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这是一方弯月形水潭,前有瀑布高悬,后有乱石林立。
数百条不足十米宽的瀑布自万丈山峰垂落,水声轰隆犹如雷鸣,溅起的水雾腾飞数十米,浸湿半山坡上一整片绯红的桃林。
说起来也是奇怪,点苍山上桃花随处可见,却不见半棵梨树,玄溟却无端染了一身清浅梨花香。
然而此时并不是阿雪思索这些事的时候,一路过来被玄溟这般折腾,阿雪胃里早就翻江倒海,甫一落地,便吐了个天翻地覆。
呕吐物自然污秽不堪,玄溟这厮也是奇怪,一面皱着眉头嫌弃,一面又不肯离开,非要戳在那儿,动作僵硬地拍着阿雪的背,末了,还满脸不情愿地塞给阿雪一块手绢。
终于吐干净的阿雪生无可恋地擦了擦嘴,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盯着玄溟的眼睛,由衷地道:“师尊您说实话吧,咱俩一定是前世有仇对不对?”
玄溟面无表情地抽走手帕,微微眯着眼睛,一点一点凑近。
阿雪脑子犹自一片混沌,并未发觉玄溟正在朝自己逼近,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玄溟的脸已然近在咫尺,这样的距离,她甚至都能感受到他鼻腔里呼出的热气。
阿雪又是一愣,旋即缓过神来,下意识地将头撇开了些。
也就在这时候,玄溟的声音方才缓缓响起:“唔,深仇大恨。”
阿雪并不是一个会刻意去记住别人声音的人,却不知怎的,第一次听到玄溟的声音时,便莫名觉得耳熟。
这样的语调、这样的声线,仿佛在何处听过一般,当她闭上眼睛在脑子里细细回想时,却又找不到任何踪迹。
于是,阿雪只能将这一切都归咎于这个声音太过好听,以至于连向来记不住熟人说话声的自己都能念念不忘。
阿雪此时的表情颇有些迷茫,看似迷糊,脑子里却一片清明,兀自思量着玄溟所说之话的真假。
想着想着,阿雪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倘若自己前世真与玄溟有仇,那又该如何是好?
此时的阿雪正纠结着,丝毫不曾发觉她家师尊又在作妖。
眼看玄溟就要贴上阿雪的脸,他却在这个关键时候骤然停却,而后猛地起身站起,突然与阿雪拉开近五米的距离,双手负背,白衣飘飘,俨然一个不苟言笑、风华绝代的西方天帝!
悠悠转过头来的阿雪正纳闷着,诘问的话语尚未说出口,就见不远处婆娑花影间,一队素手执白银托盘的仙娥款款而来,纷纷屈膝朝玄溟行礼。
阿雪嘴角微微抽搐,直至那群仙娥走远,方才道:“徒儿有一言非说不可!”语罢,略作停顿,直至玄溟眼神瞟了过来,她方才继续道,“徒儿想知道,是否还有人知晓师尊人前人后两张脸?”
常言道,好奇害死猫。
阿雪不是不知这个道理,可她偏生就克制不住自己。
问完这个问题的她只觉松了口气,复又提起一口气,慌得很。
其中滋味,可真叫一个刺激。
阿雪如此紧张,也只换来玄溟弯唇一笑。
他直勾勾地望向阿雪,话音里带着笑意:“自然只有徒儿你一人知晓。”顿了顿,眼波一转,竟于顷刻之间就换了神色,连带声音都阴冷了几分,“所以,一旦暴露,便就是徒儿你泄露的。”
这一刹,阿雪仿佛被人兜头泼了盆结着冰碴儿的冰水,一路从头冷到了脚底,抖了几下,半晌才出声:“世上怎会有您这般可怕之人。”
却不料她声音压得再低,玄溟都能听到,又神色莫名地扫她一眼,道:“对,为师就是这般可怕。”
阿雪暗骂自己没事多什么嘴,赶紧眼观鼻鼻观心,盘腿坐在自己所踏的这块石头上。
玄溟也没了继续折腾阿雪的意思,竟也这般随意地盘腿坐在了她对面,开始讲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天地大道。
此时阳光恰好穿透假山上那满树繁花的枝丫,星星点点洒落在阿雪完美无瑕的左半边脸上。山间又拂过一阵微风,掀落几瓣娇嫩桃花,打着旋儿地落在阿雪脸颊上,两相对比,阿雪的脸颊被衬得越发白皙。
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她挺翘的鼻尖渗出几滴晶莹的汗珠,两腮亦微微泛着粉色,竟是比那绯红的桃瓣还要明媚几分。
玄溟不知何时也已停下讲道,单手支颐,凑近了去捻那瓣桃花。
无论是微凉的娇嫩桃花瓣还是玄溟温热的指尖,擦过阿雪脸颊的时候都有种异样的痒,不知所以的阿雪恰在这时候睁开了眼,只见玄溟的脸与自己隔了不到两个拳头的距离……
玄溟整张脸就这般不期然地映入了阿雪深褐色的瞳仁里。
四周水雾氤氲,几不可见的细小水珠纷纷扬扬落在阿雪与玄溟发间,阳光穿透乱石与满树繁花,拉出极长极细的线,丝一般紧密缠绕在两人身边。
阿雪有些惊慌失措,投影在她瞳仁里的那张脸亦有着一瞬间的失措。
阿雪甚至开始怀疑,这会不会又是另一个梦。
可梦会这般真实?
