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海市蜃楼扶余通秘道 荒岛绝壑姽婳作元戎
这时岩腰上一男一女却又倏然飘飘的又飞下身来,各人捡起地上石块雨点般向怪物掷去。经这样一撩拨,怪物又蹶然跳起发起威来。此时身边石块已被它抛尽,却向地皮出气,四爪齐施,把斗大土块四面乱抛,霎时被它刨成极深极大的一个陷坑。这样长大的怪物,竟隐在坑中看不见了,而且坑内渐渐土块不飞,鼾声大起,原来怪物这番真个力尽精疲竟倦极而眠了。这一幕怪剧,只把那佳人同尚未钻进洞内一般人个个看得莫名其妙?那一男一女却缓步走向坑边点头微笑,然后走近前来。佳人慌裣衽施礼殷殷致谢,并展问邦族。纫兰看那佳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生的明眸皓齿体态轻盈煞是可爱,便说明白已同游一瓢姓名,夫妇游历到此偶然遇着怪物,很是危险,所以相助一臂。那佳人一听纫兰说出夫妻二人姓名似乎一愕,一对水汪汪的杏眼转了几转,顿时满脸春风向二人谢了又谢,说了许多佩服仰慕的话。
纫兰听她一副娇滴滴的喉咙并非福建本地抉舌之音,竟是江浙口音,便拉着她的手转问她姓氏和此地情形同那怪物缘由。那佳人含笑说道:“贱妾复姓司徒,小字筠娘,祖籍扬州。世代经营海外商业,薄有资产。到先父手上,看到此地是紧要海口可以屯积货物,地形也着实不错,便利用这百笏岩深邃峻险把周围几座山岗圈买下来,筑起碉堡房屋作个出口屯货之所。不幸父母在数年前相继去世,只剩贱妾兄妹两人继续先父商业,索性移家至此,以便就近管理经商海舶。这几天家兄同拙夫有事远出,只留贱妾一人料理诸务。不料家兄出门的第二天,就是前天,忽然管事人来报,说是锁龙峡粮食库突然失去了好几十包白米,连四个看守粮食库的人都失踪,却见峡口有一堆白骨同几件号衣几双破鞋,零零落落丢在独松崖下面。”
筠娘边说边向怪物出现的那条窄径一指道:“这条山径本是碉后秘道,进去非常曲折,可以通到碉内,我们粮食库就在其中,两位下来的这座危岩,就叫独松崖。当时贱妾一听管事人报告,就知道此地出了猛兽。可是从先父手内直到现在,因为这峡内都是怪石,树木不生,四面又是几十丈的峭壁,连飞鸟都不敢飞下来,生兽益难存活,所以我们出去打猎,总不到这地方来。那粮食库还是先父亲手建筑的,藏进去各种粮食,从来也不去细细点查。那失去几十担白米,因为运到武夷山去,特地装好麻袋,放在库门口,所以一看就知道失去。照这样情形,库内各种积粮,恐怕失掉不止这一点呢。前天听到报告后,立刻率人从碉后寻来,谁知这怪物也有点机谋,不知何时它搬运许多碣碑大石把通碉内的一条秘道给堵死了。贱妾一看秘道堵死,就想到这怪物非同小可,不能不慎重一点,又想幸而秘道堵死,否则这怪物窜进碉内,老少几百口人岂不尽遭毒手?到了今天率领多人,决意把这怪物除掉。哪料这怪物竟这样厉害周身刀枪不入,伤了这许多人。如果没有两位相助,如何制得住它!两位这样惊人本领,实在令人感激又佩服。但是这怪物究系何种兽类,还要请两位赐教一二,以启茅塞。”
这一来,纫兰倒答不出所以然来,慌向游一瓢以目示意。游一瓢自从同筠娘觌面以后,始终没有开过口,这时正暗自琢磨筠娘自称经商的来历有点可疑,忽见纫兰被人难倒,要自己解围,微微笑道:“这种怪物愚夫妇也是第一次遇见到,据我猜想,就是古人所说‘木石之怪魍魈,的一类。后来因为古人有一怪字,便把它当作妖怪一类,其实便是人熊如狒狒一类猛兽的变种。凡是这一类猛兽,凶猛虽是凶猛到极点,可是性喜熟睡,一经睡熟轻易不会醒转。云贵一带猎取人熊猩猩一类的东西,法子甚巧,有时故意把上好的酒摆在它出来的路口。让它尽量吃醉,格外容易睡熟,便活捉过来。愚夫妇初见这怪物,一时也想不透是何种猛兽,不过看它形状宛似积年人熊,又看得诸位危机一发,只有仿照猎熊法子试它一试。故意撩拨得它怒性勃发,让它自己倦极而睡,便可无事了,这也是误打误撞,哪能算得本领呢?但是这类猛兽,都产在边塞苗疆一带,想它虽在深山密谷,若是内地,怎会生此猛兽,这倒有点不解哩。”
