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君心我心 第一章

阿雪几乎一夜未眠,那些逝去的记忆有如一团杂草般在她脑子里疯狂蔓延。

她虽不曾睡着,却愣是赖到日上三竿都未起床。

本以为自己注定要这般天荒地老地赖下去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一阵阵急促的砸门声,有人在外呼喊,声音浑厚粗犷:“快开门。”

听到这声音,阿雪瞬间清醒,只是她尚未来得及做回应,紧闭着的房门便突然被人从外撞开。阳光霎时涌入不甚明亮的房间,一列身穿重甲的天兵不期然地闯入阿雪视线里,折射着冷光的冰凉铠甲刺得阿雪睁不开眼。

她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犹自躺在**,微微探出一点身体。

此时的她发丝散乱、衣衫不整,那些天兵也不懂得避讳,只听其中一个大嗓门高唱一声:“包围!”

阿雪身边便大剌剌地围了一圈天兵。

变故来得太快,阿雪一时间有些蒙,只觉脑子不够用,愣了半晌,方才询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了?”

那些天兵哪会与阿雪细细解释,只听先前那个大嗓门又是一声冷斥:“阿雪,你可知罪?!”

“知罪?知什么罪?”阿雪揉揉脑门,越发一头雾水。

那些天兵却是懒得再与阿雪磨叽,连穿衣服的机会都不给她留,竟直接将其从**拽起,这架势吓得阿雪还以为自己尚在梦里。

被冷言冷语对待这么久的她眉头微颦,显然是有些不悦。

她道了句“我有脚,可以自己走”,便不着痕迹地甩开那天兵的手,不紧不慢地从衣架上拽了件长披风,将自己裹严实了,又用手理顺散乱的发,方才与那些天兵一同走出房间。

而今正值春末夏初,阳光轻柔地洒落在身上,有种奇异的暖。

阿雪亦步亦趋地跟在数名天兵身后,一路上牡丹开得正好,花团锦簇国色天香,纵然有如斯美景呈现在眼前,阿雪却也无暇去观赏,全程屏息敛神,皱着眉头在思索,自己究竟是怎的了。

率先闯入她脑子里的想法是,枯月这货又折腾出了什么幺蛾子?

直至抵达昨日举行婚典的大殿,阿雪方才知晓,原来枯月已在昨晚遭人暗杀。

枯月这姑娘心思虽不纯,生得倒是挺不赖的,一张我见犹怜的尖细瓜子脸上嵌了双水汪汪的杏眼,不论是谁见了,都要生出三分怜惜来。

就是这样一张楚楚可怜的脸,而今却被人用利刃划得惨不忍睹,几乎都要辨不出她原本的容貌。

阿雪皱着眉头扫视枯月的遗体一眼,方才道:“不是我杀的。”

此时,她正被那大嗓门天兵以及另一名天兵强行摁在地上,四方帝君、连碧神女以及西王母皆端坐高堂,面无表情地端视着她。

她稍作停顿,又道:“我绝不会做这种蠢事,杀了人还特意留下尸首。”

端坐高堂之上的玄溟神色不明,只轻轻扫视阿雪一眼,便将视线投向了屋外。那里有大片开得正好的牡丹,彩蝶翩跹,与殿内逼得人喘不过气的氛围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端坐正中央的西王母眼神锐利如剑,目光一寸一寸地在阿雪身上扫。

她位高权重,通身散发着威压,阿雪几乎都不敢与其对视,狠狠逼迫自己一番,方才使自己的目光对上她的眼睛。

而后,她听西王母道:“昨日所有人皆知你与月儿发生口角,且又提前离席,对此,你可有话要与本座说?”

阿雪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前面一切都不过是铺垫,为的只是这一刻。

阿雪神色冷峻,沉吟片刻方才道:“我若真对一人起了杀心,才不会做得这般引人注目。即便是真有杀她之意,也须得先忍一忍,待到所有人都忘了我与她的摩擦之时再动手,否则岂不是将自己往刀口上推?”

