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城春草木深
小护士哭得梨花带雨,一路从住院部跑到主治医生叶南肆的办公室,控诉:“306床的病人,叶医生你还管不管了?”
叶南肆正低头研究一篇论文,看小姑娘那副可怜模样,不忍心,就问:“怎么了?那个米隐又欺负你了?”
“对啊,我给她输液呢,拿着针头就扎我,我招谁惹谁了!”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啊?”叶南肆问。
小护士红着眼说:“我哪里知道啊,非说要见她男人,搞得像她男人被我抢了一样。”
叶南肆抬眼瞄了瞄对面的沈应知,见她没反应,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哎哟,也不知道是谁抢了人家男人。哎,你说她男人得多好啊,至于嘛!”
小护士噘嘴:“就是啊,至于嘛!”
沈应知终于按捺不住,起身:“我跟你去看看吧。”
叶南肆拉了拉她的袖子,递过一个文件夹给她:“顺便帮我把她今天的各项身体指标检查一下,填个表。”
沈应知接过去,没说话,跟着小护士就去住院部。
大老远就听到有人在病房里面吵:“你们都别过来,我要出院,要是我老公跑了,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沈应知本想轻轻推门的,结果听她那么说,直接上脚就把门给踹开了。
里面正劝着的小护士们看到沈应知,一个个都松了一口气,找了借口赶紧出去。
米隐不吃那一套:“怎么,你是谁啊,是来给我办出院的?”
沈应知走过去,开始检查她的身体。
但米隐一点儿都不配合,还挣扎:“知不知道我在他身上花了多少精力啊,光命都救了两次,给我弄跑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沈应知火了,将手上的文件夹“啪”的一声甩到她耳边,自上而下怒目而视:“你给我消停点。”
“怎……怎么,想打我?”
“你救了他多少次花费了多少精力,都跟我没关系,”沈应知说,“但你的命是我救的,不想要就还给我。”
米隐没想到沈应知会那么说,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米隐是前者,后者恰好都让沈应知给占全了。
之后两人无数次交锋下来,反正米隐是没赢过一次。
虽然不知道这个女医生跟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总感觉像是自己抢了她什么宝贝东西一样,那随时可以剿灭她的气势让米隐也有些害怕。
被警告了一番后,米隐可算是消停了。
杜怀殊没想到周尽城那天也会去亚希医院,否则一定会晚两天来还车。
门口相逢,水火不容。
江舟叹了一口气,继续和稀泥:“要不,咱找个地方练练?”
“算了吧,免得到时候人家说我欺负残疾人。”杜怀殊撂下话后先一步去摁电梯。
周尽城反驳:“谁残疾了?”
“谁残疾谁知道。”
周尽城懒得跟她斗,没接话。
三人乘电梯去了叶南肆办公室,门口正好遇到从米隐病房下来的沈应知。
多年以后,四个人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中,这还是第一次。不算复杂的关系里,他们沿着长大的轨迹变成了各自想要成为的人。
江舟带头笑了起来。
但其他三个并没帮着暖场,很快局面就变得有些尴尬。江舟咳了两声,沈应知回过神来,先一步进门,然后“嘭”的一声将门重重合上,把三人关在了门外。
“我去!”三人同时发声。
“长脾气了。”周尽城笑。
“欠教育。”杜怀殊瞪着眼骂。
江舟还没来得及发表自己的看法,周尽城绕过杜怀殊抓着江舟的肩膀说:“从小到大是不是我对你最好?”
“屁嘞!”江舟心里默念。
但周尽城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接着洗脑:“看在我曾经为你付出过那么多的份上,今天你可不可以为了我小小牺牲一下?”
“等等!”江舟觉得再不反抗可能就要阵地不保,连忙问,“你为我付出什么了?”
周尽城掰着指头给他算:“陪你逛二元店买火野丽的贴画、挂件、头饰……”
杜怀殊“扑哧”一声笑出来。江舟恼羞成怒,一巴掌拍到周尽城肩膀上让他闭嘴:“怕了你了,说吧,又要坑我做什么?”
“你进去帮我把叶南肆弄出来,给我制造一个二人空间。”
江舟怒了:“你要点脸行不行啊?”
“没啊!没吧?你去不去嘛,”周尽城开始新一轮的威胁,“不去也没关系啊,反正你那些火野丽的……”
“好了,等着。”江舟怒吼一声,推门进去。
十秒钟后,叶南肆办公室门再次打开,接着江舟和叶南肆两个人表情诡异地一前一后从里面出来。
一人开玩笑地问:“小江同志,你这么大张旗鼓约我真的好吗?我们去哪儿啊?”
另一人回:“约你大爷,哪儿也不去,去楼下晒太阳。”
后面那个人委屈巴巴:“可是今天没太阳啊。”
“没太阳,晒风。”
“小江同志就是有才华,‘晒风’这么高级的词汇都能信手拈来。”
“闭嘴!”
