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雨霖铃

体育课上,老师喊了解散后,桑恬没有像往常一样溜回教室,而是和储熙川、潘小筱两个一起找了个安静的角落聊天。

储熙川性子温柔好说话,罗彰走了,潘小筱告发她那件事并没有对她造成什么严重的影响,便原谅了潘小筱。解决了矛盾后,仨人又像之前一样,有事没事就待在一块儿谈天说地。

桑恬三两下爬上肋木架,她招呼着储熙川和潘小筱上来:“傻站着干什么?快来坐。”

储熙川有些害怕,却还是鼓足了勇气学着桑恬的动作爬了上去。

见她们都上去了,潘小筱苦着脸:“寝室长你怎么老喜欢玩危险设施?”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战战兢兢地爬上去,学着她们的姿势把腿搭在一根肋木上坐下。她虽然胆子大喜欢说鬼故事吓人,但实际上还是很惜命的。

罗彰的离开,让不管是跟他熟的还是跟他不熟的人都感觉到了对于未来的茫然无措。

桑恬直入主题问她们:“你们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当老师。”储熙川毫不犹豫地答,满眼都是对将来的憧憬,“高考结束后,想去师范类学校读大学。”

桑恬有些没料到她的答案这么明确,问道:“熙川你为什么想当老师?”

“因为我想好好教导下一代。”她认真说。

桑恬看向另一边的潘小筱:“你呢?”

潘小筱贫嘴:“我几个月前已经成年了,满十八岁了,难道不是长大了吗?”

桑恬给了她一个鄙视的眼神:“先不伸手向家里要钱再说这句话吧。”

“唉,我也不知道,随便吧,我家里大概帮我安排好了。”潘小筱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他们总喜欢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习惯了。我大学大概会听他们的建议读一个与金融相关的专业,毕业以后进自家公司上班,然后和一个门当户对的男的相亲,再然后和他结婚生孩子……哈哈哈哈……再再然后,孩子又有了孩子,儿孙满堂!”

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她捧腹大笑了好久,笑着笑着又渐渐安静下来。

“无趣的人生。”她轻轻冷哼一声自我总结。

仨人沉默了一阵,储熙川柔声问桑恬:“那你呢,桑桑,你想做什么?”

桑恬视线移到前方操场上,她摇了下头,情绪有些低落:“我也不知道,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些问题。”

桑恬拒绝了舅舅的建议。

让她高中毕业了直接去舅舅厂子里上班?她不愿意,她不想过这样的人生。

她还没有争取过尝试过,怎么可以轻言放弃?说不定她高考能考一个满意的成绩呢?

她想过自己喜欢的人生,虽然她也不确定想要的人生是怎样的,但绝不是日复一日枯燥地重复自己都不喜欢的工作。

自从桑海失业后,曾慧一改之前对她放养的态度,明显对她的成绩抓紧了很多,既然她打算好好拼一把,就全力支持她。为了让她专心学习,曾慧甚至让她下午下课不用回家,由家里给她送饭过去。

桑恬感觉到了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巨大压力,这股压力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几乎要窒息。

她再次对未来感到迷茫,与此同时,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告诉她,她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了。

桑恬叹了口气,低声骂了句,然后说:“真是烦人,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啊?”

潘小筱也幽幽叹了口气,她理解桑恬的意思:“听说学校里好几个男生都去当兵了,彻底放弃走高考这条路了,也不知道该说罗彰的选择对还是不对。”她一顿,惋惜道,“毕业后,咱们就各奔东西了吧?班里大部分人都不会再见面了……”

桑恬一默,把头靠在储熙川肩膀上,说:“熙川,你说毕业后我们还会一直联系吗?”

储熙川有些惊讶:“你为什么这么说?我们是好朋友,当然会一直联系啊。”

桑恬笑了笑:“对,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怎么会不联系?”

“以后我还想当桑桑你的伴娘呢。”储熙川笑着说。

桑恬点点头,更用力地在她肩膀上蹭了蹭,仿佛这样才能让她安心一点儿:“一定会的!”

