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血染赤城霞惊看匹练舞虹万弩攒月 神驰金屋梦偏喜玄机注牒青鸟传笺
王元超被那块顽石上几个字,无端羁绊了许久,一看时候不早,急急向原路奔来,一忽儿又到了那座山脚。再仔细一探,并无别路可以绕向前山,只可重上山岭。走到同黄九龙、痴虎儿原立地点,四面一看,人影全无。心想:我走迷了路,耽搁了不少时候,定是他们已把那般草寇解决,也许此刻已到赤城,倒赶在我前头了。他这样一想,赶忙从那般喽卒奔来的一条道上,施展陆地飞行,急急向对面赤城山跑去。
其实此时黄九龙同痴虎儿已把金毛犼刺死,正在虎窝前面,把那般喽卒堵住,办着缴械的手续呢。假使王元超向山腰略一寻找,定可看到金毛犼那具死尸,向虎窝多走几步,也可听到人声,会得着黄九龙、痴虎儿了。
王元超此时独自一阵紧赶,走的是上赤城正道,自然不会走错,一忽儿已到赤城山脚。抬头一看,原来赤城山远看似乎非常陡峭,近看一层层峭壁,都筑着很宽的石级,象螺旋盘折而上,并无峻险之处。王元超就象走平坦大道一般,一路上山,非但毫无障碍,竟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直走到弥勒庵山门口,也自静悄悄的不见一个喽卒。而且庵门大开,直望到门内大雄宝殿,也是鸦雀无声。只山门内努目剔眉金碧辉煌的四大金刚,耀武扬威的分列在两旁。
王元超一看这个情形,心说:怪呀,照此情形定已透露消息,醉菩提这个贼秃想已率领喽卒望风而逃了。但是三师兄同痴虎儿怎么也没影儿呢?难道追赶贼秃去了?略一迟疑,就昂头直进,越山门,走上直达大殿的甬道。四面一看大殿同两旁僧寮,窗户紧闭阒然无声,只殿前竖着的红布长幡,随风舒卷,猎猎有声。这支长幡挂在冲霄旗竿上面,足足有七八丈长两尺多宽,想是几匹整布缝成的。可是红色已被风吹雨打成妃红娇嫩颜色,中间写着几个大黑字,因为幡身随风飘刮,只偶然露出几个赤城山寨主某某的字样。
王元超看得这支长幡,独自哑然失笑,心想无知草寇竟也有这等臭排场。不料正在四面打探的当口,猛听得大殿内钟声铛然大振,钟声响处,一霎时殿内几声吆喝!大殿上同两旁僧寮的窗棂内,飕飕之声大作,只见三面窗内飞出无数羽箭,齐向王元超身上攒射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王元超起头被钟声蓦然一惊,已知中计。此时一看三面伏箭交射,未待近身,一声大喝,双足一跺,一个孤隼钻空早已飞上殿角。饶是身手如此矫捷,衣角上还挂着一支三棱羽箭,想是飞身上殿时,衣角飘空,被箭射着。王元超起下羽箭,也自惊心!低头一看,殿下处处门户洞开,象蚂蚁出洞一般涌出无数强徒,个个抽矢弯弓,引满待发。王元超勃然大怒,双眉微剔,戟指大喝道:“好个歹毒秃驴,竟敢暗箭伤人,看俺也还敬你们一箭!”
