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人间微醉 第一章

谷雨时节的牡丹开得最是繁盛,每逢此时,爱极了牡丹的洛城人皆会驱车前往西郊烟台山上赏牡丹。

烟台山山势平缓,既无山贼、莽匪,亦无大型猛兽,又有先皇种下的万顷牡丹,自是洛城人赏牡丹的最佳去处。

和往年不同,一向视赏花为赶场子、下山最为急切的栖梧坡林家竟磨蹭到天黑都未归城。洛城即大周帝都,宵禁自然也比寻常城池实施得更严厉,若无上头的指令,任谁也不得夜闯宵禁。

眼下林归晚却再也顾不得这么多,语气不甚和善地对不停在催促的小王爷说:“寻不到家弟,归晚又岂能安心离开?小王爷不若先回去?”

小王爷本还想继续赖下去,奈何他身边的小厮一直在朝他使眼色。

今儿个他若是再夜不归宿,恐怕得叫他亲爹洛阳王给打断腿。

美人尚可慢慢撩,腿断了那可就是真断了,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不是吗?

不想被打断腿的小王爷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最终留下近一半人马给林归晚,自个儿则一步三回头地下山了。

没有小王爷在此束手束脚,林归晚倒是搜寻得越发顺畅起来,不多时便找到林听笙遗漏的香包。

这边的搜索行动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半个时辰前,山坳低洼处某深潭边……

着一袭蓝衣的林听笙才钓上一尾肥鳜鱼,准备收竿与自家阿姐会合,却看见原本碧沉沉的潭水忽而散开一缕缕血絮,不过须臾,便染红整片清潭。

林听笙手中动作一顿,忍不住朝水面张望,这一眼仿佛瞧见个狰狞的硕大蛇头猛地自潭底破水而来……

戌时一过,天已完全黑透,依旧不见林听笙人影,向来镇定的林归晚急得眼圈发红,只能让家丁与小王爷留下的那些人举着火把一遍又一遍地在山上搜寻。

直至子时三刻。

心力交瘁的林归晚刚要上马车小憩,何管家便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

兴许是因为一路跑得太急,他说话着实喘得厉害:“大……大……大小姐,小少爷回来了!回来了!”

随着何管家的话音落下,周遭便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本欲提裙上马车的林归晚动作一顿,她下意识地撇头望去,这一眼只见小小的蓝衣少年背着个浑身浴血的女子缓步而来。

林归晚自幼失去双亲,一手创下“柔云阁”,胆识与魄力都非寻常女子可比,纵然如此,她在见到自家阿弟现身的那一刻,都不禁心头一颤。

愣了许久,她方才缓过神来,竟是忘了第一时间询问自家阿弟究竟去了哪儿:“阿弟,你这背的是……”

少年似有些困惑,微微侧首瞥了眼趴在自己肩上的女子,最终还是如实道:“我不知道她是谁……”稍作停顿,他又补了句,“不过,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我恐怕早就被那条突然从潭水里冒出的巨蛇给吃了!”

林归晚的脸色变了又变,视线先在自家阿弟脸上游走一圈,确信他不曾说谎后,又将目光移至那个神秘女子身上。

女子穿了身已然快要辨不出原本颜色的冰蓝色广袖衣裙,即便已被血染透,却依然能瞧出是顶好的布料。她脸上也沾了不少血迹,但还是能辨出她姣好的容貌,用惊为天人来形容也不为过。除却她那一身骇人的血迹,最令人感到不解的是,她手中紧紧握了根中指粗细的枯木,枯木通体乌黑,让人辨不出究竟是何木材,只不过被她这般紧握在手上,想必不会是根普通的木头吧。

越是如此,越令林归晚心生疑惑,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又道出两个字:“巨蛇?”

“可不是!”林听笙仿佛依然心有余悸,回想起来的时候脸色都微微泛着白,“腰身起码有你屋前养睡莲的那口缸粗!”

林听笙说到此处便被打断,林归晚垂下眼帘,缓缓说道:“好了,接下来的事上了马车再与我细说。”

语罢,她又抬眸扫视何管家一眼:“小少爷回来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何管家诚惶诚恐,连忙说道:“此事只有老奴一人知晓,大伙儿都忙了一整天,沾地便睡了个呼噜声震天,唯有老奴一人守夜。”

林归晚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这件事不要再让第四个人知道。”

……

谷雨时节过去已两月有余,没有人知道林府禁地橘园凭空多出了一个神秘美人。

阳光微灼,半掩在锦簇花团间的八角凉亭外的层层素纱随风轻扬,影影绰绰露出凉亭内两道纤细身影。

林归晚十指纤纤,搭在琴弦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坐于她身侧的蓝衣女子却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目光呆滞地趴在石桌上发呆。

蓝衣女子生了副顶好的皮囊,即便动作如此不雅,还时不时翻着死鱼眼,都难掩其倾城之貌,她正是两个多月前被带回林家的那神秘美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美人才强行打起精神,懒懒散散地道:“真不懂你们为何要将一件简单的事弄得如此麻烦,不想嫁,杀了他便是。”

“他不能死,我留他还有用。”林归晚终于停止拨弄琴弦,幽幽叹了口气,“这件事并非你想的那样简单。”

说到此处,她不禁撇过头去,殷切地望着美人,却是欲语还休,有话不挑明了说,只唤着那美人的名字:“阿雪……”

经过两个多月的相处,林归晚大抵摸清了阿雪的性子,聪明如她,自是知道该如何与阿雪相处。

阿雪见之并无任何表示,只似笑非笑道:“我与你未必很熟,为何要帮你这个忙?”

