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秦小悠是误会了,但误会很脆弱。

有凉薄的风,被捣碎在时光里。

1

我已经试穿过婚纱了,很漂亮的裙,抹胸,拖尾,纯白的雪纺……我希望在爸爸康复的时候,就举行婚礼,我希望他牵着我的手,走过礼堂的红地毯。

卓燕燕送了我大红的喜字,是手工的纸艺,很漂亮。我举着一张,对着阳光看,那些琉璃样的光投过缝隙铺在了我的眼睛上。

我想,以后我的眼里都要是喜悦了。因为我的眼睛被喜字盖过。整理抽屉的时候,我看见了我和林佑安曾经拍过的大头贴了,我们依偎在一起,做着各种古怪的表情,那时候我们很欢喜,如果时光是可以收集的,我很想把那些欢喜的时光都收集起来。

我在笔记本里看见了一根白发,那是林佑安的。看见他头上有白发的时候,我无比地震撼,我突然觉得我们都快老去了。

爸爸手术的前夜,他慎重无比的说有些话要对我说。我的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我害怕爸爸这样郑重的和我说话,好像交代着什么。

我不愿意他说。

我说,等手术后,等你康复以后再告诉我。

他执意地要告诉我,他说,我怕如果我不再醒来,我没有脸面去见你妈了……你妈真的是一个好很好的女人,善良,乐观。小悠,我一直很骄傲,你和你妈一样,有一颗善良的心,可是面对你的时候,我总是很自责,很愧疚。

他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我察觉到他的手在颤,嘴唇在颤,他想要说的话好像很难开口,一直在蓄积力量……我真的不愿意听,我觉得那些话会很严重,很严重。

我想逃开,可是爸爸说了。他说了很长很长的话,有伤口,静静地在我的肌肤上凛冽地绽放,而我的心,如同薄薄的糯米纸一样开始融化。

房间里很沉闷,有空调细微的嗡嗡声,空气被震裂开了。我木然地转过身去,不管不顾他在我的身后急灼地喊我。

这个时候的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异类。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是行走,行走。身边有很多人,有灯光,还有车,但很遥远,我无法触摸,无法感觉。我觉得自己行走在一片沙漠里,偌大的荒芜里,只有我。

有辆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看见司机在愤怒地吼叫,我直直地走了过去,觉得鞋子有些不舒服,我干脆扔掉了它们,我赤着脚,踩在荒芜里。每一下,都觉得生命快要从我的身体里抽离了出去。

我觉得自己虚弱极了,像极了一座危房,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性。然后,我就真的倒塌了下去,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依着坐在林佑安的家门口。我没有力气敲门,只是蜷缩在他家的门口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一夜,很暗,很暗。

我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爸爸对我忏悔,他说他向我忏悔。我不解地看着他。后来他和我说了一个故事,他说你妈妈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可是他却背叛了她,不是在她去世之后,是在她去世之前。他和孟珂早已经好上了,但他没有想过离婚,没有想过要离开妈妈和我,只是后来孟珂意外地怀孕了,她逼着他离婚,她说他不离婚娶她,她就去告发他。以重婚罪告他。爸爸不想坐牢,但又不愿意和妈妈离婚,一个走在仕途上的男人离婚就是一场灾难!

他害怕政治受到影响,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和妈妈说离婚。那个时候的他好像鬼迷心窍一样地答应了孟珂的建议——制造一起车祸,让妈妈悄然地离开这个世界。

他们真的那样做了,爸爸买了新车送给妈妈。妈妈很欢喜,她不知道那是他丈夫想要谋杀她的工具,她一直觉得她很幸福,她和丈夫很相爱。可是爸爸在那辆车上动了手脚,他破坏了她的刹车,那天妈妈是要去外婆家,他知道去外婆家的路上会有很长的一个转坡,没有刹车,会很危险。

妈妈真的出了车祸,连同,另外的两个人。一同死去的两个人,是这场阴谋无辜的陪葬者,他们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爸爸谋杀了,而其中,有林佑安的爸爸。他毁了三个家庭。其实妈妈出门的时候他已经后悔了,他说他打过电话给她了,可电话一直不通。他一直在祈祷不要出事,但还是出事了。

他知道他再也挽回不了了。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做噩梦,他受着良心的谴责,日日不得安生,他害怕看我的眼神,他觉得在我的眼神里他会受到妈妈的质问。他和孟珂搬家了,他们没有留下妈妈的任何东西,觉得那样就能安宁了。

可是做错事的人,良心是永远无法安宁的。他开始逃避,他不是因为决策失误调离了以前的岗位,是他自己要求的,他突然觉得仕途不再重要了,他去了外地很苦的地方,想要逃避面对他的女儿,我。

