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花朝时节
花朝一到,便也意味着,谷顺最冷的时候,的确过去了。
忘忧站在阁楼上,推开了一扇窗子,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宅子里有这么热闹了,好像连除夕那晚都比不上今天的景象——人人手头都有事做,人人忙得脚后跟不沾地,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喜悦又安心的笑脸,整座宅子,都散发着一种类似期待的味道。
末了,忘忧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除夕那晚宅子里也是很热闹,大家伙也是很忙的,只是大家拼命挤出来的笑脸底下,总是藏着那么一点儿惨淡——其实在琛聿哥哥走了之后,不管什么节日,大家总是这样兴趣缺缺的。
可为什么眼下这个花朝,大家却又突然振奋起来了呢?忘忧苦恼了许久,得到的答案无非也就两个,一是爹爹和裴扶苏的病情渐渐明朗,二是杜管家走了。大概是这两件事情给了大家一种好日子终究要来临了的感觉吧。可忘忧仍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小姐。”小丫头拿着衣裳轻轻地出现在忘忧身后,“等会就要开花朝席了,再不换衣裳就来不及了。”
忘忧回头一看,嘴却撅上了天,“我不要穿这个。大过节的我要穿新衣裳。”见小丫头仍懵懵懂懂的站在原地没有动,忘忧便有些急了,“就是前两天刚做好的那套湖蓝色的呀,上面有银线绣的茉莉,还有褶皱边,我要那套。”
“可是小姐。”小丫头有点犹豫,“这天儿还是冷的呀。那套是春天的衣裳。”
“不管。”忘忧赌气似的将窗户关上,“我就要穿那套,我一点儿都不冷,不给我穿那套我就不出阁楼这张门。”
“好好好,小祖宗。”小丫头没辙,只好下去给忘忧换衣裳,可还没有掉头转身,就见忘忧仰起脸,神色认真的问道,“那个江湖郎中到了么?”小丫头促狭一笑,朝忘忧眨了眨眼,“原来小姐不怕冷,是因为要见房郎中。”
“你胡说!”忘忧面上一热,便作势要去拧小丫头的耳朵,“看我不把你耳朵拧下来!”
“小祖宗,你可别跟我闹了,再不换衣裳真的来不及了,大过节的,我还不想被三夫人逮着数落呢。”小丫头咯咯的笑着,从忘忧手里逃了出来,“我再告诉小姐一声,房郎中早就到了,现下坐在院子里,跟老爷聊着天呢。”
房尉在来裴宅之前,去过一趟杜叶的房间。
“大少爷?”杜叶有点惊讶,他方才分明看到房尉已经上了裴宅的马车,却没想到此时他又折返回来,“怎么了?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嗯。”房尉笑着点头,垂眸从杜叶手里接过他正在倒茶的水壶,“我自己来,你的手还没好全,就别乱动了。”
“我做惯了下人,没有那么金贵。”话虽如此,杜叶也没有再去抢房尉手中那个茶壶,他只是坐在一旁认真的看着房尉,问道,“不过大少爷落了什么东西?”
“你。”房尉顿了顿,将慢慢一杯茶水推到了杜叶手边,水面上的茶叶打着卷儿,又慢慢的沉了下去,“毕竟是过节,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冷清。”
杜叶一怔,他没想到房尉特意回来一趟,竟是为了自己。
“可是……”杜叶不知如何开口,他愣愣的看着房尉已不复当年的面孔,莫名的,就觉得自己中箭的地方,又开始血淋淋的疼。明明那里早就结出了一块褐红色的痂,“我没有脸去裴宅。相比于去败大家的兴致,倒不如在这里替大少爷看着药庐。”
房尉倒也不再劝解,其实在带杜叶一起回裴宅过花朝节这个念头产生之际,他就已经知道了杜叶不会跟他回去——但他也知道,若自己态度强硬一些,杜叶是会听话的。
可不知是对“大少爷”这个身份生疏了,还是因为先前经历了杜管家之事,房尉已经拿不出主子的架势,更何况,他也从来没有把杜叶当成过下人。
“那这个送给你。”房尉笑着将一朵花轻轻地放于杜叶微张的手心里,“是今早上在药庐里,看到的第一朵迎春。”他特意折返回来,不是非要强人所难的带走他,他只是想告诉他,他没有忘记他,在这大好的节日里,他不忍心他落单。“等我回来。”
