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肚内的秘密

榴花寨土司沙定筹揭竿作乱之地,属于云南西南部分,在哀牢山大雪山两大山脉交接所在。两大山脉分支的点苍山、鸡足山、梁王山等雄伟优奇的高山峻岭,分布在榴花寨四境相近之处。所以榴花寨位居重峰叠岭之间,地势险恶,原为强悍苗匪窟袕之区。

土司沙定筹在平时,已隐为就近苗匪所拥戴,和滇南碧风寨的黑牡丹、飞马寨的岑猛、嘉-的飞天狐吾必魁,早已互有联络,包藏祸心。早年老沐公爷沐启元在世时,沙定筹常有顾忌,不敢明目张胆的大干。自从老沐公爷被黑牡丹刺死,沐府威望大减。沙定筹立时野心勃勃,和岑猛黑牡丹飞天狐暗地联络,秘密定计,预备滇西滇南同时崛起,分霸西南。

不料在榴花寨沙定筹首先发动,袭取蒙化县之后,飞马寨岑猛正想大会党羽,响应沙定筹当口,被他妹子胭脂虎从中一扰乱,罗刹夫人神出鬼没的一镇,不但没有捉住沐二公子,反而糊里糊涂的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妹子。因此章法大乱,群匪气馁大跌,不敢马上动手,响应榴花寨了。

苗匪内部情形如此,但在昆明省城,负全省馁靖责任的一般抚按人员,自从接得滇西探报,得知榴花寨土司沙定筹率领悍匪,突然作乱,袭了蒙化,立时吓得手足无措。惟一办法,只有飞请沐府世袭公爵的沐天波密商机宜。

因为沐府是开国功臣的世裔,朝廷特授沐府调遣军民、屏藩云南之权。历年苗蛮之乱,均仗老沐公爷讨平,各处苗寨军民,也只有沐府尚能镇慑。现在老沐公爷虽然身遭惨死,各处关隘军讯,大半是沐府旧部。调遣各处苗兵的兵府,也仍在沐府。所以惟一办法,只有向新袭世爵的沐天波讨主意。

无奈沐天波平时依仗父陰,道地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深居府第,何尝懂得兵机苗情?从抚按口中,得悉这样惊人消息,一样的吓得麻了脉。可笑省府几位大员,别的本领没有,却把沐天波一阵乱捧,把讨贼平乱的责任,整个的套在沐天波头上。好象这样一推,不管沐天波办得了办不了,从此便可风平浪静了。

可怜的沐天波头上套了这样重大责任的“金钟罩”急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架。惟一办法,是马上写一封机密信件,派一可靠家将,连夜飞马投奔金驼寨,请他兄弟沐天澜火速回府,商量军机。哪知这名送信家将,半路被飞马寨岑猛截住,信落人手,家将也送了命。沐天波还在府内做梦,以为兄弟接到这封信,定然和罗姑娘立时赶回。

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突然几名家将从飞马寨逃出性命,急急赶回府中,还带着一名健硕苗妇报称:“二公子身陷飞马寨,罗姑娘单人只剑,拚命去营救我家二公子。她虽然本领非常,毕竟孤掌难鸣,好汉敌不过人多,恐怕也是凶多吉少。现在只望安宁标营,已经全营出动,兼程驰救,也许还有指望。”

这一报,钻在沐天波耳内,宛似半空打下一个焦雷,比听到榴花寨沙定筹作乱的消息,还要厉害,几乎急晕了过去,连他夫人以及全府上下人等,个个都吓得魂飞魄散。谁也觉得二公子身落虎口,已经绝望,从此堂堂沐府,怕要瓦解冰消。万幸隔了一夜,第二报到来。这一报,是安宁标营派来的快马飞报,说是:“二公子逢凶化吉,已脱险地,和罗姑娘兼程回省,不久便到。”

这一报,才把沐天波惊魂归窍,全府上下齐声念佛。

沐天澜、罗优兰率领几名家将,马不停蹄的赶回府中。

全府上下一见二公子安然回府,立时欢声动天。两人进了内宅,哥嫂相见之下,更是惊喜交集,一面替自己兄弟和罗姑娘开宴洗尘,一面细问飞马寨遇险经过,和金驼寨救回龙土司情形。

沐天澜、罗优兰明知头一档赶回求救的家将们定已报告,好在这般家将未明白内中细情,两人在路上早已商量好,其中细情未便向哥嫂直说,只检着可以说的,讲出一点大概罢了。只这一点大概,已把两位哥嫂吓得目瞪口呆,惊得头摇舌吐。万想不到自己兄弟这次到滇南去,日子没有多久,经历了这许多石破天惊的奇事。