静了静,桑恬又惆怅地说:“你们知道吗,其实我蛮害怕的,我怕辜负了爸妈对我的期望。”

储熙川安抚地摸摸她的后背,见她难得在自己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轻声安慰说:“谁不怕呢。”

潘小筱也很轻地叹了一声,低低重复:“谁不怕呢。”

谁不怕呢。

又闲聊了几句后,仨人从肋木架上爬下来。

“回教室吗?”桑恬拍去手上的灰尘,情绪稍微好转了一点儿。

储熙川摇摇头:“我要去趟图书馆。”

潘小筱也说:“那我陪熙川去图书馆。”

“嗯,我先回教室了,我还有几道题想问一问路逢久。”

“桑桑。”储熙川突然喊住她,径直朝她走过去,拉住她的手,仔细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一问你。”

桑恬一愣:“你说。”

储熙川皱起眉头,认真说:“你真的觉得,频繁找路逢久问题目对你有帮助吗?你是真心想学好数学和地理吗?”

桑恬的心一沉。

坐回自己位置上,桑恬单手撑着下巴,望着坐在第一组第一个位置的路逢久的背影,沉默了很久。

她一直在回想储熙川那个问题,自己频繁地找路逢久,是真心想进步吗?

不,不是,她一直清楚答案。

不管她怎么掩饰,还是不得不承认,她是有私心的。

她之所以频繁地打扰路逢久,更多的是因为她喜欢他,她想跟他说话。而找他问题目是她接近他最好的借口,所以她越陷越深怎么也戒不掉。

她数学确实有进步,这的确归功于路逢久,可自从开始找他问题后,她上数学课越来越不专心了。如果她自己上课认真听讲,是不是并不需要多此一举反复去问路逢久那些再基础不过的题呢?

她地理也的确有进步,但这应该归功于她对地理老师喊人答题的惧怕和向储熙川的请教吧?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搬了路逢久邻桌的椅子坐下,趴在他桌子上和他说话了。

空调的风呼呼地对着她后背吹,熏得她脸有些红。

“哪个以后?”他视线从手机上移开。桑恬低头瞄了一眼,他又在看一个国外纪录片之类的视频。

“以后,就是毕业以后,毕业以后你打算去哪儿?”她语气有些急切。

路逢久一抿唇,似乎有些回避这个问题。

桑恬追着他的目光:“你应该早有打算了吧?说起来,学校的保送名额应该会分给你吧?”

似乎不耐烦她一直问,路逢久平静地说:“去德国。”

桑恬惊讶:“德国?”

“我爸妈在德国。”他淡淡说。

“那……路逢北呢?”

“也会去。”

“……这样啊。”

桑恬神情有些发怔,她突然回想起高二上学期的某节体育课上,路逢久也在用手机看德国风光片的视频,想必从那时候起,他就做好了要去德国的打算了吧。

所以,应了潘小筱那句话,注定要各奔东西。

她掩饰住失落,强撑着开玩笑:“德国很好啊,你是要去德国读大学吗?去了那边认识了新的朋友后,千万不要忘了11班的我们呀。”

“不会。”他关了视频,答得很快。

“那你——”

那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你可以不去吗?

桑恬一顿,突然觉得没有问下去的意义了。

路逢久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不对劲,抬眼看着她:“什么?”

桑恬很轻地摇摇头,低头眨眨眼睛:“没什么,我先回去了。”

刚走出两步远,她听到身后传来路逢久一如既往清淡的嗓音:“你呢?”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桑恬半晌没说话,她本来想说,如果问到了路逢久想去的学校,那她即便不能考上那所学校,至少可以选择和他同城市的另一所学校,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儿。

现在看来,完全是妄想吧,她家里的情况怎么负担得起她去国外留学?

