中盛宴,嫡长子迎娶司掌之女,是帝城中一件大喜事。

送亲的队伍锣声敲得震天响,恨不得要将这喜事传遍这四海九州,让所有的人来共同庆贺这桩好事儿。

重华骑马走在送亲队伍的最前面,精神抖擞,面上却紧绷严肃。

一路行到宫门前,丹朱穿着大红喜袍站在人群之首,等待着自己的新娘。

两边围站着婢女,从宫门前排列至殿前,地上铺满了白色牡丹,象征着身份的尊贵,有木樨花的味道从远处传来,喜悦之情四处洋溢着。

被宴请的公子女淑们在无澜院里,纷纷露出艳羡之情。我坐在他们之中,无聊乏味得很。

不一会儿,佩玖娘娘和一位娘娘来了院里,两人落座位置不同,那位娘娘坐在正方,佩玖坐于次座。

欠身拜礼之后,我抬头看着那位精神并不好的娘娘,她头戴凤冠,着一身金色凤飞九天华服,即使面上施粉浓重,也还是能看清粉下的倦容。佩玖娘娘言笑晏晏,往一处方向指去,那处来了一行人,脚步不紧不慢,行到两位娘娘面前,欠身唤道:“女儿拜见母后、女妃。”

来的人是娥皇和女英。

听见自己两个女儿的声音后,坐在正位的那人才面露笑容:“好些日子不曾见过你们两个人了,近来可还好啊?”

娥皇上前跪坐在女皇身边,头靠在自己生母的怀里,像是一个奶娃娃般跟女皇撒娇道:“好些日子不见母后,女儿心里实在记挂得很,若不是父君下旨说不可去打扰您,女儿愿意日日服侍在母后身边。”

佩玖娘娘看着母女两人如此相互记挂的模样,不禁暗下了目光,神色哀恸,把女英唤到身边来,对女皇说着:“是啊,姐姐身子骨弱,帝君也是牵挂着您能早些康复起来,不过可怜了这两个孩子,日日见不着你,饭食也用得少。”

娥皇和女英同时向女皇跪下:“女儿不孝,望请母后原谅。”

女皇看着自己多时不曾见过的两个孩子,心里**得厉害,她转头看着佩玖,眼神里是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然后扶起两个女儿,面露笑意:“你们两个有这番心意母亲就心满意足了,今日是你们兄长的大喜日子,切不可掉泪珠子。等晚些时候我遣人将我殿里的好食给你们送了来,你们也要紧顾好自己的身子。”

皇英二人微微点头,落座在一旁。

旁边的公子女淑蒙见此纷纷噤声,怕惊扰了身体孱弱的帝后。院子里一下子清静了不少,佩玖娘娘在帝后身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女皇四处看了看,向众公子女淑问道:“早些日子我便听闻有位且生姑娘曾救过我的女儿,不知道可在座啊?”

我不曾同这些公子女淑亲近过,听帝后这般问,众人纷纷四处张望,想瞧瞧帝后口中的姑娘是个什么模样。

石阶上的三人向我投来目光,佩玖娘娘笑容满面,女英只是斜眼看过我一眼便转回了头,她们都是平常时候的样子,可是娥皇小心地瞥过我后,便急急收了目光。

佩玖娘娘这时开口唤我:“且生,上来吧,让帝后好好瞧瞧你。”

我起身,步伐盈盈地走到女皇面前时,跪拜行礼:“拜过帝后。”

她将我扶了起来。

我抬头的时候,一下子恍了神。

她的面容像极了……像极了姑姑。

姑姑生于南禺山,长在南禺山,就这样过了数万万年,除开将我接回南禺山的那一次,她便再未踏出过南禺山了。而面前的女皇,除了面容倦怠双眼无神,与姑姑简直如同一个模子下刻出来般。

她看着我面上的变化,突然摸向自己的脸:“是不是被我这张脸给吓着了?可怜的孩子。”

我被她扶起,微微欠身在她身旁:“不敢,帝后是天下的主母,同帝君一样一心顾及着天下,民女是敬畏帝后。”