更奇的是罗姑娘竟会巧逢生身之父,而且罗刹夫人这样神出鬼没的女魔王、金驼寨这样滔天祸事,竟会被他们二人三言两语,弄得风平浪静。最奇是罗刹夫人在飞马寨中,还救了自己兄弟的性命。听兄弟口气,罗刹夫人还要到此相会。

沐天波心里暗暗称奇,暗暗猜疑自己兄弟肚里,定还藏着不少秘密。沐天澜的嫂子,却一个劲儿向罗优兰探听罗刹夫人多大年纪,品貌长得怎样。

罗优兰明知她问得有用意,不禁向沐天澜嫣然一笑,故意把罗刹夫人形容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故意露骨的说道:“这一次龙土司和四十几个苗卒能够生还,连我们两人能够脱离飞马寨虎口,总而言之,都是罗刹夫人一人之力。罗刹夫人能够这样出力帮忙,完全看在我们澜弟面上了。”

这样一说,两位哥嫂愈发惊讶了。因为金驼寨藏金赎人一事,跟去的家将们果然不知细情。沐天澜、罗优兰在哥嫂面前,也不便泄漏,免得沸沸扬扬传说开去。如果落在省城一般官员耳内,难免别生枝节。所以这一段内情,两位哥嫂尚在鼓中,现在罗优兰这样一说,事情更显得中有玄奥。

两位哥嫂的眼光,立时集中在沐天澜的面上。暗想:我们这位兄弟,绝对不是用本领收服了罗刹夫人,其中定然另有说处。不过这位罗姑娘和我们兄弟的事,已经里外通明,上下全知。脱了孝,拜过堂,便是我们名正言顺的弟妇。这位未来弟妇,也不是省油灯,和我们兄弟左右不离,她又说得这样心平气和,又象其中没有多大玄奥似的。但是那位罗刹夫人和我们兄弟素不相识,怎的她说出“全看在我们兄弟面上”呢?这倒令人莫名其妙了。

沐天澜一看两位哥嫂被罗优兰一句话,引入云雾之中,满脸迷惘之色,心里却暗笑。慌把话头引到别处,细问榴花寨沙定筹袭了蒙化,省城有无调兵防堵,作何准备?沐天波便把省城情形告诉他说:“省城抚按援例把剿抚责任,推诿在我们姓沐的身上,我们又世握兵符,实在也无法推卸。但是现在情形,与父亲在世时,大不相同。算起来哪有可调的得力劲旅呢?我对于这桩事,真愁死了。”

沐天澜皱着眉说:“这事确实不易对付,当年父亲用的是‘以苗制苗’的策略,现在情形不同。当年最得力的是金驼寨龙家一支苗兵,现在金驼寨自顾不暇,龙土司锐气尽丧,身未复原。他得力臂膀金翅鹏又蟒毒未净,大病未痊。这一支兵,已无指望。飞马寨岑猛野心已露,目前不出毛病便是万幸。

三乡寨何师兄那儿,基业初立未稳,婆兮寨禄土司又是个不中用的。其余苗寨,不和沙定筹岑猛等联合一起,便是好的,如果勉强调来,反而变成肘腋之患。‘以苗制苗’的老调,现在万不能用。如若调集父亲旧部,几个能征惯战的也已老弱不堪,何况分守关隘,各有责司。至于邻近省境的标营,则属巡抚统辖。

我们沐家的兵符,无非仗祖宗余陰。能够使几家强悍苗寨,感德怀畏,听命于我们沐府罢了。现在情形一变,我们虽然世传兵符,没有可调的兵,便等于没有兵符一般。照说身负全省之责的抚按大员,应该体察情势,以地方人民为重。

岂可视为儿戏,随意推诿?最不济也得和衷共济,密谋稳妥之策。万一星火燎原,全省糜烂,他们难道也是几句推诿话,可以脱卸责任么?”

沐天波跺脚说道:“我何尝不是这样说?而且已婉转向抚按说明就里,请他们仔细考虑。无奈这般人物毫无心肝,文的爱钱,武的怕死。缩着头向别人身上推,是他们一等本领,而且还有人说,省城几个大僚当中,竟有受苗匪贿赂、暗通声气。你想可恨不可恨?”