筠娘听了游一瓢这番话,沉思了半晌,点头道:“游先生的话一点不错,此刻贱妾被游先生一提,想起幼年的事来了。先父平生没有所好,只爱养猴子玩,因为足迹遍海外,各处搜罗来异样猿猴实在不少。有一年从外国携回来一个全体白毛猴儿,形状也不过象三岁那么大。还记得先父说,这猴儿与众不同,究竟属于何种,要养大以后才能分别。第二年先父故去,这白毛猴儿忽然在先父死后挣断锁链,逃得无影无踪。当时也不在心上,此刻想起来,也许这怪物就是逸去的白毛猴儿哩。”
游一瓢随口答道:“也许是的。”
心里却暗想这怪物养得这么大,当然是粮食库里的积粮吃大的,但是吃了这许多年,被怪物吃的粮食也不在少处,怎的一点不知道,用到现在才发现出来?这样就可想到这峡内粮食库积粮之多非同小可。一个漂海商人又非经纪米商,屯积这多粮食有何用处?还定要藏在这样深密峻险处所为何主意?又据她说的所失去的几十包白米,原想运往武夷山的,但武夷山非买卖之地,老远运去这许多米又是什么意思?这几层可疑地方,游一瓢暗自在肚内转了一转,益发瞧料几分了,却向筠娘说道:“现在怪物睡在坑内,一时不易醒觉,趁此可以设法处置。愚夫妇尚要赶路,就此拜别,改日尊夫令兄归来再来登门拜谒便了。”
筠娘一听两人要走,慌一把拉住纫兰道:“两位且请少留,听贱妾奉告一言。此地虽是福建省管辖地面,我这自成村落的百笏岩也可算得一个化外扶馀,轻易不同外人来往,也没有佳宾贵客莅止,何况你两位神仙般的人物英雄般的本领,越发如空谷足音了。不要说承两位今天救危除怪一番恩德,就算没有这层,既蒙驾临总算有缘,岂容不尽地主之谊。何况日已沉西,沿海一带并无宿处,怎好敢忍心教两位露宿海滨呢?拙夫同家兄不久便回,倘然能够会着两位,不知怎样钦佩高兴哩!务请不要见外,暂在敝处盘桓几时让贱妾也可稍尽寸心。待贱妾把这怪物料理后,立刻陪两位到敝堡内赏鉴一下,务请两位赏个面子俯应吧。”
这一番话说得情深款款面面俱圆,头一个纫兰就愿意了,嘴里回答怎好叨扰,眼珠却向游一瓢飘去。恰好游一瓢面子上虽做出立刻要走的样子,心里却巴不得想进调去,好探个着落,就此趁波收帆略微谦逊几句答应下来。那知筠娘挽留他们也非好意,只有纫兰却是实心眼儿还把筠娘看得十分投契哩。当下筠娘听得两人应企暂留喜形于面,却向游一瓢道:“这怪物虽然睡在深坑内,周身刀枪不入,一时要制死它却也不易,不如就在这坑内把它活埋吧。”
游一瓢微笑道:“活埋也不容易,土石抛下去就把它撼醒了,一撼醒就能跳出土坑,非但活埋不成,又要费一番手脚才能制死它。我留神看它时时用毛手遮掩脐眼,脐上毛也不多,定是它的致命之处,用宝剑对准脐眼刺进去定可成功。”
筠娘一听便把手上宝剑一横,金莲一点纵向坑边,四个俊俏女郎也跟了过去。到了坑边低头一看,那怪物在坑底缩做一团抱头大睡。既然缩做一团,肚脐绝不会外露,何能下手刺入?弄得筠娘没做理会的,心想人家把怪物制住,我们依然不能置它死命,未免太让人家看不起。柳眉一挑,不管刺得进刺不进,提起宝剑单臂攒劲,用尽平生之力,觑准怪物脑袋猛的刺下喝一声着!说时迟那时快,一声着方出口,只听得啊哟……啊哟……卜通……几声,一个娇伶伶的身躯滚落坑内去了。