说着,举起手上一箭,向人丛中遥遥掷去。
只听哎呀一声,一个高大贼目早已箭镞贯颅,应声而倒。一阵鼓噪狂呼,又复箭如飞蝗,向殿上攒射。要说王元超这副本领,平常碰着几样暗计,凭着眼尖手快的巧妙功夫,原可应付裕如。但是此时中了醉菩提歹毒的埋伏计,万箭攒空,手无寸铁。还有使弹弓的,用钢镖的,各种各样的暗器,也夹在长箭硬弓里面,满天飞舞好不热闹,就是王元超长着千手千眼也是不易对付。
可是这位王元超得过高人传授,毕竟不凡,在此生死呼吸之间,依然方寸不乱,神色泰然。而且不畏难逃避,只眼珠一转,早已成竹在胸,这就应了平常练家子嘴上挂着的“眼尖手快还要胆稳”那句话了。这胆稳两个字,是武术里边最要紧的基础,也就是最难练到的一着,非要到了泰山崩脸色不变,糜鹿迅左目不瞬的地步,才称得起胆稳两个字。
(在下写到此处,恰恰旁边有位死心眼儿的朋友,对在下说道:照你这么一说,在这危险万分、间不容发的时候,那位王元超卓立殿上,兀自从容不迫实行那胆稳两字。这不是象一个傻子一般,做了挡箭牌,生生被这般无名小卒射成一个大刺猬么?哈哈!想不到被这位朋友愣头愣脑一问,倒问在筋节上了。要知道武术家俗语所说胆稳两字,就是儒家的气质,佛家的禅功,也就是俗语所说的沉住气。再总括一句,就是一个静字。大凡沉不住气的人,心中绝不得镇静的,遇上紧要关头莫不手慌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明明容易措置的一桩事,被他这样一来,反而弄得大糟特糟,如这种情形,是常有见到的。如碰着器宇深沉,态度镇静的,无论遇情,都由静生慧,由慧生悟,无论坐禅养气,都从静字入手。武术家所以要练到胆稳,也因胆能稳,心也能静,心能静就可抵隙蹈瑕,克敌致果了。古人所说,神君泰然,百体从令,也是这个意思。在下这一番的话,还是从最浅近的方面说来,倘然把胆稳两字再进一步细细研究起来,其功用神妙,直可超凡入圣,不可思议的境界,几千万言,也讲不尽这胆稳两字的奥义哩。在下把胆稳两字,略略一说,料得看官们定已一百个不痛快,要骂在下写小说,写离了经,百忙里来了一小篇废话。不然,在下写小说注重的是理解,否则王元超立在殿角上,一看飞箭如蝗,早已施展侠客本领,一道白光破空而去。再不然吐纳飞箭,望空一绞,饶是无数羽箭,早已枝枝折断,掉在地上,也毋庸在下费许多心血絮言了。诸位若不信,请看下文。)
原来王元超在这紧要关头,一看立的所在,离那挂着长幡的旗竿不远,一伏身,脚尖在瓦脊一点,斜刺里向旗竿纵去,姑先避开众人的箭。但是佛地幡竿并不象普通竿,竿上附着四方巨斗,无非笔直一支冲天长竿,并无隐身之处。
好在王元超志不在此,待飞近幡竿。一提气,趁势两手一扶竿木,象猕猴一般爬升竿顶。一到竿顶,双足一翻,形如趺坐,腾出双手,把挂幡绳索随手拉断,右手捏住幡头,却喜幡尾原是随风飘飏,并无绳索系住,立时劲气内运,贯法臂腕,先把幡首向臂上急绕数匝,然后单臂向空一挥,就见七八丈长的一条长幡,竟象张牙舞爪的怒龙一般,夭矫天空,盘旋竿顶。一忽儿愈舞愈急,狂飚骤起,呼呼有声,变成几百道长虹,来回驰掣,幻化无端。到后来只见竿顶拥起万朵白云,一团乱絮,哪里还有王元超的影子。
下面这般强徒看得目迷神乱,连醉菩提也自暗暗吃惊,只仗着人多势众,一味督率着众喽卒拚命放箭。哪知众箭齐放,虽如密雨一般,无如到了竿头相近,碰着布幡舞成的光圈,一枝枝激**开去,舞得一个风雨不透,休想伤他一根毫毛。
醉菩提暗暗着急,眼看箭要放尽,眉头一皱,又生恶计,立刻向几个头目耳边叽喳几句。几个头目点头会意,各自丢了弓箭,拔出腰刀,舞起一片刀花,趋向竿底,不问皂白就向立竿桩木一阵乱砍。这时竿顶王元超一面把那布幡舞得点水不入,一面刻刻留神,看出射上来的箭已疏疏落落,不象起头势猛,正想预备溜下竿去。忽然瞥见醉菩提执着一枝纯钢禅杖,四面指挥,一忽儿见他向几个凶汉耳语一回,就见这几个凶汉挥刀向竿下奔来。早已胸中雪亮,不禁暗暗好笑,猛的双足一松,顺竿直溜而下。还未及地,舞紧布卷,向地面呼呼来回一扫。这一扫宛如乌龙摆尾,怒象卷鼻,一阵激**之势,竟把那砍木桩的几个头目卷入布幡,抛向远处。这几个头目做梦也想不到这匹软软的布幡,有这么大的力量,只跌得腰刀撒手,目青眼肿。刚自地上忍痛爬起,一看王元超已经双脚着地,连人带幡,舞成一个栲栳大圈,呼呼带风的向醉菩提滚去。醉菩提一看不好,正想抖擞精神,提杖迎敌。
不料山门霹雳似的一声大喝道:“俺来也!贼秃休得猖狂!”
喝声未绝,白光一闪,一人飞跃而进。醉菩提抬头一望,看清来人正是黄九龙,吓得心胆俱裂!顾不得这般喽卒死活,急忙把禅杖向胁下一夹,双足一跺,飞身跳上屋檐。王元超一看醉菩提逃走,也顾不得与黄九龙打招呼,一声猛唱:“贼秃哪里走!”