罗优兰在旁边听了半天,忍不住说道:“大哥,现在火烧到我们自己身上。别的事情且不去管他,最要紧我们得明白榴花寨苗匪袭了蒙化,究有多大势力,大姚、楚雄一带关隘,守兵靠得住靠不住?总要先想法子守住关隘,才能缓得开手来。

依我看榴花寨沙定筹和飞马寨岑猛等约定互相虚张声势,分散省中兵力,然后乘虚再进。现在榴花寨苗匪虽然袭了蒙化,可是飞马寨被我们一搅,加上罗刹夫人先声夺人,岑猛定然有点心寒,不敢立时发动。榴花寨苗匪,一看滇南同党没有响应,沙定筹也不敢孤军直进。何况这般苗匪,志在劫掠,未必真有大志。只要近蒙化几处要隘严守不懈,我们虽然没有可调之兵,总还可以腾出时间来,想个计策把沙定筹这股悍匪压伏下去。”

罗优兰这样侃侃而谈,这位无计可施的大哥——沐天波,好象黑暗里得着一线光明。立时拱手大赞道:“罗姑娘真是个巾帼英雄,语语洞烛机要。据各路探报,榴花寨苗匪把蒙化洗劫以后,并没有窥伺别处的举动。近蒙化几重关隘的守将,都是先严旧部,已经会同旧地绅董,招募乡勇,严密防守,一时也许不至出事。但是我们调不出劲旅来直捣匪巢,只防不剿,蒙化如何收得回来?公事也交代不过去。除出调兵声讨以外,又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沐天澜接过去说道:“罗姊熟悉苗情,也许她有妙计。这时只要保持父亲在世的威望,苗匪不致蔓延,便是唯一上策。”

罗优兰看了他一眼,撇嘴笑道:“我不是诸葛亮,有什么妙计呢?但是我相信有一位,也许有妙计把榴花寨沙定筹压服下去。只要时间来得及,等候这一位到来,定有法想。这一位是谁,还用我说明吗?”

沐天波还茫然不解,慌问:“这人是谁,有这样大本领?”

沐天澜笑道:“她说的便是罗刹夫人,但是她回玉狮谷去,虽说安排一下,到此相会,无奈远在滇南,她性情又测摸不定。究竟准来不准来,还不敢一定呢!”

罗优兰笑道:“她既然亲口答应了我们,绝不会失信的,何况……。”

说着微微一笑,向天波、天澜兄弟俩瞟了一眼。

立时改口道:“来是一定来的,不过哪一天才来?便无法断定了。”

沐天波在焦心愁思之际,既然罗优兰相信罗刹夫人到来定有办法,总比一筹莫展强一点,也只好盼望罗刹夫人早早到来的了。

第二天沐天澜、罗优兰和他哥哥沐天波又秘密计谋了一下,分派干练家将带着密函,分赴金驼寨、婆兮寨、三乡寨互相联合,严密防范飞马寨岑猛及黑牡丹、飞天狐等举动。

也不必打草惊蛇,只要使滇南这般悍匪无机可乘,响应不了榴花寨沙定筹便得。一面又派几名得力家将,驰赴滇西,暗暗知会几处防守关隘的守将,务必谨慎严守,只要堵住苗匪蔓延之路,自有破匪之策。

分派家将暗暗出发以后,沐天波遵照他兄弟的主意,会同本省抚按,调集几营官军,每日加紧躁练。沐府的家将们,也个个顶胄披甲,威风凛凛,显出一派整军经武,不日要誓师讨贼的气象。省城百官,也觉新袭世爵的沐天波,毕竟将门勋裔,还有点当年老沐公爷的威风。沐天澜在官场中虽然没有出面,大小官员却有个耳闻,知道这位有本领的二公子,现已回家,是沐天波的大臂膀。还隐约听得二公子身边,还有一位美貌的女英雄。虽然不得其详,总觉沐府还有点发皇气象,还值得令人推崇的。

哪知道沐府已变成纸老虎,新袭世爵的沐天波,在家中每日愁眉不展。全凭沐天澜、罗优兰两人的调度,说一句听一句。只日夜盼星星、盼月亮的盼望神出鬼没的罗刹夫人早早到来。明知这希望,也非常悬虚。罗刹夫人不论有多大本领,也只是一个人,想凭一个人的力量,剿灭榴花寨一股悍匪,这是不能想象的。但是自己兄弟和这位未来弟妇,一致推崇罗刹夫人有这样大的本领,不由自己不盼望她飞一般从天而降,总比没有盼望的强得多。但是早盼望、夜盼望,盼望之中过去了十几天,那位不可思议的罗刹夫人,还是音信杳然。沐天澜和罗优兰也盼望得有点焦急起来了。

