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周遭只余长风穿过桃林的声音,又是一阵风吹来,卷着满地落花四处纷飞,糊了阿雪一脸沾着泥土的绯红花瓣,终于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
“啊呸呸……”阿雪苦着脸吐掉飞进自己嘴里的桃花,微微侧过脸,用癞蛤蟆皮似的右脸面向那神君,“风太大了,小的没听清神君您方才说什么,可否再说一遍?”
那神君敛去面上所有笑意,眉头一挑,一字不差地又将那话重复一遍。
阿雪就纳闷了,不禁壮着胆子道:“小的有一事不明白……”
神君垂着的眼睫轻轻颤动,侧目望去:“说。”
“呃……”阿雪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头,“敢问神君究竟是瞧上了我哪一点?”
神君薄凉的唇再度扬起,道:“本座恰好缺个女弟子,你又丑得这般清奇,收你为徒,倒是不怕被人嚼了舌根。”
阿雪虽知自己而今这副模样简直丑到锥心,却也禁不住这般被人不留情面地打击,然而对方又是一介神君,还能骂回去不成?
阿雪只得把气往肚子里咽,闷了半晌,只憋出个单音节:“哦……”
那神君似还有话要说,第一个字犹在舌尖打转,远方天际忽然同时掠来三道神光。
阿雪堪堪看清那三道神光的颜色,便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往下坠,竟是被那神君直接给抛到了地上,只听“砰”的一声响,阿雪的臀就已率先着地,其间扬起落花无数。
就在阿雪落地后的一瞬,便有一蓝、一青、一紫三道不同颜色的神光同时落在那神君身前。
阿雪也顾不上屁股疼,忙仰头望去,这一眼,只瞧见着蓝、青、紫三色衣袍的三位神君恭恭敬敬地与那无情将她丢掷在地的神君行礼,口中高唱:“弟子聆兮、碧取、瑾年恭迎师尊渡劫归位。”
着蓝色衣袍的神君,是个阿雪从未见过的人物。
至于另外两个,可都是熟面孔,青色衣衫那位正是当初将阿雪扛上点苍山的碧取神君;紫色衣衫那位,阿雪并不晓得,他当日其实目睹了她被扛回来的整个过程,只隐约记得,他似乎长得有些像自己昨日盗灵泉水时所撞见的那个少年。
阿雪心中咯噔一下,此时她若再猜不出面前的神君是何人,怕就是个傻子了。
阿雪好歹也在点苍山上待了些时日,自然晓得碧取神君身份是如何尊贵,普天之下能让他屈膝唤上一声师尊的自然只有那位年轻的西方天帝玄溟。
静静趴在地上的阿雪本无一丝存在感,可玄溟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成功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阿雪身上。
只见玄溟神色泰然地拈起一瓣落在自己肩头的桃花,淡淡道:“今日你们又多了个师妹。”
猝不及防的阿雪就这般突然被三道目光锁定。
她甚至不抬头都能感受到,那探寻的目光来自蓝衣神君聆兮,嫌弃厌恶的目光来自紫衣神君瑾年,至于黄瓜神君碧取……他竟一脸幸灾乐祸!
阿雪简直如芒在背,却又慑于这几人的气势,压根不敢抬起头来,只得继续趴在地上装死。
三位师兄弟就这般一直盯着阿雪看呀看,最终还是聆兮率先打破僵局,与阿雪逐一做起了介绍:“这位着青衣的乃是你二师兄碧取,这位着紫衣的乃是你三师兄瑾年,吾乃是你大师兄聆兮,敢问师妹芳名?”
阿雪从善如流,忙拍拍裙摆站了起来,逐个与师兄们问好,一派乖巧的模样:“师兄们唤我阿雪便好。”
纵使她有满脑子的疑惑未解,也不好在此时拂了诸位神君的面子,只得耐着性子去与聆兮客套寒暄。
聆兮微微颔首,又撇头望向玄溟,道:“师尊渡劫归来又喜得女徒,弟子可要设宴宴请诸天神君?”
玄溟甚是冷漠地用眼角余光瞥了阿雪一眼,薄唇微掀,只吐出两个字:“免了。”
阿雪只觉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这个眼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己有这么见不得人?至于这般嫌弃?说起来,自己还不想莫名其妙多个师尊呢!