你猜这几声怪响是何缘故?原来筠娘寻不着怪物肚脐又恨又愧,猛可里用剑向下一刺。哪知怪物的头比铁还硬,宝剑刺在头上咔嚓一声,竟从怪物头顶滑向身后。这样一滑,筠娘上身本来探着,用力又猛,一失手身子往前一冲失了重心,一个收脚不住,嘴上啊哟一声,接着卜通一声响,整个身子掉下坑内。那怪物经她猛力一刺虽未刺进,却也觉着头上一阵剧痛吓得惊醒过来,未及睁眼便拚命一纵,纵出坑来,这样一个跌下一个纵上,来了个鸠鹊换巢。这当口,立在坑边的四个俊俏女郎吓得魂灵飞越大声娇喊起来。却见飕飕飞来两条人影比鸟还疾,一落地正在怪物左右,只在怪物面前一晃便又纵了开去。怪物被两人这样一撩拨,大吼一声飞步便追。怪物一离坑边,坑内飕的一声纵上一个人来。四个女郎惊魂乍定,一看筠娘纵上坑来,又是髻落发散泥土满身,兀自面红气喘心头乱跳,四个女郎慌趋前代她盘发拂土,一个又跳向坑内拾起宝剑交还与她。筠娘略按心神抬头一看,只见游一瓢、纫兰两人已把怪物引到前面峰脚下一块平地上面,两人在怪物前后左右纵跃如飞宛如穿花蝴蝶。那怪物连声怪吼,伸开两只大毛手团团乱转宛如小孩捉迷藏一般,只捞不着两人身子。猛见游一瓢身形一矮贴地如流,待怪物神注纫兰之际猛一进步,骈指如戟向怪物脐眼点去。蓦地一声惨叫,接着震天价一声响倒卞一堵山墙似的,怪物已扎手舞脚的倒在地下挣扎起不来。纫兰过去提起莲翘又向肚上一跺,怪物经她一跺突然一蹦几丈高落下来,一声惨叫直挺挺死在地上。筠娘又惊又喜,带着四个女郎奔近前去一看,怪物脐上激箭似的射出一股飞血来,齿牙外露巨眼暴突,眼角口边都沁沁流出血来,比活时还可怕。筠娘慌举手向那洞口一招,村婆壮汉连那逃出洞口去的一齐飞跑过来。筠娘立时派了一拨人,把峰脚下几具人尸犬尸合怪物尸首一齐抬出洞去埋葬,留下一拨人作为先队向重门垄户的窄径进去。
筠娘带着四个女郎同游一瓢、纫兰随后走入窄径,游一瓢边走边留神,窄径座落都是几十丈的峭壁,抬头一望只露崖顶一线天光,却又曲折异常,宛如走进八阵图中,一高一低走了半晌,忽地豁然开朗,露出一片广场,广场周围依然危崖环抱寸草不生,却在四周崖脚凿成蜂窝般的石室,一望过去不下百余间。每一石室都装着一寸厚的木板门,门上编着东西南北天地元黄的号数。筠娘指着石室笑道:“这就是先父手造的仓库。”
游一瓢暗想这样天造地设的处所,就藏着千军万马也未始不可。说话之间已穿过广场,又走入一条长长的黑暗窄径,两面依然是危崖峭壁,却比进来的窄径宽了几倍。远远就听到先队的一拨村婆壮汉呼噪着搬运怪物堵塞的山口,许久才把石头搬尽。天光射入露出路口,似乎是个喇叭形越走越宽。游一瓢夫妇跟着筠娘走完山径,一出路口水声潺潺,一片溪水阻在眼前,溪那面两峰并峙形如两面大旗,中间一条坦道也筑着一座扼道碉楼同堡前相仿。
游一瓢正暗想当前数丈阔的一条山溪,溪上并无桥梁,这般人如何进出?筠娘已迈动金莲直趋溪边,从腰上解下一支银角呜呜的吹了几声。那碉楼上人影一晃也吹了几声画角遥遥相和,角声末绝便听得溪中哗喇喇山响隔着辘轳声,霎时从溪底绞起一座飞桥来,铺在水上宛似卧龙,仔细一看,原来是用最粗毛竹铁索穿成的。一般村婆壮汉早已一阵风似的牵着鹰犬马匹渡了过去,筠娘同游一瓢夫妇也款步渡过走入两峰之间回头一看,那座飞桥早已沉入水底无影无踪了。游一瓢暗暗点头,也不多问,渐渐走近碉楼猛听得又是一声画角几声吆喝!碉门大开涌出无数壮汉,同到碉的先队肃然站住分立两旁。
筠娘从百笏岩走入窄道早已弃马步行,此刻却向左右略一示意,便牵过三匹骏马。筠娘向纫兰、游一瓢道:“进碉以后地面平坦,到舍下还有几里路程,请上鞍代步罢。”