“大少爷。”杜叶的呼吸因为那朵突如其来的花朵儿而顿住了,但很快,又恢复自然——伺候大少爷这么多年,他知他是个温柔的人。但就是因为知道他这么好,所以杜叶才觉得自己有罪过,哪怕错并不是他犯的。但父债子还,怎么着,杜叶都觉得他愧对他的大少爷,“今日花朝,必定是场鸿门宴。您一定要万分小心。”
“我知道。”房尉倒是看起来很轻松,“他们居心叵测,正巧我也目的不纯。不亏。”
本是件让人发愁的事情,但被房尉这么一说,杜叶也跟着放松起来。末了,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往房尉手边放了一些东西——不到最后关头,他不敢拿出来的东西。
“大少爷,我知道您此番前去是要探三夫人的虚实,若是……”杜叶也不知该怎么形容那些还未发生的事情,总之他也算豁出去了,他只要将这些东西拿给房尉,就意味着,裴宅,他更是回不去了,“你把这个带上,我爹都不知道我拿了这个。我等您回来。”
虽说裴宅的大笔银子不知去向,但对外,依旧还顶着城中首富这个头衔。于是三夫人在跟后厨房敲定宴席菜品时,也是捡着应季中最贵的来——有些时候她觉得,体面这东西,必须用价钱来衡量。哪怕它只是一碗菜。
“大夫人的头风今天又犯了,所以中午就只能缺席了。”桃夭一边给房尉添菜,一边在他耳边小声的言语——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如今她照顾起这个外来的郎中竟已这么熟稔,哪怕只是看到他的眼神稍微偏了一点,自己也费尽心思的去解释。虽然她自己也没弄清楚,方才房郎中看的,究竟是大夫人空出来的位置,还是扶苏少爷空出的位置。
房尉很轻的点了一下头,其实大夫人出不出现,对他今天要做的事,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只是低头吃菜的那瞬间,他好像又闻到了那串钥匙上的陈旧铁锈味。
接着,房尉站了起来,朝正位上的裴老爷作了一个揖,“在下突然想起给裴宅备的礼还落在马车上,在下去取,很快就回来。”
“什么礼要房郎中亲自去取?”三夫人笑笑,十分安闲的夹了一筷子鱼肉到裴老爷碗里,“随便打发个小厮去就行,房郎中你呀,还是留下陪我们老爷吃吃酒吧。”
“正好是壶滋补的药酒。”房尉由于已经站起了身,便能毫不费力的看尽整个桌子——三夫人坐在裴老爷左手起的第一个位置,那里,本该是大夫人的。“出门前我已将那壶酒敬过花神,而且温药酒很讲究,旁人一时半会学不来。”
“也罢,既是敬过花神的,那自然不能怠慢,劳烦郎中跑这么一趟了。”三夫人顺着房尉给的台阶,满眼笑意的结束了客套话。她知道,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
自然是没有什么敬过花神的药酒。
房尉看似是一路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但实则却一直在避开裴宅众下人的视线,最后,他小心地拐进了一条岔路里,转眼间,便来到了裴宅后院。
后院相对整个裴宅的布局来说,是一个比较杂乱的地方,好像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将平常那些用不到,但又不能丢弃的地方圈在一起,给大家省点儿麻烦。所以这地方不到有用处的时候,几乎无人踏足。况且今日过节,主子们围在一起用膳,下人们自然也忙里偷闲的聚在了花园里玩乐,这一处,便更加冷清了。
房尉不紧不慢的走上前去,还未来得及将后院那扇看起来苍老了不少的大门给推开,就感觉到自己的后腰处,正被什么东西给轻轻抵住了。似是细长,但头却是钝的。
“裴小姐。”房尉顿了顿,他认得来者身上那股子香味,“怎么不在席间好好吃饭?”
“没意思!”房尉话音一落地,就听到忘忧十分不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着,一根纤细的树枝就被她干脆的甩到了地面上——看来方才忘忧就是用它,去抵住了房尉。
“一点也不好玩儿!你背后是长眼睛了么!一猜就知道是我,没意思。”
“长没长眼睛,在下都认得出小姐。”房尉轻松一句话,就惹得忘忧面上一红,为了遮掩这个丢脸的事情,忘忧故意虚张声势的瞪眼问道,“那你在后院子门口作甚?你不是要去拿酒的么?”