接着把手上舞着的长幡,向殿上一抛,宛如一条飞龙,破壁飞去。醉菩提纵上殿檐,还未立稳,猛觉脑后有风,一回头,只见那支长幡横腰裹来。未及退身,赶忙用铁杖向空扫去,意思想把长幡打落尘埃,再脱身逃走。哪知长幡凭空飞来,余势犹劲,被他一击,正把手上禅杖密密裹住,这一挨延,王元超已飞身追上。醉菩提急中生智,把手上禅杖带着布幡,向王元超劈面掷去。王元超看他急得连自己的禅杖都不要了,顺手一接,哈哈大笑道:“奸恶的秃驴,看你还有鬼计没有。”
醉菩提哪有功夫斗口,趁王元超伸手接杖的当口,早己越过殿脊,拚命飞逃。王元超也嫌禅杖累赘,随手向地下一掷,立时向后追去。不料这枝禅杖掷下去的时候,恰恰檐下有个头目,正看得心惊胆战,呆若木鸡的立着,万不防祸从天上来,那枝禅杖当头盖下,立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这时候殿前一般喽卒,遇着黄九龙一踊而进,长剑挥处,好象滚汤老鼠,立时人头滚滚,尸体狼藉。有几个狡猾的拼命逃出山门,哪知山门口痴虎儿象凶神一般堵个正着,虽然手无寸铁,双臂齐挥,一次捞一个,向山门外远远抛去,一个个都坠入崖壁底下。不是碰着石上弄得脑浆迸裂,就是全身挂在杈桠枯干上面,弄得穿腹刺胸,比死在剑下的还要凄惨。一时这般强徒扫**干净,偌大一座古刹,剩得黄九龙、痴虎儿两人。那半天残霞照着满地横尸,格外血光笼罩,遍地殷红,赤城两字真可谓名副其实了。
黄九龙一看喽卒杀得一个不剩,自己觉得过于凶残,未免有点后悔。抬头一看大殿房脊上王元超同醉菩提无影无踪,料得王元超已追上前去,足够对付,无用帮忙,且向山门口招呼痴虎儿进来。痴虎儿闻声赶至,一看甬道两旁兵器抛了一地,断腿折足,横七竖八的尽是死尸,不觉阔嘴一咧,哈哈大笑。也把自己在山门口把逃去的喽卒,一个个处死的情形,告诉一番。黄九龙听得眉头一皱,笑道:“你将来也是一个混世魔王,论起这般强徒,不知害过多少平善良民,总算死有余辜!现在我们且向殿内搜查一番。”
说毕,先自提剑向大殿走去。
痴虎儿跟在后面,一眼看见阶旁一具尸体上面,横着一枝粗逾儿臂,黑黝黝的禅杖,走过去,抬起来掂掂份量颇为称手,就提在手上进大殿。一看佛龛前面横着经桌,中间设着一把交椅,其余什么东西也没有。记起从前住在庵内光景,大不相同,也不禁有点感慨。黄九龙看他痴痴的东张西望,知道他在追想昔时光景,笑道:“你还记得后来一般僧徒,把你赶走的情景吗?”
痴虎儿道:“这个我倒不念旧恶,只觉得他们被这般强徒无故驱逐,反觉有点可怜了。”
黄九龙微微一笑,转身向殿后走去,到各处细细找寻。你道他找寻什么?他找的就是自己的那张小龙旗,同那册内家秘笈。四处找了一阵,找到了醉菩提卧房,一眼瞥见**枕旁边摆着一个长方包袱,心中大喜!一弯身提起包袱,又看见紫红色的旗角,露在枕头底下,拨开枕头,可不是自己的那张龙旗?心中这一份痛快,难以形容。先把龙旗揣在怀内,然后提起包袱,走到窗前一张桌子上,急急解开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做声不得。心想这是什么缘故,要说醉菩提预先把匣内秘笈拿去,藏在身边逃走,何必还要弄些玄虚?故意把许多素纸装在匣内呢?这样看起来,这册秘笈恐怕其中尚有别情。正这样猜想,忽听门外王元超同痴虎儿说话声音,赶紧大声喊道:“五弟快来,我在此地。”
王元超应声而入,见黄九龙瞪着目看那桌上一个书匣,匣旁满摊着一张张素纸,趋前一看,匣上题着内家秘笈四字,匣内却是空无所有。急问黄九龙道:“三师兄得着那册秘笈了吗?”
黄九龙恨恨道:“我们白来一趟了,我正觉得奇怪呢。”
接着把自己搜寻那张小龙旗,同这个书匣内塞着许多白纸的情形一说。
王元超把这书匣翻覆一看,又摸着下颔思索一回,忽然仰面微笑,不住点头,笑道:“贼秃话倒不假,果然白欢喜了一场,可是我们倒并不算空跑一趟,也许还有合浦珠还的希望呢。”
说罢,兀自笑容满面,喜溢眉宇。
黄九龙看他这个情形,猜不透是何意思,问王元超道:“五弟说的话我有点不解,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呢?”