阿雪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这种事阿雪都能想到,端坐高堂之上的四方天帝与两尊古神又岂会不明白,只是都拿不出证据来洗刷阿雪的嫌疑罢了。

西王母不再言语,未过多久便有一名鬓发霜白的上神以手掩面,在众仙娥的搀扶之下慢慢踱步而来。

阿雪挑挑眉,拧着眉头瞥了那上神一眼,却见他满脸悲愤,几乎就要扑上去撕扯阿雪的脸。

他表情狰狞、五官扭曲,明明站都站不大稳,却还要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伸手指着阿雪的鼻子大骂:“你这心思歹毒的贱人还敢狡辩!昨日所有人都看到你与阿月发生口角,她不过是叫你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你竟心怀怨恨,对其下毒手……”

上神这番话说得那叫一个声情并茂、义正词严,仿佛亲眼看见阿雪行凶一般。

阿雪不知这又是演的哪出戏,耐着性子听完那上神的话后,方才知晓,原来枯月如今的身份乃是这名上神府上最得宠的舞姬。

身正不怕影子斜,阿雪从头至尾都不曾露怯,那上神见阿雪这般模样,越发咬牙切齿。

一直盯着屋外的玄溟不知何时将目光收回,正饶有兴致地观看那上神的表情变化。

兴许是觉着这种栽赃嫁祸着实无趣,阿雪忍不住朝上神翻了个白眼,呵欠连连。

那上神见此情景,气到头发都要竖起来,暴跳如雷地指着阿雪直嚷嚷:“来人啊,快把这个贱蹄子给本君拉下去!”

这位上神倒是除却五方帝君与三位古神最有威严的存在,他一语落下,当即便有天兵上前扣押阿雪。

高堂之上诸神表情各异,再怎么说,连碧都算与阿雪有旧情,她正欲开口替阿雪说话,玄溟便悠悠地掀起了眼皮子:“本座还好端端地活着!”

他的语气看似懒散,实则话里内含威压,一语落下,那名欲上前一步扣押阿雪的天兵即刻吐出大口鲜血。

那上神气到浑身发抖,不知玄溟好端端地跑来搅什么局。

说起来这上神所设的局倒也不错,阿雪并无任何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从枯月的第一次刁难乃至阿雪的率先离场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唯一算漏的是,阿雪与玄溟之间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当日玄溟收阿雪为徒既不曾设宴,也不曾将阿雪的名字载入仙籍,也就只有他那几个弟子知道自家师父又收了个徒儿。可玄溟自始至终都未提过要将阿雪的妖籍转为仙籍,他们便以为玄溟当日不过是说着玩玩。

那上神只当阿雪是在点苍山上修炼的无名小仙,于是便设了这么个套给阿雪去钻,眼看胜券在握,却半路杀出个西方大帝,这叫他如何不气!

上神索性完全豁出去,仍摆着一副臭脸与玄溟叫板:“即便您贵为西方帝座,也不能这般包庇自己的人吧!”

玄溟这厮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冷面神君的形象,他声线冰冷,言简意赅:“本座说的都是事实,何来包庇?”

直至此时,阿雪方才发觉玄溟的好,登时眉开眼笑。

玄溟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招手道:“被人泼脏水还能笑成这样,真是傻到不行。”

阿雪才不管这么多,玄溟肯替她出面就说明此事并无大碍,她一把推开已然松懈的天兵,噔噔蹬跑至玄溟身边,狗腿子似的夸着:“我家师尊就是好。”

她声音虽轻,但话音仍飘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一时间诸神脸上的神色都有些古怪,不曾听过玄溟何时收了个这么大的女徒。

那有意栽赃阿雪的上神更是面色苍白如纸,尚未想好对策,阿雪已然开始叉腰告状:“你个老不休还想栽赃陷害我,先弄清那枯月的身份再说吧!”

在场之人皆不知晓那上神口中的阿月本名乃是枯月,甚至连当年亲手削去枯月仙籍的连碧神女都要忘了这么个小角色的存在,一经阿雪提起,方才有些印象。

那么,又有新的问题来了。

一个早被削去仙籍的仙娥又怎会突然成为那上神府上的舞姬?

《神宪》中早有规定,被削去仙籍者,除非立了大功,否则终生都无法重拾仙籍。

眼前这个枯月怕是没有这份能耐,于是在场诸神望着那上神的目光都颇有些微妙。

阿雪趁热打铁,又继续道:“这件事尚不止这般简单。”

阿雪目光锐利,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刃,直刺入那上神的眼里:“可还有人记得六百年前的天狐之乱!这个枯月正是当年勾结天狐,杀害鲲鹏大妖神,使得整座琅琊山覆灭之人!”