“拿酒之前得先将煮酒的火生好。”房尉有条不紊,不见一丝慌乱,“我问了桃夭姑娘,她说粗柴都在这后院中,我便过来捡一点。”
“不过捡柴罢了,你叫下人来便可。”忘忧微微嘟起了嘴,“犯得着自己动手么。”
“小姐也知道捡柴是‘不过’的事,何必麻烦他人?”房尉言谈间,已经将后院的大门推开了,“我来的路上,见大家都在赏花休息,便也懒得叨扰他们了。”
“那你等等我。”忘忧的声音听起来兴趣盎然,提着裙边便要去追房尉的步伐,可没想到这裙边终究是太长了——这衣裳不仅仅是春天穿的,还是长大了一些之后再穿的。三夫人总觉得忘忧还会在今年蹿一下个子,所以特意交代裁缝,裙子得做长一些。可没想到这裙子这么快就被忘忧给派上了用场,待房尉回头时,就只看到一个小小的湖蓝色身影,跌倒在后院的门槛边。
“裴小姐。”房尉无奈折返,将忘忧小心地扶了起来。本是想着要责怪她为何这般不小心的,但一对上那灰溜溜的小脸和无比委屈的眼神时,房尉也只能作罢。他将忘忧搀到一旁坐着,自己再蹲下身给她拍了拍裙边上的灰,改问道,“你要我等你作什么?”
忘忧又疼又臊,还觉得自己不争气,可再怎么着,没说完的话还是要说的。于是她眨了眨眼睛,硬生生地把因疼痛而带来的泪意给逼了回去,但一开口还是带了些软糯的哭腔,“我……想要和你一起捡柴来着。”
“你这样子还捡什么柴。”房尉的手刚探上忘忧的脚踝,就明显感觉她痛得一缩,房尉轻轻摇了摇头,看来是摔得不轻,“就算没伤着骨头,但也扭到筋了。我把你背回去,等会你就让你房里的丫头给你上些药。老实待个一两日便能好了。”
“不要。”忘忧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赌气,总之她不满意房尉这个安排。
房尉自然也听得出忘忧的不喜,于是他将头抬起,深潭般的眸子就这么对上了忘忧气鼓鼓的脸颊,他不禁好笑的问道,“小姐此时是在跟谁置气呢?”
“要你管!”话一出口,忘忧便有些后悔了。毕竟现在能帮到她的,也就房尉一人,她实在不该朝他撒泼的。于是她的眼神立马软了下去,可还觉得不够似的,又可怜兮兮的扯了扯房尉的衣裳,“你别送我回去,要是现在你把我送回去,那我等会就会被娘亲逼着去参加花朝吟诗会了,我最讨厌文绉绉的。还不如扭伤脚坐这看你捡柴呢。”
“小姐以为,我现在还有心情捡柴烫酒喝?”
这句话说出来的同时,房尉就知道自己已经默许了将忘忧留在身边这件事。
一来,若真的将忘忧在此刻送回去,那今日的计划便必定完不成了。且不论要耗上多长时间诊治忘忧才能使裴家安心,光是自己方才那套捡柴的说辞,骗得了忘忧,却不一定骗得了别人。二来,今日的目标是三夫人,若她真的有问题,那么必设埋伏等着自己,带上忘忧,就等于掌握了三夫人最为重要的软肋。思虑至此,房尉难免有些愧疚,他真的不是故意要拿忘忧做这场博弈中的筹码的,真的不是。
“既然小姐那么不想回去,便不回去吧。”
“真的?”忘忧兴奋的眨了眨眼,脸上全然一派天真无邪,“那我们玩什么?”
“玩什么?”房尉笑着拍了拍忘忧的头,“什么也不玩。得先找个地方好好坐着,现在天气暖和了,到处都是虫蚁,待在这树木草丛附近,难免招东西咬。”
“那好吧。”忘忧听到回答后本来有些泄气的,但转念一想,到底是不用参加吟诗会了,于是又立马来了精神,她仰起脸,在偌大的后院里看了一圈,煞有其事道,“我们哪里都可以去,但就是不能上那个阁楼。”
“为什么?”房尉隐隐觉得这里头有蹊跷。
“因为我娘亲是这么说的。”忘忧有些不好意思,她向来是不太听三夫人话的,但此刻却又像那些深闺娇小姐似的搬出“娘亲的话”来。尔后,她伸出了一根葱管般的指头,指着那阁楼的方向,道,“娘亲说那是禁地,不让我去。最近反复叮嘱了好多遍。”
阁楼是禁地?
房尉不由得身形一顿,他在裴宅待了十二年之久,却从来不知有这么一说。最多也就是杜叔先前说过阁楼阴暗狭小,又堆积着些旧物,房尉便顾及着灰尘伤肺,所以才没有带扶苏上去玩过。可曾几何时,它却变成了裴宅的禁地?而且还是三夫人最近反复叮嘱忘忧不能去的禁地?难道说,这压根就是三夫人故意通过忘忧来下的一个圈套?
