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 /你总是生气,总是突然就不喜欢我了/
随着高速移动,天空中的云都变得模糊不清,日光一道道被树影割开又融合。
陆屿初从车上下来,左手上绑着石膏绷带,脚步踉跄。一路上,他敷衍着邻居们的问候,跌跌撞撞爬上那栋熟悉的楼。
敲上顾盼家那扇门时,他的心脏好像下一秒就会跳出来,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就好像一种灾难来临前的古怪示警。
“顾盼!顾盼你开门!”他用右手用力敲着门。
好几分钟,无人应答。身后自家的门却开了,陆一言手上提着一个袋子,脸上全是愕然——这货什么时候醒了?他只是回来替儿子拿几件欢喜的衣物,这货怎么自己跑回来了?
“屿初?”
陆屿初还在敲顾盼家的门,想到什么似的,手一顿,扭身绕过陆一言跑向自己房间。
陆一言一头雾水。
“哐——噼啪——”
玻璃碎裂的声音接连不断响起,陆一言吓一跳,丢下手里的东西慌乱地跑进去。
陆屿初的房间阳台上玻璃窗大开,顾盼家的窗户却被打破了,窗棂上有几滴刺眼的血迹。
“陆屿初!”陆一言惊慌失措地扑过去,心脏快蹦出嗓子眼,好在楼底下没有状况,他吐出口气,恨恨道,“死小子!”
陆屿初费劲地从阳台上爬到顾家,脚下的碎玻璃被他踩得噼啪作响,他没空理,径直跑向顾盼的房间。
“顾盼!”
没有人回答,房间里空****的,窗明几净。
书桌上一支钢笔吸引了他的视线,那支钢笔是小学时候他送给顾盼的,笔下面压着一张对折的纸。
陆屿初抖着手将它抽出来,却没有了打开的勇气。终于,在内心的惶惶不安快要把他逼疯之前,他打开了手上的纸——
陆屿初:
初三的时候你问过我,我每天是不是没有事做只知道追着你跑,我表面笑嘻嘻心里很沮丧。我想你可能不明白那种感觉,就是你明明做着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也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因为喜欢,即使看起来徒劳的事情,也会让内心非常满足,觉得充满意义。
有句话你可能已经听厌了,也可能我从没有正儿八经地说过,所以你并没有放在心里。
现在,我想最后一次、郑重其事地说给你听,即使你可能不想听。
那就是,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喜欢你这件事快十年了,我以为只要我守着你,就总会等到你答应的这一天。事到如今,想想也许是我太天真。
你问我喜欢你什么,我说不出来,但是就像日出山、鲸潜海、鹿饮泉,我喜欢你也是这样自然而然的事。当我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了。给你带来了许多困扰吧,每次在你身边,你好像总是不耐烦的样子,以后不会了。
我干脆利落地喜欢过你,现在又要拖泥带水地离开,还真是狼狈,一点都不体面。
我走了,离开勒川了。很可惜,没有知道你的答案,但是没关系了,因为我发现,很多事真的要尝试过后才明白,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在白费力气……无论是你,还是妈妈。你放心,我不是离家出走,只是想去外面看看。你也不要有负罪感,是我说的停。
最近总在想,未来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想不到这个答案。但是,我相信你未来会很出色,会活得很精彩。只是,那里面可能没有我的位置吧。
其实还有很多想说的话,但是要说出来好像也只有这些了。
陆屿初,很抱歉都没有机会和你好好说再见。
从今往后,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要好好的。
顾盼
陆屿初一口气读完,却像是花光了全身力气,纸张仿若重于千斤,他靠着书桌坐在地面上,脑袋深深地埋进膝弯,信纸顺着他的指间轻飘飘地滑落至地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玄关口传来开门声。
“老陆,到底怎么回事啊?急急忙忙打电话叫我过来?顾盼?顾盼?”顾美琌的声音撞进耳膜。
房门被打开,顾美琌看到坐在地上的陆屿初明显一愣:“顾盼呢?”