她不禁感到怀疑,也就在这时候,玄溟眼中犹如星光一般散开的柔情却骤然沉入眼底。他抚上阿雪脸颊的手不禁加重了几分力道,竟直接捏起她脸颊上的肉,皮笑肉不笑地道:“竟敢当着为师的面打瞌睡,嗯?”
“……”所以,她方才果然又在做梦,这才是现实啊!
不知怎的,阿雪心中竟有些失落,哭丧着脸道:“这次又要蹲马步还是怎的?”
玄溟托腮沉思片刻:“就罚你替为师做顿饭。”
“啊?”阿雪揉了揉眼,自言自语道,“这个梦该不会还没醒吧?”
玄溟压根就不会给阿雪多余的时间来思考,超过两瞬都未得到回复,便直接扛走了她。
迎面刮来的风不由分说地灌了阿雪满嘴,阿雪甚是无奈地想,兴许她家师尊的业余兴趣爱好就是扛东西。
阿雪这次来玄溟寝宫发现又有不同。
这次,她竟发现玄溟宫中花园内有株硕大的梨花树,枝干遒劲,花枝茂盛,足足有二十来米高。如此硕大的梨树,阿雪还只在琅琊山上见过,那时,微醺总爱倚在梨花树下喝酒,而她则窝在微醺怀中酣睡。
她越看越觉得这株梨树眼熟,待她皱眉沉思之际,玄溟已然分花拂柳而来,且不动声色地往她怀里塞了个竹篓,篓中整整齐齐码放好各色食材及调味料。
对此,阿雪只觉头大,娇生惯养如她又怎会做饭?
奈何师命不可违,阿雪只得硬着头皮上。
当玄溟看到她将冬瓜切成两指厚,油都不加,直接下锅时,眉毛几乎都要拧成一团麻。
当玄溟看到她把油当水来加,哗啦啦一把倒入白烟滚滚的铁锅里,霎时腾起半米高的火苗时,终于将锅铲从她手中抢走,顺便拯救了她那就要被烈火给烧秃的头发,冷声道:“走开!”
阿雪揪着自个儿被烧焦的发尾,很是委屈地退至一旁,眼巴巴地瞅着玄溟来收拾残局。
可别看玄溟总是一副白衣飘飘、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做起饭来却也毫不含糊,动作利索一气呵成,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便已做出两荤一素。
全程围观的阿雪看得眼睛都直了,在最后一碗汤出锅的时候忙拍手称赞:“师尊您可真厉害!”
阿雪这声夸赞可是发自内心的。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缠着微醺,让他亲手给自己做顿饭吃,结果却换来他一手的刀伤,甚至,还险些将厨房给烧了。最后做出的菜也都焦黑如炭,只有中间一小团能勉强入口,纵然如此,她吃完之后仍喝了足足两大盆水。
自那以后,阿雪便绝了让微醺给自己做饭吃的念头,而做饭这种事在幼小的她看来,是比上战场还要更壮烈的事。
玄溟一声冷哼,十指交错间一碗热乎的汤已然被盛入碗中。
鲫鱼汤乳白,鱼肉嫩如凝脂,一点细碎青葱撒落其间,馥郁浓香引得阿雪直咽口水。
精心装盘的玄溟直接甩来一个眼角飞刀,左手端汤蛊,右手拽着阿雪的衣领,一路将其拎至参天梨树下。
梨树下有一方檀木小几,两端分别铺上蒲团,远远望去倒也有几分雅致。
第一次单独与玄溟用膳的阿雪内心无疑是忐忑的,可一碗鲜滑鱼汤下腹,让她立刻忘却“恐惧”为何物,一连两碗鱼汤下腹已然忘乎所以,吃一口菜摇头晃一晃,末了还神神道道地举头望天,盯着满树繁花,直道奇怪。
玄溟耳朵尖得很,阿雪声音虽小,却通通一字不差地落入他耳中。
手中夹菜的动作一顿,他道:“怎么?”
阿雪赶紧摇头,又低头夹了一筷子菜,含混不清地道:“没怎么。”
玄溟掷下玉箸,眉尖一挑。
阿雪见之连忙咽下那口菜,脸上堆起笑意,忙不迭地道:“师尊手艺真好,徒儿简直太幸福了。”
玄溟扬起的眉明显在听到这话的时候落了下去。
阿雪低下头,暗戳戳地吐了吐舌头,继续低头扒饭。
玄溟神色如常地瞥了阿雪一眼,才道:“为师在人间历劫时曾孤苦无依,想要不饿死,只能自己亲自动手。”
阿雪才不管玄溟做凡人的时候会不会被饿死,仍低头猛扒饭,还不忘敷衍着:“真惨啊。”话是这么说,却依旧吃得很是欢快。
玄溟神色却骤然冷却,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抢走阿雪的碗,道:“为师过得那般惨,你还吃这么多,嗯?”
“……”阿雪此时完全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能仰头望天来表达自己的无奈。
玄溟却连仰头望天的机会都不想给阿雪,直接挥手赶人:“饭吃完了还待在这里作甚,还不走?”
再心有不甘,再觉得自己委屈,阿雪也只能一脸愤愤不平地往自己住处走,心想着,她这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摊上这么个阴阳怪气的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