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一夕起波澜飘忽江帆难逃巨眼 片言传噩耗郎当破袖惊碎芳心
原来那怪汉一头揉头狮子似的乱发,一嘴茅草窝似的连鬓胡,须发卷结,满脸蓬蓬松松,竟看不清五官位置,只露着一双威棱四射的虎眼。从远看怪汉这颗尊颅,活象一头猫头鹰。一身衣服尤其特别,披着一件硕大无朋的茧绸蓝衫,外罩枣红坎肩,襟袖之间,酒渍淋漓,斑驳陆离,自成五彩。腰间束着一条破汗巾,挂了一柄没鞘剑,剑穗上又系着一本破书,下面竟露出两条黑毛泥腿,套了一双七穿八洞的鹿皮靴。这副怪形,又活象名手画的写意钟馗。非但双凤同红娘子弄得欲笑不能,暗自揉肚,连范老头子等也看得呆了。经黄九龙、王元超一一介绍,才知道这怪汉就是早已闻名的甘疯子,也是陆地神仙第二位得意门徒。
当下众人同甘疯一阵寒暄,尤其范老头子谈得格外投契,不料甘疯子谈了几句话,忽然向众人面上细细一瞧以后,破袖乱舞,止住众人说话,向黄九龙呵呵笑道:“老三,你这样机警的人,怎么此刻还会高朋满座、这样暇豫,难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吗?”
黄九龙听得悚然一惊,慌忙问道:“师兄这话不解。”
甘疯子面色一整,向范老头子一指道:“咦,你此刻同范老先生在一处谈话,难道范老先生家中新近发生不幸的事,你还不知道吗?”
这几句话黄九龙同众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范老头子同红娘子惊得一齐站起来,急急的问道:“甘兄所说,连老朽自己也不明白,未知甘兄所说舍间不幸的事,是哪一桩事?”
不料甘疯子听到范老头子这样一说,也诧异得跳起来,把手一拍桌子,连呼奇怪、奇怪,一指黄九龙道:“我进来的时候,满以为你们大会高朋,定是得着消息商量办法,原来你们都还蒙在鼓里。这样一来,我要埋怨老三,怎么你堡中几个头目,对于外边的事一点没有留意,未免太疏忽了。”
黄九龙急忙分辩道:“师兄如果说的就是今天湖面几只形迹可疑的船,部下早已报告,此刻我们正在商议办法。但是师兄说到范老前辈的家事,小弟实在不解。”
甘疯子一听这话,格外暴跳如雷,把桌子拍得震天价响,大声道:“你还说得着报告呢,你知道今天几只船来干什么的?你说,你说!”
黄九龙和王元超都知道今天师兄到来,定有重大事故,又明白这位师兄的性子,虽然诙谐百出,可是对于自己师弟辈做错一点事,都是不肯稍予假借的,慌忙一齐垂手肃立,唯唯认错。但是在众人眼光中,未免看得诧异,还以为甘疯子宿醉未醒,言语离奇。惟独范老头子究竟阅历深沉,知道这甘疯子不是常人,当时抱拳笑道:“这事不能怪罪堡主,连老朽自己家事,还不知道,真真惭愧,现在快请甘兄实言吧。”
甘疯子一跺脚大声道:“老先生,你真不知道今天几只形迹可疑的船,完全是为老先生而来的吗?又不知道令婿金昆秀已遭奸人毒手,早晚有性命之忧吗?”
甘疯子这句话不要紧,只把这位英迈豁达的老英雄,说得顿时耳边轰的一声灵魂出窍,那位袅娜倜傥的红娘子立时花容变色,珠泪纷抛。也顾不得男女嫌疑,也顾不得酒气扑鼻,两步并作一步,一把拉住甘疯子斑驳陆离的破袖,哀哀的哭道:“甘先生你快说拙夫遭了何人毒手?究竟怎么一回事?快说,快说!”
