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奇病症求治遇良医 恶挑夫欺人遭毒手

话说黄石屏见那院长再三逼着要点穴,只得答应道:“我试验一次给你看使得,不过你得依我的办法,找一个律师来,写张凭据给我。据上得写明白,被点之后,或伤或病,甚至因伤因病而死,完全是出于本人情愿,不与点穴人相干,并由律师出名保证。你能这么办,我便不妨试验一次给你看。”

院长大笑道:“黄先生过虑了。我既是为欲研究点穴的事,是否确实有效,再三请求你试验,你肯试验给我看,我就牺牲了生命,也感激你的好意,难道还借故与你为难吗?这一层请你尽管放心好了。”

黄石屏道:“不是这种说法。这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我受师傅的传授,有这一类方法,但是从学会了到如今,一次也不曾试用过。在学理上我虽相信决无不效,或有差错的事,然因从来不曾试用的原故,不见得要将你点病,便断不至将你点伤,或将你点死,如果我和你有仇,或你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我想点你一下,使你受伤或害病,那却非常容易,因为要点伤的点病了,要点病的点死了,都不要紧。如今你和我是朋友,并且是异国的朋友,又是存着要试验的心思,我下手的时候,或不免矜持,本来是打算将你点病的,倘若结果将你点伤了,甚至不幸将你点死了,在你本人出于情愿,当然没有问题,你的亲族朋友,未必便知道你是为研究学问,情愿牺牲。你现在亲眼见我替人打针治病,尚且不相信有点穴的事,何况你的亲族朋友呢?那时如果有人出来控告我,我不是有口难分吗?无论如何,你不能依照我这办法,我断不能动手。”

院长说道:“你既是非找律师来写凭据不肯试验,我只好照办。我请好了律师就同到这里来,随便哪一天都可以试验么?不须一定的时间么?”

黄石屏点头道:“你带律师来签好了字,即时便可以试验,没有一定的时期。”

院长听了,即起身说道:“我一方面去请律师,一方面还得预备后事,伤了病了倒无关系,不能不提防被你点死。我为研究学术而牺牲,是很值得的。我今年已六十八岁了,去老死的时期已极近了,我还有什么顾虑不愿牺牲?”

黄石屏惊讶道:“什么呀?你今年六十八岁了吗?”

院长看了黄石屏这种惊讶的神情,不觉愣了,说道:“我怎么不是六十八岁!”

黄石屏笑道:“我看你的精神皮色,都象比我年轻。我今年四十六岁,不论教谁人估量你的年纪,至多不能说你过了五十岁。我若早知道你已六十八岁了,任凭你如何要求我点穴,我便有天大的胆量,也断不肯答应。”

院长道:“这话怎么讲?难道有六十八岁,便不算人了吗?”

黄石屏道:“因为年老的人,气血已衰,伤了病了都不容易恢复原状。”

院长着急道:“你不可拿我的年纪老了来推诿。我的年纪虽老,精神还自觉不衰颓。”

黄石屏看了这院长着急的情形,不由得肃然起敬道:“你放心,我决不推诿。我真钦佩你这种求学术的精神,在年轻的人如此尚且难得,这么高的年纪,还能不顾性命的研究学术,真是了不得。怪道你们西洋的科学,在这几十年来,简直进步得骇人,大约就是因为象你这种人很多的原故。”

院长见黄石屏称赞他,也很高兴的说道:“我这种举动,在我德国医学界算不了什么!你如今既应许我试验点穴,我可以说一桩事你听,可见我国医学界的人,对于学术的牺牲精神,象我这样的算不了什么!和我同学的一个医学博士,在香港开设医院,声望极好,有一次来一个害肺病的中国人求诊,这人的年纪虽只有三十多岁,身体非常瘦弱,这博士诊察的结果,认为肺病已到第三期,没有治疗的方法。这人复问:‘既没有治疗的方法,究竟还可希望活多少时日?’

博士经慎重的诊断,说至多不能再延长半年的生命,应赶紧预备后事。这人问:‘何以能这般确实的断定?’

