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 大富商周慈景
这一日,秋仪之起得甚早,遵照郑荣的吩咐,到王府之内告辞领训,又接了郑荣早已准备妥当的名帖书信以及路上盘缠,这才带着赵成孝如约出城同周慈景会合。
他二人刚出内城,就远远就望见这周大官人只带着七八个随从等候在他那座极为华丽宏伟地高楼门前。秋仪之临出门之前还担心周慈景浮华铺张,带着好大队伍随自己上京,以至引人注目,现在见他轻车简行、做事也算谨慎,心里十分高兴,便迎上前去,道:“周大官人果然一诺千金,目下已是辰牌时分,我等便出发吧!”
周慈景一躬身道:“全凭殿下吩咐。”
秋仪之却笑着说道:“周大官人要一路上都是这么客气,那我二人行李回礼还不得累死?这样好了,在下乳臭未干,正是大官人子侄辈,便叫大官人一声‘叔父’,不知意下如何?”
周慈景连说“不敢”,道:“殿下何等身份?这样称呼小可,岂不是无端折了周某地草料?”
“哈哈,周大官人方才还不是说要以在下为马首是瞻吗?我看这样甚好。要是义父知道我在大官人面前拿大,回来还不知要怎样责罚我呢!”秋仪之笑道。
周慈景再也拗不过他,说声“僭越了”,方才答应下来。
秋仪之再看这一行人,除去周慈景本人之外内拢共七个人,其中三个车夫赶了三辆马车,另外四人均骑马而行,都是一身劲装显得十分精干。再看那马,却都不是什么好马,只比田间耕作的驽马略胜一些——乃是大汉为抗击北方突厥人,施行严格地马政,马匹均由朝廷统一管理,哪怕是死马也由专人一一登记造册,因此即便豪富如周慈景,能一次凑齐七八匹马代步也是十分不易地了。
然而这周大官人并不骑马,一头钻进其中地一辆马车,对赶车的老者说声“出发”,这车轮便缓缓滚动起来。
这幽燕道境是一片太平世界,广阳城周边更是路不拾遗,一行人走得十分平缓顺利。只是这日头却早早升上天空,将地面上每一丝水分都蒸发得干干净净,马蹄踏在官道的泥土上,每一步都升起一缕白色烟尘。空气更像凝固了一般,四周没有一丝风,把人闷得透不过气来。
秋仪之被太阳晒得满脸通红,不停地拿毛巾抹去毛孔中渗出的汗水,却见身前马车车棚小窗里伸出个人头,定睛一看,正是周慈景。只见他笑着挥手,轻声说道:“殿下,要是热的话,可到小可车内坐会儿。”
秋仪之正热得无处躲藏,听周慈景有情,兴高采烈地说道:“小侄这就来搅扰叔父了。”仪之来幽燕道已有六年,这六年间没有一天不骑马的,因此马术已十分娴熟。只见他丝毫没有放慢马速,左腿从鞍桥上跨过来,横坐在马鞍上,屁股一撅就稳稳地跳上了马车,钻到棚内。那匹汗血宝马也极通人性,背上没了主人,也自跟在车后不紧不慢地走。
一头扎进车棚之内,秋仪之不禁打了个寒颤,这车内竟异常凉爽,同车外俨然两个世界。原来车棚用两层竹席制作,将热气隔绝在外,棚内四角又各摆了一大盆冰砖,幽幽袅袅地冒着寒气。
秋仪之就在半化的冰水里搓了下毛巾,将脸上、手臂上积攒的臭汗擦干,顿时浑身适意,笑道:“叔父炎炎夏日之下,稳坐这凉车之内,真是好享受。若不是小侄不通文采,否则同叔父对吟几首诗,那也不枉此行了。”
周慈景被秋仪之一口一个“叔父”叫得好不自在,半日才鼓起勇气,递过一片冰湃过的西瓜,道:“那贤侄就在我车内多休息一会好了。”
秋仪之接过西瓜,捡着没有瓜子的地方,狠狠咬了一大片,嚼也不嚼便一口吞下,顿时冻得他眼冒金星,脑袋生疼。过了半晌,这疼痛才消减下去,浑身上下的暑气也随之消散得一干二净。可秋仪之毕竟是穷苦出身,又就在军营之中,耳濡目染了义父郑荣爱兵如子的风范,觉得自己在此凉车之中享福,而其余随从则在烈日之下赶路,实在是不合时宜。于是他又讨来两片西瓜,说声“失陪了”,便又钻出车棚。
刚出车棚,一阵热浪便迎面扑来,直把秋仪之熏得头晕目眩,觉得周身都被按在一直密不透风的锅子里蒸煮,只有车棚门帘缝隙中偷偷溜出来的一丝凉气让他感觉有半分舒适。
于是秋仪之也不骑马,将手中一片西瓜送给坐在马上并排同行的赵成孝,另一片则递给赶车的老头。
老头接过西瓜,咬了一口咽下,霎时就连额头上、嘴角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这三伏天里能吃到这样的冰西瓜,真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小老儿谢过义殿下了!”
秋仪之听了,满脸惊异,低声问道:“你竟知道我的身份?”
那老头子“哈哈”一笑,说道:“殿下每天同那个番邦郡主走街串巷,那个叫与民同乐,广阳城中只要不是瞎子,哪个不认得?”