哪知真应了“急惊风偏遇着慢郎中”的一句俗语,这甘疯子口上虽然诙谐百出,可是男女大防非常讲究。一看自己一只袖子,被花朵般一个少妇拉住,心中一急,身子向后一退,随手一甩,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只破袖管立时宣告脱离,这一来红娘子猛然一怔,举着一只软郎当的破袖不知如何是好。哪知甘疯子满不理会,只把半截破袖向上一勒,走过去向范老头子肩上一拍,厉声叫道:“老先生休慌!老天生下甘疯子,专斩奸人头,专管不平事!现在我把内中情形先告诉你,然后我们再商议办法。”
这时范老头子被甘疯子肩上一拍,定了定神,一面拱手向甘疯子道谢,百慌里又极力安慰红娘子道:“女儿且不要急,我们且听甘兄说明究里,有了甘兄在此,和众位在座英雄,总有法子可想。”
这时滕巩、黄九龙、王元超、双凤各人面上都显出紧张的情绪,双凤又怕红娘子急坏,极力向她安慰,只有痴虎儿空睁着大眼,插不上话。其实此时红娘子哪有心情理会人?一颗心七上八落,只有在腔子里打转,怔怔的兀自提着一只破袖,含着两泡急泪,立在范老头肩下,等甘疯子说出话来。
甘疯子道:“俺因前奉师命,游历苏皖湘豫一带,侦察哥老会、天地会、东捻、西捻,以及各处秘密会党的行动,顺便在芜湖打听单天爵的劣迹。不料到了芜湖一打听,那厮新近被两江总督奏调,升充江宁提镇,业已兴高采烈的带着标兵上任去了。我又赶到金陵,暗地打听官场消息,而且在提镇衙门内暗地探过几次,才明白这次单天爵升调的原因,含有极大的作用,完全是单某自己运动出来。一面在总督方面自告奋勇,以肃清两江盗匪会党作题目,一面却又派自己党羽分赴各地联络会匪,暗地奉他为首领。借着提镇衙门作护身符,实行其官盗勾结,扩张自己的势力。
“有几处较为义烈的山寨首领、湖海英豪,看透他的野心,不服他的命令,他就假着剿抚为名,铲除异己。我暗地窥探他衙门内,三教九流,混杂得很,我探得这番真相,正想离开江南,再赴别处。忽听街上人纷纷传说:提镇衙门捉住了江洋大盗金昆秀,已从镇江解到,快去听审。
“我一听说这话,一时好奇,想去瞧一瞧这金昆秀是何等人物?虽然我在江湖上,从来未听过金昆秀这三个字,但是既然被单某捉来,定不是单某一党,也许是个有作为的好汉。我存着此心又耽搁下来,决意等到晚上去探看一番。因为白天街上纷纷传说听审,自知咱这副怪形怪状容易惹人起疑,不便混在百姓群里同去观审,只好等到晚上再作计较。
“哪知咱坐在一处僻静宿店,还未到晚,街上观审的人已陆续回来,连呼晦气。留神一听,原来这般游手好闲的百姓赶到提镇衙门,只见大堂上静悄悄的鬼也没一个,一打听才知那江洋大盗确已解到,单提镇恐怕白天走漏消息,不大稳便,要到晚上再从牢狱里提出来,亲自在花厅严密拷问。我一想这倒是个机会,何不乘他晚上亲自提审的时候,暗地去窥探一番,免得到牢中去瞎撞。
“等到日落西山,我草草饮了几盅酒,就阖门大睡,预料单某阴险机警,不到午夜不会提审,落得安睡片时。直到鱼更三跃,我起来略一结手,从窗户飞上屋,一口气到提镇衙门大堂上。向下面一看,却正凑巧!只见大堂下面一群兵勇提着两个气死风大灯笼,押着一个铁索啷噹的囚犯,一窝蜂拥向后堂。我也从屋上飞向后面。那下面押犯的兵勇,并不向内堂走去,却从一个角门走进。我亦步亦趋,翻墙越脊,一直跟到一座花园,满是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和几株高大的槐梧,假山前面一座敞厅,大约宴客之所,就是外面所称的内花厅了。
“这时厅内灯烛辉煌,厅外警卫森立,上上下下鸦雀无声,只几批胥吏亲兵屏息而趋,值应公事。我四面一打量,轻轻跳落假山上面,潜身在一块屏石后面,却正对厅内公案。好在这块丈余高的大屏石剔透玲珑,从石上窟洞望出去,格外清楚。哈着腰望了半天,还未见单天爵出来,正有点不耐烦起来。猛听得厅上厅下宰牛般一声狂吼,众人喊了这声堂威,才见公案两旁站列的兵勇胸脯一挺,齐喝了一声:‘大人到!’就见厅内屏门一开,许多亲兵拥出一个红顶花翎的单天爵来。
“那厮一坐下公案,提笔一点,立时两旁兵役扯开破锣般嗓子喊一声:‘带金昆秀!’霎时外面一阵铁索锵锵,前拉后拥,架进一个囚犯。这时咱借着厅内灯光一看囚犯面貌,立时吃了一惊!原来那囚犯脸上美秀而文,毫无绿林凶恶之态,只可惜两肩琵琶骨上,已被他们穿了两个窟洞,贯着一条铁索。无论何等好汉,一穿琵琶骨,一点能耐也施展不出来了。”
甘疯子说到此地,猛听得红娘子啊啊一声,立时滚到范老头子怀内大哭起来。范老头子也急得满头大汗,一手抱住红娘子,一手拉着甘疯子大声道:“甘兄,以后怎样?”