但越是危险的地方,往往就越暗藏玄机。房尉顺着忘忧手指的方向,牢牢地盯着那栋阁楼,它仍如记忆中的那般破旧,一砖一瓦都散发着黯淡的老气。房尉想,若真如自己所料,这一切都是三夫人故意为之的话,那么这个地方,就必须去一探虚实了。
“呀,锁了。”忘忧一蹶一拐的被房尉搀着上了阁楼,还不到门口,便眼尖的瞧见了那把沉甸甸的铁锁,它牢牢地挂在那两根已经快朽穿的门把手上,好像下一秒就要拖垮把手,自个儿坠到地上去——也仅仅只是好像了。因为她转瞬就听到房尉拨弄它们的声音,铮铮的,听起来很坚硬,“怎么办?我脚疼得厉害,不想再多走半步路了。”
“那小姐就先坐在一旁,我自有办法。”房尉突然欺身过来的时候,忘忧惊得连呼吸都滞住了,可结果既没有她想得那么曲折动人,也没有那么波澜壮阔。房尉只是飘然而至,轻轻的从她头上拿走了一根银簪子罢了——忘忧莫名的就有些恼,她愤愤的盯着房尉正开锁的背影,满鼻子都是房尉身上的那股草药味。
待房尉解开铁锁之后,忘忧的脾气又撒到了眼前那根被他还回来的簪子上,她撅着嘴,干脆的摇头,“不要了。脏都脏死了,反正我也不缺这一根簪子。”
“那好。”房尉护住忘忧,一手便推开了眼前那张布满灰尘的大门。他的后半句差点被那道颤巍巍的“嘎吱”声给淹没,但忘忧还是听清了,他说,“就当小姐送我了。”
忘忧有些失望,原本她以为能够称得上“禁地”二字的地方,一定非常了不起。但眼前这座阁楼,倒真的叫她大失所望了——除了黑,就剩下一股子霉气,从而带着摊倒在一旁的物件都染上了颓势。总之,这真的一点儿都不“禁地”。
“江湖郎中。”忘忧闷闷不乐的瘪了瘪嘴,那些本因违反了“娘亲的话”而在胸腔里产生的那份快意已经**然无存——说到底,还是这个阁楼不争气。她想走了,可一个人又下不去那段长长的台阶。可等了许久,都没有听见房尉的回声。
“江湖郎中,你在这作甚?没听见我叫你么?”忘忧在阁楼里转了小半天,最终找到了房尉——他站在角落里,微微低着头,像是在看什么东西。“好家伙。”忘忧心中那摊子名为“好奇”的火,在此刻又被点燃。以至于她都忘记了其实娘亲也是不许她说好家伙这三个字的——说是不合小姐的身份。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自己向来就不听话——踏足这阁楼,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快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忘忧心情愉悦的焦急起来,她忍着脚踝的疼痛快步走了过去,还没站稳就开始伸手抢房尉手中的东西,“有好玩的东西不许藏着掖着!”
“不行。”房尉很干脆,一抬手就将账簿举到了更高的地方。
其实房尉也不知道账簿里写了什么,或者说,他也不知道手中这本是不是就是大夫人拜托自己来找的那本,他还没来得及翻看,就被忘忧给追了过来。
但不管如何,房尉都不想让忘忧看上一眼——万一,房尉是说万一,眼下这本真的就是三夫人和管家私分钱财的账簿,那忘忧看到了,该多伤心?方才将她留在身边,就已经于无形中亏欠了她几分。再来一次,房尉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
“小孩子不能看。”
“凭什么?我家的东西我怎么不能看了?”忘忧不服气的瞪着眼前人,在自己费力从地面跳起的那一刻,忘忧是忘了的——她忘了她现在还算半个伤患,她的脚踝根本承受不起她此时的动作——果然,一声短促的“哎呀”在阁楼中响起,像是一块幽黑的布,突然间被人撕了道口子。忘忧下意识抓紧了房尉,几乎是同时,二人齐齐摔倒在地。
在火把猛然从外头探进阁楼的那瞬间,房尉下意识用手先遮住了忘忧的眼睛。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接到小厮通报而快速赶来的裴老爷一脸震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向来被他看作正人君子的房尉,此时正和自己的女儿做出如此不像话的举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跌坐在一起,成何体统!”