佩玖娘娘将我拉到自己身前,双手覆着我的胳膊:“几日不见你,看着又伶俐了不少,重华待你如珠如宝的。前些时候我同他说得空时就带你进宫来同娥皇解解闷,可不巧这段日子部落间战事不断,他也忙得不可开交难有空闲休息。”

她说这话的时候,坐在她身旁的娥皇和女英纷纷抬起头来。

我在她的双手里向她再行一礼:“谢娘娘的厚爱。”

女皇笑着言语道:“这姑娘着实讨人喜欢,重华那孩子我是还未见过,不过这宫里上上下下皆言他心好力强。这些日子我长居在自己寝宫里,也难能出来走一走,今天看着这些孩子,心里倒是欢喜得很。”

她转过头,对着娥皇女英二人又说道:“现下我身子调养得倒是还不错,你们哪日也都来我处,同我多说说话。”她本来欢喜的面容突然又黯然了下去,“这些年我也未曾照顾你们兄妹三人,娘亲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

娥皇望着自己的母亲,听她这一番话,眼里湿润了起来,泪珠子掉下来一颗。些许怕人笑话,她背过身擦掉泪珠,眼里红了好一圈儿,跪去女皇膝边,喊道:“娘亲……”

娥皇到底是女儿家,虽然养在这帝宫之中,锦衣玉食地过着,婢女伺候着帝君疼爱着,可看着自己的亲娘日日身子不好只能歇息在寝宫里,又难能见上一面,心里自然不舒坦得很,这下好不容易能见着自己的娘亲,可是看了她那副被病痛折磨得惨白的倦容,更是不好受的了。

女英性子比娥皇强硬了不少,可看了自己的母亲和姐姐现在这副样子,也跟着红了眼眶。

佩玖娘娘从坐榻上站起身来,拉起跪坐在地上的娥皇,安抚道:“姐姐这下身子比从前好了许多,你可不能哭哭啼啼的,再说今日是你哥哥的大喜日子,你这副模样可要不得。好了,此后你两姐妹多多去你母亲那处跟她说说话,她自然能好起来的。”

女皇向佩玖投去一笑,当日帝君迎娶佩玖时,她心里是有不甘的。她同帝君从乡野之处来,经历了不少苦难。茅草房子,炊烟四起,十五岁时便过着男耕女织的日子,后来帝君一路攀坐到帝位,仰仗着夫妻之情她自然是帝后之位。可是部落间的战事不乏,她眼看着自己的丈夫为了牢固权位迎娶了别人家的女儿,行的是帝家之礼,尊的是同她一样的身份。后来她失去了第一个儿子,日日落泪眼睛不再好使了,那双巧手甚至连一件平常衣裳都缝不出来了,后又添丹朱与皇英三人,身子更加欠妥帖。帝君体恤她,日日好食养着她,可是没了亲子在身旁,她总是牵挂着,如今看来,当时她愤愤不平同她一样身份的人将她的子女照顾得如同自己的膝下孩子,她已然没了怨言。

无澜院里公子女淑畅饮着,没过多久便到了夜幕,点点星亮挂在天空,将这日子的气氛衬得极好。大殿里红烛照得通明,鸳鸯灯笼挂在屋檐下,连成一片,将整个殿里烘得喜庆极了。

帝君最喜爱的儿子迎亲,请了诸多官员前来,官员自当不愿意错过这番为自家物色良亲的好时机,各自带了公子女儿前来。这下殿里坐得倒是满满当当,只是各怀心思,我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里,看着这些人,嘲笑得很。

不知道是哪家的女淑,嘴上咬牙切齿道:“也就只是个养女,不知道哪里修来的邪魅法子勾了子上的魂魄,模样再好,身份摆在那里,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

旁边坐着她的父亲,冲她瞪了一眼,又低声说道:“当初要你多巴结巴结子上的时候也不见你如此能说会道,现在来吃这坛子酸醋,早不掂量掂量自己了。”