“走一步算一步吧。”她说。

她不想再继续和他说话,加快脚步走回了自己座位。

路逢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背影走远,收回了目光。

谢亚群在期末考试结束后,把手机还给了桑恬,还叮嘱她下学期不要再带手机来学校了。桑恬一口答应,并不是口头上的敷衍,而是她下定了决心不能辜负自己。

整个寒假桑恬很少出门,一直在家刻苦复习功课,有不懂的题就积攒起来,一同带去储熙川家问她。

这个年,桑恬家过得并不开心,全家人都陷入了低谷。桑海年纪有些大了,很不好找工作,那些开放招人的低门槛职位,他又不愿意屈尊过去。全家人的生活开支重担在那一夜都落在了曾慧身上,曾慧只能拼命加班,笑容也越来越少。

除夕夜当晚,桑海、曾慧早早睡下了,桑恬又收到了一大堆祝福短信,她没什么心思一一回复,便只给几个关系好的简单发了句“新年快乐”。

在临睡前,她收到了路逢久发来的一条短信,依然和去年一样,是简单的几个字,她简直怀疑他是直接复制粘贴的。

她笑了笑,没了回复的心思,径直删除了短信。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转眼便到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全力冲刺阶段。

开学后,焦湘等一批艺术生终于返校了。焦湘还是老样子,开开心心地拉着桑恬说了许多这段时间发生的趣事。她早就从桑恬口中得知了罗彰的消息,但她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不舍惋惜,而是随便感叹了几句,便匆匆结束了这个话题。

这天数学课下了课,桑恬还在纠结一道题,怎么也做不出,她急得抓耳挠腮反复在草稿纸上演算,还是怎么算怎么不对。

她哀号:“真难啊!”

直到身边突然出现一个身影,他在经过她桌前时一顿,停下脚步,伸出手指了指其中一个步骤:“这里不该用这个公式。”

桑恬一愣,直勾勾地盯着他修长好看的手指看。

只见他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笔,弯腰在草稿纸上给她演算出了正确的过程。

桑恬盯着那个答案干笑一声:“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一直不对劲……谢谢你啊,路逢久。”

语气客套得不行。

她打算拿回笔,却发现路逢久捏得很紧,怎么也抽不出来。

两个人僵持住。

是桑恬先示了弱,她放软声音:“那什么……你先把笔还我,我自己再仔细……”

他打断她,表情要笑不笑的:“不理我?”

这个学期以来,她对他的冷淡肉眼可见,她不再主动找他,放了学在校外碰见了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热情地主动打招呼。

“没有。”桑恬一口否认,依然没抬头。

“短信不回?”他列举。

“……”

“装没看见我?”

“……”

他喉咙里传来很短促的一声轻笑:“玩欲擒故纵是吗?”

听了他稍显轻浮的用词,桑恬的脸一下子涨红,气得猛地抬眼瞪着他:“你胡说什么?我?欲擒故纵?你有毛病吧路逢久?”

路逢久的眼神让她有些看不懂,他眼眸漆黑,定定看着她,对视了几秒,他倏地微微弯唇,语气听不出是讽刺还是什么:“终于肯看我了?”

“……”

桑恬沉默了几秒,明白他是有意要激怒自己。她闷闷地说:“我只是最近事情比较多,没有故意不理你。”

空气凝固,他们都清楚这句话究竟是真是假。

路逢久颔首,冷淡地应了一句:“哦。”

说完他便走远了。

桑恬捏着笔看着他流畅的字迹发了会儿呆。

直到上课铃响起,她才发觉自己一直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反复写一个名字——

路逢久。

路逢久。

路逢久。

她一愣,苦恼地笑笑。果然,不管怎么掩饰,还是泄露了自己的心思。

唉,路逢久啊。

又挨过一节课,好不容易熬到打了下课铃,桑恬抬头扫了眼黑板一角大大的“距离高考仅剩100天”的粉笔字,越发心情复杂。顾不上多想,她仰头喝了口水,突然起身朝路逢久的位置走过去。

她像往常一样屈起手指,敲了敲他的桌子,弯腰朝他笑得灿烂:“哎,路逢久,你还记得高二上学期寒假前,我给你点的那首歌吗?就是那首梁静茹的《暖暖》。”