博士说:‘我用爱克斯光照了你的肺部,见你的肺已烂去了半截,还有治疗的希望吗?’

这人听了,自然相信,非常忧虑的跑回家去,日夜办理身后的事务,过了一个多月,病状越发严重了。一日,偶然遇着一个中国医生,诊这人的脉,说尚有一线生机,就由这医生开方服药,不料这药服下去,竟有绝大的效力,病状一日一日的减轻,药方并不更改,每日服一帖,经过三个月,所有的病态完全去了,身体也渐渐肥胖起来,不到一年,居然变成一个十分强壮的中年人了。这人心里自是高兴,然想起这博士诊断池至多不能延长生命到半年的话,便忍不住气忿,逢人便毁谤西医不可靠,但犹以为不足出气,特地带了药方和这博士的诊断书到医院里来,指名要见这博士。博士当然出见,这人开口就问道:‘你认识我么?’

博士端详了几眼,说道:‘对不起,我这里诊病的人多,虽是面熟,却想不起来。’

这人道:‘怪不得你不认识我?我就是在一年前,经你用爱克斯光诊察我的肺部,说我的肺已烂掉了半截,至多活不了半年,教我赶紧预备后事的某某,你此刻还记得有这回事么?’

博士陡然想起来了,又惊讶又欢喜的说道:‘记得,记得!你在哪个医院里将病治好了呢?’

这人忿然道:‘你们外国医院都是骗人的,怎能治好我的病?我那病是我本国医生,用中国药治好的。你说我非死不可,今日我特地到这里来,你再替我诊察诊察,看我还能活多久?’

博士听了他这话,并不生气,不过很怀疑的,请这人到诊察室里,再用爱克斯光照看,只见肺部很显明的两种颜色,从前烂掉了的半截,此时已完全好了,但是颜色和原有的肺色不同。原有的是紫红色,补好的是白色,呼吸的效力,和平常健全人的肺量一样。博士看了,不由得异常纳罕,当下向这人要求道:‘你这肺病,于我医学界的贡献极大,我想请你多坐一会,等我用摄影机,在爱克斯光下摄取一影,使后来患肺病的人,得到一种可靠的治疗方法,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这人当然答应,博士立时就正面、侧面、后面摄了几张照片,然后问这人道:‘你服的是中国什么药?现在还有药方没有?’

这人取出药方来说道:‘我始终服这药方,服了一百帖以上,病就完全好了。’

博士虽认识中国字,但是不了解中国医术,更不懂中国药性,看了药方仍不明了,一面留这人坐着,一面打发人去药店,照方买了一帖药来。这人就许多药中,检出一味份量最多的药,说道:‘治我这肺病的主要药,就是这一味白芨。我国在数千年前的医书中,便已发明了白芨可以治肺病。你们西医见不到,却妄说肺病到了第三期不治,不知误了多少人的性命,所以我的肺病治好了,忍不住要来给你看看,使你以后不再误人性命。’

博士欣然立起身对这人行礼道:‘我其所以欢迎你,也就是为以后患肺病的人,请你再多坐一会,我去取出方才的照片来看看。’

博士向助手取出底片,对电光照看了一会,觉得还不十分满意,独自沉思了一阵,匆匆走出来,望着这人毅然说道:‘我现在为世间患肺病的得有效治疗起见,决心要向你借一件东西,你得允许我!’

这人问:‘是什么东西?’

博士说:‘就是你全部的肺,我要寄到柏林皇家医院去。’

这人骂道:‘你胡说!我的肺在我身上,如何能借给你寄到柏林去?’

博士笑道:‘能寄与不能寄,是我的责任,你可不过问,只问你肯借不肯借?’

这人生气道:‘放屁!我没有肺不是死了么?’

博士道:‘你本来早就应该死的人,此刻已是多活了半年,牺牲了一条性命,能救活以后多少患肺病的人,这种牺牲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比较一切的死法都宝贵,你难道不同意吗?’