这父亲倒是不护短了,白白把自己女儿羞辱了一番。我坐在他们身后,听着吃吃笑了起来,女淑回头瞪了我一眼,可碍于父亲在身旁,并不对我出言呵斥。

不久,殿外钟声响起,过了好一会儿,殿里众人纷纷起身,向着正殿上的人行着大礼。我虽同他们不一般,可到底这里是人间,得行人间的礼,再说尧帝自登位后,各处仙家皆对他称赞连连。我同众人跪在殿前,抬起头时好奇地往正殿上瞧去。

这一瞧,可不得了,我直直瘫软在大殿上,幸得我处在角落位置,除了身边几位官员及其子女,并无其他人注意到我这吓破了胆子的模样。

刚刚被我嗤笑的女淑抬高眉眼看我,见我身旁并无人陪同,不顾她身旁的父亲,讥笑道:“我当是谁家女淑,原来也是如此上不得台面的。”

我心里打鼓得厉害,听她这话权当耳边风过了,只是我上不得台面的缘由,是因为正殿上面露肃色的人。

那明明……明明是父亲。

这下子我脑子里被嗡鸣声扰得乱了心智,被今日这番参宴之行实在是弄得摸不着头脑了。人间的帝君同我父亲一般模样,而他的帝后更是同呢哝姑姑长得相差无几,这是个什么戏曲儿?

这时奏乐响起,重华来到了我身旁,他见我这样子,贴心地问我:“你可是身体不舒适?”

我不知该同他怎样解释,也不知该问他些什么,只是摇摇头,看着殿门前缓缓往殿前而去的穿着喜袍的两人。

仪式依着他们帝家规矩走,拜了帝君再拜帝后,司掌大人坐在帝君帝后位下,也许是富贵时候吃食狠了些,脸上圆鼓鼓的,笑起来如若用手一掐,准能掐下两个肉丸子来。帝君平日对这个儿子甚是严厉,听说当时帝君做了围棋这一档子闲事抒情之物,非逼着丹朱日夜学习。丹朱虽然好玩乐,围棋技艺倒是无人能敌,讨得帝君的欢心,当下将他封了嫡长子。可是丹朱毕竟年少心性,平日里祸事不断,帝君对他也颇有怨言,可毕竟几子当中,丹朱既是嫡出,较之其他子嗣实属出类拔萃,对他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丹朱脸上倒是笑意满满,我虽对律画不大喜欢,可她那张皮相,确实是美艳得不可方物,额间的那团火焰装点了花钿,衬得她更是艳丽得很。

拜过帝君帝后之后,两人便回了丹朱的波澜殿,殿里众人开怀畅饮,女皇饮过两杯酒后便回了殿。佩玖娘娘坐在侧位,同司掌夫人说着话。

重华往我碗里夹了好些菜,可我实在没了胃口,时不时总往殿上那人瞧去。帝君自己饮着酒,等丹朱换过衣服来了殿前他才稍稍有了喜色,招呼过丹朱同他说话,我看着那父子二人,心里没由来地泛酸。

以前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他总爱将我放置在他的双肩之上,腾云带着我四处看看。娘亲怪他不知轻重,我一个女儿家磕磕绊绊如若出了什么差池可该怎么办。这时候父亲将我放在地上,我站在他二人之间,听着他俩的打情骂俏,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只知道父亲总爱蹭着母亲的鼻尖,对她情话绵绵,我攀着父亲的腿,奶声奶气地唤他:“爹爹……爹爹……”然后他一把将我捞起夹在腋下,说:“且生可是吃醋了?娘亲的醋你可不能吃,我最爱的人是她,你只排在第二位。”

我咿呀着:“不吃不吃。”

……

这转眼一晃,已经过去了好多万年了。

等我回过神来时,重华已经不在我身旁。我四处张望了一番,他正迎着众人的目光往帝君身前去。

他的步伐缓慢,我心里没由来地被什么东西狠揪了一下。

他跪拜在帝君身前,帝君笑着,佩玖娘娘也看着他笑着,娥皇偏头看着我,眼里悲伤得很,坐她身旁的女英却面露羞涩。我看着殿上几人的模样,心里更是慌张得很,可是重华背对着我,我无法看清他面上的神色。