林归晚也不见外,嘴角仍挂着刻意讨好的笑意:“前日我又从他那儿替你搜刮来一枝百年血参,虽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对你的伤总归有些好处。”

林归晚早在阿雪出现的那日便猜出阿雪并非凡人,即便如此,她仍瞒着所有人将阿雪藏在橘园养伤,动机自然不纯。

而今阿雪与这个凡人女子林归晚为互惠互利的关系,林归晚四处为阿雪搜罗药材,阿雪则需利用自己的优势去替林归晚做些寻常人做不来的事。

百年血参虽起不到多大作用,却也聊胜于无。权衡片刻,阿雪便嫣然一笑:“瞧你可怜,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吧。”顿了顿,她又乐呵呵地续上一句,“那血参记得叫人熬好送过来,我不喜喝药,需备些蜜饯。”

林归晚和阿雪口中的那个他,乃是洛阳王最为宠爱的幺子。

半年前上元节灯会中的惊鸿一瞥,小王爷对林归晚一见倾心,而后便是死缠烂打,几度扬言定要纳林归晚为侧妃。

向来心高气傲的林归晚又怎看得上这种纨绔子弟,更何况还是做他的侧妃。

奈何当今天子极为看重洛阳王这个胞弟,爱屋及乌,连同洛阳王那个不成气候的幺子也一并看重了去。

大周并无嫡长子继承制一说,不出意外,那小王爷是坐定了洛阳王世子之位。

林归晚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商家小姐,旁人看来得到小王爷垂怜还是林归晚高攀了。

碍于自己和小王爷的身份差距,林归晚只得咽下心中的愤恨和不忿,整日对小王爷笑脸相迎。

直到两月前阿雪的出现,林归晚才想出一计来解这燃眉之急。

计划定在七月七,围观者最多的乞巧女儿节。

大周向来兴乞巧节,每逢七月七各地都会组织七姐会,在七姐庙中摆下各式各样的香案,遥祭七姐织女。

七姐会中的香案皆为色彩艳丽的彩纸所糊,案上摆满鲜艳的花束、新摘的水果、雕工精致的脂粉盒,以及巧夺天工的袖珍花衣裳、绣花鞋等物什。

斋戒沐浴后的少女们分别站在香案前焚香祭拜七姐,待少女们纷纷默祷完心愿,便开始玩乞巧游戏。

乞巧游戏分为两种:一为卜巧,二为赛巧。

洛城时兴赛巧游戏,祭拜完七姐的少女们稍休憩片刻,即开始斗巧。

阿雪此番便是要在中间休憩的半个时辰内,完成林归晚所嘱之事。

时间转眼即逝,眨眼已是七月七。

是夜,阿雪孤身端坐在屋顶,静静俯瞰脚下的盛世繁华。

晚风轻拂,带着若有似无的甜腻脂粉香缭绕在鼻尖,想来那些官宦小姐都已开始入场。

阿雪不经意地低头望去,这一眼恰好瞥见个环翠满头的华服少女。

少女约莫豆蔻年华,尖巧的下巴微抬,黛眉高挑,正是符合她高贵出身的肆意与张扬。

阿雪饶有兴致地盯着那少女看了半晌,终于弯起嘴角,扯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竟这般轻易就找到了今晚的目标苏如是,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苏如是乃镇国公苏毅的独女,亦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女,更是大周太子妃的不二人选。拥有高贵血统与美丽容颜的天之骄女本该艳压群芳、冠绝洛城,奈何出了个身份卑微的林归晚来与她竞争。

苏如是心中那个恨哪!

一个卑微的商家小姐凭什么和自己并誉“洛城双姝”,就连平日里对自己不苟言笑的焕哥哥也对她青睐有加,苏如是更是气得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你怎么不与阿姐她们一起参加七姐会?”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阿雪在心中酝酿坏主意的思绪,阿雪没好气地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身后月色清浅,堪堪勾勒出少年略显阴柔的轮廓,清隽的眉眼则朦胧在一片溶溶月光下。

对于这个被林归晚宠上了天的弟弟林听笙,阿雪还是颇有好感的。

毕竟谁都不会讨厌水嫩青葱人又甜的少年郎不是。

阿雪强行压下被人打断思路的不悦,扯了扯嘴角,左颊处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却一点也不可爱,笑得像个拐卖小孩的人牙子似的:“小孩子家家可别学我乱爬人家屋顶,万一摔坏了这张如花似玉的小脸蛋该找谁赔去。”

少年对阿雪**裸的调戏充耳不闻,坐在屋顶上该干吗就干吗,一副任凭风吹和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老僧入定模式。

阿雪虽也乐意陪这孩子玩,可她今日终究是来执行任务的,更何况这等事还颇有些龌龊,又岂能让林听笙这等青葱少年知晓?于是,她挑了挑眉,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含笑望向少年,拉下老脸,毫无节操地调戏他:“小郎君莫不是拜倒在姐姐我的绝世容颜下了,不然怎这般舍不得姐姐我?”而后,她便双手抚胸,仰头望月,面有戚戚然,端的是西子捧心的柔弱模样,“只怪我生得太美貌,唉,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林听笙不禁抽了抽嘴角,甚是嫌弃地拿眼角瞄阿雪:“见过脸皮厚的,就没见过像你这般不要脸的。”

阿雪调整坐姿,丝毫不介意少年射过来的眼角飞刀,十分泰然:“树不要脸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我的目标正是无敌于天下。”

“……”林听笙举头望天,久久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