王元超笑道:“哪贼秃落荒逃走,我追上殿顶,他又接连几跃,逃出庵外。那知他跳落庵外围墙,并无下山道路。这座赤城山四面都是一层层的峭壁,好象方方正正的一颗官印,只有庵前有曲折盘旋的下山道路。醉菩提一看峭壁下临无地,没法下去,只有翻身绕向庵前。此时我已追到,他一翻身恰好同我觑面相逢。他一看我堵住去路,无法脱身,我以为困兽犹斗,他必定同我拚命相搏。哪知这贼秃真有一副鬼张致,反而态度从容,一团和气,朝我连连相商,笑嘻嘻说道:‘王施主,咱们素日无怨,近日无仇,无非为得那册秘笈,所以施主们苦苦追逼。但是小僧也是被人所差,身不由己,这个姑且不说。倘然小僧真个得到秘笈,此刻带书逃走,施主们责问小僧,小僧也死而无怨。但是小僧也未得着真书,只带回来一匣素纸,白欢喜了一场,想必已有能人在小僧之前得着秘笈,远走高飞,故意把许多白纸装在匣内。这应怪小僧做事粗心,在铁佛寺取到秘笈不及细看,就冒冒失失拿回来了,因此连累施主们远道到此,弄得小僧有嘴难说。王施主不要以为小僧满嘴说谎,只图脱身,小僧说的确系千真万确。王施主如或不信,小僧此时解开衣服,任施主搜检,那册书有没有带在身上。’说着果然解开大小衣服,敞露胸膛,叫我搜检。我被他这么一来,倒不忍下毒手了,而且留神一看,果然身上没有带着东西。但是我依然不肯放松,冷笑一声,对他说道:‘谁信你的鬼话?今天你不交出那册秘笈同一张尖角龙旗,休想过去。你如不服,咱们就较量较量,倘然你本领胜过我,那册秘笈同那张龙旗我绝不过问。’
“醉菩提一听我的决绝口吻,急得指天指地,赌誓罚咒。我看他这种撒赖行为,真是无耻之尤,倒有点不屑同他较量。一想他这副极形极状,也许所说是真,当时忽然想起一桩事,问他道:‘你既然得不到那册秘笈,怎么你知道藏秘笈的地方呢?’
“他说无意中在宿店遇着两个青年女子,恰巧住在间壁,从两个女子口中窃听来的。我听他说到此处,同我的心事暗合,倒有点相信了。又想他身上没有带着东西,就算当面说谎,那册秘笈同龙旗,必定尚在庵内。我就用言语谆诫一番,押着他从庵后绕到庵前,眼看他下山去远,方始回进庵来。此刻一见那只空书匣,直觉这贼秃话倒不假。至于这册书的去向,据小弟猜想,尚有水落石出之日,也许不久就会发现呢。”
黄九龙笑道:“五弟究竟是个读书人本色,处处行那忠恕之道,竟自轻轻把那贼秃放走了。如碰在我手上,愈是这种无耻的人,愈休想活命。事已过去,现且不去提他。五弟说的那册秘笈不久就会发现,难道五弟已知道书的踪迹了么?”
王元超笑道:“现在我也不敢确定,不过据我猜想,醉菩提能够寻到秘笈所在,完全从宿店里两个女客口中得来的,这两个女客能够知道秘笈所在,当然不是寻常人物。而且算计时日地点同四师兄说的两个女子,似乎大有关系。虽然醉菩提茫然无知,也没有对我说出两女子其余的话,照我猜想,恐怕这册书已入两女之手,也未可知。”
黄九龙接着说道:“被你一提,果然有点意思。”
(此时王元超的一番话,无非借着醉菩提口中所说的话,从表面上解说一番。其实他因为肚子里另有一番印证,才流露出上面几句话来,不过这段隐情,他暂时不愿说出来,只拿醉菩提的话来掩饰罢了。这段隐情,读者看过上文,就可明白,毋庸在下代为表白。)
王元超又向黄九龙问道:“三师兄同痴虎儿在对山与金毛犼究竟怎么解决的呢?”