帝君站起身来,声如洪钟,一字一句地把我心里刺得鲜血直淌,他说:“今日是帝子的大喜之日,众卿家现下也都在,我欲再宣布一桩喜事。姚家重华强干精明,辅我之乱,谋略勇人,眼下三苗国正是虎视眈眈,祸起四端,如若姚家重华能平此乱,我便将皇英二人许予他做妻,此誓不废。”

话毕,殿下议论四起。

我坐在此番声浪中,突然乱了心神。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他跪拜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请命也不推辞。我这下知道了娥皇为何总是躲避着我了,虽然此前女英曾来府上羞辱了我一番,可我相信重华并不会做对不起我之事。而眼下帝君当着众人前将此话放出,就是抹杀掉了我牢牢放在重华身上的那颗对他深信不疑的心。

我在众人的讨论声中退出了大殿。

外面鸳鸯灯笼照得依然喜庆,可是我心里空****得很。

一路不知怎么走着,到了一处四下无人的池子前,水波**漾着,我在那里坐了许久,想起这些日子同重华在一起的日子,不过才些许光景,变化却也是太快了些。

身后传来浅浅的脚步声,我以为是哪处的宫女从这里经过,可那脚步声停在我身后便消失了,我回过头,换下华服的律画正瞧着我,眼里现出嘲笑之意。

在大殿之上行过拜礼后她便被送回了寝宫,现在她离我只有一尺远,额上没有了花钿,那团火焰烧得红艳,提声同我说道:“你当真以为我是请你来做我宴客的?”

她笑得明媚得很,并看不出哪里有什么不对,可是那话里着实把我心里浇凉了半截儿。

我讥笑一声:“我真是蠢极了才又信了你的话。”

她拂袖在我身旁坐下,语气嘲讽得很:“大人这脑子确实不怎么好用,总是相信我这山里精怪胡说,当日在钟山也是,现下到了人间,一样被我玩耍得愚笨。”

我抬头看她:“你又为了什么对我这样?”

她说:“当日在钟山,我只是想着借你的灵力将那神石破了封,可是我没想到,你却将烛阴大人的眼睛打落到人间。后来我下山来寻,想借着人间这些愚人来帮我找回眼睛,可是我没曾想到会再遇见你,我更没有想到……”

她话说到一半,便不再言语。

我反倒不解了:“烛阴第二日便会醒来,你叫我去解个什么封?”

她摇了摇头:“烛阴大人自己不会醒来,那第二日需得有人施了法才行,而那施法的人是没命活的。那些劳什子的仙家我骗不过,你瞧着倒是好骗。”

听她这话,我更觉得自己蠢极了,那日差点儿白白把命给丢在了那里。

我面露不悦:“你倒是机灵得很,可惜我活到了这时候,让你心里添了堵。”

“那时我是对你歉疚,可是现在我巴不得你不痛快,我没法子杀了你,可有的是法子让你痛苦不堪。”

她这人简直莫名其妙得很,我被她骗得将神石眼睛打落,现在害得我要四处寻觅,她却扬言要折磨我。我当时是怎样脑子一热还说要养同她一样好看的金华猫的。

“所以你知道帝君今日会宣告重华同皇英二人的婚事,故意叫我来找我的不痛快?”

她更是不避讳地说:“且生,你这脑袋瓜子怎的就不会学着聪慧一点儿?”

我气急了,甩袖带起一阵劲风,水里的波澜更大。

她只眯眼看我:“我现在只想让你尝尝没了所爱的滋味,且生,我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是你带给我的,让我恨不得把你剥了皮削了骨丢在一处尖齿豺狼的地方,淋淋血骨也不让你留有一丝一毫。”

她说得咬牙切齿,苦大仇深得很,让我一下子摸不着头脑,我自问从未得罪过她,反倒她曾想要我的一条命,换钟山上那位。

还不等我说话,四周突然狂风骤起,吹得池子里的水漫过石阶往在一旁的草丛漫去,眨眼的工夫便淹到了草根。律画瞬间变了脸色,身子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声音一下子软了下去:“且生,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尝尝这世上最噬人心骨的疼痛!”随后便扭身化成一团烟雾散了去。

她走后,风也停了下来。

我颓然地站在池子边,轻声喊着:“出来吧。同我说说话。”