后面的人小步跟上,先江舟一步殷勤地摁了电梯。
杜怀殊跟上去还钥匙也不是,不还也不对,于是索性查了米隐的住院记录准备去警告她一番。
叶南肆的办公室内。
沈应知合上资料准备放进柜子,转身便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那人把头埋在她颈窝里,鼻头很凉,呼吸很热。
沈应知保持着那个动作没动,身后的人也就不动。
僵持了一会儿,后面的人才开口,一开口就撒娇:“腿疼。”
沈应知说得正经:“你‘老婆’在住院部三楼,306床,要我带你过去吗?”
周尽城眉头一蹙,心里不好受了:“不是,宝贝,我觉得这事儿你得讲讲道理。”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马上改口,“算了,是我犯浑,你就是道理,还讲什么讲。你打我骂我都行,我自作自受我活该。”
“我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吗?我会做那种没有理智的事吗?”
“你不是,你不会。”周尽城说。
沈应知转过身来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我、会。”
周尽城心里“咯噔”一声,正想着她会不会冲到住院部找米隐拼命,对方就踮起脚搂着他的脖子将嘴唇贴了上去。
她心里只有他,别人如何,她不关心也不在乎,所以她会救米隐。
只是非常简单的触碰,没有带任何别的情绪,真正尝到了他的味道,她才安下心,才愿意承认,周尽城真的回来了。
周尽城刚刚开始回应,沈应知就突然哭了起来:“城哥,你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如果再有第二次,我一定会死的。”
周尽城心里一紧,将人紧紧抱住,感受到了她一身硌人的骨头,心疼得不行,没有说一句话,抬起她的下巴就又吻了上去,激烈、火热、绵长。
意识到问题严重的时候,杜怀殊已经退不出来了。
米隐眼睛里毫不掩饰地闪着兴奋的光,喊她:“沈应知。”
见杜怀殊没反应,米隐也不管脑袋上还缠着纱布,激动地说:“我啊,你忘了咱俩当年同时被绑架,我就在你隔壁,我还每天鼓励你,你忘了?”
怎么可能会忘?那伴随着她度过了七年的噩梦如影随形,要不是沈昌和迟迟不去救她,她身上根本就不会留下那么多伤疤,害得她不敢穿漂亮的衣服,而最终选择穿军装。
只是,她为什么会叫自己“沈应知”?
“你忘了?”他乡遇旧友,米隐兴奋极了,“咱们在红色夏令营认识的啊,我当时超喜欢你的个性。你把几个你看不顺眼的男生给打了,完了还大声告诉他们说‘我叫沈应知,你们给我记住了,想要报仇的别忘了开学去楚江一中找我’,我的妈呀,那个时候真是惨毙了……”
回忆起那个夏天,四人相约来一场未成年之旅——
周尽城带着沈应知单独去了北海。心有不甘的杜怀殊穿了沈应知的衣服,做了很多捣蛋事然后嫁祸给沈应知。红色夏令营也是,当时只想让沈应知在开学的时候难堪,可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居然差点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如果回忆没错,如果推断没错,当初本来应该被绑架的人是沈应知,而不是她。
那么,沈昌和不去救她,是不是也可以大胆地假设为一开始他并不知道被绑架的人是她杜怀殊而不是沈应知。他迟迟不去救自己,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无能,而是一开始就打算牺牲自己的女儿呢?
杜怀殊不敢往下想,那件事如同一张巨大的网,本来已经快要被她遗忘了,可是翻身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其实还粘在上面,根本下不来。
米隐还在说着什么,杜怀殊已经一句都听不下去,磕磕绊绊地出门、下楼,直奔蓉城机场,回楚江。
“我救了你两次。”米隐抬头看着周尽城,尽量保持冷静。
周尽城说:“我知道我这么说挺浑蛋的,但浑蛋我也要说,我不可能娶你。那个婚礼我之所以答应只是因为我想借机跟组织取得联系……”
“知道浑蛋为什么还要说?”米隐问。
“因为不说,你可能不会觉得我是浑蛋,会继续想要跟我结婚。”
米隐惨淡一笑:“你可能不知道,我就是喜欢浑蛋。”
“米隐……”
“你老婆是谁?”
“是我。”沈应知跨进门,站在米隐对面,双手插在口袋里,手上什么也没拿,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却让米隐下意识想往后退。
沈应知上前站在周尽城身边,握住他的手:“米隐,谢谢你救了他,也等于是救了我。但是我也救了你,所以我们之间扯平了。”
如果这话是别人说出来的,米隐一定会骂回去,扯平什么扯平、扯不平之类的。可沈应知叫她感到害怕,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坚定是她不具备的。
米隐知道不管自己再怎么挣扎,最后的结局都不会变,从沈应知干脆利落地跨进门开始,所有的事情都一锤定音了。
周尽城跟米隐说,我老婆很娇气,牛奶只喝德国进口的,巧克力只吃意大利纯手工制作的,男人只睡周尽城脱完衣服后的。可是她米隐不一样,没有牛奶白开水也行,巧克力吃不吃都无所谓,甚至周尽城不给她睡都没关系。
她是真的喜欢他。
捡到他的时候,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她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甚至连他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
可她还是喜欢他。
那份喜欢其实源自七年前,当她终于被人从绑架她的人手中救走后,她在那个荒草丛生的院子里,看到了那些为了救她而牺牲的人。
尽管她的眼睛是被蒙着的,但她还是从指缝中看到了,那个躺在离她很近的地上悲壮牺牲的男人,她趁乱拿走了他的军牌,一拿就是七年。
他叫沈昌和。
沈应知和叶南肆的援医还有半年结束。
两天后,周尽城和江舟要回楚江,黄风雁见沈应知状态恢复也就跟着一起回去了。
某个服务站吃中饭的时候,周尽城把江舟忽悠开。
虽然知道开口很难,但周尽城还是把沈昌和当年的事情告诉了黄风雁。
以为她能因此释怀,没想到她只是冷笑一声。
“尽城,你知道作为一个女人,对她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吗?”