夫妇二人也不谦逊,三匹马泼剌剌跑进碉中。碉内丹枫浴日苍松夹道,一派清幽之象,峰回路转屋脊如鳞,也有市镇也有桑麻。路上来来往往不论男女老幼,一律包头扎腿短衣佩刀,可算得一个武装桃源。三人迤逦行来走上一条铺沙坦道,两旁阡陌纵横四面峰峦环抱,坦道尽处矗立着一座青石牌楼,走近牌楼抬头一看,中间凿着六个斗方大字“鱼壳大王故里”。游一瓢吃了一惊,暗想当年鱼壳大王名震朝野的侠盗,人人传说他的巢穴筑在海底,官厅因此奈何他不得,怎的此地算他故里?忖度之间已越过牌楼,马前景象又变,一座奇峰高耸云霄,峰腰森森松林之间露出一层层重楼叠阁,辉煌映日富丽非凡。正想启问,筠娘丝缰一带已向峰脚转去,两人跟着又走了半里光景,忽然现出一所大厦,粉墙百仞密布蒺藜,中间一座门楼也是金碧辉煌景象万千,门楼下面开着两扇铁叶大门,左右排列着十几个挎刀大汉。
筠娘一到门口一跃下骑,后面跟着的村婆慌趋前替游一瓢、纫兰扣住马环,恭请下马。筠娘在先领导肃客入门,两旁挎刀大汉个个垂手唱喏。游一瓢夫妇走进门来便是一条长长甬道,甬道尽处一所巍巍高厦却把窗户关得严丝密缝。筠娘不向大厦走去,走到甬道中间一转身步入右边一座垂花门内,两人随后跟入,却是一个射圃。穿过射圃,假山玲珑,游廊曲折并到一所水榭,才打起软帘揖客入座。游一瓢略一打量室内,周鼎商彝奇珍宝器罗列满目,没有一件不价值连城,就是地毯窗衣也是饰玉缀珠锦绣夺目,两人暗暗惊奇。这当口筠娘却告罪进内更衣去了,另有几个垂发美婢献上香茗细点悄然侍立。两人四面鉴赏了一回正想讲几句话,忽又姗姗走上两个雏婢,手执纱灯请游一瓢夫妇入内室谈话。
这时天已昏黑,内外点起珠灯宝蜡明如白昼。两人随着雏婢走至一处,却是一所什锦排窗的抱厦,画檐雕栏映着五色角灯益形奇态异常。抬头一看,筠娘己非马上装束,换着轻裾长袖翠羽明亮,携着一位雪肤花貌娇艳绝伦的女郎停立阶前恭迎佳客,身后粉白黛绿的侍从不计其数。游一瓢尚未登阶已闻得异香触鼻如入花国,在纫兰原也是玉貌佳人,但十余年隐居以后,早已摒却铅华不御锦绣,此刻到了这等处所,自觉夫妇二人宛如野鹤闲云格格不入。可是主人情重又与筠娘契合无间,便也坦然登阶谦让入室。哪知一到室内,宝篆凝香画屏障目,早已罗列绮筵肃客入席。夫妇二人也无从逊谢,只好随遇而安。大家安席停当,筠娘敬过一巡酒,才指着同席女郎说道:“这位是先父义女、贱妾的闺伴,复姓上官小字湘魂。才十九,却学得一手簪花妙格,练得一身上乘剑术。贱妾钦仰两位,所以请我这位义妹作个陪客。”
湘魂听这样一介绍满面娇羞,轻轻啐道:“座上两位是绝世英雄,我们正好求教一二,怎的自吹自擂起来,岂不令妹羞愧无地?”
纫兰细看湘魂神态虽比筠娘娇丽,但眉目之间带几分妖艳,只略微称扬几句便同筠娘畅谈起来。筠娘有问必答口似悬河,一派豪爽之概,却正投纫兰脾胃。她们两人这样一畅谈,把游一瓢生生冷搁一边,弄得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暗自打主意,偏偏那位湘魂不甘寂寞,找出一番求教武功的话来向游一瓢殷殷攀谈。游一瓢照着孔子有教无类诲人不倦的古训也只有问一句答一句。
酒席间四个人谈了两对,纫兰忽然想起路上看到的牌楼便问筠娘道:“石牌楼敕着鱼壳大王故里,想必这百笏岩是当年鱼壳大王的巢穴了?”
筠娘秋波一转微微笑道:“两位是义气深重的大豪侠,贱妾不妨从实告诉,不瞒两位说,鱼壳大王便是贱妾的先父,也是湘魂妹子的义父。”
纫兰游一瓢齐声道:“怪不得两位武学高强,原来渊源有自。最难得的是这奇险绝幽的百笏岩便藏千军万马也无人知道,不料令尊升天以后被两位一整理,倒成为世外桃源了。令兄想也是个了不得的英雄,还有尊夫定也是一位英雄,可惜远出不能一会。”
筠娘慌接口道:“家兄同拙夫早已弃武从商,一点防身微技怎当得两位夸奖?”