上神脚下一个踉跄,却还要死鸭子嘴硬,一拍大腿,色厉内荏道:“人都已经死了,你要怎么说都可以!除非你能拿出证据来,否则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

阿雪一声冷哼,等的便是他这句话:“我便是最好的证据!”

阿雪此言一出全场哗然,连碧神女轻咳一声,花厅内方才恢复平静,她目光波澜不惊,语气平淡:“可还有人记得当年被微醺时刻带在身边的小姑娘?”

不必继续往下说,大家都已猜到,阿雪便是那个消失了近六百年的少女。

那上神再无反驳的力气,面色枯槁地被一列天兵押了下去。

阿雪虽已洗清冤屈,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不论是枯月还是那位上神都只是一颗棋子,幕后黑手尚未被挖出,随时都有可能突生变故。

阿雪才这般想,不多时刑部那边便传来那上神暴毙昆仑天牢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失的时候,阿雪正与玄溟一同坐在石椅上晒太阳,本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身体突然在这一瞬变得冰凉。

她无端地想起了六百年前的那场悲剧,脑子顿时一片混乱,开始胡思乱想着。

玄溟的声音在她身侧幽幽响起:“倒是一出好戏。”

阿雪神色复杂地朝他望去,他却一派淡然地伸手在阿雪脸上捏了一把,贱兮兮地笑道:“本座的乖徒儿莫不是害怕了?”

阿雪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正了正神色,道:“别闹,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相比较阿雪的忧心忡忡,玄溟可谓是淡定至极,他神色慵懒地眯了眯眼方才缓声道:“本座猜那幕后之人这般做有两个用意,一是为杀人灭口,二是为打草惊蛇。”

玄溟所说的杀人灭口阿雪尚能理解,“打草惊蛇”就不知是为何了?

她眨巴眨巴眼,朝玄溟投去求助的眼神,玄溟却一脸嫌弃地给她赏了颗栗暴:“笨死了!”

“……”阿雪表示很委屈。

不出半个时辰,西王母便下了道口谕,一日不查出幕后之人,那些前来赴宴的神仙们便不得离开昆仑。

一时间搅得人心惶惶。

翌日便有战士来报,三方神山乃至九重天宫皆有妖兵来攻!

西王母气得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愤愤道:“原来是声东击西!”

阿雪这才明白,玄溟所说的打草惊蛇是为何意。

一场大战就此拉开序幕,四方天帝纷纷归位部署自己手中精锐。

玄溟要回点苍山,阿雪自然也得跟着回。

玄溟乃是西方主帅,他一袭戎装立于点苍山脚下,若不是堆积了满脸的嫌弃,大抵会使他看上去更加威风凛凛。

阿雪抱着他的手臂,誓死不撒手,道:“我法力也不弱的,为何不能与你们一同上战场?”

玄溟都懒得再与她说话,时刻找机会打压阿雪的瑾年又凑了过来:“就你这小身板还想上战场?别给师尊添麻烦了。”

阿雪本欲开口辩解,玄溟却揉了揉她的脑袋,一反常态的温柔:“你那三位师兄都不曾与为师一同上阵,你跟着去像什么话?”

阿雪也不是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她只是担心。

这一战又因天狐而起,不管怎么说,她都算是与天狐有过交集之人,更何况她还与天狐有不同戴天之仇,即便无法手刃天狐,能亲眼看见他葬身战场也算是报了仇。

看着阿雪一点一点拉下来的脸,玄溟又恢复那满脸嫌弃的表情,道:“为师上的是战场,又不是刑场,你哭丧着个脸是为哪般?”

阿雪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轻轻一笑,很是乖巧地道:“师尊万事小心,徒儿会一直在点苍山上等您回来的!”

玄溟嘴角一扬,弯出个颠倒众生的笑,笑得阿雪心口突突直跳,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个念头:自家师尊这般好看,即便是上了战场恐怕也无人舍得杀吧。

山脚下不知何时起了风,玄溟的身影已然远去,就在阿雪准备转身离开之时,他竟猛地回头,嘴唇微微扇动着,像是在对阿雪说什么。

这阵风着实太大了,他的话才溢出口,便被吹得四处飞散。

阿雪听不真切,一直皱着眉问:“师尊,您在说什么?”

玄溟又是一声轻笑,却恍然回过了头,自言自语似的又将那话重复一遍:“我若能凯旋,便娶了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