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这个世界上最懂她的人/

“Ladies and Gentlemen,Our plane is descending now,Please be……”

机舱里骤然响起广播提示,顾盼从梦里惊醒,睁开眼看见玻璃窗上倒映的自己慌乱的脸。

飞机稳稳飞翔在几万尺的高空,窗外是比水还凉的黑夜,缓慢下落使得顾盼耳朵里有些不能适应嗡鸣,她向窗外看去,地面上灯光闪烁,就像是倒过来的天空中的星星。

梦没有做完,梦里的对话断裂在当初忐忑的心情里,她的手不自觉地按在胸口,那种悸动时至今日好像还有余震。

顾盼还记得那一幕,但是对于现在好像已经全无意义。

陆屿初最终没有告诉她他的秘密是什么,她后来也曾反复看过那部当年怎么也看不明白的《不能说的秘密》。

前几年,她在英国萨里郡一个叫作Outwood的小镇见到他曾描述的风车磨坊、黄色的草地、巨大的风车、孤独的木房子,和他当年描述的一模一样。

可是,看过再多电影,走过再多风景,身边却已经再也没有他。

身边传来小声而压抑的啜泣声,顾盼诧异转头,身边那个学生模样的女生盯着渐渐暗下去的屏幕,泪眼蒙眬。

顾盼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带着清淡花香递过去。

女生不好意思地接过,脸上有微微的酡红,她说:“谢谢。”

“我看过这部电影,挺感人的。”顾盼难得贴心地想要化解她的尴尬。

女生眼里还有没散开的雾气,红着眼眶看她。

顾盼微微一笑,女生也咧了咧嘴角,用纸巾擦了擦眼角。

“他们最后是在一起了吗?”女生突然问。

好像平静海面突然跃起一尾银色的鱼,鱼鳞上镶满闪烁的碎钻,水面破碎的声音化成一道清脆的风铃响,狭窄的空间好像陡然空旷起来,她嗅到空气中有一丝秋风的萧瑟,还有一些虚虚实实的嘈杂人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当然。”

这两个字很轻,有些不真切,唯一实在的是鼻腔中酸涩的温度。

回到衡棉,顾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套价值不菲的珠宝送去了公司旗下的门店。

她还在前台签单,从门口跑进来一个娃娃头女孩儿,看打扮也是这家门店的工作人员,一进来就钻进另外两个工作人员中间,趴在玻璃展柜上神秘又兴奋地说:“哎哎,我跟你们说,刚才我去楼下吃饭,在二楼服装区看到一个贼帅的警官!”

“帅哥?长什么样?”

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帅哥是永恒的话题,接下来几个七嘴八舌的声音一起问:“长什么样?”

“怎么形容呢,就是看起来就特别英武、一身正气的那种!和前段时间播的《古剑奇谭》里那个大师兄很像!”

“真的啊!那是我男神啊!好想去看看啊……”立马响起一声压抑着激动的尖叫。

娃娃头女孩儿眼睛亮晶晶的,继续说:“你等会儿去啊,听说是冲着前几天服装区的连环盗窃案来的,我上来的时候他还在给楼下的店主讲解防贼防盗知识,估计还得好一阵。等会儿说不定顺便拜托他们也上来跟咱们区讲讲防盗窃,你说是吧!”

顾盼听着她们的讨论,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正想出言提醒,娃娃头女孩儿突然说:“对了,我刚才瞥到那个警官工作证,他名字特别有意思,谐音居然是讨人厌!哈哈!”

滑动的笔尖一顿,顾盼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应该是巧合吧,她这么想着,接上没写完的笔画,强迫自己不要去听那边的对话。

“还有人叫这个名字啊!”

“对啊,陶渊明的陶,荏苒的荏,颜色的颜的左半边那个彦,陶荏彦。”

陶荏彦。

陶荏彦从服装区出来,将手里的签字笔收进前胸口袋,摸到金属扣冰凉的温度,让他心中一凛。

“彦哥,难怪局里同事都不乐意跟你一起出外勤,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今天和陶荏彦一起的是刚刚调来衡棉分局的小夏,在陶荏彦眼里就是刚出警校的愣头青,正跟在他身边碎碎念。

“为什么?”

“你没看到刚才那些女老板啊女客人啊都盯着你看呢!还有好几个找我要你的微信号的,我太受刺激了……”小夏蔫耷耷的。

“想什么呢?执勤呢!”陶荏彦攥着手里的黑皮记录本一把敲在小夏脑袋上,警帽都歪了。他还想教训他几句,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们。

“陶警官。”

陶荏彦转身,身后不远处一个女生背着手低头站在那儿,长发遮住大半张脸,看不清容貌。

小夏心里啧啧:又一个被彦哥颜值所折服的姑娘。彦哥一向是不喜欢处理这样的事情的,但是他作为人民公仆的礼貌不能少。

于是小夏赶紧几步上前,摆上如春风明媚的笑脸:“你好,请问……”

“顾盼!”一声惊呼像平地而起的惊雷在小夏身后响起,小夏愣怔着转身,惊讶地看着原本面无表情的陶荏彦英俊的五官逐渐变成狂喜。

在陶荏彦陷入狂喜犹自驻足的时候,顾盼已经主动走上前,她轻笑:“好久不见,讨人厌。”

下一秒,顾盼只觉眼前一花,然后一阵很大的力气将她紧紧按在了一个心脏正剧烈跳动的怀抱里。

“顾盼,你还知道回来!”