这当口,沐天澜、罗优兰推测昆明人烟稠密,难免没有苗匪坚细混迹其中,自己沐府,当然是苗匪集中目标之处。

当年父亲在世,屡次闹刺客,六诏九鬼大闹沐府的经过,尤其惊心。现在对于榴花寨,也不能不防。而且自己从飞马寨脱险回来,岑猛未必甘心。黑牡丹、飞天狐对于自己府中,轻车熟路,格外得随时留意。

因此沐天澜挑选府中几十名老弱不堪的家将,由招募的村勇补充,在后花园内亲自训练,警卫府第。一到晚上,铃柝之声不绝,颇有刁斗森严之象。沐天澜、罗优兰两人,到了起更以后,定必飞身上屋,把全府前后巡查一遍,纠察家将们的勤惰,以防万一。

这时罗优兰已成为沐府主体之一,不用说大哥大嫂对她的表示,明明的已当自己作弟妇看待,便是全府上下人们,也没有一个不默认为二少夫人的。即罗优兰自己也坦然不疑的指挥一切,很象一位二少妇了。难受的是身上的孝,阻碍了公开的婚礼,这身孝,照例也要过三年才能除服。

要过三个整年,这是多长的光陰!非但沐天澜有点急不及待,连他的哥嫂也暗暗愁急。他哥嫂何以也这样愁急呢?因为他嫂子平时留神,已看出罗优兰最近饭后微微作呕,时时爱吃酸味,明明是受孕的景象。别样事或可慢慢等待,惟独肚子大起来,没法叫他等待的。何况要等待三年孝满呢!

这一桩事,那位嫂子暗地觉得奇怪。自己结婚了好几年,吃了多少宜男种子的方药,迄今影响毫无,不料他们立见真章。无奈来得太快了!如果等待三年孝满再成亲,也许肚里的孩子,那时已蹦蹦跳跳赶着叫娘了。我们这样门弟,岂不闹成大笑话!

这位嫂子想得又惊又乐,忍不住暗地和丈夫一说。沐天波也暗暗愁急,而且毫无法想,也无法和他兄弟或未来弟妇商量一下。两位哥嫂对于这桩事愁急得要命,冷眼看沐天澜、罗优兰两人,行若无事,处之坦然,好象他们自己还未察觉一般,未免暗暗称奇。

其实罗优兰自己肚子里的事,怎会不明白,何尝不发愁?早已和沐天澜秘密商量了许多次。不过他们在无法之中,想出了一个办法。认为这桩事,只要请教罗刹夫人,她必定是有办法的。这桩事在别人面前难以启齿,罗刹夫人是三位一体的,请教她是唯一办法。

因此大家盼望罗刹夫人到来,非但要她解决榴花寨的苗匪,还要她解决肚内的秘密。沐天澜、罗优兰认定一切问题,到了罗刹夫人手上总有解决方法。他们二人有了指望解决办法的人,表面上仿佛愁而不愁、急而不急了。

有一天,沐天波夫妇和沐天澜、罗优兰正在内室谈论罗刹夫人何以迟迟未到。忽见一个家将进来,报称辕门外有一青年苗女,骑马而至,口称求见二公子。恐怕苗匪坚细,不便放入,特来请示。大家一听以为罗刹夫人到了。

沐天澜便问:“来的苗女多大年纪,怎么体态?”

家将说:“来的苗女,大约十七八岁光景,口齿伶俐,说得一口汉话。她说有极紧要事面见二公子,二公子一见,定然认得她的。”

沐天澜一听,言语举动,不似罗刹夫人,这又是谁呢?罗优兰便从旁说道:“既然是一个单身苗女,便是苗匪坚细,也不怕她逃出手去,叫她进来便了。”

沐天波有沐天澜、罗优兰在身边,胆也大了。挥手命家将把那苗女带进来,可得一路留神她。家将领命而出。一忽儿,四员家将怀抱雪亮的大砍刀,把那苗女夹在中间,押解大盗似的押进内宅。到了阶下,喝令停住。

这时沐天澜、罗优兰并肩而出,立在阶上。阶下苗女,一见沐天澜,便喊道:“公子,婢子奉玉狮谷主人所差,有要事面禀公子。老远的跑了来,怎的把我当作强盗了呢?”