游一瓢又听她说到商业上去心里暗暗好笑,心想大盗子女会变计学商,倒是奇闻。况满室奇珍异宝富埒王侯,不做强盗也可吃着不尽,居然还要屯积居奇同市侩争利,愈不能不令人无疑了。纫兰同筠娘说得投机,却理会不到这些地方。
四人谈谈说说席酒吃完已经起更,筠娘却留住纫兰在自己卧室联床共宿,送游一瓢到外边一间书室安息。游一瓢走进书室,把侍候人等打发出去,自己掩门盘膝静坐了一回,忽的一运气把室内几盏明灯吹熄,放下帐幔假作安睡样子,却蹑足走近窗口向外探看。只见窗外一带万字走廊挂着几十盏垂苏八角风灯,照见廊外一层层的玲珑假山,种着几株桃花,天上一钩寒月笼罩着飞楼杰阁,恍疑广寒自居。游一瓢无心赏景,一看四面无人,推开一扇窗户,飞身而出,纵上假山顶上四面一看,进门当口见到那座宫殿式大厦兽环高耸,便在走廊左首。双足一点飞到廊顶,一垫足又从廊顶使了一手燕子钻云向那座大厦屋顶飞去。立定身四下一望,好大的一所房屋,楼台亭榭不计其数。
原来这所房屋整个建筑在一座高峰山腰之中,从山腰直达山顶都衔接着一层层的重楼密室,却把一条山溪引入作为池沼。十丈高的粉墙齐山根围住,宛如玉盘围腰。游一瓢正在细细打量,忽听鸾铃声处,大门口一阵呼喝,拥进许多高大汉子,有几个扬着火把,其余扛的抬的搬进许多箱笼物件。最后大踏步走进两个伟岸丈夫一色红呢风兜风氅。因在夜间距离又远看不清面貌,这般人从甬道直趋入大厦,只听得下面呀的一声门响,那般人直进大厦去了。游一瓢回头向内室望去,正看到许多丫环提着宫灯拥着两个佳人飞步而来,似乎就是筠娘和湘魂。却见她们从一条鹅卵石径,向大厦里面进去了。游一瓢一想,进来两个伟岸丈夫定是筠娘的哥子同丈夫回来了,怎的不进内室,反而筠娘同湘魂一齐出来也到下面大厦内呢?难道已知内室有女客留宿么?心想跳下去暗暗探看一番,却因大厦前后有人络绎来往,倒有点不便下去。
半晌,又见筠娘湘魂挽手的率领着一般丫环仍回内室去,来往的婢仆们也各自散去。大厦前边依然静寂无声,却未见筠娘的哥子同丈夫出来。游一瓢看得疑惑,两臂一振从七八丈高的画檐上飘落大厦背后。侧耳一听,屋内一点声音也没。只从窗格孔内射出几缕淡黄灯光,几扇红漆贴金的落地屏门早已紧闭,当中门环上一具黄澄澄的头号大铜锁。游一瓢看到这具铜锁却诧异起来,明明她的哥子同丈夫在内,怎么锁了起来?游一瓢把大厦四面踏勘了一遍,越发称奇不止。原来这所大厦周围十余丈宛如一颗方印,与别房并不相接,左右两面也无侧门。最奇后面加锁还不算,前面也照样一具铜锁锁着,游一瓢不由满腹狐疑起来,回头一看大门门楼上似乎有守夜的更卒,慌又绕到屋后。抬头仔细一看,八扇落地屏门上面还有一排雕花门窗,顿时计上心来,一个旱地拔葱直向廊檐大花板顶纵去。左臂一举两指一钳,便把整个身子吊在上面,腾出右手轻轻把一扇小窗推开,探头一看,大厦内空洞无物,只见中间设着一座佛龛,面前从梁上吊下一盏镀金嵌宝缨络缤纷的长明灯放出一道淡淡的黄光,照出四根蟠龙舞凤的通天大柱,除此之外并无别物。游一瓢看得吃了一惊,明明看见她的哥子同丈夫还有扛抬箱笼的一般人走到此间,怎会无踪影?心想横竖屋内无人,何妨进去踏勘一番。