甘疯子急道:“老先生不要急,令嫒且慢哭,听我讲完,我们有这许多人在此,总可设法报此大仇。”
范老头子满脸凄惶的说道:“甘兄,老朽只有这一女一婿,倘有差错,老朽这条老命也豁出去了!”
甘疯子双手一摇,大声道:“老先生休得自乱方寸,且待我讲毕再作计谋。那晚我暗地一看金昆秀虽然被他们穿了琵琶骨,依然雄赳赳气昂昂不失好汉气概,被那般如狼似虎的兵卒拥进花厅以后,就笔直的挺立在公案下面。只听得单天爵惊堂一拍,大声吆喝道:‘好一个万恶的狗强盗!到了此地,还不与我跪下?’那金昆秀毫不惧怕,张目大喝道:‘休得多言!老子既然误中奸计,这颗脑袋就结识你们。快与我来个干脆,不要啰嗦惹厌!”
“两旁亲兵胥吏看他出言顶撞,立时山摇地动的几声畏喝,奔进几个高大的悍卒,一齐动手想把金昆秀强制着推他跪下。哪知蜻蜓撼石柱,竟推他不动。忽然屏风后面一声冷笑,跑出一个长面黑须的道士来,走近金昆秀背后,冷不防举起右手骈指向他胁下一点,只听得金昆秀一声哎哟,立时瘫软在地上,只剩得破口大骂,再也挺立不起来。
“我知道那道士施了一手点穴,倒并不为奇,可是仔细打量那道士形貌,倒吃了一惊!原来我认识那道士,是湖南洞庭湖三十六寨的首领,江湖上称为洞庭君柳摩霄的便是。论到此人本领,却也十分了得,可算得湖南绿林的魁首,比单天爵又高得多多。湖南捻党几个主要首领,差不多都是他的门徒,可是心狠手辣,又可算得江南第一个恶魔。不知为何会跑到江宁来同单天爵在一起,物以类聚,单天爵从此益发如虎添翼了。
“那时柳摩霄一露面,我格外想探个水落石出,只见柳摩霄把金昆秀点翻以后,仍复飘然而入。那高坐堂皇的单天爵,一看金昆秀委顿在地上,哈哈大笑道:‘你这狗才到了本镇面前还敢倔强!你倘然知趣,从实招出你的丈人范高头现在何处,手下尚有几个党羽,一一从实招来。本镇念你并非首犯,可以笔下超生,从轻发落。’把惊堂一拍,连喝快招!哪知金昆秀坐在地上一味丑骂,单天爵大怒,喝声用刑!霎时下面抬上几件厉害的刑具,摆在公案下面,单天爵怒火中烧,连喝用刑。
“这当口,柳摩霄又从后面转出,在单天爵耳边下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单天爵连连点头,立时示意左右暂停用刑。一忽儿又从屏后走出一个衣冠华丽的大汉来,走到公案下面向上打了一躬,转身指着金昆秀喝道:‘金昆秀,你要明白!你弄到这种地步,都是范高头害你的,休怨我张海珊心狠。你要知道十几年前,你丈人弄得好一手金蝉脱壳之计,又心狠如狼的把插天飞害死,弄得咱们江北一支盐帮一落千丈,生计毫无。万不料此番你先来自投罗网,这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要知道插天飞是柳公的高徒,岂容你们谋害?我们早已明查暗访了好几年,兀自探不出老鬼隐藏所在,一半也碍着本省诸大宪的面子。现在诸大宪远调的远调,致仕的致仕,连朝廷也换了皇上,可是我们报仇的机会倒一天比一天近了,最欣幸的是单大人荣升此地。当年你丈人耍鬼计,拥着巨资道遥法外,偏偏鬼使神差,你奉着老鬼的命令来打听江苏官场和盐帮的消息。以为诸大宪都已走开,又可出来独霸江苏,差你这开路先锋先来打探。哈哈,难得你们自来投到,倒出我意料之外。但是我们怨有头,债有主!你虽是老鬼的子婿,同我们却非真正怨家对头。我说金昆秀啊!大人既然有意开脱你,我们也不愿难为你,只要你把你丈人的地址从实招出,我们求一求大人,定可放你一条生路。再说你自己虽然拚死报答你丈人,情愿皮肉受苦,可是你跟来的从人同时被我们捉来,你不怕死他未见得不怕死哩。我说金昆秀啊!我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你要再思再想。,我听了人家这番话,才明白金昆秀就是老先生的爱婿,祸根还在十几年前事。”
不料甘疯子讲到此处,范老头子猛的把桌子一拍,大喊一声道:“此番完了!”