这人做梦也想不到博士会向他借人身唯一不可缺乏的肺,一时又气又急,立起身要打博士,不提防博士已从衣袋中掏出实了弹的手枪,对准这人头额,枪机一动,只劈拍响了一下,这人便倒在地上死了。这人死了之后,博士叫助手帮着移到解剖室,匆匆忙忙将尸体解剖了,把全部的肺制成标本,写了一篇详细的记录,并一篇遗嘱。一切手续办好之后,对准自己头部,也是一枪。这人的家庭,原是要向法庭对医院起诉的,只因结果博士也自杀了,除却自认晦气而外,没有一点儿报复的法子。这是两年前的事,这人的肺标本和照片及博士的记录,药方药样,都一一陈列在敝国柏林皇家医院。这博士比我的年龄大五岁,死时已七十一岁了。这种为学术、为人类牺牲的精神,真值得人称赞。”

黄石屏叹道:“这博士实可钦佩。你们西医最重实验,自非将人体解剖,不能得到结果,象这博士牺牲了人家的性命,自己也把性命抵了,人情国法都说得过去,当然是了不得的纯粹救人慈悲之念。我自到上海设诊所以来,时常听得有人传说,外国医院每每将病人活生生的解剖,本来不至于死的病,一经解剖自无生理了。去年报纸上,不是曾刊载过一桩惊人的’某医院看护妇同盟罢工‘的新闻吗?十几个看护妇的照片,还在报上登了出来,报上说:某大医院,设备之完全为上海第一,素以手术极好著称。这次有一个无锡的中年妇人,因病住院已有半月,诊治毫无效验,妇人想要退院,医生坚留不许。妇人有个亲戚,在院里当看护妇已多年了,医生不知道这看护妇是妇人的亲戚,因她在医院里资格最老的关系,医生开秘密会议,并不禁她旁听。她这日听得医生商议,要将妇人趁活的解剖,吓得她什么似的,连忙跑到妇人跟前,把消息说给妇人听,并帮助妇人悄悄的逃走。一会儿,医生将要实行解剖,想不到妇人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医生大怒,查得是这看护妇走漏了消息,打了这看护妇几个嘴巴,并革去她的职务。同院的看护妇都是中国人,平时看院里医生解剖活中国人的事,已是很多了,人各有天良,看了早已心怀不平,这次见同事的为这事受了大委屈,更动了公愤,同盟罢工出来,将事情在报上宣布。次日,那医院也登报否认,然尽管申辩,上海人已不敢再去那医院诊病了。”

这院长点头说道:“这类事在贵国人眼中看了,觉得非常奇怪,若在欧美各国,却是很寻常的。欧美各国的人,在病时自愿供医生解剖的很多,遗嘱上要送医院解剖的,更是随时随地都有。这种解剖,完全是为人类谋幸福,绝对不能说是没有天良的举动。

象黄先生是有知识的,又是做医生的人,若也和普通人一样,攻击医院解剖的举动,对于医学前途的影响,不是很大吗?”

黄石屏道:“我是中医,认定解剖是没有多大效验的,拿活人去解剖,尤觉不妥。你我两人以后各行其是吧!”

这院长知道中医的主张,多有与西医根本不同的地方,便也不再往下说了,当时作辞出来。

过了几日,这院长将应办的后事都办妥了。这日,邀了一个律师,并一个在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副总巡,同到黄石屏诊所来。这两人都是德国人,与这院长素来是极要好的朋友。副总巡同来,并非作证,也没有旁的用意,只因听得院长说有点穴的事,为好奇心所驱使,要求同来看看。到诊所后,院长介绍两人和黄石屏会了面。黄石屏也约好了一个律师。这院长坐定,黄石屏就用电话将预约的律师请来。黄石屏当着副总巡和两个律师,对这院长说道:“你执意要试验我中国的点穴术,我若图免我个人的麻烦,尽有方法可以推诿,只因你为人非常诚实,与我虽结交不久,但是我钦敬你的人品,真心愿意和你做朋友,既是承认你是我的好朋友,说话当然不能略带欺骗的意味。今日你果然遵照我说的办法,带了律师来,我为慎重起见,也清了这位律师作证,照现在的情形看,试验点穴的事,是势在必行的了,不过我终觉得这事是很危险的。前几日,我虽曾对你详细说过,然那时只你我两人,这三位不在跟前。今日,我还得说说,我中国点穴的方法,在知道的人实行起来,是极容易的一桩事,比较我每日替人治病打针,还容易数倍,所难的就在不容易学得方法,及实施的手术。古人所以不轻易将方法传给人,也就为学会了之后,要人死伤或害病毫不费力,一个人一生到老谁不害病,只要病不至死,应该没有什么可怕。然寻常一切的病,都不可怕,惟有因点穴而得的病,却比较任何大病痛苦,实没有一种可以勉强忍受的,害病的时间,最短也须一礼拜,方能恢复原状。