沐天澜也认出这苗女,是罗刹夫人贴身伺候的苗婢,自己在玉狮谷楼廊外暗地窥浴,回身所见的苗女,便是此人。

慌命四员家将退出,把这苗女带进屋内。一进内堂,苗女便向沐天澜跪了下去,嘴上说道:“我家主人知道婢子善骑,识得进省路程,特命婢子不分昼夜赶到此地,求见公子和公子身边的一位罗小姐,面呈主人书信。请公子看了书信,赏下回信,婢子还得马上赶回去销差。”

苗女一面说,一面一对眼珠只向罗优兰瞅个不定。沐天澜指着罗优兰笑道:“这位便是罗小姐。”

苗女站起来,慌向罗优兰也跪了一跪。

罗优兰又叫她见了沐天波夫妇,才向她笑道:“你一路辛苦,真难为你了。你主人叫你带来的书信呢?”

苗女拜见了沐天波夫妇以后,背过身去,从贴肉胸儿内,取出一封密函来,献与沐天澜。

沐天澜且不看信,向她说道:“你一个单身女子,走这远道,路上没有碰到匪人吗?”

苗女笑道:“来的时候,我家主人亲自护送到老鲁关的。”

罗优兰笑道:“今天你无论如何回去不了的,在这儿好好的休息一晚。等二公子看完了信,我们再计议一下,明天送你动身罢。”

说罢指挥几个使女,带了苗女下去,好好看待。

苗女跟着使女们下去以后,沐天澜慌忙把罗刹夫人来信拆看,只见信内写道:

“别后复探匪窟,岑胡辈犹复疑神疑鬼,惶惶不知所措。

并于此辈口中,得悉滇西悍匪,既袭蒙化,复掠弥渡;袭蒙化以图联合滇南匪党,掠弥渡以窥老虎关。其志不在晋薄省垣,而在固其老巢,攫取大理也。大理为五代段氏割据称国地,山川雄丽,城郭坚固,东枕鸡足,西倚点苍,洱海一碧,烟火万家,为滇西首镇,亦窃据必争之地。

不意幺魔小丑,具此雄谋。沙定筹一凶悍苗匪,志在劫掠耳。今狡谋如此,其间必有躁纵策划之人。大理若失,滇西非我有矣。为虺不摧,将成大痈。如能以计去其心膂,擒彼如缚豕耳。尊府世握兵符,责肩难卸。而今昔异势,征调大兵,即或勉集苗众,劳师袭远;势必捉襟见肘,顾彼失此。

君等扼腕咨嗟之状,灼然可见。惊帏同梦,当亦为之灭却几声唧唧我我矣。

然妾以为不足虑也,量敌而动,贵在用奇。擒贼擒王,奚必劳众?妾以肩舆一乘、人猿二三,从哀牢万山丛中,由南而西;君偕兰妹率勇弁数辈,乔装商旅,由昆明趋双柏,渡礼社河,期会于南涧。然后出其不意,乘虚探袕;先明敌势,后除元憝。鼎足之欢喜冤家,或竟胜于千骑浴血矣。此非妾诡谲好奇,局势如此,不得不以奇补正、以少击众,免征调之繁,利时机之速耳!然此行与飞马寨中,行险徼幸于一时者不同。省中仍须剑拔弩张,佯示鸣鼓出征之象,一面由君暗藏符号,以便飞檄关隘守将,授以方略。待机出击,扫袕犁庭;此则奇中寓正,进退不致竭蹶。

妾本拟赴省把晤,以往返濡滞,机贵立决,谷中安排,亦需亲理。爰命苗婢小鹃,怀函密至。鹃婢聪慧有胆略,善骑,能暗器,当不偾事。妾拟重入飞马寨,于岑胡枕畔,留刀示警,戢其野心;稍免西行后顾之忧,兼报金驼寨赠金之惠,并护鹃婢度新平匪境也。丈夫贵明决,如获同心,略示行期即可。省中多匪耳目,肉食者不足与谋,稍一疏漏,全盘成画饼矣。慎之,慎之!入夏西行多蛊瘴,龙涎香、雄黄津为祛毒妙品,多备毋忽。玉狮谷主人拜具。”

沐天澜把这封信,细细的看了好几遍,昂着头默默思索,肚里盘算罗刹夫人信内的计划,一时竟出了神。坐在一边的沐天波夫妇和罗优兰,急得不得了。罗优兰头一个忍不住:“喂!瞧你这样失魂落魄的,大约魂灵儿又跟着这封信飞走了。我果然看不大懂,你可得让大哥瞧瞧,让大家也知道知道这里是什么意思呀!”