我心里着实乱得很,被人骗来参加了喜宴,莫名其妙地见了“爹”,见了“姑姑”,那同我爹一个模样的帝君给我心爱的人许了婚,现下又来了个咄咄逼人的律画。

那人落坐在池子边的院亭里,坐姿是相当随意,跷着二郎腿,手里还托着个酒壶,斜眼看着我。

我走到他身旁在一边坐下,突然觉得心里委屈得很,泪珠子啪嗒落下来,他看我这副样子,把酒壶拿到我眼前:“酒解情恨。”

我一把拿了过来,仰头喝掉了一半,酒香是香,就是呛喉咙得很,一口完了,我被呛得涕泗横流,他嫌弃得很,往旁边的位置挪了挪。

这下我更委屈了,往日里我时时待在重华身边,小孩子模样是有,可那些时候心里甜蜜得很,小脾气小性子是有,可大多都是做做样子而已,从不跟他真闹,更不要说会有哭鼻子哭成这样子的时候。可现下我心里不好受,完全不顾旁边是烛九,我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鼻涕流了下来,我便拉起他的袖子擦了擦。

他心疼地看着自己绣着磐石花纹的衣裳:“我这可是前些日子刚做的衣裳,花费了不少银子的。”

同他说话就像跟夫诸在一起时轻松自在,我肿着眼睛问他:“你哪里来的银子,你我刚见面时你连饭钱都付不起。”

他使力从我手里扯过袖子,叹气地看了两眼,从兜里取出一块方帕递给我:“在这人间活着哪能不要银子,不过这世上的人可势利得很,狠狠讹了我一把,我那间宅子白白花了我好些银子,心疼死我了。”

看来这些日子他过得也不错,还知道给自己置办些物件了。可是宅子,倒也真是大手笔了。

“那你近来过得倒是滋润得很了,哎……我……不对,你置办宅子干吗?”

“吃饭啊。”

我傻眼了。

“吃饭你买间宅子做什么?哪儿不能吃饭啊?你……你……你买宅子的银子够你吃上一百年的饭了。”

果然活得长了,脑子也不清楚了。

他久久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等我把酒壶里的酒喝完,他才从我手里将酒壶拿了过去,在手里晃了晃,又是满满当当的一壶酒。

“有饭不如有个家,有家不如有个人陪着。你是舒舒服服地跟你的情郎生活在一处儿,可我是一个人。”他看着我笑,“且生,你说得对,凡人有凡人的好,神灵有神灵的难,我活了这么长的时间,突然跟你生出一样的想法,只想活过一百年的时间,等一百年后,把那些好的坏的一并带入黄土,谁也探究不得。”

这是那时我同他说过的话,当时我并不能得知他听了是什么样的滋味儿,对不同于凡人的我们来说,一百年的时间,只是日后想来眨眨眼的工夫,并不能生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来。可是我在这样的时候听他说这话,心里翻腾得厉害。

“你现下是要放弃了,回南禺山,还是去找神石眼睛?”他故意说这话来给我添堵。

我懒得再与他争辩这些,律画说得对,我这人脑子真的不大聪慧。小时候师父授我心法,我无一能参透,他摇头叹气,说我这身子是没什么能仰仗的了,安安心心跟在姑姑左右便好,再不济,继续跟在他身边做个捶腿丫头,傻笨是傻笨了些,捏肩捶腿的功夫倒是不错。我除了这手艺,最爱的便是钻牛角尖了,听不得别人在旁边说些什么话,只听得我想听的那个人的话,真心的、骗人的,我通通听了进去。

烛九拿这副模样的我无计可施,刚才他吹的那股大风将我的头发吹乱了好几丝,他伸出手来一丝一丝地帮我捋直了,动作轻柔,可绞成结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好一下子梳理开的,这凌乱的发丝,像极了我心里乱成麻的感情。

“嘶……疼疼疼……”

他本来轻柔的动作被我吓得使了力,动作更大了些,我左右晃动着,他一把摁住我的肩头:“忍着!”