说了这句,满头大汗,在屋中间来回大踱,急得走投无路。
那红娘子一见老父急得这样地步,格外愁肠百结,芳心寸碎!恨得金莲一跺,倏的举起手上那只破袖管一抹泪痕,随着向地上一摔,赶到老父身边,扶住范老头子哭道:“老爷子您千万保重,倘再生别故,叫女儿依靠何人?”
说了这句不禁放声痛哭起来,哭得众人神情索然,难过万分。
黄九龙蓦然大声说道:“这不是哭泣的时候,在座诸位都与老前辈意气相投,当然都有分忧的责任。现在时间紧迫,不容虚费光阴,且听我们师兄说完了,我们再想法子。”
便向甘疯子问道:“师兄,以后他们怎样处治金君呢?”
甘疯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微微冷笑道:“我们练功夫的人,第一要懂得养气,这样鸟乱,如何担当大事?虽说事不关心,关心则乱,要知道这句话是平常俗夫的恒情,我们怎能如此?而且我一夜奔驰,从江宁跑到此地,难道专为金君一人?要知道单天爵此番举动,表面上是访拿范老先生,骨子里尚有极大阴谋,而且祸在眉睫。不料我一肚皮的话还未说到分际,就被你们鸟乱得昏天黑地,真是笑话!”
这一番话词严义正,连范老头子都惶愧万分。王元超恐怕红娘子同双凤多心,众人面上也不好看,赶忙接口道:“时机紧迫,快请二师兄说明究里。”
甘疯子一声冷笑,又继续道:“那时自称张海珊的说完这套诱供,金昆秀双眼冒火,狗血喷头的大骂他一顿。这一骂,立时把金昆秀用起酷刑,死去活来的好几番,金昆秀已经是奄奄一息,依然没有一点儿口供。单天爵只好退堂,把金昆秀押入死牢。我一看花厅内散得一个不剩,在假山后面略一盘算,仍复飞身上屋,寻踪到单天爵签押房上。恰巧上面有个天窗,明瓦微有破损,可以窥见屋中情形,连讲话声音都听得仔细,只见屋内单天爵换了公服,和柳摩霄正谈着刑审的事。
“那柳摩霄说道:‘您在花厅刑审金昆秀的时候,我已把金昆秀从人提到另一座厅内细细拷问,可恨这个从人也是一块硬骨头,拚死也不肯说出所以然来。幸而把他身上仔细一搜查,搜出一张拳法歌诀,旁边注着某月某日家主口授,太湖柳庄铁桨冯义敬抄字样。我一猜度冯义就是这个从人名字,家主就是范高头,太湖柳庄就是范高头隐匿所在了。’
“单天爵拍手道:‘你所料不错,那范高头本来与太湖黄九龙的师父有点渊源,难免倚仗太湖帮作靠山。不过黄九龙到太湖没有几年,也许范高头新近从别处迁移到太湖去的。这样一来正合我们心思,索性趁此一网打尽,免得将来掣肘。我想趁他们羽翼未丰,立时假拿范高头和肃清太湖盗窟为名,调齐水师陆兵,由我自己亲自出马,一鼓**平,公私两方都可如意了。”
“柳摩霄微微摇头笑道:‘你这样一来,实际上没有多大益处,这样劳师动众,难免太湖方面没有侦探,反而打草惊蛇,使他们有了预备。再说江宁的水师我已闻名,是个摆饰品,没有实用的。我们既然想扩张自己势力,预备将来发展,最好借着剿匪名目,瞒起上峰,大大的开篇报销,暗地仍由我们嫡系部下乔装进去,把太湖几个主要人物一律除掉,把全湖夺过来,照洞庭一样重新布置一番,作为我们第二个根据地。至于官面上水师陆兵一样调动,无非叫他们在水口摆个样子,免得把我们行动落在他们眼里,那般饭桶干这种风流差使也是十二分满意的。你想想这法子如何?’