“老爷别急。”三夫人将手中的油灯递给了身旁的小厮——房尉粗粗的扫了一眼小厮的人数,绝对是有备而来。“我这就将忘忧带回来,您千万别急坏了自己的身子。”话音刚落,三夫人就已经走了过来,一边拉扯着还在房尉身下的忘忧,一边蹙眉责怪道,“你说宴席闷,我便准你出来透口气。你瞧瞧你,现如今像什么样子!是不是要把你爹爹气病才甘心,赶紧给我起来,回头罚跪祠堂!”
忘忧满脸绯红,整个身子都由着三夫人的动作而动作,像是一个刚成形的小人偶。要是平时,遇上了裴老爷和三夫人都这么凶的时候,忘忧可是不依的,若有错那便委屈的放声大哭,若没错那就已经直冲冲的顶上了嘴——可如今,她也分不清和房尉一起抱着跌落在地这件事,是有错,还是没错。更何况她虽然已经离开了房尉的身体,但还是被那股热气给臊得浑身都扎扎的痒。这种种,都让忘忧在此时变得非常迟钝,以至于被三夫人拖着走了好几步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她脚疼。
“娘。”忘忧小声道,“慢点走,我脚……脚疼。”
“什么?”一直看着女儿的裴老爷,自然也听到了忘忧方才那句喊疼的话,“脚疼?难道还受伤了?”
三夫人闻言也将头掉了过来,虽是望着忘忧,但房尉却感觉到,那道散发着凉意的视线其实是打在了自己脸上。三夫人叹了口气,道,“透口气罢了,怎的还弄伤了脚?”
“房郎中,你我都是讲道理之人,特别在经过管家之事后,我对你更是欣赏。”裴老爷面色已然非常难看,但到底是读过书的生意人,知道礼性和计算其实可以并行,“但眼下这种情况,最好还是请你解释一番。”
“好。”房尉并不急着应战,他只是从容起身,顺带着将手中的账簿又放回了桌上——他的确是故意的。他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三夫人等会要说出的那个“理”给先捧上了天,“在下的确是要去马车上拿药酒,老爷若是不信我这个说辞,现下大可派人去看看我的马车上是不是有壶酒。”——既然敢这么说,那车上必定是有酒的,是今日一大早,闻人晚派人送来的几坛子花朝佳酿。房尉便留了一坛子在马车上做备。
“那就当作郎中是真的去拿酒罢。”三夫人冷冷出声,“那接下来的事情又该如何解释呢?马厩和后院并不在同一个方向,按理说,郎中根本不需经过这个地方,可为何又出现在了这里?”
“我先前便说过,温药酒很讲究,必须要用较粗的柴。我见今日过节,大家都在赏花歇息,便不忍出声打扰,问了桃夭姑娘,方知柴火房在后院中。”
三夫人没有反驳,毕竟她也不会傻到要提着桃夭来对质。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瞧出来,桃夭对眼前的房郎中可比对扶苏少爷还上心——一如当初侍奉大少爷般。
“就算来后院有正经理由。”裴老爷仍旧心疼着女儿,“那忘忧的脚伤又是怎么回事?你们方才那样子……”
“爹!”忘忧好不容易才将面上的红潮给赶下来,如今又突突的上了脸。她迅速的看了眼房尉,又低着头扯了扯裴老爷的袖子,“您不要说了。我这个脚伤是因为我踩到了裙子边,这才给摔在了后院的门槛边儿。跟江湖郎中没有关系的。”
“就算忘忧受伤跟房郎中没有关系,但之后的事房郎中居心何在?”裴老爷有些意外的看了眼身旁的三夫人,她很少这般咄咄逼人,“主人家的小姐受了伤,不送到房里歇息或是来报备一声,反而偷着藏着上阁楼?况且这阁楼我是不让忘忧进的,忘忧虽顽劣但这些话她是不会违背于我的。是不是房郎中说了什么,她才随你进了阁楼?”
“三夫人言重了。”房尉笑笑,“我只是帮着裴小姐躲一下等会的花朝吟诗会罢了,知道这地方三夫人不让小姐进,但也正因为如此,这地方才有来的价值。”
“哦?”三夫人向着房尉的方向走了一两步,笑里藏刀道,“可还不是被发现了?”
“自然,纸怎么可能包得住火呢。”房尉直直的看向了三夫人,那目光竟凌厉得让三夫人不自觉地又往后退了小半步,“举头三尺有神明,三夫人您说,是吧?”
“呵。”三夫人不得不承认,房尉方才那番话让她的心重重的颤栗了几下,但很快,她的眼神又落到了她故意放在阁楼里的那本账簿上,一个微妙的笑容便悄悄地绽放开来,“方才我瞧见郎中手里,是拿了本账簿的。”
“账簿?”自从裴老爷上次清整账房,发现诸多问题后,他便对这些字眼,比先前更为敏锐了。他看着三夫人,虽困惑但也是温和出声,“这阁楼里还有账簿?”