主意打定,两足一起便穿进窗内,一提起背脊点壁顺势而下,一落地,脚尖点地鹭行鹤伏,把屋内四角勘了一遍,却看不出什么机关。再走到中央借着中间那盏长明灯光向佛龛望去,龛内供着一块二龙抢珠雕金朱漆牌位,写着鱼壳大王神位,神位前香炉烛台之外色色讲究。是很大的一所敞厅,除了佛龛长明灯之外别无余物,格外显得深奥空阔。而且那两个伟岸丈夫同许多大汉进来以后,何以绝无踪迹呢?游一瓢一个人静静地思索了一回,兀自想不出所以然来。偶一抬头看到中间四支抱柱粗大异常,大约两个人还抱不过来,心想这样木料倒也不易寻觅,如果是梓楠却值不赀。无意之间手指轻轻弹了几下发出橐橐之声,似乎柱心中空,猛然大悟!知道柱中定有机关,地下定有秘室隧道,回来的一般汉子定是绿林角色,或者分赃厅便在地下,而且柱上蟠龙舞凤定藏着启闭机关。正想伸手到雕刻的龙上摸索,蓦地听得身后屋角落里卟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下真把游一瓢吓得不轻,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来。
照说象游一瓢这种人艺高胆大气定功深,何至于吓得如是?其实不然。俗语说做贼心虚,这句话包蕴很深的道理。无论做贼如何强悍事主如何软弱,做贼的总存着几分心虚。事主梦里说句梦话或者打个呵欠,往往把贼吓跑。因为心虚就是理亏,理亏的人总是提心吊胆容易受惊,从做贼推想到做人都是一条理。象游一瓢原来没有把这般人放在眼里,可是自己在碉内做客,人家诚惶诚恐的待以上宾之礼,只因一念好奇,半夜三更翻墙跳屋的来偷窥人家秘密,虽自问并非做贼,可是一经被人发觉,举动上便欠光明,理路上便说不过去。漫说人家是盗穴贼窟吹绉春水,干我屁事。所以游一瓢伸手摸索龙头当口,万不料屋里有着人而且卟哧的笑了出来,未免吓了一大跳,慌缩手转身一看,不觉又把智勇无双的游一瓢看呆了。你道为何?原来屋角的人并非别人,便是同席吃酒殷殷求教的上官湘魂。这时装束大异,脂粉不施蛾眉淡扫,益显得肌里莹澈绰约如仙,一道光可鉴人的青丝只松松的挽了个麻姑髻,身上穿着薄薄的一套银灰素缎紧身密扣夜行衣,下面穿着一双狭狭的鹿皮挖云小蛮靴,胸前斜系着百股五色丝绦打了一个蝴蝶双飞结,背住一把七宝攒嵌三尺有余的剑鞘,剑镦上一挂垂穗,跟着下面一双小蛮靴一晃一晃走近前来,长眉一展秋波欲活,喜孜孜的悄悄说道:“游先生兴致不浅,我的幸福也不浅。”
突如其来的说了这两句,两只秋水如神的妙目贯注在游一瓢面上又嫣笑起来。游一瓢起初有点心里不安,看得湘魂并无恶意略自放心,但听她说了这两句一时愣愣的摸不着头脑,却暗想孤男寡女深夜相处暗室,实在不妙!一时却又难以脱身,转念凭自己这身功夫,怎么她跟踪进来竟会不觉?湘魂看他神情不属早已雪亮,瓠犀微露低声笑道:“游先生不必多疑,我本来秉一片至诚想来拜师的。不料走下室内台阶,远远望见这外而廊顶上挂着一个人,一转眼已飞入上面小窗内。我起初不知是游先生,心想这人本领实在了得,想是在外面露了马脚,有人聘请能人跟踪进来索取财宝的。慌回转寝室穿好夜行衣服带好兵器,开了侧面机关悄悄进来一看,却是游先生,便放心了。看您似乎知道底下有地室四处搜索不出摸到柱上,柱内无非安着地室千斤闸的几支铁链罢了。”
湘魂说到此处差不多已把碉内实情和盘托出,游一瓢猜想的一点不错,不用问,此地人当然承着鱼壳大王的衣钵了。游一瓢索性也把在百笏岩制住怪物时候就疑心不是巨商行径,进岩来步步留神格外明亮,一时好奇到此参观一下。照江湖规例,暗暗窥探实在不应该的,只有请上官小姐包涵一下,说罢便深深一躬。湘魂慌退在一边连连摇手道:“游先生千万不要多礼,我也是寄寓在此,就是此地主人对于游先生怎敢开罪?换了一个人我也不敢对游先生细说此中秘密的了,这层请你千万不要挂在心上。倒是我有一桩心愿,务请游先生俯允才好。”
游一瓢慌问:“何事见教?如能为力,自应效劳。”
湘魂抿嘴一笑道:“效劳是不敢当的,这事在游先生又是绰绰有余的,我不是说过想来拜师的话么?这且慢提,现在先把我的身世禀告一番。”