“那单天爵对于柳摩霄似乎非常服从的样子,满嘴恭维,连声答应。他们两人这样商定计策,我明白柳摩霄和单天爵野心极大,将来必定要做出无法无天的事情来,看情形柳摩霄是他们一党的首领,单天爵还是副角。倘然他们这种举动,完全想推翻满清吊民伐罪,倒也罢了,然而柳摩霄、单天爵这种魔头,哪里有这种胸襟,无非荼毒百姓罢了!
“当时我在屋上暗暗打算,知道他们说得出做得出,须得赶快通知你们,免得中了他们圈套。又一想柳摩霄口中说的冯义,虽然是个仆人倒也难得,金昆秀也是一条汉子,不如先救他们出来再说。主意打定,正想飞跃离屋,不料柳摩霄果然厉害,我身形略一转动,他在屋内似已觉得,突然大喝:‘好大胆的强徒,敢到我面前卖弄玄虚?’我正想既被窥破,何妨与他周旋一番,看看他究有多大能耐。不料我还未跳下去,同时从侧面墙头一阵风似的跳进一人,接口笑道:‘柳公好耳音,是贫僧并非歹人。’说了这句走进屋去。
“这样一巧混,我几乎笑出声来,乘机略一驻足,再向屋内一瞧来人形状。原来接口的人我也约略认识,也是单天爵一个臂膀,绰号飞天夜叉。原是少林寺出家僧人,同醉菩提、单天爵都是师兄弟。单天爵知道他本领不寻常,招来助纣为虐,索性蓄起头发,捏造一个姓名,补了一名守备,跟着单天爵形影不离。那时他一进门,单天爵、柳摩霄都认为屋上的人就是他,并不细细研究。三人笑了一阵,谈起调兵遣将到太湖去的事来。
“我救人心切,无意再听下去,就从屋上回到大堂上面,设法寻到死牢所在。好容易探着金昆秀关着的一间牢房,一看下面几个兵士来回梭巡,狱官奔进奔出,很是忙碌。暗听他们说话的口风知道,金昆秀备受酷刑,身带重伤,已经不省人事,因为上面吩咐下来金昆秀是个要犯,要留活口,所以狱官不敢怠慢,敷药灌汤,很是忙碌。
“我一听金昆秀病得这样沉重,心想如何救得出去?幸而从下面狱卒口中又听出:铁桨冯义就在金昆秀这间牢房的隔壁。我在屋上向间壁木栅内一瞧,果然有个黑面大汉反剪着手,在屋中来回急走,走一阵,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一阵。看他这样情形,定是冯义无疑。想必关心金昆秀伤重,所以时时窃听,我又看他行动自如,料是没有受伤。大约因为是个仆从,无关紧要,侥幸也没有穿琵琶骨,要救他尚非难事。
“我略等狱中人声稍静,守卒松懈时候,飞身下去,折断了几根木栅,一言不发,伸臂把冯义一夹,来不及退下刑具就飞身上屋,一口气飞出提镇衙,寻个僻静地方,把冯义放下。先代他扭断手脚上镣铐,约略告诉他一点大概,冯义立时跪在地上,哀求我把金昆秀救出来。我又告诉他他受了酷刑,人事不省,难以救出,而且此时再回去,狱中正在查失从犯,格外难以下手!只可连夜回转太湖,多约几个人来救他。好在一半天不见得有性命之忧,让他在狱中将息将息也好。于是冯义跟我连夜越城而出,足不停止的向太湖跑来,到了此地已是近午。
“因为冯义陆地飞行功夫差得太远,一路都由我半夹半扶的飞奔,累得我大费力气,否则早已到此了。我同冯义到了此地,就嘱咐他快回柳庄,请范老先生到湖堡会商办法,冯义应声去讫。我一看镇上有买酒招子,奔波了一晚,陡然酒瘾大发,身不由己的钻进酒店,姑且喝他几盅润润嗓子,浇浇脚板。还未喝得尽兴,忽然闯进几个劲装大汉,索酒甚急,满口都是江湖黑话,又向酒保接连打听柳庄和湖堡的道路。