我敢发誓,我这话绝对不含有恐吓你的意味在内,你的年纪有这么大了,万一因受不了病的痛苦,发生出意外的危险来,我是不能担保的。”

这院长十分庄重的说道:“你这些话我已听明白了。你说这些话的意思,我也了解,我此来已准备将性命送给你手里,连遗嘱都已凭律师写好了。我性命尚且不顾,还管什么痛苦,若点死了毫无问题,倘得侥幸不死,我便还有绝大的希望。”

副总巡和两律师都称赞这院长有毅力,当下将证书写好,四人都签了名。院长亲手送给黄石屏道:“凭据在此,请你放心试验吧!”

黄石屏一手接过那证书,一手在这院长的肩头上拍了一下,随即举起大拇指向副总巡和律师笑道:“我们中国恭维年老有毅力的人,说是老当益壮。这院长真可称为老当益壮。”

说毕,将证书折叠起,揣入怀中,回到炕上躺下去吸大烟,一连吸了多口,坐起来闲谈。

这院长见黄石屏收了证书,和没事人一样,绝口不提到试验点穴的事,倒闲谈许多不相干的话,忍不住问道:“今天已不能试验了么?”

黄石屏故意装做不明白的反问道:“今天为什么不能试验?”

院长道:“既是能试验,就请动手吧!是不是要把衣服脱掉?”

黄石屏摇头道:“我治病尚且不要脱衣服,点穴要脱什么衣服?”

院长走近黄石屏面前说道:“不要脱衣服更省事,应点什么地方请点。”

黄石屏笑道:“点穴最好不使被点的人知道,因为一经知道,或是动弹,或是存心咬紧牙关抵抗,点时便比较的难些。你身上我早已点过了,你请坐下吧!”

院长很诧异的问道:“已经点过了吗,是何时点的?我怎的一点儿不觉得?”

黄石屏笑道:“在称赞你老当益壮的时候点的。”

院长点头道:“不错!你伸手接证书的时候,曾举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当时觉得脚筋有点儿发麻,身上打了个寒噤。我认为这是常有的现象,不疑心是点穴的作用,所以不注意。”

黄石屏道:“本来被点之后,身体上就得感觉痛苦,我为你在我家,特给你留下回医院的时间,此时我也不再留你多坐了,过一礼拜再见吧!”

院长心里怀疑着,与副总巡、律师同作辞回医院。他因见黄石屏拍的很轻,认为是和催眠术一类的作用,可以用极强的意志抵抗,回医院后,全不把这回事搁在心上,换了衣服,打算照常工作,无奈渐渐觉得头昏眼花,背上一阵一阵的发麻,好象伤寒怕冷的神气。勉强撑持不到一刻钟,实在撑持不住,好在他自己是个医学博士,对于这类普通病状,有极效之治疗方法,当即认定所有的现象,是偶然病了,叫助手配了些药服下,蒙头睡在**,以为睡一觉醒来,痛苦必可减轻。谁知服下药去,忽发生一种意外的反应,全身无端战傈不止,正和发了极严重的疟疾一样,绝对不能自主。接着用他种方法治疗,说来奇怪,每服上一种药,便发出一种奇离而难受的病症,直闹了半日一整夜,不曾有一分钟能合眼安睡,然仍咬紧牙关忍受,邀请了上海几个有名的西医,想用科学的方法,救治这种痛苦。那几个西医听了黄石屏点穴时的情形,无不称奇道异,大家细看被点的肩头上,并无丝毫痕迹,他们既研究不出点穴致病的所以然,只好仍旧按照病状下药。所幸痛苦虽重,神智倒很清明,然因为神智清明,便更感觉痛苦不能忍受,捶床捣枕的又过了一日。第三日实在因治疗的方法都用尽了,不得不相信点穴确有道理,打发人把黄石屏接到医院来。院长对黄石屏说道:“我如今已试验中国的点穴方法,相信有极精微的道理,就是我在上海同业的朋友,也都认为是一种值得研究的学问,尤其是我们业医的人,应该切实研究,将来医学界,必能得着极大的助力。我此刻接你来,只因你事先所声明的话应验了。这三日来所发现的痛苦,无论如何强硬的人也不能忍耐。我们西医所有的特效治疗的方法,都曾使用过,不但没有效力,由服药反应所发生的痛苦,倒比较不服时厉害,所以请你来,求你替我诊治,我想应该很容易的治好。”