黄九龙方要答话,痴虎儿一脚跨入,一手拿着一枝烛台,点着明晃晃的红蜡,一手托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烧牛肉,胁下又夹着一桶白米饭。黄九龙一看哈哈大笑:“居然被你找到这许多可口的东西,来来来,天时已黑下来,肚子正有点稍告消乏,五弟快来吃一个畅饱再说。”
痴虎儿身子一低,将烛台放在桌上,然后把菜盘饭桶一样样布置妥贴,转身又走了出去。黄九龙喊道:“不要去了,你多年没有吃过整餐的饭,一块儿吃一点吧。”
痴虎儿回身过来阔嘴一咧,大笑道:“这般强徒真会享用,厨房里现趁着煮烂的牛羊肉,还真不少呢。单是白米饭满满的煮着一大铁锅,不吃是白糟塌,我们乐得享用。再说没有碗箸也不好受用,我去去就来。”
说罢又转身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一忽儿,又搬进许多菜饭来,又添上一枝烛台,又分布好了酒杯碗箸之类,提起一把大号点锡的酒壶,向黄九龙、王元超斟了一巡,自己也满满的酌了一大碗,一言不发,先立在桌边捧起满满的一碗酒,就口啯啯几声,立刻海干河净。也不照顾黄王二人,先这样来了三大碗,然后把海碗盛了满满一碗饭,象风吹残云一般,夹着大块牛肉向嘴乱送。一些时十几碗饭落肚,兀自低头狼吞虎咽,吃得满嘴生香,只把黄王二人看得呆了。
黄九龙把拇指一翘,大声道:“真是一个好汉,不愧痴虎儿三字。”
痴虎儿满不理会,一阵吃毕,脖子一挺,把手向自己肚皮一拍道:“过了这许多年,今天才对得起肚皮。咦,怎么你们两位还不动手呢?”
王元超看他这副神气,不禁嗤的一声笑了起来,对他说道:“你吃饱了饭,我请你做一点事。我从山门进来,看见大殿前面满是强盗的尸首,实在有点不雅,我看见庵后峭壁下面似乎是个偏僻的深潭,请你把前面尸首都拉下深潭去,免得将来被人看见。”
黄九龙道:“也只可如此办理,就请你费力吧。”
痴虎儿一点头,就匆匆自去。这时两人才彼此就座,浅斟低酌起来,黄九龙道:“你在对山同咱们分手以后,不久金毛犼率领一般喽卒抢上山来,表面看去金毛犼似乎雄武赳赳,谁知稀松平常,赏他一剑,就此了结。可是待那般喽卒,实在想不出好主意,后来把他们堵在老虎窝面前,一个个丢了手上军器,叩头求饶,就叫痴虎儿把他们腰巾、绑腿布解下来,捆住手足,免得逃回去通风,再费手脚。让他们受罪一夜,明天再去发放他们。倒是我们老师的谕言,有点费解,或许你看得懂也未可知。”
说罢,从怀内掏出一张柬帖来,搁在王元超面前。
王元超一看柬帖上写着:
“弥勒笑 菩提泣 得无喜 失毋戚 凤来仪 虎生翼 缔同心 非仇敌 证前因 三生石”三十个字。
其中“凤来仪”、“缔同心”、“三生石”几句话,仿佛冲着自己说的,好象老师亲眼看到翠壁峰下的艳遇一般,不觉面上烘的起了红霞,赶忙把面前一碗酒放在嘴边,如鲸吸长川一般接连喝了几口。然后借酒遮面微笑道:“这几句话大约又是老师先天易数参悟出来的了。这柬帖上面四句当然说的是那册秘笈,看起来那册秘笈真还有完壁归来的希望呢。所说虎生翼一句话,也当然指的是痴虎儿跟着三师兄回到太湖,就象如虎生翼一般。其余几句话,恐怕是未来的事,却无迹象可寻,如何能够猜想得出来,只可留为后验的了。”
他这几句浮光掠影的话,无非在黄九龙面前不好意思说出自己心中的一段隐事,把这几句话轻轻掩饰过去。
不料黄九龙忽然自作聪明,把手上的酒碗一停,措着柬帖:“凤来仪三字,据我想,有点闹着女人的意思,或者老师指着到太湖去的两女子说的。两女之中,或者有芳名嵌着凤字的。但是下面又说到缔同心,三生石字样,难道其中还有一段风流姻缘么?”