路逢久置若罔闻,他耳朵里塞着耳机,转头把刚做完的一张英语试卷递给身后的同学对答案,然后继续专注眼前的题。

桑恬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望着他轻轻唱出来:“……打从心里暖暖的,你比自己更重要。”

一顿,她笑容扩大,慢慢唱出最后一句:“……我也希望变更好。”

我也希望变更好。

班里的人都觉得,学霸和学渣是两个世界的人。学霸只和学霸玩,瞧不起学渣;而学渣更是觉得学霸眼里只有学习,着实无趣得很。

但桑恬不一样,她厚脸皮惯了,她喜欢路逢久,管他是不是学霸,她就是要接近他,就是要强行拉着他进入自己的世界。

但现在,她的想法有了改变,高考将至,不同世界的人会去到五湖四海不同的地方,可能再也不会有交集。所以,只有变得更优秀,她才有勇气站在他身边。

青春短暂,她不想辜负父母,不想辜负朋友,更不想辜负自己。

我也希望变更好。

我在用自己的方式,向着你的方向,向着有你的那个世界全力奔跑,你感受到了吗?

说完,桑恬也不管他究竟有没有听到,转身往回走。

她翻开做到一半的地理试卷,又一头扎了进去。

旁边又有两个同学拿着试卷来找路逢久问题。

多亏桑恬之前老死皮赖脸地缠着路逢久问题,问得多了,班里几个好学但是成绩又不太好的同学也有勇气找他问题目了。路逢久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冷漠,甚至可以说是挺有耐心的。

路逢久缓缓扯下早已听到手机没电的耳机,扫过那两个问题的同学的脸,接过了试卷。

他们问的正好就是刚才桑恬纠结的那道题。

“真难。”他突然说。

一个同学惊讶:“啊?连你都觉得题目很难啊?难怪我们都做不出……”

路逢久偏头看向被题目难得愁眉苦脸的桑恬,他眉眼沉沉,唇边溢起似有若无的笑。

他低低自嘲嗤笑:“真难。”

想要像你一样狠心,真难。

第一次模拟考的成绩出来了。

下了课,桑恬跟着好几个同学跑去谢亚群办公室看总分和名次,没一会儿她就回来了。

桑恬风风火火地跑到储熙川面前,一脸兴奋地对她说:“熙川熙川,我这次总分比上次考试多了五十多分!排名也前进了!是不是进步超级超级大?真是多亏你了,啊啊啊,我爱你熙川!”

储熙川一上午没来上课,她现在表情并不太好,脸色苍白,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我就知道你是有天赋的,桑桑。”

桑恬没注意到她的低落,兴高采烈地一下子抱住她,恨不能把她抱起来转圈圈:“熙川熙川,我真的得好好感谢你才行,接下来也得麻烦你继续监督我了……”

“桑桑……”她打断桑恬的话,“抱歉,我可能不能继续陪你了。”

“哈?为什么?”

桑恬终于发觉了储熙川的不对劲,皱起眉头打量她:“对了,你上午怎么没来上课?”

储熙川眼里一下子溢满泪水,她嘴唇微微颤抖,满是不甘和痛苦:“我爸今天上午又来学校找我了。”

“叔叔?他来做什么?”

“我爸……让我辍学。”

“辍学?”

桑恬彻底惊住了。

虽然她自己成绩不好,家里即便对她高考不抱太大希望,也没有直接否决她不让她参加高考,仅仅是给她提供了另一种选择;又比如罗彰,成绩不好直接去当兵,这些她都可以理解。可成绩优秀各方面都突出的储熙川,居然要辍学,她怎么也想不到,也完全不能理解。

储熙川压抑住哭腔,把脸埋在桑恬身上:“其实爸爸之前也来过几次,但被贺萍老师给劝回去了,但这次爸爸是铁了心了……他一直说女孩子读书没有用,觉得我是浪费时间,不如回家专心照顾弟弟。”

储熙川有一个刚满四岁的弟弟,她妈是高龄产妇,当初好不容易才生下她弟弟。她家里情况不太乐观,父母省吃俭用才供她读到现在。

储熙川自卑且好强,一直暗暗鼓着劲儿想要证明给爸妈看,女孩儿也可以很出色。

桑恬急急忙忙说:“可是……可是,你这次考试进步了呀!你进了年级前十名,超级超级棒!熙川你超级棒的!”