罗优兰这一嚷,那位大嫂暗暗一乐,沐天澜面孔不由一红。猛地一想,这封信事关重要,当然要让大哥看,何况当着众人面前拆看的。无奈那罗刹夫人处处都带一点放诞不羁的态度,这样重要的机密信内,偏写上了“鸳帐同梦”、“鼎足之欢喜冤家”;连金驼寨赠金,也带上了一笔。这样让大哥瞧见,哪会瞧不出其中秘密来的?真要命,其势没法掩藏起来,经罗优兰一嚷,更没主意了。只好硬着头皮把信送与沐天波,嘴上说道:“大哥,你仔细瞧瞧。可得千万守秘密,任何人面前不能泄漏半点的。”

沐天澜这几句话,是一语双关,连自己儿女私情也包括在内了。其实他哥哥哪里会得到语有深意?慌接过信来,凝神壹志的仔细拜读。看完以后,满脸惊奇之色。暗想这位罗刹夫人真是一个奇女子,文才、武技、智谋,竟是样样高人一等,怪不得他们两位赞不绝口了。最奇这信内春光微泄,原来她们三位,是这样的一个局面,竟是鼎足之势。他想到鼎足之势,不禁两道眼神,又专注在信内“欢喜冤家”四个字上,看到这四个字的涵意无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口来。

这一笑坏了,笑得沐天澜心头腾腾乱跳,罗优兰满腹狐疑,那位大嫂却莫名其妙,向她丈夫啐道:“你笑什么?兄弟说过,这封信何等重要,你却满不在意,反而痴笑,为什么自得其乐的发笑?究竟写着什么?你也得念出来,让我和弟妹……”

这位大嫂话说得急了些,一不留神,竟把尚未公开的“弟妹”叫出口来。急慌把话闸住,竟来不及了。这一声“弟妹”,闹得大家都不好意思,大家都愣了神。沐天波一机伶,慌把手上的信,向沐天澜手上一塞,悄悄说道:“这儿使女们进进出出,不便商量机密大事,我们上楼去。”

上楼时,罗优兰悄悄拉住沐天澜落后一步,悄悄问沐天澜道:“信内有什么话,让大哥发笑?”

沐天澜低低的向她说明就里。

罗优兰嗤的一笑,悄声说道:“刚才你不听到大嫂连‘弟妹’都喊出来了。哪知道写这封信的人,也是一位‘弟妹’哩。”

大家进了楼上一间辉煌锦绣的密室,屏退了侍候的使女们,沐天澜便把罗刹夫人信内的计划,详细讲解了一遍,加上自己意见,说是:“照现在这样情形,只有按这计划办理。倘然仗着罗刹夫人本领机智,悄不声的便把沙定筹制伏下去,岂不大妙?如果迁延时日,让沙定筹占据了大理,非但滇西局面不堪设想,便是滇南一般匪首,也必群起效尤。那时云南全省都要糜烂,我们沐家更无立足之地了。”

沐天波听了他兄弟一番话,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

突然一转身,向沐天澜、罗优兰扫了一眼,叹口气说道:“前几天我听到你们两在飞马寨中出事的消息,几乎把全家上下吓得走投无路。现在又要跟着罗刹夫人到滇西去冒险,榴花寨比飞马寨路远得多,你们单枪匹马的闯入虎袕,实在太危险了……”

沐天波话还未完,他这位夫人倏地站起身来,抢着说道:“你们兄弟俩且等一忽儿,让我们姊妹俩密谈一下。”

说罢,拉着罗优兰手走进左面一间房内,原来这间正是罗优兰的卧室。

一进室内,这位大嫂拉着手说:“妹妹,恕我放肆。此地没有外人,事到如此,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妹妹,你知道我们夫妻到现在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现在妹妹明摆着有了喜讯,怎能再跟我家兄弟去跑远道,拿刀动剑呢?虽然刚动喜讯,谁知道这样凶险的事,何日了结?再说这样兵荒马乱的年头,家里又常闹刺客,我们夫妇又是个毫无本领的人。好容易盼得你们俩回家来,有了主心骨儿。怎的见了女魔头的一封信,又要抛开了自己的家,跑到不亚如龙潭虎袕的苗子窝里去呢?