“是。但都是老爷看过,检查过的账簿。”三夫人折过身去,规矩的朝着裴老爷福了个身,垂眸温顺道,“是为了防着之前跟着杜管家做事的那群孩子们,听说他们害怕被老爷撵出府,便一直想找几本账簿来做做手脚,好撇清他们与杜管家间的交易。这些年账簿实在太多了,我怕老爷一时太累记错了年份和月份,便将看过的,都给移到了这阁楼来,这才交代忘忧那个冒失丫头不准来阁楼玩闹。”
裴老爷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些不具名的柔情,道,“真是辛苦你了。”
“而房郎中却像是对那些账簿很感兴趣的样子?”三夫人侧着头,又盯上了房尉的脸——一张虽然年轻又好看,但带给她极度不安的脸,“莫不是房郎中跟那群孩子有什么关系?或是对我们裴宅的各项进项支出有什么高见?”
“三夫人多虑了。”话虽是回答三夫人,但房尉却看向了裴老爷。毕竟不管三夫人怎么折腾操持,这一家之主的位置,到底还是裴老爷的。“我看这些账簿纯粹只是因为它们同别处不一样,阁楼里四处都是朽物和灰尘,唯独这几本账簿整洁如新。一时好奇,便顺手拿了过来。”
“原来是账簿呀。”忘忧的声音就在这时脆生生的插了进来,带着谜底被解开的舒畅之情。接着她仰起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也对准了身旁的裴老爷,“爹,江湖郎中没有看过的,而且我要看他还不让我看呢,我不服气,便伸手去抢,所以我们才摔倒的……”
“忘忧!”三夫人微怒的打断了忘忧的话,她伸手想去戳一把忘忧的头,却不想被忘忧灵巧的躲开了,便更是恼怒,“看你这泼皮样子!不清不白的吃了亏,反而还去帮别人讲话,我看等到了明后两年,哪家公子敢来我们裴宅上门提亲。”
“不提就不提。”忘忧躲到了裴老爷身后,就着一点布料之间的缝隙,极快的偷看了一眼房尉,小声道,“我还不稀罕那些公子哥呢。”
“至于三夫人怀疑我跟那群孩子的关系,那便更是荒谬至极了。”房尉并不在意方才的小插曲——不在意的是“插曲”本身,而忘忧那股没头没脑的维护,房尉却是记在了心底。“照三夫人的话来说,那群孩子跟杜管家之间有交易。若我跟那群孩子有什么关系,那自然也是杜管家的盟友。既是盟友,杜管家又何苦要来陷害我?”
“随口一说的话,郎中又何必如此较真呢。”三夫人脸上的表情讪讪的,看来只得使出最后的法子了。她朝着身后的小厮使了一个眼色,小厮便立马会意上前,将阁楼的铁锁连着链子都一块扔了过来,又长又粗,摊在房尉脚边,像是一条狰狞的蛇,“但眼下这个问题,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三夫人笑得愈发沉稳大气,“试问郎中,阁楼上的这把锁,是如何打开的?”
一听这话,忘忧便又急了眼,“娘,是江湖郎中拿着我的……”
“忘忧!”三夫人眼里陡然浮现了几分少见的严苛,“我问的是房郎中,不是你。”
房尉当然知道三夫人既不是真心在意他用了何种手段将锁打开,也知道她不是诚意要对着忘忧摆出长辈的谱,她只是在造一个声势,一个噱头罢了,只有这样,才能让等会她将要说出口的话,变得更为理直气壮且铿锵有力。房尉闲散一笑,似是现在才想起衣袖处沾了些许灰尘,他轻轻地拍了拍,道,“三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既然如此,我便坦然相告了。”三夫人虽然面上还是严肃的神情,但眼底的笑意已经彻底的**漾开来——只不过她现在正对着房尉,裴老爷自是看不到,“阁楼的钥匙整个裴宅有两把,本是老爷一把,大夫人一把,尔后老爷的放到了我这里,便成了我这一把,大夫人那一把。方才用膳期间,小厮前来报信,说郎中和忘忧进了阁楼,我便立马打发了丫头回房去找阁楼的钥匙,可是它不见了。尔后我又问了大夫人房里的人,虽说大夫人现在睡下了,但平日里放钥匙的地方,也是空的。”
“所以呢?”面对三夫人洋洋洒洒一番话,房尉只做寥寥的表示。
“搜身。”三夫人粲然一笑,似是志在必得,“郎中莫怪这法子有点不近人情,但越是不近人情的东西,就越是看得清,不是么,若当真搜不出钥匙,我定给郎中赔个不是。”
“这恐怕不妥吧?”裴老爷试图劝阻,不说偏向外人,但他到底还介怀着上次杜管家的陷害,“若再……”
“无碍。搜身罢了,还请裴老爷放心。”房尉倒是一脸大方,完全不介意的样子让三夫人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心慌,接着,他掀眸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三夫人,认真问道,“只是三夫人,当真要这么做么?”