储熙川哽咽着摇了摇头:“没用的桑桑……没用的……我弟要读幼儿园了,爸妈希望我专心照顾我弟,专心照顾家里……最好,最好能快点儿挣钱补贴家用。”

她眨眨眼,飞快地将这股泪意忍住,不让自己直接在教室里哭出来。

正好黄亦鑫过来收作业,他瞥见储熙川表情不对,好奇地问了句:“储熙川你怎么了,眼睛怎么有点儿红?”

桑恬瞪他一眼,凶巴巴地吼:“睫毛掉眼睛里了不行啊?”

黄亦鑫不疑有他,见桑恬口气不好,赶紧走开:“行行行。”

想来想去桑恬还是气得不行,唰地站起来:“我去跟你家里人说,凭什么啊?你成绩这么好,凭什么说不读就不读了?”

“别!”在全班人都看过来之前,储熙川拉住桑恬的手,她摇摇头,狠狠咬住下嘴唇,低低吐出两个字,“算了。”

这两个字仿佛用光了她全部力气。

“算了?你甘心吗?”桑恬反问。

储熙川沉默了一下,说:“我当然不甘心。”

“那你为什么不反抗?我去跟班主任说,谢亚群肯定不会答应放你走的。”

储熙川自嘲地笑一声,眼神有些空洞:“谢老师很好,一直想帮我争取,爸爸把谢老师大骂了一顿,说他什么都不懂,不该随便插手别人的家事。”

桑恬心里一堵。

“而且,不甘心有什么用呢?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啊,难道,我还能脱离他们吗?”储熙川喃喃。

桑恬怔了怔,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她徒劳地抓住储熙川的手:“熙川……”

良久,桑恬才苦笑一声:“如果罗彰在,他肯定会气得把你爸给揍一顿。”

听到这个名字,储熙川也微微弯了下嘴角。

“罗彰这个人啊……”

桑恬和焦湘一起去储熙川的寝室里帮她收拾了东西。

储熙川的爸爸就在寝室楼下等,他一直催促着储熙川动作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

二十分钟后,仨人提着打包好的行李沉默地下楼梯。储熙川的东西很少,桑恬手里只帮储熙川提了一个有些破旧的热水壶,明明里头没有水,她却觉得重得让她迈不开步子。

桑恬率先开了口,真诚地说:“熙川,你是我们当中最优秀的一个,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焦湘也说:“熙川,我们会去找你玩的。”

储熙川温柔地笑,笑容里不知道藏了多少苦涩:“那你们替我好好努力,争气一点儿。”

她目光移向桑恬,说:“桑桑,你很有潜力的,千万不要再懒散了,抓紧最后的时间,少玩手机,多多看书。”

见她还在一本正经地叮嘱,桑恬强忍泪水:“好。”

储熙川转而望向焦湘:“小香蕉你也是,我知道你艺考成绩很好,但也千万不要放松了文化成绩,学好知识真的很有用的。”

“我知道的,熙川。”焦湘忍不住泪水,边哭边拥抱住她,“我会想你的,我们都会想你的。”

储熙川微笑:“我也会想你们的,想你们每一个人。再见小香蕉,再见桑桑。”

看着储熙川和她爸爸的背影远去,桑恬突然想起那天体育课上储熙川憧憬的眼神——

“我想当老师,高考结束后,想去师范类学校读大学。”

“熙川你为什么想当老师?”

“因为我想好好教导下一代。”

……

教会他们,女孩子也可以很有出息,可以凭自己的努力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要相信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储熙川虽然在一个重男轻女、父母没什么文化的粗鄙家庭长大,屡屡遭到来自最亲的人的打击,却有一颗比谁都柔软的心。

当天晚自习,桑恬突然想起一件事,她习惯性地撇头小声开口:“哎,对了罗彰……”

话一出口她就愣了愣,她的旁边空****的。

也许是罗彰和储熙川的接连离开刺激了她,让她恍恍惚惚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她有些不能接受只剩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

旁边不远处的丁鹏率先反应过来,扭头压低声音说:“桑桑姐,彰哥已经去当兵了,你忘啦?”

