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得知自己已化为人形,阿雪第一反应便是低头看自己是否凭空多出一条腿,发觉自己只有两条腿的阿雪拍拍胸口,终是松了一口气。
于常年用三条腿行走的阿雪而言,突然少了一条腿竟有些不习惯。
屋外落花缠眷,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又一场剔透的梨花雨。
隔着连绵不绝的香雪海,阿雪眼尖地看到斜斜倚在梨花树下独酌的微醺。
玄衣孤寂,墨发铺散在草地上,雪白梨花落了一身他都未发觉,常年弯成两道新月的凤眼怔怔望向前方,似在看远处堆彻成雪的梨花,又似是透过梨花看着某个人。
在阿雪出现在视线里的一瞬间,他突然扬起嘴角,眸中光华骤然重现。素白梨花和着缠绵悱恻的春风擦过他的脸颊,阿雪愣愣地站在原地,瞧见他张开双臂,柔柔道了声:“阿雪,过来。”
阿雪心中千回百转,最终还是被那声音所蛊惑,挪动双腿,步步靠近。
“微……微醺。”阿雪薄唇微启,含混不清地吐出她在心中念过无数次的名字。
她一声微醺唤得极寻常,被她所唤之人却是身子一僵,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双眼逐渐清明,嘴角含着些许笑意,温温润润道了句:“醒来了?”
只会说“微醺”二字的阿雪只得傻乎乎地点头。
微醺一声轻叹,拍了拍柔软的草地,道:“坐下来吧。”
阿雪依言坐下,微醺右手抬起,施法在空中写下两个字:“微醺,这是我的名字。”
微醺二字消散,又凝成另外两个字:“阿雪,这是你的名字。”
阿雪歪着脑袋,口齿不清地跟着念:“微醺,阿雪。”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转眼又是一年春,琅琊山上繁花似锦,一片花红柳绿,唯独微醺所居之地梨花堆积似雪,放眼望去一片皓白,再无其他颜色。
微醺依旧很少回琅琊山,唯独梨花盛开的季节时会提上一壶酒,独自坐在那株遮天蔽日的洁白梨花树下垂眸浅酌壶中酒,一饮便是大半个月。
彼时的阿雪并不晓得微醺壶中暗藏乾坤,总是疑惑着,为何小小一壶酒能让微醺饮上大半个月,却又怕微醺说她傻,不敢问出来,只能瞪大了眼,一脸迷茫地望着。
这已是阿雪化作人形的第五个春天,她在一点一点长大,正是需要学习的年纪,所幸微醺两个婢女一个擅文一个擅武,倒也省了替阿雪四处奔走寻找师父的工夫。
那日微醺又在梨花树下饮酒,只见远处花枝颤动,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迈着短腿,一路跑来。
微醺眼尾一挑,似笑非笑地望着那嘴嘟得高高的团子,柔声道:“又是谁惹我家丫头生气了?”
那个粉雕玉琢的团子自然就是阿雪,微醺都这般说了,她仍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气呼呼地叉着腰,道:“还不是你惹我生气,我才不要叫阿雪呢!这个名字非但难听得紧,也没任何美好的寓意,一听就是乱取的嘛!”
微醺搁下酒壶,笑声闷在胸腔里,弯着眼捏了捏阿雪肉乎乎的小脸蛋,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意图误导年少无知的幼妖:“这名字多好呀,怎么就没美好的寓意呢?我本就是在雪地中捡到你,彼时我还踩了你一脚,你初见我时发出的第一个音节又是“啊”字,结合在一起可不就是阿雪了?”
阿雪仔细想了想,突然觉得很有道理,并未追究彼时的她尚是只乌鸦,发出的第一个音节本该是“嘎”字才对。于是,在微醺的一番误导下,稀里糊涂地就认了这个名字,以至于在她真正长大以后每每回想起这件事,都觉得悔恨无比……她当年怎就这般好骗!
见阿雪不再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结,微醺又揉揉她的脑袋,耐着性子询问她课业学得如何。
阿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愁眉苦脸,一张肉乎乎的小脸皱得像霜打蔫了的茄子:“不好,一点也不好,我既不喜欢背诗写字,也不喜欢舞刀弄剑。”越说,声音压得越低,腮帮子依旧是鼓鼓的,眼尾却往下垂着,看起来就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委屈极了。
微醺瞧她这期期艾艾的模样只觉有趣,不由得起了逗弄她的心思,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这可怎么办呢?我替你再换个更厉害些的师父如何?”