妹妹,你也得保重自己的身体,顾全我们自己的家呀!只要妹妹一句话,我们小叔子便不敢乱走了。妹妹,滇西一条路,多么难走,苗匪多么凶悍。妹妹虽然有本领,无奈肚里有了……万一……万一……”

这位大嫂结结巴巴的说到这儿,眼圈一红,有点说不下去了。罗优兰听得这番话,并没有十分感动,只觉得这位大嫂一心只要自己府内太平无事,便是万年有道之基。对于周围的局势,未来的祸福,好象惘然无知。暗想这样安处高堂大厦的女人,也是难怪,而且没法和她细说,一时倒感觉得无言可对了。

罗优兰对于这位垂涕而道的大嫂,正感觉无法应付,忽觉外屋的兄弟俩,也是鸦雀无声。掀开绣帘,向门外一瞧,敢情兄弟俩人影全无,不知何时下楼去了。一忽儿一个使女跑进来,说是:“二公子请罗小姐下楼谈话。”

罗优兰正苦无法脱身,便跟着使女下楼,走入中堂。沐天波、沐天澜兄弟俩正在看几封信,一问细情,原来派到滇南去的几名家将,都己任务终了,先后回府来了。金驼寨龙土司和三乡寨何天衢夫妇两处,都有回信捎来。

从这两封信里,得知龙土司夫妇身体渐渐复原,金翅鹏亦日有起色,可以勉强行动了。无住禅师仍在金驼寨看护金翅鹏,地方也甚安静。只有龙璇姑立志要投明师,学惊人本领,果然遵照罗优兰的指示,拿着沐天澜一封信,由她舅舅禄洪护送到三乡寨,拜在桑窈娘门下了。三乡寨何天衢信里,也说起龙璇姑苦志学艺,窈娘非常爱惜,对于慎防黑牡丹、飞天狐等举动,当然随时注意。天衙夫妇如有机会,还要上省拜会先后同门的师弟,和从小相处的女罗刹(即罗优兰)。并说现在滇南苗匪,还不敢轻举妄动,暂可放心等话。

沐天澜向罗优兰说道:“照这几封信内意思,滇南一时还不致出乱子。趁这机会,我们秘密到滇西去一趟,最好不过。”

罗优兰笑道:“这样,你便明白罗刹姊姊特意又到飞马寨留刀示警的用意了。但是我们到滇西去,你和大哥商量好了吗?”

沐天波皱着眉头说:“我再三阻止他不要冒险,他却说出许多大道理来,我又没法驳他,闹得我一点主意没有了。”

沐天澜四面一瞧,没有下人在面前,笑道:“大哥,事情明摆着这里。我们姓沐的既然没法推卸这种责任,目前又没有靠得住的节制之师,罗刹夫人也明白我们为难情形,才想出这办法来。这种办法,不能不说是冒险,但是我知道罗刹夫人定有几分自信把握,才这样做的。除出她这条计,我们想不出另外道儿,其势不能坐在家中,听其自然。为我沐家历祖历宗的英名,和未来的切身利害,不由我不一探虎袕了。

最要紧的,我秘密改装前往,对外面绝对不要走漏一点消息。我又想到蒙化一带关隘守将,虽然大半是父亲旧部,我未必个个认识。大哥务必今晚秘密备好公文,盖用我家世传符印,以便带在身边,随时应用。大哥照旧督率家将们,加紧躁练兵卒,会同本省抚按,征集粮草军器甲胄等件。故使匪人坚细认为出征在即,而且使坚细知道出征兵马不过如此,疏而不防。我和兰妹即在明晚挑选几名干练家将,捞作客商,悄悄从府后离开,连夜出城。到了滇西,会着了罗刹夫人以后,不论事情顺手与否,随时派人回报。如果苗匪巢袕,无隙可乘,我们决不轻身冒险。马上回来,另想计策,也还不迟。”

沐天波等他说完,朝沐天澜罗优兰看了一眼,嘴上嗫嚅了一阵,终于挣出一句话来道:“你们扮作客商前往,兰妹是个女子,似乎不大合适。你们嫂子,在你们从滇南回来,便说以后不要叫兰妹往外跑了,家里也得留个有本领的守护才好,我看兰妹不必同去了。”

罗优兰一听,便知这位大哥不好说自己身上怀孕,一半也想把自己留在家里保镖。一看沐天澜有点为难,慌说道:“大哥,你不明白江湖上的事,我们两人老在家中,也许有高来高去的匪人找来。我们不在家,倒绝不会发生事的。再说让他一人出门,没有我跟在身边,大哥大嫂格外的不放心了。至于路上不便,我早已想好了,我扮作男人,谁也看不出来。”

沐天波一想,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看情形说破嘴唇皮,也是无用,还有那位罗刹夫人和这两位,其中还不知藏着许多刁钻古怪的花样儿哩。不去怎得行?算我白说。便不再说挽留的话了。

这天晚上,沐天澜、罗优兰两人在楼上密室内,秘密安排动身时应用物品,和回复罗刹夫人的密信。罗优兰说:“从省城到南涧这条道上,我相信没有什么可虑的,不过我们对于南涧这地方,非常生疏。南涧虽然是个小地方,罗刹姊姊来信,没有写明相会地点,大约她也没有到过。我们到了南涧以后,从哪儿去找她呢?”