他知道我受了很多的委屈,因为孟珂也和他一样了,开始受着良心的谴责,噩梦,惊吓。她觉得妈妈的魂覆在了我身上,看见我的时候,就让她想起了妈妈。

他们的感情急剧而下,并没有生活在一起而有了庆幸的幸福感。他们争吵,压抑,抵抗,互相折磨,让爸爸震惊的是,一次秦天病了,去医院检查的时候他竟然发现秦天的血型和我的不一样。他偷偷地去做了亲子鉴定,结果秦天并不是他的孩子。

他绝望了,他恨这个女人。恨这个女人毁掉了他的生活,幸福,让他再也没有颜面面对自己的孩子。

他知道了,这个女人为什么急于要嫁给他了,是因为她怀了孩子,她要替孩子找一个爸爸。而他,成了他利用的工具。

他变得疯狂了起来,他想要报复这个女人,报复她!而秦天,无辜的秦天竟然是爸爸杀害的,那天,他有回来过了,秦天在客厅里玩耍,保姆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他看着茶几上的青霉素,心里充满了恨意,有个强烈的念头出现,他要让孟珂失去她最重视的,要让她知道痛苦和疼痛。他拿起了一粒青霉素放在了秦天的手里,他看着他往嘴里胡乱地塞去……然后他悄悄地离开了,连保姆都不知道他回来过。

我就知道了,后来我就和林佑安一起回来了。那个时候秦天并没有表现出发病的症状,是过了一会儿,他开始不舒服,而因为这样,我便认定了是林佑安杀了秦天。

原来,一直一直以来,我都错怪了林佑安。原来一直一直以来,我都误会了林佑安!

可是真相是这么的惨烈,狰狞,就像一条毒蛇一样一口咬住了我。

我甚至宁愿,真相只是我误以为的那样,不是爸爸,不是爸爸做的这一切。可偏偏是他,偏偏是他!

我开始恨他,恨他为什么要做这些,恨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我聋了,瞎了,我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我宁愿爸爸不要带着忏悔的心向我忏悔,忏悔还有什么意义呢?让他的心灵不再负重,让他的良心得到安宁?可是我呢?我该如何面对,该如何活?

所有的真实在我心里都倒塌了下去,一切都那么的虚无,那么的假,那么地让人痛不欲生。

有凉薄的风,被捣碎在时光里。

而我,也碎成渣。

2

门被打开了,我的身体直直地向后仰倒了去,然后是林佑安的惊呼。

小悠!他喊。

他一把横陈着抱起我,放我到他的**。我看着他,发不出声来,看着他忙碌地给我清洗脚上的伤口,上碘酒和包扎。碘酒擦上去的时候,他说会有点痛,但我一点也没有到。

他的手微微的有些颤,他的声音带着哽咽,他急急地说,发生什么事了,小悠?

可我的咽喉被毒蛇咬过了,声音哑掉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我只是觉得冷,瑟瑟地发着抖,就像要死去一样。林佑安拿被子裹住我,他的被子上,有很好闻的薄荷味。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好像吸到肺里,身体就温暖了起来。

我突然醒悟一样地看着他书桌上的照片。那是一家三口幸福的合影,中间那个是林佑安了,有洇洇的疼,犹如心尖一把尖利的刀刃轻轻地划开来,突兀而高昂。

我的爸爸杀死了林佑安的爸爸,我的爸爸毁掉了林佑安的家。

而我,也深深地伤了林佑安,

一再又一再地,误会他,疏离他,残忍而决绝。

而现在的我,更是没有颜面来面对他了。我为什么来这里?寻找安慰和力量?我再也不配林佑安对我这样好了,我是这样自私的一个人。

眼泪,滚滚落下的时候,好像一场绵绵的雨,怎么也停不住。

小悠,到底怎么了?你这个样子吓到我了!他扶住我肩膀。

我只是忧伤地望着他,充满了罪恶感。

叔叔……不是今天手术吗?

我突然惊醒过来,是,是的,手术!

他生死未卜,可我该怎样面对他呢?是他杀了妈妈,是他杀了秦天,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怎么可以这样冷酷呢?都是他的亲人呀,而我,从那一场车祸后我又活在怎样的痛苦里呢?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可是……我的内心里,到底是爱他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呢?我竟然还是担心他的手术,竟然害怕他从此不再醒来。

我是多么愚昧的一个人,连起码的正义感都没有了!