阿雪甚是不满地腹诽着。
这玄溟帝君也是个不寻常的神仙,做起事来全凭自己心意,压根不给人思索的机会,才拒绝完大弟子聆兮,下一瞬又直接揪住阿雪的领子,一路御风而去,将其带回自己寝宫。
从未见过如此架势的阿雪不禁瞠目结舌,戳在门口,死活不肯跨过那道门槛。
反观玄溟,长腿一迈,大剌剌地歪在美人榻上,哪儿还有先前那副冷面帝君的模样。
还未等阿雪发出疑惑,玄溟就已扬起嘴角,朝她凉凉一笑:“乖徒儿还不快进来替为师捶腿。”
“……”阿雪简直呆若木鸡,很是费解,玄溟这又是要闹哪般?
瞧阿雪傻了似的戳在原地不动,玄溟眉头微挑,又重复道:“还愣着作甚,快些过来。”
纵然有千千万万个不情愿,阿雪也只得硬着头皮上,跨过门槛,一路磨磨蹭蹭走去。
伺候人的活她可不会做,给人捶腿更是生平头一遭,既然如此,又哪能控制好力道,不是被嫌弃捶重了,就是轻了,阿雪很是苦恼。
总之,阿雪就这般莫名其妙地多了个师尊。
说起来,这师尊若是为人正直也还能忍,可眼前这厮明显就是个公报私仇的不正直师尊!嫌弃她丑让她戴着面具遮脸也就罢了,这货口口声声说收她为弟子,结果到头来,做的都是些粗活重活。最最可恨的地方在于,这货会装,简直比她还会装,有人的时候总一副仙风道骨、风华绝代的模样;待到人走了,只剩下阿雪一人时,又毫不保留地露出本性,往铺了厚厚一层雪白兽皮的美人榻上一靠,俨然像只没了骨头的慵懒狐狸,眯着眼儿,使劲儿折腾她。
累了一整日屁股都没挨过座的阿雪终于忍受不了,直接瘫在地上,期期艾艾地与玄溟道:“莫非我与您有仇?又或者说是,我与您仇人长得相似?否则师尊您又为何这般折腾我,连我的脸都不想看见!”
玄溟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耷拉着眼皮子,似笑非笑地望着阿雪:“要想成为人上人,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为师这是为你好。”稍作停顿,眼波一扫,语气微转,突然变了个调,“还不快去替为师沏壶茶来!”
阿雪一口老血梗在喉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甚至还打不过人家,只得默默捡起扫帚继续跑去为其沏茶。
然而……这货居然又开始挑三拣四,不是嫌弃茶水凉了就是嫌弃茶水苦了、嫩叶被闷熟烂了。
正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阿雪再也禁受不住这种折腾,索性把那茶盏往地上一摔,怒吼道:“这个徒弟,我不当了!不当了!谁爱当,谁当去!”
玄溟也不恼,只微微眯了眼,状似随意地道:“那微醺的魂,你可还想补?”
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至极,阿雪心中却扬起了惊天骇浪,不禁变了脸色,警惕道:“你怎知此事?”
玄溟神色不变,悠悠自薄唇中吐出一句:“你只知补魂灯可补残魂,又岂知若无法将补好的魂魄在七七四十九天送入轮回道,其魂魄依旧会散开?”
一句话看似简单,实则蕴含大量信息,阿雪又岂会听不出。
她心中的震惊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仿佛有无数道飓风在脑海中搅来搅去,原本清明的灵台混浊一片,连思绪都已混乱不堪。
半晌以后,她终于捏起拳,龇牙咧出一抹笑,噌噌噌跑至玄溟身前,诚然一副狗腿样:“师尊您在说什么呢?徒儿可乖了,马上就能替您沏出一壶好茶来。”
阿雪的身影逐渐飘远,玄溟自衣襟中摸出一块颇有些年代的木牌来细细摩挲。
若阿雪能在此时回头望上一眼,定然能认出,那正是她当年挂在听笙脖子上,以防他被妖市中其余妖怪给盯上的豢养令。
屋外阳光斜移,光明寸寸退去,暗色如影随形,顺着墙根一路笼来,漫上玄溟雪白的衣,他垂着眼帘轻声叹息,似梦呓般喃喃细语,反反复复念着那个曾被他挂念一生的名字:“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