陆屿初捡起地上的信纸:“她走了。”
“走了?”顾美琌白着脸重复了一遍。
陆屿初疲惫地绕过她向外走去,陆一言一脸铁青站在玄关,见他出来,揪住他的后衣领就往家里拖,进门的时候踩翻了门口的踏脚垫。
“你在做什么?陆屿初你不要命了吗?我一直以为你怨恨我但不至于和自己过不去,所以我一直没有管你。但是你看看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话!荒废学业、和人打架,还不要命地爬窗,你想没想过你要是有个好歹,你老爸我怎么办啊!”
陆屿初推开他的手,疲惫地说:“我想一个人静静。”
“你说的什么话?今天我们父子俩一定要把这件事情说开,我知道自从你妈走了以后……”
“你别提我妈!你没有资格提我妈!”陆屿初突如其来的暴跳让陆父愣在原地,他打量着眼前已经比他高的小子,凌乱邋遢,左手吊在脖子上,侧脸还有淤青,额头包着纱布,满眼通红瞪着自己的眼神让他晃觉他们好似不是父子,而是一对仇人。
“要不是你,我妈不会走,不会丢下这个家!是你,你不负责任、你对不起妈妈对不起这个家……”
是啊,如果不是这样,当初自己也不会和顾盼划清界限,也不会到后来想要解释都难以启齿……
房间里突然沉默下来,仿若灰尘簌簌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陆一言一瞬间像是苍老了许多,他站在那里,嘴唇哆嗦,眼眶里有将下未下的晶亮。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对你撒了这个谎。”陆一言艰难地打破沉默,“当初,我以为这个错误就归结在我身上你会比较好受,毕竟你和你妈妈感情那么深,而我一直在外地……”
他话里的意思让陆屿初下意识地反驳:“你说谎!明明是你背叛了这个家!是你和顾美琌……”他话还没有说完,门口传来一声惊呼:“老陆,你老婆跟人跑了这么久,到现在还在给她留门啊?”
陆屿初错愕地转头,顾美琌的手心里躺着一片钥匙,钥匙上的贴纸是他幼时贪玩贴上去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胸口像是一口洪钟被猛烈撞击,伴随着嗡鸣的巨响扩散于他的四肢百骸。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是这样?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他直直地跌坐在地,双手颤抖地揪住头发,眼睛像是找不到焦距左右晃**,耳朵里却恍惚听到顾盼的声音。
她说:“因为喜欢你,所以那些我都不会在乎!”
她说:“我多想成为你会喜欢的那种人……”
她说:“你总是生气,总是突然就不喜欢我了……”
她说:“我这样不顾你的意愿死皮赖脸缠着你,给你带来了很多困扰吧?以后不会了……”
她的声音,还有她的脸,明快、犹豫、哀伤,明明眼泪爬上眼眶还倔强地瞪着自己、撇开脸去小心藏住委屈……
这些往日里不敢面对的点滴现下倾巢而出,盘踞在脑海里不知疲倦地冲击那根已经接近极限的纤弱神经。
陆屿初弯曲的脊背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微微震动,伴随着胸腔里一种类似困兽般的呜咽……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盘踞在他想象中顾盼所经历的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叫骂,还有重物击在骨骼上沉闷的钝痛,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常常浮现。
原来痛彻心扉这种事,并不虚幻,它绵延全身,牵扯着每一根神经,切切实实感受到这份情绪的糟糕和无助。
警局。
荆楚婕求了荆承很久,终于等到哥哥松口让她来看一眼陶荏彦。
她看着陶荏彦被带出来,手上铐着手铐固定在桌面上,低垂着头。
她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那一伙人在警察来的时候就已经四下逃散,但是大部分在警局都有大大小小的案底,你放心……”荆楚婕费力地将荆承告诉她的复述出来,安抚着陶荏彦。
“这件事情跟你没有太大关系,我会帮你的……”
“顾盼呢?” 他眼神灼灼,神情迫切地盯着荆楚婕,眼睛下有明显的乌青,往日里不羁的脸庞上因为此刻的不修边幅显得狼狈颓丧,显然这几天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荆楚婕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她怎么了?”这几天也有人来看他,从那些只言片语里,他隐约直觉顾盼一定出了什么事。
而且,顾盼也没有来看过他……
他现在只想知道的是,顾盼有没有因此受到牵连,还有因为自己的愚蠢牵涉到的人,是否还好……
——会不会真出事了?