“自然。”三夫人听见自己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同时,她也知道自己,已没有退路。
“这是什么?”小厮一边呢喃,一边从房尉袖中摸出了沓信纸,但他没念过书,也不识字,所以只好这么问上一嘴,而且三夫人的命令是要搜出钥匙,那眼下搜出的这东西到底作不作数呢?小厮疑惑之余抬起了头,却不想猛然撞上了房尉看过来的眼神——就像是等着自己报备一般。于是鬼使神差的,小厮就嚷道,“三夫人,我搜到几张纸。”
“纸?”三夫人走过去,以为是个无用东西,便顺手拿过来一瞧,却没想到在看到的第一眼,就险些往惊喊出声。她手中的帕子缓缓跌落在地,而脸上的端庄和温婉也早已**然无存,唯独剩下一副不断颤抖着的身子,像是一根芦苇被抛在了疾风里。
“我问过三夫人的,可您还是坚持要搜身。”
房尉清浅地笑着,但落在三夫人眼里却是一片骇人的景象——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他会有这些东西?他来裴宅到底是要做什么?
在裴老爷越靠越近的时候,三夫人脑子里闪过种种场景——她不管不顾将这些信纸撕毁的场景,她用双手蒙住裴老爷眼睛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场景,甚至连祈求房尉不要说出那些事的场景,她都想过。可她做不出任何反应,她被恐惧牢牢的包围了。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裴老爷从她手中拿走了信纸,然后她知道,她的天,垮了。
“锦溪?”裴老爷不可置信的攥着那些信纸,甚至叫出了三夫人的闺名。他的手慢慢的从胸前垂到腹部,最后无力的挂在了身子的两侧,那些信纸也随之掉落在了地上——掉了也好。反正裴老爷也不想再看第二眼。他突突的睁着眼睛,像是一个死不瞑目的逝者,他十分艰难的看向三夫人,嗓子里似乎也带着一层难以剥落的沙哑,“你居然……”
“老爷!”三夫人放声大哭起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面上,接着丝毫不敢耽搁的爬向了裴老爷的脚边,她仰着脸,死死地揪住裴老爷的裤腿,止不住的哀求,“这都是房尉的阴谋诡计!您一定要相信我,我进门到现在哪一天不是围着您打转……我怎么,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不齿之事来!”
“娘?”站在一旁的忘忧似是被吓到了,她手足无措的愣在了原地,正当她鼓足了勇气想要上前搀一把时,就看到向来最疼爱娘亲的爹爹,狠狠地用脚将娘亲踢开了,于是她不可抑止的尖叫起来,“爹!你作甚……”
“闭嘴。”裴老爷像是瞬间苍老了十来岁,他望着平日里最喜的小女儿,摇了摇头,连带着凹陷眼眶里的那一点稀薄的水分也晃了起来,“你不是我女儿,我也不是……”言及于此,裴老爷便不再开口,后面那句话,他不忍心当着忘忧的面说出来。
“老爷……”三夫人跪坐在地上,发髻散乱,眼神空洞,泪流了满脸——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处地方都充斥着一股类似“罪人”的气息,但唯独那张嘴还不愿意屈服,她狠狠地逼自己吸了一口气,接着哽咽道,“老爷,求您,求您……信锦溪这一回,这一回。”
裴老爷眉头紧蹙,望着那个蜷缩在一块的身影,怜惜不由得从心底蔓延开来——他恨这种感觉,他恨自己竟然要去怜惜一个背叛自己的女人——哪怕这个女人现在已经狼狈得不像样子,哪怕这个女人平时最怕的就是不像样子——但他仍旧恨。
他走了过去,单手托起那张自己曾真心爱惜过的脸,“不可能。”
“秦锦溪,我说不可能。”裴老爷笑了笑,指腹轻轻摩挲着三夫人红肿的嘴角——方才那一脚不小心踢到的,“这明明就是你和管家的字迹,你要我装眼瞎还是装心瞎?这么多年,你们一同进货一同出城一同好几天不归家,我都信你们。可你们呢?你们是如何践踏我这份信任的?信上写的清清楚楚!忘忧不是我的孩子,那几笔银子也是你们捣的鬼,在扶苏的枕头里掺杂毒物,甚至连房郎中一个外人你们都要算计!”