游一瓢听她有拜师之意,而且想长谈起来,万一被人撞见岂非瓜田李下难脱嫌疑?正想设法脱身,哪知湘魂樱口一张已词锋汩汩而出。
她说自己父亲母亲是鱼壳大王生前的大臂膀,却死在鱼壳大王以前,那时湘魂只九岁。鱼壳大王感念旧交收为义女抚如己出,从小同筠娘友爱异常。等到鱼壳大王一死,所有部下由他大儿子即筠娘的哥子继承父志统率所部,人人称他为飞龙岛主。因从此处霞浦十余里海面上有座绝大的海岛叫做飞龙岛,岛内有一条极长的隧道从海底直通到此处,这条地道还是当年台湾郑芝龙进窥中原时候秘密建筑的!后来鱼壳大王占据飞龙岛作为基业,大兴土木,发现这条海底隧道,探出一直通到此处的百笏岩,又看得百笏岩是个形势极好的通陆要口,索性重新修砌一番。乘便把百笏岩也整理一下,建筑起许多房屋碉堡作为飞龙岛第二根据地,有家眷的部属分了一半到百笏岩驻守起来。表面上一样种田捉鱼是个安善良民,一经鱼壳大王传令下来便集成一支精兵,直到飞龙岛主手上还是如此。好在飞龙岛孤悬海外,百笏岩也幽险深藏,轻意没有外人涉足,官厅只求无事,益发不敢打草惊蛇,十几年来倒是一帆风顺。湘魂又说:“这位飞龙岛主野心极大,比鱼壳大王还凶狠十倍。结交了许多海陆各路英雄,遇着机会想效法郑芝龙大做一番事业。但据我愚见,满清已根深柢固,人心又耽于安逸,恐怕难以动摇。万一中道崩溃,连这点先人根基都难保全了。而且飞龙岛主还存着非份之想,时时对我露出轻薄之态,我又是寄人篱下别无骨肉,又恨自己武艺浅薄难以保全自身,时时心里存了不安的念头,却又不便说出来。今天难得义姊邀两位到此,席上恭聆高论,心里已佩服得无可言谕,临睡时候又从尊夫人口中得知先生是个绝世奇人,便是尊夫人本领也是先生教诲出来的,益发令我心折,便存了拜师之念。又恐怕两位明晨就要别去,急得我连夜偷偷出来拜求先生,可怜我一个寄身盗窟的孤女,念我一片至诚的心肠,收留我做个不才的弟子吧。”
说罢不问游一瓢应允不应允,便盈盈的拜了下去。
游一瓢起初听她说出飞龙岛主预备火举的话很是留神,后来湘魂又说出婉转求师的一番苦志正在暗自盘算,不料她说出便做竟插足似的拜了下去,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副急泪,竟跪在地抽抽噎噎哭得象带雨梨花,大有不允不起之势。哪知游一瓢面色一整并不避开,只悄声说道:“姑娘有志上进想拜我为师,也未始不可,不过要传授我内功正宗却须慎重其事,此刻姑娘且请回房,明天再作计议便了。”
这一来,湘魂已听出口风是愿意收留这个弟子,不过拜师不能如此草率罢了。在湘魂想不到游一瓢竟毫无推却一口应允,倒出本人意料之外。而且词严义正已大有严师口吻,赶忙收泪立起,又拜了一拜道:“谢老师培植盛情,明天千万请老师暂留几天,待弟子诚心求教。”
游一瓢微笑道:“明天且同此地主人见面后再说。”
湘魂听了这句话低头沉思了半晌,便欣然走向屋角,只见她伸手在壁上一按,沙沙几声微响,屋角突然露出二尺宽一人高的窟窿射进天上霜月之光,湘魂悄声道:“老师随弟子来。”
说罢便翩然走出。游一瓢跟着步走出壁洞外面细细审视,原来做成活槽砌成一人高的假壁,机关一按便吊了上去。湘魂在外面又寻着机关一按,假壁吊下依然是整堵墙壁,毫无痕迹可寻。游一瓢走出大厦外,湘魂又殷殷恳求再三,然后冉冉向内室而去,游一瓢也回转书室安睡。你道游一瓢被湘魂这样一恳求,为何爽爽快快的应允下来?原来游一瓢听得鱼壳大王儿子飞龙岛主有恢复中原之志,却与自己素志相合,又喜百笏岩飞龙岛是个天然极好形势,便存了收罗之意。至于湘魂不赞成飞龙岛主行为,恐怕事败玉石俱焚,又存着厌恶飞龙行为不正,想学成进退自如的本领,作个明哲保身,倒也无可厚非。又喜她秀外慧中大可造就,此行本想收几个得意徒弟,暂在此地勾留几天指导她一番,也未始不可。不过自已从未收过女弟子,一时却又不便应允,想同纫兰商量一下,由纫兰代收在门下,也同自己一样。哪知这一来竟入了她们的圈套,弄得夫妻反目还蒙了不白之冤,真应了“三十年的老娘,倒绷孩儿”那句俗语了。