周尽城看着她。
她说:“结婚前,父母、爱人甚至朋友都能成为‘命’,可当她有了孩子后,她的‘命’只可能是她的孩子。”
与此同时,楚江那个军区大院里,杜怀殊将一份自己整理出来的资料扔在杜天面前,流着泪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隐瞒这么多年?”
杜天沉着眼,看着面前的牛皮袋子,没说话。
杜怀殊继续问:“当年,沈叔叔一开始并不知道被绑架的人是我,对不对?他是准备牺牲沈应知的是不是?后来知道那个人是我,所以临时更改了作战计划,因为要去救我,所以全队牺牲。爸爸,你是捡了他的功绩,你是踩着他的尸体上位的是不是?”
“啪”的一声,杜天给了她一耳光。
“你在跟谁说话呢?我是你爸爸!”
杜怀殊流着眼泪,表情绝望,哽咽着说:“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我会揭发你,我要让大家都知道事情的真相。”
杜天被气晕了,指着牛皮袋子浑身颤抖:“怎么,当了记者了要去揭发你爸爸?我是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吗?对,没错,你沈叔叔当年是为了救你才擅自更改了作战计划。但他是军人,他需要服从命令。他不服从命令的后果是带领了全队十多个弟兄走向死亡,没一个活着的。我们是一个宿舍里住过来的兄弟,难道我不会疼吗?他错了,就是错了。”
杜怀殊惊愕了:“所以,我不该被救是吗?”
那双不解的眼睛落在杜天视线里,让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人碾过一般,疼得浑身乏力。
如果当初不是知道女儿被救出来了,他的确不敢保证,随后去清场的时候能出手得那么干脆。
这是一个这么多年以来他从不敢去问自己的问题。
一方面沈昌和救了他的女儿,另一方面因为沈昌和擅自更改作战计划导致全队牺牲。可是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独立存在的,所以他也自责、愧疚、良心不安,对沈昌和、对牺牲的战友,都有。
如今被自己女儿搬上台面来问了,他才发现自己真的是老了,老到连张口说话都要这么用力。
同样觉得老了的,还有黄风雁。
她说:“当我知道你沈叔叔决定牺牲自己女儿时,我就疯了。尽城,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你是军人。我只有一个女儿,她曾经被当作赌注牺牲过一次,我无力承担第二次,你明白吗?”
“所以,”周尽城问,“‘博尘’那会儿您以为我又要牺牲她,才那样对我的?”
周尽城赶在她回答之前,甩出自己的态度:“我守护这万里河山的目的,就是为了守护她、守护您,守护千千万万个她和千千万万个您。就算是我死,我也不会让她死。”
他虔诚地继续说:“阿姨,她是您的女儿,可也是我唯一爱的人,您会希望她好,我何尝不是?”
您不会让她受的伤,我也不会。
您护不住她的地方,我来护。
清明节的时候,沈应知从亚希回来后,去了一趟楚江。
沈昌和的墓碑前放着桃花一把和黄酒三两。
她猛然回头,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从眼前走过。
那还是她很小时候的记忆,沈昌和抱着她,跟她说他和黄风雁年轻时候的故事——
认识她在阳春三月桃花盛开的季节,她桀骜不驯逃课打架,是那个时代里的“坏孩子”。
“好孩子”沈昌和背着书包替老师满城寻她,最后在一个黄酒铺子前看到了挽着袖子卖酒的她。
他放下一把桃花,得到了三两黄酒。
……
沈应知冲那个慌忙下山的背影笑了起来。
准备离开的时候,墓园门口停了一辆车,悍马里下来个人。
那个人轻车熟路地朝这边走,刚拆了石膏的腿还有些不利索。
他也看到了她,于是笑着朝她走来。
沈应知站在原地没动。
墓园上空风声正紧。
和那时的季节相同——
一池春水在大院荷塘里缓缓流过,草木抽芽,他从对面来,带着少时羞涩的脸,站在细碎的阳光下,张着一口缺牙的嘴,问她:“长大了给我当媳妇儿,好不好?”
等他终于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沈应知不假思索地说:“好呀。”
身后,一座城春,草木皆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