我噤了声,让他一个人忙着。

等殿里再传出奏乐声时,他问我:“你可吃了食?我这下肚子里倒是空空得很,那壶酒都被你给喝了。”

语气倒是委屈得很。

我摇了摇头,他抓着我的胳膊便腾云往天空去,到了一处黑山林子,反而落了地。

我四处看了看,问他:“来这里做什么?又没什么可以吃的。”

他倒不理我,在一棵树下等了等,簌簌声而来,手做爪状,唰的一下手里便多了一只白兔子。

兔子嘴边还叼着根草,看来也是出来觅食的,可怜这下要进了两个无良的神仙的肚子里。

林子里生了火,便引来了好些精怪,烛九捏了屏障将他们隔挡在外面,木架子上正烤着那只可怜的兔子,香气扑鼻得很,精怪们闻着味儿,口水流了一地。

他本来正专心烤着兔子肉,不知哪只精怪号叫了一声,他不悦地抬起眉眼,冲屏障外围着的精怪们厉声道:“再叫就将你们也烤了来吃。”

他这人,可真没善心。这精怪修成可是要花上好些万年的,他随便说一句,便把那些虎视眈眈的精怪吓得四处逃窜,再不敢作声。

我闲在旁边无事可做,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又挂念到重华的身上去了。从殿里出来也好些时候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些什么,知道我不见了他又该是什么模样,会不会焦急地四处寻我,想到他因为找不见我急切的样子,我心里不忍极了。可是转念又想到他站在帝君面前,听着帝君许诺婚事这一出,我心里又犹如被蚂蚁啃噬一般,心痒得难受。

烛九将烤好的兔子肉递给我面前,语气惊喜:“我烤兔子的手艺是不错的,那时候你的父亲、姑姑可爱吃了。”

他这人真是时时刻刻都在给我添堵啊。

我接过来,咬了一口,好吃是好吃,就是烫嘴得很,我烫得嘴里直直呼气,他看着我笑得毫无君子风度。

想起这一日,太多的惊吓了。我心里除了重华,生起了诸多的疑问。

烛九从我手里撕下一条兔子腿,没什么肉,他吃得倒是欢喜得很。我向他凑近,他抬头看我,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问他:“你同我父亲、姑姑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总是听你提起他们?”

他慢悠悠地啃完兔子腿,冲我笑脸吟吟:“那时候我身子并不太好,听说南禺山上生出一对凤凰来,我可没见过,便寻思着去看看,一来凑凑热闹,二来这天地间生出这一对凤凰,仙气自然凌盛得很,我也可以养养身子。我到的时候,就见两个小娃娃并排坐在山头,身上光溜溜的,羞人得很。我挥了手给他们做了衣裳,普通的麻布料子而已,避避羞还是可以的。那时候两人还不会说话,我逗他们,他们便咯咯地笑,有趣极了。后来我歇息在山上,他们日夜跟在我身边,白日里四处寻些果子来给我,晚上睡在我一旁。也就千年的时候吧,一日里女娃娃突然说了话,嘴里一直念叨着:‘且洛且洛……’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喊的什么,现在看来,她唤的原来是你父亲的名字。”

“女娃娃其实不爱同我亲近,平常时候都是跟在男娃娃身后的,男娃娃做什么她便跟着做什么。我瞧着女娃跟男娃跟得紧,不禁将她拉到身边一问:‘你可喜欢他?’女娃也诚恳,小脸粉扑扑的,直直点头……”

“所以……所以那时你说你以为的,是想要说姑姑依着那份心意,本会同父亲在一起的?”我不禁接了话。

他点头“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我这榆木脑袋,早该想到的。

父亲娘亲还在的时候,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呢哝姑姑,可父亲仙逝之后,姑姑便寻了来,她问我愿不愿意同她回南禺山,原来是舍不得……是舍不得丢下父亲的孩子一人在外,被人欺负。

然而这些年,我却一直未探究到姑姑的这份感情。她那么一个清心寡欲的人,白白领了个孩子回家,悉心照料着,好吃好喝伺候着,时时刻刻挂念着,当作手心里的宝贝,怕摔了怕磕了绊了,都是因为我是父亲的孩子,而她心里,一直有着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