桑恬摇摇头,暗骂一声。

罗彰走了,身边再没有和她插科打诨、一起惹事替她背锅的人了;储熙川也走了,她身边少了个可以亲亲密密说心里话的对象。她满腔心事想对储熙川说,想听储熙川用温柔的声音一一分析给她听,可储熙川却不在了。

他们走了,她也该长大了。

桑恬变得越来越刻苦,很少和丁鹏他们一起整日嬉皮笑脸无所事事了,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学习。

上课她就认真听课,自习她就认真做题,不懂她就去办公室问老师,下了课她就和焦湘两个人泡在图书馆里。

她的变化在班里并不算明显,大半同学都是这样的状态,拼命地把自己调整到高速状态。高考是一次重要的机会,谁都想要抓牢它。

这天自习课上,桑恬又拿着试卷跑去谢亚群办公室找他请教。

谢亚群虽然严厉,但在教学方面还是极有耐心的,第一次桑恬拿着很简单的题去问他,他也没表示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她刚走进办公室,就看到路逢久一个人坐在谢亚群的办公桌前,正在协助他批改作业。

她一愣,停在了门口,掩饰性地往后退了一步。

最近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老是和路逢久碰到。她和焦湘去图书馆,路逢久也去;她渴了去饮水机打水,路逢久也打水;甚至想找老师问题,路逢久也在……明明之前她刻意想和路逢久制造“偶遇”时,经常怎么也看不见他人影的。

这学期以来她一直刻意地和他保持距离,渐渐疏远,就是希望自己保持冷静,暂时把这些喜欢的情绪掩藏起来,专心攻克高考。像她这样出身在平凡家庭的孩子,高考就是唯一的出路,公平且残酷。

路逢久抬眼,平静无波地扫她一眼,说:“谢老师有点儿事,等会儿就回来。”

桑恬点点头,想了想还是走了进来。

“把门带上。”

桑恬有些没反应过来:“啊?什么?”

路逢久又不耐烦地抬了下眼,吝啬地吐出一个字:“冷。”

桑恬:“……”

她暗暗腹诽,这个天气哪里冷了。虽然这么想,可她还是乖乖带上了门。

左等右等谢亚群还没回来,桑恬又不甘心一无所获地回去,便硬着头皮走到路逢久身前,她摸摸鼻子,口气僵硬:“路逢久,我这道题不会做,可以教我吗?”

路逢久瞥了眼,的确是道很有难度的题,她这段时间真的突飞猛进,进步特别大。

他没说话。

桑恬在心里叹口气,又默默推了推他的手臂,语气里带了点儿讨好:“哎,路逢久?路大学霸?你还生我的气啊?我不是都解释了吗……”

“对啊。”路逢久翘了翘嘴角,漫不经心地答。

桑恬心里微微冒出点儿火气来,说话不客气了很多:“喂!”她一撇嘴,又小声嘀咕一句,“我明明还唱歌给你听了。”

路逢久睨她:“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桑恬无奈地翻了翻白眼,不想再跟他闹,正打算收起试卷先回教室时,路逢久按住了她的试卷,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的眼睛:“哪里不会?”

……

讲完题,路逢久并没有把试卷还给桑恬的意思,他慢条斯理地说:“找谢老师问题?”

“对啊。”桑恬理所当然答,这不废话吗?

路逢久挑了挑眉:“他讲题比我好?”

桑恬噎了噎,抬杠说:“他知识比你渊博!”

这回轮到路逢久沉默了。

谢亚群回到办公室时,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清了清嗓子,扬了扬语调:“桑恬来问题啊?”