此话一出,好象在王元超心里刺了一刀,弄得他不知所对。嗫嚅之间,黄九龙一看王元超面孔彻耳通红,认为他酒已过量,把酒壶向桌边一推对王元超道:“五弟醉了,我们吃饭吧。”
王元超乘机连连点头,自己一摸腮帮,觉得热烘烘,笑道:“强徒们不知哪里抢来的陈年佳酿,后劲真是不小。”
说话之间,彼此就胡乱吃了几碗饭。饭后两人又在庵内四处踏勘了一回,又走到金毛犼房间内,点起灯烛,搜出许多金银财物来。王元超道:“此刻我们为太湖饷源起见,说不上盗窃两字,可以归束起来,起身时可以携走。”
黄九龙道:“金银我倒并不注意,此地长短军器倒不在少数,可惜没有法子携走。”
王元超道:“我想暂时把庵内军器归束起来,藏在对山的虎窝去,将来看机会再设法搬运,也是一样。”
黄九龙道,“这样办也好。”
两人就把房中金银财物分装两包,搁在桌上,就在房内闲坐谈心。一忽儿痴虎儿到了房内,对两人道:“前面众强徒尸首已统统投入深潭,满地弃的刀枪弓箭和无数暗器,我也堆在殿角那里了。”
黄九龙道:“很好,你也累了,可以寻找一个地方,舒舒服服的睡他一夜,明天一早你就随我们到太湖去,我们老师留下柬帖内的话,经我们这五位师弟看明白,老师指明叫你跟我们同到太湖,此后你同我们是一家人,将来老师也要你仍旧见得着那位神仙哩。”
痴虎儿听得非常满意,满嘴答应,就退出身去自己找睡觉地方去了。
王元超目送痴虎儿退去以后,笑道:“此君习而未学,同高潜蛟一样,不过自幼在虎窝长大,天生异禀,学起武艺来,事半功倍,似乎比高潜蛟要胜一筹。”
黄九龙道:“凡事都有个缘分,我初见他,心里就非常爱惜,没有师傅一层关系,我也要邀他同回太湖去的。”
王元超道:“我初见高潜蛟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其中也说不出所以然的道理来,大约本人原有一种可爱之处,偶被识者所赏,就象琥珀拾芥,磁石吸针一般。话虽如此,一半也是造物安排定当。比如我们因为那册书跟踪到此,料得这册秘笈定在醉菩提手上,已可十拿九稳,哪知醉菩提先自来了一场空欢喜,我们也随着来了一个白辛苦。照眼前讲,我们虽然白辛苦一场,比那贼秃毕竟还有希望,不过以后的事,究竟没有把握。既然能够得而复失,也能够失而复得,是得是失,谁也看不到底,所以天下万事,差不多都在得失两字上翻筋斗,变花样,无穷无尽的一幕幕推演下去。其中所以然,谁也说不出一个透彻的道理来,只可以说一句造物的安排了。”
黄九龙笑道:“我的见解与你就大不相同,不管他天公安排得如何,命运造成得如何,我只抱定人定胜天,凭着一股勇气向前走去。”
王元超道:“三师兄这番见解,其中也有极大的道理,千古英雄,做出掀天覆地泣鬼惊魂的事业,就凭着这股勇气做成的,倘然一味委运认命,如何做得出大事业来?至于是成是败,又是另外的问题。不过古人有从权达变、因时制宜的话,有时也要彻底审慎一番,也不能只凭一股勇气做事的了。”
黄九龙又笑道:“我们不谈这些空话,目前就有一个难题委实有点难以解决。你想我们现在把庵内贼寇赶尽杀绝,明天我们甩手一走,偌大一座古刹,就要委诸榛莽了,倘然惶惧后来仍被其他海寇占据,不如一把火烧他一个精光。但是这种因噎废食的举动,我有点不大赞成,你看有好法子没有?”
王元超道:“这又何难?我们明天回到太湖,写封信通知四师兄叫他就近处理便了。想他身边僧侣很多,定可派几个人来暂行管理,也是一件功德事,他一定喜欢承揽的。”
黄九龙突然双手一拍,哈哈大笑道:“这样办最稳妥不过,怎么我会想不起来?看起来运筹帷幄,还是让老弟。这一次同愚兄到太湖,务请老弟代我多多策划一下。”
王元超笑道:“老实说,我们同大师兄一比,哪里谈得到运筹帷幄?不要说大师兄满腹经纶,天下奇才,又得老师传授奇门战策,我们固然望尘莫及,就是二师兄也是深藏莫测,文武全才,千万人中也难得挑选出一个来的。太湖内一切布置已经大师兄安排过,我们只要遵照他的规模去做,绝不会错的。”
黄九龙道:“说也奇怪,我初到太湖东查西查,忙得不亦乐乎,没有师父指点,真有点不大好办。不料大师兄一到,略一巡视,就头头是道,口讲指划,一时把我的茅塞开通。料一桩事,看一个人,无论路远路近,事大事小,坐在屋内,好象亲眼目击一般,真可以说料事如神。同一个人,怎么我们就没有这种能耐,也只可说造物注定的了。”
两个人正在信口开河谈得起劲,忽然窗外一阵微风吹来,屋内烛光乱晃,倏明倏暗。黄九龙坐在床沿,离窗较远,恰正对窗户,王元超坐在窗口,却靠窗背坐。风起时,两人都说这阵风有点奇怪,可是烛影乱晃,弄得眼花缭乱,一时也觉不出异样来。一时又风定烛明,眼光聚拢,屋内依然如故。黄九龙偶然一眼看见王元超膝上,兜着一张粉红色的雪涛笺,不觉诧异起来,指着笺道:“咦?这是什么东西?”