这么一想,陶荏彦更加急躁,想要站起来奈何手脚都被铐在桌椅上,控制不住地拔高声音:“怎么回事?”
这次,荆楚婕避开了他的视线。
“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唐棣华和陆屿初都没什么大碍了。”她咬着唇,手捏得死紧。
陶荏彦悬着的心稍稍安定,又恍然觉得不对劲。
“那顾盼呢?顾盼怎么样了?”
回答他的是荆楚婕的沉默。
“你说啊!到底她怎么样了?”他整个人几乎贴到她的面前。
“你别激动……我……”她有些晦涩咽了咽口水继续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你!你不要管这些,你放心我会帮你……”
“荆楚婕!你知道顾盼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我也是,你到现在还要瞒着我吗?她如果有什么事,你对得起她吗?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怕!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她没事!你告诉我!告诉我啊!”伴随着他的激动,手铐的金属撞击也越来越激烈。
她蹙着眉头别开头去,肩膀控制不住剧烈起伏。
“我……”她终于艰难地将那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说完之后,她不敢看陶荏彦。
良久的沉默将他们包裹,好像有人向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抽去了空气,令他们胸口发闷。
陶荏彦诡异地沉默着,荆楚婕的身体里像是有什么正在发酵,那种酸涩窒闷随着每一个气泡向上盘旋,在每次炸裂的一瞬间,胸口就要剧烈颤抖一次……
“你走吧,不要再来了。”陶荏彦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荆楚婕惊得站起来,她嗫嚅着,虚弱地解释:“她不会有事,她是那家人的女儿,她……”不知道是想要安慰他,还是宽慰自己,但是好像自己也觉得蹩脚一样,她说得结结巴巴。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声音很低,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摇过来,有些颤抖。
荆楚婕浑身一颤,一直攥在桌面下的手指节苍白:“你不能出事,我不能眼看着你有事!这是最好的办法,顾盼也会愿意这样的,她也不会忍心看你出事!”
“呵,陆屿初还真没说错啊……”陶荏彦忽地想起那天陆屿初警告他的这句话,低低地笑出声。
——你这样子没有是非观,凡事一味纵容,迟早会害了她。
真是一语成谶,是他害了她,都是因为他……他焦躁地低头压在桌面,双手压着头顶,死死地压着,恨不得就这么死去。他居然会相信泥鳅的话,居然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陶荏彦被警察带走,荆楚婕浑身脱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狭窄的房间里日光灯异常明亮,光线刺得她酸涩的眼睛不自觉地眯了眯,桌面上手机屏幕光显得有些微弱,刚刚读取的短信还没有关掉。
小八:顾盼走了。
她恍惚想起那天晚上顾盼的背影,天空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地压在她细瘦的脊背上,她越走越远,在两个人之间划下一条跨不过去的鸿沟。
她的脑海里忽地浮现出“孤独”这个词语。
从小到大她都是众星捧月一般被呵护着,但是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过后,她所有的快乐,好像都跟着顾盼离开了,而她,只能独自在一个人的时候、在夜色无边里,压抑着哭泣,咽下悔恨,然后一边洗脑般安抚自己:这样没错。
终于收拾好情绪,打开门走出去,她狼狈地揉揉脸与一个警察擦肩而过。
忙碌而井然的环境里没有人注意她的失魂落魄,几乎每天都有她这样为犯罪的亲朋好友哀求哭泣的人。
旁边一扇门从里头打开,年轻警察扬起手中资料,不知道冲谁喊:“哎,绑架案那小子认了啊,这是他的笔录……”
荆楚婕浑身一震,脚步踉跄地跑过去。
“哎哎,你干什么?”
她抢过那份笔录,一目十行地看,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个她无比熟悉的签名时,滚烫的泪珠从眼眶里坠落下来,砸在纸张上……
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