桑恬猛地站直身体,这才发觉自己跟路逢久凑太近了。她低头看一眼自己写得满满当当的试卷,又瞄一眼路逢久淡然的神情,轻咳一声:“报告老师,我已经问完了。”

“……”

2013年,3月底,高考体检。

临近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轮到了11班。

11班全班同学排着队走出校园,来到了离名襄一中最近的人民医院。大家都没吃早餐,饿得不行。

体检的内容很多,测心跳,测视力、测身高、体重、肺活量,测是否是色盲……特别复杂,看得人头晕。

桑恬拿着体检表格左顾右盼,一直找焦湘的身影,可到处人挤人的,压根儿看不到她人影。按理说,他们班这个点也正好在才对。

正想着,前面传来医生的声音:“文科11班是吧?男生来这边抽血,女生去那边帘子里测心跳。”

话语刚落,女生们都松了口气,为暂时可以不抽血而感到庆幸。

正在女生那边排队的潘小筱摸了摸手臂,一阵毛骨悚然,她胆战心惊地问一旁的医生:“医生我晕血,可以不抽吗?”

医生忙着找黄亦鑫的血管,他血管细,很难找到合适扎针的位置:“不行同学,抽血是必要流程,你晕血别看就是了。”

潘小筱苦着脸:“好吧。”

她对一脸英勇赴死表情的黄亦鑫说:“大头,等会儿记得告诉我痛不痛。”

黄亦鑫点点头,眼睛都不敢睁。

没几秒。

“啊!”黄亦鑫发出一声惨叫。

诊室里的同学都笑了。

那位医生很无奈:“同学你睁开眼睛看看清楚,我才刚涂碘酒,还没扎针呢。”

黄亦鑫一脸惊魂未定,却还是不敢睁眼:“没事医生,我就喊一嗓子壮壮胆!”

同学们笑得更厉害了,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解了许多。

桑恬也跟着笑,紧绷的神经稍稍缓解。她抽空扫了眼队尾的路逢久,发现他也轻轻弯唇在笑,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朝她看过来。

桑恬赶紧满不在乎地收回目光。

女生这边人数相对而言比较多,检测内容也比较简单,速度更快,很快就轮到了桑恬。

桑恬在医生的指导下坐在椅子上,她视线飘忽,余光瞅到帘子外男生队尾的路逢久也坐在一旁,他撩起了校服衣袖,正在低声和医生说话。

不知怎么的,桑恬突然回想起了之前路逢久陪她去医务室的场景。她一直苦着脸求医生轻一点儿,好不容易打完针,她下嘴唇都被咬紫了,而路逢久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而现在,轮到她看路逢久扎针了。

想着想着,她就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测心跳的女医生看她开心,出声叮嘱了句:“同学把校服外套拉链解开下。”

桑恬依言把拉链解开,视线还是一直落在路逢久身上,针扎入他的血管,他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表情波动,桑恬都忍不住替他疼。

“同学你心跳突然跳得很快啊。”那医生移开听诊器,严肃地说。

“啊?”桑恬吓了一跳,“医生我还年轻,我没出什么毛病吧?”

“同学你不会是看到喜欢的人了吧?”医生调侃道。

“没有没有!”桑恬吓得连声否认。

看她表情,医生揶揄的神情更浓。

桑恬慌慌张张地又去瞄路逢久,发现他压根儿没注意这边的动静,这才松了口气。

“好了。”给路逢久抽完血,那抽血的男医生舒了口气,“现在换女生抽血,男生测心跳。”

桑恬正好也站起来走出帘子,她低着头边拉拉链边和路逢久擦肩而过,打算走去抽血那队的队尾排队抽血。

却冷不防他突然漫不经心地低声开口:“你心跳怎么这么快?”顿了顿,“你在看谁?”

桑恬一窘,一脸被看穿的心虚。

她清了清嗓子:“我昨晚睡前看了恐怖片,到现在还惊魂未定不行啊?你以为我看谁?”

他手插进兜里,轻轻笑道:“嗯,行吧。”

听他语气敷衍就知道他明显不相信,桑恬在心里把这么的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赶紧加快了脚步。

真是一次不愉快的体检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