当晚一宿无话,第二天游一瓢起来,猛见窗外彤云密布大有雪意。书室外面侍应的婢仆听得贵客下床,忙不迭进来侍候。游一瓢盥冼方毕,筠娘已打发人到内室叙话。一到内室,纫兰同筠娘、湘魂正促膝深谈,一见游一瓢进来,都盈盈起立相迎。筠娘首先开口道:“昨天贱妾初见老师,谎说寒舍是经商人家,实有欺骗长者之罪。昨晚已由我义妹据实报告,尚乞老师恕罪。”
游一瓢口上不免谦虚一番,心里却想到昨晚的事定是湘魂已先向她们说明了,大约拜师的事也同我们这一位商妥了,所以左一个老师右一个老师了,不禁向纫兰一看微微一笑,纫兰笑道:“师傅何等尊严,怎的深夜暗自窥探人家秘密呢?”
说罢四人同声大笑。在这一片笑声中彼此揖让就坐,几个俊婢早已川流不息的献上参汤燕羹充作早点。湘魂亲自舀了两杯玫瑰银耳汤分,献游一瓢、纫兰两人,实行其有酒食先生馔。纫兰忙笑道:“湘魂妹子这样客气,实在于心不安。”
湘魂方要开口,筠娘抢着说道:“今天就要实行拜师,师父师母都应一般尊重,怎的说出不安话来?非但湘魂妹子全仗两位教训,便是贱妾从旁也可叨教不少哩。”
纫兰笑道:“你这张利嘴我实在说不过,我也不会虚套。”
便向游一瓢道:“说起拜师的话,今天湘魂妹子起个大早跑到我们房间,把昨晚面求老师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们,求我留你在这儿盘桓几时,把内功正宗指点她一番,求我替你应允下来。还把湘魂妹子一桩可钦可佩的事说与我听。说起这桩事,实也难得。”
说到此处湘魂似乎娇羞不胜,连连以目示意,阻止纫兰,纫兰微笑道:“这样光明正大的事,何必害羞。”
游一瓢慌问何事,筠娘接口道:“湘魂妹子的父母都丧在一个南洋海盗手上,湘妹立志报仇,苦心从父练习武功,那时此地尚未开辟,都在海中飞龙岛居住,练武当口同先父许多门下弟子一块练习,有时跟先父到各处历练江湖上的智识。他们鱼龙混杂的合在一处,湘妹坚贞不拔,为日后表明心迹起见,当着先父同大众的面在臂上点了一粒守宫砂。不幸先父半途弃养,湘妹功夫虽巳不弱,自己总疑未臻上乘,前去报仇尚无十分把握,时常暗暗哭泣。昨天看见两位下降喜得什么似的,恐怕两位越宿即行,暗地同贱妾商量一下,恐不及时,便深夜来拜老师了。请老师可怜她一番苦心,勉为俯应吧。”
游一瓢听了这番话,不禁点头道:“这样说来她是一位贞烈孝女,难得难得!”
纫兰也接口道:“我从小就听得贞节女子点守宫砂的故事,却未亲眼目睹。今早湘魂妹子进来,筠妹讲到这桩事,强把她左袖掳起,果然雪白的藕臂上点着绿豆大血也似的一粒硃砂痣,令人又爱又敬,老实说,我早已替你把这女弟子收下了。”
纫兰这样一说筠娘趁此笑道:“捡日不如撞日,湘妹快快实行拜师吧。”
湘魂被她一提醒飞也似的走过,在游一瓢面前恭恭敬敬的拜了下去。这样八下里一齐,游一瓢也弄得难以推却,只好立在一边半礼相还。湘魂拜了四拜,立起身来又朝纫兰照样拜了四拜,还娇滴滴的叫了一声师母,把纫兰喜得合不拢嘴。在昨晚席上,纫兰看得湘魂艳面之中带着几分妖媚,尚有点不大许可,被筠娘三寸不烂之舌说得湘魂如何贞烈,又亲自验了守宫砂,顿时眼光改变亲热起来,此刻拜了师母,自然格外怜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