阿雪嘴嘟得越发高了,几乎可以挂下一个油瓶:“我才不要……”
微醺强行忍住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严肃正经:“你若不学这些,以后又该如何在这世上立足呢?别的妖怪都会来欺负你的呀。”
阿雪委屈地垂着小脑袋,盯着自己的鞋尖,半晌以后,方才道:“可我还有你呀,有你在,别的妖怪就都不敢来欺负我了……”
她的声音很小很轻,又断断续续,纵然如此,仍是一字不漏地落入了微醺耳朵里。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过了许久,方才悠悠叹了口气:“傻丫头,我又不常在你身边,怎这般依赖我?”
阿雪低头默不作声,她心底其实一直都藏了个秘密,只是,这个秘密决计不能叫微醺知道了去。
往年微醺总会在梨花落败之时离开琅琊山,再次归来就成了不定数,这次也不例外。
阿雪依依不舍地抱着微醺的胳膊,低声询问着:“你下次又是何时回呢?会不会又像去年那样,一整年都不回,非得等到琅琊山上的梨花都开了再回来?”
微醺不明白,阿雪这般年幼的小姑娘为何会用如此悲伤的语气与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抛下她。
他眼波一转,道:“那你可愿与我一同去昆仑山赴宴?”
彼时的阿雪虽不知昆仑山在何处,何为赴宴,却晓得她若答应了,便又能与微醺在一起,于是点头如捣蒜,前一瞬还愁眉苦脸,下一刻便绽开了笑靥:“好呀,好呀……我要去,我要去!”
看着眼前小小的人儿展颜欢笑的模样,微醺嘴角亦不知不觉浮出了笑,有什么东西正悄无声息地在他心底生了根。
出发前,微醺的婢女在替阿雪梳妆打扮,微醺仍提着酒坐在梨花树下小酌,两眼怔怔地望着前方,不知究竟在想着什么。
未过多久,落尽繁花的梨树枝头又是一阵轻颤,一个小小的身影像箭一般奔来,直射入微醺怀中。
微醺一个晃神,险些将壶中酒洒出,弯唇望着将头深深埋入自己怀中的阿雪:“傻丫头,又怎么了?”
阿雪扭着小小的身子在微醺怀里蹭蹭,声音里带着些许娇嗔:“微醺,我不想梳头发。”
她一语落下,捏着犀角梳的婢女恰好气喘吁吁跑来,毕恭毕敬地躬身与微醺行了个礼。
平日里微醺对阿雪也算骄纵,她不想读书便不读,不想学妖术便不学,反正有他在,她即便什么都不会也吃不了亏。
而今却是要去昆仑山上赴宴,披头散发的着实不像话。
他又是一声轻叹,接过婢女手上的犀角梳,细声细语地与阿雪说:“今日可是去昆仑山上吃蟠桃,诸天神佛都会来赴宴,你这披头散发的成何体统?”
阿雪知道微醺不会责怪自己,笑嘻嘻地与他说:“我才不要‘提桶’呢。”
微醺佯装生气,轻轻拍了拍她肉乎乎的脸颊,耐着性子替她梳头发。
小姑娘的头发很软很细,不好绾成髻,微醺的手也不够巧,最终只扎成两个小揪揪顶在头上。微醺托着阿雪的脸仔细端详着,又从婢女手中抽出两根红色绸带系在阿雪的小揪揪上,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从未走出过琅琊山的阿雪一路都觉得新奇,叽叽喳喳地与微醺说个不停。
不到半日,两人便抵达昆仑。
昆仑山高数万丈,不见繁花似锦,四处云雾缭绕。
来之前阿雪本还万分期待,到了才知晓这个蟠桃宴究竟有多无聊。
高台之上有秃了半边顶的尊者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道,阿雪抱着颗足有自己脑袋大的蟠桃窝在微醺怀里昏昏欲睡。
阿雪听不懂道实属正常,微醺却也是一副将睡欲睡的模样,与阿雪一同眯着眼,小鸡啄米似的晃着脑袋。
眼看阿雪就要进入梦乡,头顶忽而传来一道冷冽女声:“微醺,许久不见!”
那一瞬间,阿雪只觉如坠冰窖,仿佛被人兜头淋了一桶冰水,全身汗毛都要竖起。
她于慌乱之中睁开了眼,下意识循着声源传来的方向望去,这一眼只见到俏脸寒霜的绿衣神女直勾勾地望向微醺。
足有两瞬之久,那神女方才发觉阿雪的存在,凛冽目光从头至脚将她扫视一圈,尚未开口说话,微醺便已睁开眼,轻轻地在她脸颊拍了拍:“若是觉着无趣,便出去逛逛吧。”
不容置疑的语气,阿雪根本就无选择的余地,更何况,那个绿衣神女的眼神着实让她不舒服,于是乖巧地点头,抱着红彤彤的桃子牵着微醺唤来的仙娥,慢吞吞走开。
身后传来微醺懒散的声音:“别来无恙,连碧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