王元超顺着他指头低头一看,果然自己双膝并拢处,兜着一张诗笺,赶忙执在手中一看。上面写着几行簪花小字,秀逸绝伦,一望便知是女子写的。王元超一看是女子写的字,尚未看清写些什么,心中顿时突突乱跳,强自镇定,从头仔细一看,原来写着:“翠壁峰下,无意邂逅,洵亦奇缘。愚姊妹知奸秃设伏待君,深为君危。及亲见匹练如虹,贼寇丧胆,方惊学有家数,毕竟不凡。钦佩之余,毋劳越俎,惟有袖手作壁上观耳。对山群囚,冥顽可悯,已代为儆诫释放,网开一面,君等当亦不以为忤。倚鞍留别,聊贡数行,屈指数日后,当拜谒于太湖之滨以求教益也。石上留言,不期触君之怒,蹴面沉诸涧中,实百思不得其解,敢质一言以启蓬衷之幸。一笑!”
王元超不看犹可,这一看又惊又喜又羞又恼。惊的是这两个可喜姑娘飞行绝迹,来去自如,喜的是武艺既绝,文字尤高,羞的是翠壁峰下一段隐事,毫不客气的写在上面,恼的是蹴石投涧的一番无聊举动,都被她们暗中看去。将来当面一问,人家原是一番好意,叫人如何回答?尤其是起初没有把这桩事告诉三师兄,此刻明明写在笺上,虽然三师兄文学不大高明,未必看得澈透,终觉于心有愧。这几层意思,在心上七上八落忐忑不定,搅得他不知所措。
对面坐着的黄九龙,看他手上拿着那张诗笺,两只眼盯在笺上,许久没有声响,好象失神落魄一般,大为诧异。立起身走过去一看,笺上几行字却有点似解非解。举手一拍王元超肩膀道:“五弟,你看这张笺来得多么古怪。云中双凤是谁呢?”
王元超被他肩上一拍,悚然一惊,把手上那张诗笺向黄九龙一扬道:“师兄,这张笺来得古怪。”
黄九龙哈哈大笑道:“五弟今天怎么这样颠倒?我已看了一个大慨,正问你哩。”
王元超全神贯注在笺上,黄九龙走近身问他,始终迷迷糊糊没有入耳,此时被黄九龙一反问,回过味来,益发忸怩不安。
黄九龙看那笺上几句话,虽不能完全了解,大意是能会意的,觉得王元超神色有异,略一思索也自瞧料几分。暗自微笑,也不详细深究,只微微笑道:“五弟看了这张突然而来的信笺,想必想自己研究一番,据我想此刻一阵微风就送来了一张诗笺,我们两人竟会不觉得有人进来,这位送笺人的轻身功夫,着实可以。我看笺上写的几句话,字既秀丽,文亦不俗。按照信内口吻字迹,定是个女子,也许就是龙湫师弟说的那话儿了。”
王元超此时被黄九龙一拍,已摄定心神,赶快接口道:“三师兄说的不错,定是那话儿。师父柬帖不是写着凤来仪的话头吗?恐怕就应在这云中双凤身上了。可是笺上的语气,似乎我们今天的举动,她们在暗地里看得非常清楚,临走又特意露了一手绝艺,而且还能酸溜溜的掉几句文。巾帼中有此好身手,确也难得,不过凭两个女子单身闯**江湖,总觉不大相宜,师兄你看怎么样?”