“传我的令。”裴老爷松开了三夫人,挺直了脊背——房尉知道,这对此时的裴老爷来说,是一件非常要力气的事,“裴家三房秦氏现已疯癫,锁于阁楼,今日起,任何人不得探望。”
房尉在得到裴老爷应允后,又折了回来。
再次推开阁楼木门的那瞬间,他毫不意外的看到了已经停止悲恸哭声的三夫人,她拣了一张满是灰尘的椅子坐着,正小心翼翼的将散落的发髻又重新盘上头顶。而三夫人也像是毫不意外房尉会出现一般,她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沉浸于自己的发髻中。
“三夫人。”房尉率先打破沉默。
可三夫人却不搭这个腔,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地面,问道,“杜管家给你的?”
“不是。”房尉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为杜叔。杜叔到了最后都在竭力的隐瞒着三夫人,说不能害了别人,而这个“别人”,却首先就怀疑到了他的头上。
“那是谁?”三夫人似是来了兴趣,眼神直直的看向房尉,“不是杜元索那是谁?”
“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房尉轻轻松松的就将三夫人的阵仗再次击垮,看着眼前人的脸,房尉忽然就想起了方才裴老爷回望这座阁楼时的神情,悲烈,且冰凉。然后房尉就知道——三夫人这辈子,是没办法从这里出去了。
“伤人?”三夫人冷笑一声,“我伤着谁了?是那个把我当作旧爱影子的裴湛风,还是那个把我当作寂寞宣泄的杜元索?嗯?”她死死地盯着房尉,眼神里全是飒飒的恶意,“从小我就被当作野种在秦家遭尽了嫌弃,没有一个人把我当作小姐来看,我连填饱肚子都要去厨房里偷吃剩下的!后来我遇到裴湛风,我以为他爱我,我以为我终于遇上一个能依靠的人,结果呢?他只是把我当作替代品!然后我就开始跟杜元索不清不楚,可他仍随身携带着他亡妻的手帕……”
三夫人夹着腿,又换了一个坐姿,“后来我也想通了,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呢?人会变,会隐瞒,会做一些你想不到的事情——可是银子不会啊!我就要想很多很多的银子,我就想要裴家的基业,我就想要这些东西,我伤着谁了?我给裴扶苏的枕头里塞软石粉那又怎样?他死了么?他伤了么?还是说你以为染坊那场箭雨是我安排的?我告诉你,那都是别人指使杜元索的,不是我!我不怕在这里跟你发毒誓,我秦锦溪从头至尾没有伤过一个人!你凭什么用一副裁决的口气告诉我,我伤人了?”
“罢了,我跟你说这些东西作甚。”三夫人别开头,她知道此等场景下,一定要来点眼泪才够味道,可她的眼眶里却不尽人意的一片干涸——她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此生漫漫,她怕是再也哭不出了,“别忘了,你也是个将死之人。”
“我也是个将死之人?“房尉上前一两步,反问道。
“当然。”三夫人的脸上挂满了冰冷的嘲弄,“本来今日要以钥匙之事将你扳倒。却不想,我自己反倒被拖下了水。”末了,三夫人还不忘往地上啐上一口,道,“可谁叫你运气好,手中拿着那几张至关重要的情信呢?我愿赌服输,我认栽。”
“房尉。”三夫人忽然认真的喊了一句,思及这连日以来裴宅发生的事情,让她不得不对眼前人的真实身份感到莫大的好奇,“你是谁?为何你一来,平静的生活……”
“夫人莫要本末倒置了。”房尉清冷的打断三夫人的话,“想要平静生活的从来都是我,还是说三夫人以为的‘平静’,就是不被任何人发现的做着亏心事?”
“呵……”三夫人这会子倒是柔柔的笑开了,“房尉,我不怕告诉你,我此生做过的亏心事不过三件,一是背叛裴湛风,二是使手段私吞裴家钱财,三是。”说到这,三夫人不由得顿了顿,“三是三年前,明明知道另外两个孩子也会中毒,却只将解药提前给了忘忧一人。”
“房尉。”三夫人又看了过来,她不甘心的重复问道,“你到底是谁?”
“三夫人方才不已经说过了么。”房尉似笑非笑,“我是一个将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