真相击垮了我!我的脑海变得混乱,变得破碎,只有疼,只有狠狠地疼,在心里撕裂着。

我跌跌撞撞地起来,说,我要去医院。

林佑安说,我和你一起。

他横腰抱起我,你的脚受伤了,不能走路……

而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处,哀伤不止。

命运比我们想的还要残忍,他给我们一个无法想像的真相,让我们无法抗衡。

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送进手术室了。

于鸿默看见我和林佑安的时候,有很多的疑问,可他什么也没有问。而根本无心地解释,他看着如死灰一样的我,握住我的手,放心,不会有事。

我木然地一动不动。太多的事压了下来,我无所适从地抱住自己的肩,让自己清醒一点。

两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或者是更久的时间,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我看到他被推出来,看着他苍白的脸紧闭的双眼,我朝前走了一步然后骤然地又退了回来。

那一刻,我很害怕。

我害怕他醒来,我该跟他说什么呢?我无法说服自己原谅他,但为什么他又是我最亲的人呢,矛盾纠葛让我痛苦不堪。

于鸿默打开病房的灯时,我的眼睛被刺伤了,我把头埋进膝盖里,不想看见光亮。让我在无边的黑里呆着,也许会好点。

太明亮的地方不适合我,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枯萎了,凋谢了。没有阳光,没有水。我只是呆呆地坐着,目光落在爸爸的眼睛上,好像生怕错过他眨眼的每一个瞬间。

我想如果我是彼得潘该多好,我一直不长大。享受做一个孩子,快乐的特权。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脱离我所能承受的能力范围了。

他太强悍,强悍到了,轻轻一拨,就推倒了我。

3

爸爸离开是在手术一个星期后。医生告诉我,他没有求生的欲望,一直沉睡着不肯醒来,生命的各项器官衰竭了。

其实爸爸有醒来过,在一天的半夜里。我守在他的身边,他抬起手来摩挲我的脸,他细弱游丝地说,小悠,原谅爸爸。原谅……

我潸然泪下,只能不停点头,说,你好起来,好起来!

爸爸缓缓地摇头,他说,不了,我想去见你妈妈了……我很后悔……

那是爸爸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再也没有醒来过。他不想再活过来,他想用自己的生命来赎罪。他背负着良心的十字架太久了,他很累,很累。

也许这样,他会得到平静了。

真正的平静。

我坐在黑暗里,看着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离开了。我想,我从此以后就是孤儿了,这个词让我怆然。

我想,爸爸遇上妈妈的时候,会原谅他吗?她那么爱他,那么地相信他,却是一场致命的欺骗。

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说不出话来。很多人来了,很多,林佑安,卓燕燕,夏尹,柳明浩……

我木然地看着他们。卓燕燕抱着我痛哭,她说小悠你哭出来,你哭出来!

可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我的内心,成了一个黑洞。

于鸿默一直陪伴着我,他抱我去**秋千,阳光安好,鸽子在高处扑扇着飞过。他说,小悠,你快醒来,快点醒来。

可我没有睡着,我睁着眼,看空空的天,看明晃晃的太阳。

夜里,我一直坐着,我害怕睡着。害怕睡着以后会有噩梦,那些噩梦拽着我,不撒手,我使劲地甩,使劲地逃,可他们如影随形。

于鸿默带我去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他坐在我面前,滔滔不绝。他说,这种失语的状况是因为遭受了很大的创伤,也许很快就恢复,也许是一辈子。

我就想,我失语了。

然后,我真的失语了,即使是我想说话,也发不出一个音节来。

我无力垂下身子,让自己的声音溃烂掉。

于鸿默的电影已经上映了,首影式我去了,我的身边空了一个位置。我知道于鸿默是给爸爸留的,他曾经对他说会去看他的首影。于鸿默的电影获得了很高的评价,他真的红了,靠自己的实力红了。

报纸上写满了对他的评价,正面的。

卓燕燕的身体越来越臃肿了,她来看我的时候,让我贴在她的肚子上感受孩子的胎动。我真的觉得了,那个孩子在他的肚子里伸了个懒腰,他的手撑在了她的肚皮上,隆起了一块。

我轻轻地笑了。

生命很奇怪,有些人离开了,而有些人来了。

于鸿默不离不弃地守着我,和我说许多的话,他说要带我去塞班岛旅行,他说也许那里的阳光会晒干我心里的悲伤。他说,小悠,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4

林佑安带我去了海边。

他在海边用沙堆出了很多的东西,有树,有房子,栅栏……他说,小悠,快从悲伤里走出来。他说,小悠,我们很担心你,于鸿默,我,还有很多人。

我在心里说,如果你知道我爸爸是杀害你爸爸的凶手,你还会这样对我吗?你一定唾弃着我,恨不能让我远离你吧。

林佑安温暖的看着我,可是,我不敢碰触。

我的心里,对他,有那么多的歉疚,那么多的歉疚。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请原谅我,林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