黄九龙一面点头,一面肚里暗暗好笑,心想她们露这一手,特意露给你看的,不然怎么那张粉红笺偏会掉在你的身上呢?将来在太湖会面,定有一场好戏,恐怕还要我居中来成全呢。肚里想了一阵,嘴上随口答应。
王元超见他不深究笺上露出的马脚,暗称侥幸,也就神色自然的笑道:“那两个还把对山捆着的强徒代为释放哩!此时那两个女子定已向太湖进发,我们此地事已了结,也可早点安息,明天一早回去好了。”
黄九龙忍住笑不住点头。于是两人就在庵内安睡一宵。第二天王元超有事在心,黎明即起,到醉菩提住过的房间,一看黄九龙兀自鼾睡如雷,不好意思促他下床,又反身去找痴虎儿。谁知各处一找,哪有痴虎儿的踪影?不禁奇怪起来,又回到黄九龙房内,故意放重脚步,咳嗽几声。黄九龙闻声惊醒,睁眼一看,王元超已立在窗口,远看山中晓景,笑道:“五弟起得怎早,想是夜来没得好睡。”
王元超心虚不敢回答,只说痴虎儿不知到何处去了,走遍庵内竟找不着他。
黄九龙整衣下床,一面对王元超道:“也许他舍不得虎窝,到对山再去流连一番,也未可知。”
正在彼此闲话,忽听得庵后几声马嘶,黄九龙愕然道:“似乎强徒们还养着马呢,听去不只一二匹牲口。这倒好,我们有了代步,免得两腿费事了。”
王元超笑道:“要说快,我们两条腿比四条腿还要快好几倍,不过此番带着痴虎儿,倒是骑马便当。我们到厩中看看去,究竟有几只牲口?一夜没有人喂食它们,也许饿得消瘦了。”
说罢,匆匆走出房门,找到庵后,果然几间破屋,拴着五匹高头大马,倒也神骏非凡,一旁还放着好几副鞍镫,马见人到,顿时昂首长嘶,好象索讨草料一般。
王元超先到别间屋内寻着了几捆马草料,拿过来放在槽内,又提了几桶水一齐倾在槽中,忙碌一阵,五匹马已被他收拾得服服贴贴。配好鞍镫,一齐牵到大殿前面,系在山门栅栏上候用。安顿定当,抬头一看,远处山坳内一轮红日,尚只露出半面,峰峦中云气勃勃,山鸟啁啁,一派朝气,涤人胸魄,不觉信步走出山门。四面一看,霜凝风峭,烟岚四合,再望翠壁峰头,只露峰尖,高矗苍穹,峰腰以外,晓雾重烟,茫茫莫辨。忽见离身不远的上山磴道上隐隐走上一个人来,因山雾浓厚,看不清是谁。渐走渐近,才知就是痴虎儿,手上还夹着一张花纹斑斓的兽皮。
痴虎儿一看王元超临崖独立,就走拢身来。王元超一看他面上泪痕纵横,眼圈红肿,奇怪的问道:“好好的哭什么?”
痴虎儿禁不得这一问,竟象小孩一般大嘴一撇,又自抽抽咽咽哭了起来,且哭且说道:“我今天同你们去,我老娘又凄凄清清的把她撇下了,不知何年何月再能到对山去看望我老娘的坟墓哩。”
王元超一听这话,立时肃然起敬,朝痴虎儿兜头一揖。这一揖倒把痴虎儿吓傻了,连连后退,结结巴巴的说道:“这是干什么?算什么意思?”
王元超道:“万不料你这不识字不读书的人,倒具有这样纯孝的天性,真真愧煞天下多少读书人,我焉得不敬而揖之。怪不得我老师赏识你,难得难得!”
王元超不提防他这样一误解,倒钻到牛角尖里去了,哈哈大笑道:“谁说不应该?不过读书识字的人,越发应该孝敬父母罢了。”
痴虎儿这才恍里钻出大悟来。王元超也不再和他多话,拉着他的手回进山门。一看有两匹马上分驮着几个大包袱,知道他三师兄把昨晚拾夺的贵重东西,摆在马上,预备带回太湖的。
痴虎儿昨天到过庵后,认识这几匹马是强徒留下的,顺手把夹着的兽皮也撩在马上,边走边对王元超道:“我们骑牲口走吗?”
王元超点头示意,说话之间,已越过大殿,走进黄九龙的房内。一看人已出去,两人四面一寻,原来正在厨房内烧水煮饭呢。一见两人进来笑道:“你们快来帮忙,吃饱好走路,我一个真有点弄不上来。”
痴虎儿道:“我来,我小时在这儿干过这个。”
说罢,就钻入灶下烧起火来。
黄九龙问道:“你一个到对山干了些什么事?”
痴虎儿正要答言,王元超已接口说出在山门口见着他的情形来。
黄九龙一听,立刻面孔一正,趋向痴虎儿很亲热的握着他的手道:“兄弟,我佩服你,我们敬重的就是你这种人。我们学能耐,做好汉,打不平,也为的是天下不忠不孝的人太多,想干出点有血性的事业,使普天下有血性能忠孝的人出口气。兄弟,你是个好汉子,从此跟着愚兄走,绝不叫你吃半点亏。”
痴虎儿被黄九龙亲亲热热的一说,格外感人骨髓,只睁着大眼,含着两泡眼泪呆看着他们。这种愣头愣脑的样子,虽然一语不发,倒是至性流露的表示,黄九龙、王元超大为感动。此时三人面上各有不同的表情,都默默相对无言,只六只眼珠,你看我,我看你的看了一回。其实这种不落言诠的境界,倒是难能可贵,在这一刹那间,也就是天地太和之气最充满的时间,普天下能把那一刹那延长永久,就可以走入天下为公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