沐天澜说:“南涧是个猕山小市镇,在哀牢山西面山脉,和点苍山山脉交接之处。从前我在哀牢山学艺时,听到我师傅说起过。南涧是个小小的市镇,却是滇西滇南的交通要道。

我们不妨在信内写明,用江湖上访人的法子,彼此定下暗记。

在经过所在,容易注目的地方,画个小雀儿小人儿之类。只要看小雀儿的嘴、小人儿的手,朝哪一方,便向哪一方探访便了。”

罗优兰道:“这样也好,你就信内写明,叫罗刹姊姊画小雀儿,我们画小人儿。一到便留暗记,便容易寻找了。不过信内要写得寒混一点,不要具名,预防寄信人半途出事。”

沐天澜依言办理,又在信内写明动身日期,暗地把罗刹夫人差来的小鹃叫上楼来,吩咐了一番话,赏了不少银两。

叫她把这封信贴身藏好,休息一夜,明天回玉狮谷去,路上千万谨慎。小鹃领命下楼,自去准备不提。

这里罗优兰又把改扮男子的行头,置备齐全,当夜试验了一下。好在罗优兰并非窄窄金莲,改扮起来,还混得过去。

沐天澜看她把前胸紧紧的扎缚起来(因为时已入夏,衣衫单薄,胸前双峰只好用抹胸紧束了),不禁笑道:“天生的雪肤花貌,世间哪有这样美男子?此去如果再碰到飞马寨胭脂虎一类的苗女,也叫你尝尝风流罪过。”

罗优兰闻言心里一动,拉着沐天澜并肩立在一架大镜子面前。四目相对,宛然是并蒂莲花,连理玉树。罗优兰越看越得意,对着镜子笑道:“喂!我这样一改装,如果夹在一般臭男子当中,还看得出一点痕迹,和你在一起,人家定然以为我们是兄弟俩。不过你倒象哥哥,我是小弟弟了。”

沐天澜笑道:“是呀!从此你可记住,不论白天晚上,有人没人,你都得叫我哥哥了。”

罗优兰笑得风摆荷叶一般,赶着沐天澜要撕他的嘴。沐天澜趁势把她拥在怀里,笑着道:“说真的,刚才大嫂和你密谈,定然为了你肚内的事。非但大嫂,连大哥也把这桩事,看得非常郑重。因为他们自己好久盼望儿子,没有消息,把这希望移在我们身上了。这桩事,我全不在行,假使这趟滇西之行,真要妨碍受孕的话,你不去也罢。家里也得……”

罗优兰不待他说下去,立时柳眉微挑,满脸娇嗔的啐道:“你这话真是心口如一吗?你这小心眼儿,休想在我面前使巧着儿。大约人还没到滇西,魂灵儿已飞到罗刹姊姊身上去了,有点嫌我碍事了。”

沐天澜心里一惊,喊起屈来。

罗优兰笑骂道:“你不用喊冤,我是故意逗着你玩的。我不会这样不识相,你应该和罗刹姊姊多亲爇亲爇的。我们三人的把戏,谁也不用偷偷摸摸,我同去也碍不了你们什么事。

如果把我孤儿似的搁在家里,我真要急疯了。至于我肚里这块肉,刚有点信儿,是不是还不敢一定呢!到滇西去也不过十天半月的事,我又不是闺阁千金,身体还不至这样娇嫩。

大哥大嫂当然一番好意,但是他们还不明白自己这位兄弟,是一位找灾惹祸的美男子,没有我在身边,将来他们的弟妹,要多得数不清的。”

说罢,在他怀里笑得柳腰乱扭。

沐天澜明知她半真半假的开玩笑,也故意笑道:“你说得太对了!滇西有成千成万千娇百媚的罗优兰小姐,等着我哩。”

两人打趣了一阵,商量定了明天晚上悄悄出发,只带四名家将,一律扮作商旅,其中一名还是女的。这名女家将,便是从飞马寨带回来的健硕苗妇,也叫她穿着青衣小帽,改扮成男仆模样,可以贴身伺候罗优兰。诸事停当,专待到时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