“我听得吃了一惊,心想好厉害的柳摩霄,居然用出迅雷不及的手段。来得这样迅速,想是狱中发现失了从犯,恐怕太湖有了预备,所以连夜发动,咱一看事已紧急,赶忙放下酒杯,匆匆付了酒钱,假装醉汉,踉跄趋出。先在湖面暗暗巡视一番,果然湖中隐隐有不少可疑船只游弋湖面,有一只最大的船,泊在远处苇港里面。
“我从远远的岸上窥探船内,虽未能看得真切,似乎气派不小,也许柳摩霄和单天爵亲自到来。洞庭三十六寨各寨首领,和喽卒头目也到了不少。我无暇再探,慌忙进堡。初见范老先生在座,尚以为已得冯义报告呢,谁知诸位还毫不知情。现在时机紧迫,我们须赶快想法,一面退敌一面救人。料得柳摩霄现正派人四面探明路径,白天绝不会动手,趁此我们可以暗暗布置起来。”
甘疯子说罢这番话,向黄九龙道:“三弟事不宜迟,你先把全湖头目在一个时辰内秘密召集,听候指挥。快去,快去!”
黄九龙领命,立时从身边拿出几面尖角小龙旗掀帘而出,甘疯子又向双凤拱手道:“两位女英雄家学渊源,又得师母亲授绝艺,当然不同凡俗。今天凑巧不过,两位光降到此,未知能稍助一臂否?”
双凤赶忙敛衽答道:“愚姐妹同范老伯原属世交,同甘先生等又是异流同源,休戚相关,当然同舟共济,听甘先生指挥,不过愚姐妹功夫浅薄,不足当大任罢了。”
甘疯子呵呵大笑道:“两位何必这样谦抑?得蒙两位扶助,何愁强敌不克。”
又回头向范老头、红娘子笑道:“老先生同令嫒现在权且安心,我们只要同心合力,定可报仇雪耻,救出令婿。”
这时范老头子已听明究里,知道事已到此,急死也是枉然,心神反而渐渐安定下来,只连连拈着长髯,盘算退敌救人的法子。惟独红娘子关心夫婿,听得甘疯子说明金昆秀刑伤病重,格外芳心粉碎,恨不得插翅飞向江宁,立刻手刃仇人救出丈夫。正想开口,忽听得自己父亲银髯乱拂,摇头长叹道:
“甘兄,此番小婿陷身牢狱,受尽惨毒,都是老朽疏忽所致。从前老朽在江南江北盐枭堆里称雄尊霸,原想培植基业,待时而动。那时尊师陆地神仙和吕元先生那般老辈英雄,都与老朽暗地联络,互相策应。到后来死的死,散的散,老朽也遭挫折,隐迹湖滨,满以为我们一辈的抱负如电光泡影,不能振作有为的。不料现在我看得尊师几位门下,都是英才出众,大可有为,千手现音几位弟子和海上几位劫后英雄,都可以联盟团结,发扬先辈未了的志愿,因此老朽也死灰复燃,想收集旧部,助诸君一臂之力。恰巧前几天千手观音差两位吕侄女晋谒湖堡,顺道到舍下探望老朽,拿出千手观音的手书交与老朽一看,书内大意,说是清朝气数已衰,不久英雄辈出,天下大乱,劝我收集旧部,待时而动。老朽一看这封信意见与我相同,立时差小婿先到镇江一带,探看从前几个旧部情形,和近来官场有无变动。哪知忘恩负义的张海珊勾结了洞庭帮,不幸的小婿竟坠入他们的圈套。幸蒙甘兄探得内情,先救冯义,连夜赶到,不然的话,老朽和小女都被蒙在鼓中,今天敌人到来,难免措手不及,性命难保,甘兄这番恩德实在报答不尽。现在敌人在前,全仗甘兄主持一切。横竖老朽和小女两条性命,无异死里逃生,还不同他们一拚,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