仪之听了,自失地一笑道:“老人家说得在理。只是晚辈此行同你们周大官人有紧要事情去办,还望老人家不要点**份。这‘殿下’二字更不可再说,就当我是周大官人的侄子,叫我声‘公子’便好了。”
那老人慈祥地望了秋仪之一眼,道:“知道。我们东家出门之前就跟小老儿还有他们几个说过了,这次出门嘴巴上要有把门的,要是谁多嘴多舌,也不等回广阳,半路上就开革出周府去!不瞒殿下……哦不……不瞒公子说,小老儿是服侍了周家几代的老人了,其余几个不是东家的远房亲戚,就是贫寒时候接济过东家的邻居。东家大方,每个月给我们几个的工钱,比州县官一年的俸禄还多,我们几个全凭这份银子养家,谁敢满嘴跑舌头?”
秋仪之听了,点头称赞道:“这周大官人赏罚分明,深通御人之道啊!”
没想到周慈景却在车棚之中听得明白,轻咳一声道:“贤侄过奖了……”这话又有谦称又有敬称,说得不伦不类,秋仪之和那老头听了,相视都是莞尔一笑。
仪之却不理会周慈景,问那老者道:“不知老人家该如何称呼?”
那老人显是出自市井之中,完全不懂官场上那些互谦的无聊辞藻:“我老娘那天大着肚子还去插秧,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把我生在一条坎里头。乡下人不认字,随口就取了个何坎的名字。我嫌这名字不好听,人活着,哪能天天带着坎儿呢?幸好我们老何家同辈的兄弟人多,我正排行老九,一开始大家都叫我何九弟、后来叫何九哥、再后来叫何九叔、现在都叫我一声何九公。我觉着这名字不错,叫着也显得我老何家人丁兴旺不是……”
话说到一半,周慈景从身后钻出车棚,叱道:“我说何九,你在这里充什么大辈?人家是什么身份?能叫你‘九公’吗?”又换了副笑容对秋仪之说道,“贤侄不要动气,这何九虽然没大没小的,但赶车押镖却是一把好手,这么多年了他押送的货物还从来没有失手的。”
秋仪之却满不为意道:“没事,小侄觉得这‘何九公’三个字挺好的,叫起来也顺口。叔父还是回去歇息吧,小侄正要向这老江湖讨教讨教呢!”
周慈景听秋仪之这么一说,也不好再多说话,朝何九公看了一眼,才恨恨地缩回棚里。
秋仪之同何九公攀谈了一番,这才知道何九公的底细。原来他今年已是六十六岁高龄,自小就服侍过周慈景的祖父、父亲,即便周家家道中落时也依旧忠心耿耿。周慈景弃笔从商之后,这何九公就是他手下第一个伙计,跟着东家走南闯北,可以说周家有今日的财富,这何九公乃应记上首功。周慈景方才嘴巴里说得虽然严厉,私底下却待何九公极好,从不拿他当下人看,月份银子都是里里外外头一份。原本周慈景已安排他在广阳城中养老,专门负责指点新收的伙计,然而考虑到这次出行事关重大,因而特意请他出山压阵的。
这样边走边聊,秋仪之在车上摇晃了半日,身后的广阳城早已被群山遮掩在身后,也已是午饭时间了。幽燕官道两侧酒楼茶肆并不少见,一行人却不停下,又多走了几里地,才在一处颇大的酒肆门口停下。酒肆门口招呼客人的店小二见这一队人过来,也不上前迎接,反而匆匆跑回店里去。
秋仪之见了,不解道:“我说九公,这店小二是热昏头了吧?把我们当成山贼还是响马了,不出来迎接,反倒回店里报信去了。”
何九公回答道:“公子这就有所不知了,这店是我们东家的产业。这小二还算机灵,就怕是个近视眼,远远看见我们旗号,早就该去店里,请掌柜的亲自出来迎接了。”
果如何九公所言,那店小二进去还没过一会,店里就鱼贯而出十几号人,一个个排得极为整齐,打头那人看衣服打扮就是店里掌柜的。只见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何九公面前,轻声问道:“敢问九公,东家就在这车里坐着吗?”
九公也不回答,端坐在马车上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那掌柜的连忙走到车棚旁边,略略抬高了声音,说道:“小的胡育林,不知东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真是罪过。”
周慈景听了,这才下车,对胡育林说道:“好了,好了。我也不过是过来吃顿饭而已,你们何必这样大费周章?我看这门口停满了车,拴满了马,不知道店里还有空位吗?”
“有有有,还有一间上等雅间空着。”胡掌柜点头哈腰道,“至于这几位大哥,楼下空位也还是有的……”
周慈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又扭头对秋仪之等人说道:“那贤侄、这位赵兄弟,还有何九就跟我到楼上用餐。你们就在楼下吃饭,记得不要喝酒,别忘了喂饱了马!”
因下午还要赶路,众人只是简单点了几个菜,填饱肚子便罢。
待众人吃完,周慈景又绕店上下巡视了一番,吩咐那胡掌柜道:“你这店尚好,里外也很整洁。就是马棚离客房太近,大热天的几间下房还不都被熏臭了?你这几天先抓紧修道墙,阻隔一下,等开春再把墙推了,移一排枣树过来,可清楚了?”周慈景见胡育林不住点头,又道,“就这样吧,待我广阳时,还会住你们店!”这才命众人骑马赶车继续上路。
这一行人一路上吃饭、下榻的竟都是周慈景名下的酒楼客栈。每到一处,他便仔细巡查评判一番,有掌柜受了表扬的自然沾沾自喜、被批判的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像死了爹娘一般。
秋仪之见周慈景管理下属如此严格,这才知道他这般豪富也不为无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