真的……好久不见。

其实,顾盼也设想过无数个与故人相见的画面,每每她都像一个铩羽而归的懦弱骑士,不到散场就灰溜溜地逃离;或像个小可怜,躲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偷偷避开他们的视线。

类似这样的场景,她想象了许多……

毕竟她当初就是这样躲着藏着,与勒川、与他们作了最后的告别……

然而当真实遇见,顾盼发现她竟然可以如此平静,像是森林深处的湖泊,哪怕长风过境,也没有一丝涟漪。唯有风吹过黑暗山谷回**出的嗡响,就像是叩击一扇沉重的木门发出的咚咚声,带着远道而来的记忆。

简单寒暄后,陶荏彦赶走想要凑一份的小夏,他们找了一家咖啡厅,面对面坐下。忽然间,顾盼好像失去了理**谈的能力,两个人就像在同一条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机器人,看着对方就像另一个自己,诡异地同时避开了曾经,自说自话。

“什么时候来的衡棉?”

“去年。”她笼统地说了个大概的时间。

场面就这么沉默下来,顾盼想起高一的时候,和陶荏彦分到了一个班级,刚开学每个人都要上台自我介绍,唯独陶荏彦特别。

那时候他拽里吧唧地上了讲台,一手抄兜只说了一句“我叫陶荏彦”就下了讲台,好像偶然路过走个过场。

除了打架的时候,他向来是个不会说话寡言鲜语的笨拙人,荆楚婕总说:“他把一整天的话都攒到了你面前来说了。”

又是回忆,回忆好像是一件织了很久的毛衣,不小心挂到一小个线头,不需要怎么用力,就能轻而易举地抽丝离析。

说点什么吧,控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顾盼想。

“没想到你竟然会当警察……”顾盼的笑容有些感慨,昔日令人退避三舍的校园老大,竟然做了人民公仆。

真是一个蹩脚的玩笑。

“是啊,人生啊,不走到那一刻你永远不知道它究竟会是什么模样……”陶荏彦跟着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脸颊上因为这个强装出来的笑脸,旋出两个孩子气的酒窝。

“老气横秋的样子可不像你啊!”不知道是他言语里的感伤,还是他脸上满不在乎的表情,顾盼的心里好像被生生扎进一根刺,像极了小时候被捉住打针,尖锐的针头带着冰凉的寒气扎进皮肉的那种恐慌。

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都开始改变,在彼此看不到的时光里。

分别的时候,两人站在咖啡厅外的玻璃橱窗边,路边偶尔有汽车卷着冷风呼啸而过,顾盼冷得一缩脖子。

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沉默着站了许久的陶荏彦忽然说:“对了,你要不要回勒川看看?”

顾盼低着头静静站着,她心里明白,之前所有的寒暄,都只是为接下来他要说出的事情做开场白。

“一月份荆楚婕就要结婚了。”陶荏彦眼睛不自觉地别开,他拿不准在顾盼心里,勒川这个地方在现在的她心里究竟还有几分重量。

“哦?”

这是什么反应?陶荏彦从制服裤兜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啪嗒”一声,顾盼的眼神跟着他指尖那一点猩红的火星游离。

“大冬天的办婚礼,真是服了她了。”

听她说这话,陶荏彦一直悬着的心像是终于有了着落,轻轻呼了一口气。

“荆楚婕曾经拜托我,如果见到你,让我帮她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他因为衔着烟卷,声音有些瓮瓮的。

隔着朦胧的烟雾,陶荏彦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半眯着的眼好像也在有意识地隔绝外来的探视。

无论面上装得多么云淡风轻,但不得不承认,骤然提起这个名字,顾盼不可控制地还是会内心颤抖。

顾盼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最懂得她的人就是荆楚婕。

荆楚婕会帮她递情书,帮她在老师面前打掩护,一边骂着她情商低一边帮她出谋划策,在她还不那么坚强以及羞怯难堪的时候粗暴地挥开围观的人群,蹲在她的面前一声不吭地等着她缓过来……她是不论如何都会相信她、支持她的那种人。

曾经的顾盼,是这样以为的。就像曾经的她相信,荆楚婕无论如何都会想尽办法和陶荏彦在一起。而顾盼也曾答应过,在他们的婚礼上做为她托裙摆、献上诚挚祝福的伴娘……

在那时候顾盼的认知中,这些就像是一辆匀速行驶的列车,在将来的某一天终将实现。

她深信不疑。

但是,她忘了,人心同样也是那么难测。当雪崩发生的时候,每一片雪花都认为自己是无辜的。

顾盼终于坐上了回勒川的火车。

当她从出站口出来,脚下真真实实地踩上勒川的土地。天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雪花,她好像听见来自黑色泥土中发出的满足的喟叹。

勒川是个少雪的地方,即便是冬天也只是寥寥下几天冰粒,很少见到那种童话故事中的鹅毛大雪。顾盼只记得在2007年的冬季,下了一场很大的雪,连着好几个月的寒潮让整个华南地区持续低温,导致罕见的长时间大范围低温雨雪冰冻天气,在次年的一月份,酝酿成了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雪灾。

顾盼经历的第二场鹅毛大雪,是在英国的第一年冬天。她站在车马不歇的街头无声地仰起头,大睁着眼睛看着天空中飘扬的雪片离自己越来越近,看着它们像是远道而来的困倦旅人,摇摇晃晃找不到方向,伴随着她的心一起不断下沉,跌落进了渐次滋生的孤独里。

现在,她已经不会像第一次看见雪那样激动,可是每次都还是会看着飘落的雪出神。

然后身不由己地陷入第一场雪的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