黄石屏道:“你这三日来的痛苦,果然是因点穴而发生,但你若不用种种的西法治疗,痛苦也不至发生到这般厉害。好在我早说了,这痛苦是有期限的,期限已过了一半,到第七日自然会好。点穴所发生的病态,有可治疗的,有不能治疗的,你这种是不能治疗的,若点的是哑穴、昏穴之类,情形尽管比较你这种严重,治疗倒甚容易,只要我伸手摸一下,立时可以使所患若失,也不必点穴的本人来治疗,凡是会点穴的,看了情形都能治疗。你这种被点的地方,在点穴的方法中,是极轻微极安全的,但在七日之内,任何人也无法治疗,不是我不肯替你诊治,你安心睡到第七日,我们再见。”

院长见黄石屏这么说,知道不是虚假,也不再说了,从此不用西法诊治,痛苦反觉安定些。

流水光阴,七日自很容易过去,刚经过七个昼夜,就和平常一样,什么诊治的方法也没使用,全身一点痛苦没有了。院长抱着满怀钦佩和欣羡之念,到黄石屏诊所来,见面行礼说道:“我今天是竭诚来拜师求学的,望你不要因我是外国人,不予指教。”

黄石屏笑道:“你这话太客气了。我有何能耐?够得上使你拜师。”

院长表示很诚恳的说道:“你这话真是太客气,我不仅要学点穴,并要学打针,我是十二分的诚意,绝无虚伪。”

黄石屏道:“点穴算不了一种学问,不值得一学,因为学会了,一点儿用处没有。在有人品道德的人学了还好,不过得不着点穴的益处,也不至受点穴的害处,若是没有人品道德的人学了,于人于己都有绝大的害处,就和拿一枝实了弹的手枪给疯子一样,所以中国的古人对于这种方法,不轻易传授给人。象你这高尚的人品,传授当然没有问题,但是你没有学的必要,即如我当日学这方法,及练习使用时手术,无间寒暑的整整练了一年,才练习成功,然直到现在,方因你要试验使用第一次,逆料我以后无论再活多少年,决不至有使用第二次的机会。我听说你们西洋人研究学问,最注重实用,这种极难学而又极无用的东西,你说有学的价值吗?”

院长见黄石屏说得很近情理,只得点头说道:“点穴的方法,我虽有心想学,然也觉得非救人的学术,你不传授我也罢了。你这针法,我却非拜你为师不可。”

黄石屏道:“世界的医术,世界人公认是德国最好,你又是德国有声望的医学博士,在上海更负一时的重望,加以这么大的年纪了,如何倒来拜我为师,不但有损你个人的声望,连你德国医学在世界上的地位都得受很大的影响,这怎么使得?”

院长很庄重的说道:“人类对于学术,那有年龄的分别?只看这学术对于人类的关系怎样,看研究学术的人,对于这学术的需要怎样?中国孔夫子不是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话吗?临死尚须闻道,可知学术只要与人类有重大的关系,便是临死还有研究之必要。我此刻年纪虽大,自知精力尚强,不至在最短时期就死,怎么便不能求学?至于我德国的医学,诚然在世界各国医学当中,占极重要的地位,但就过去的事实观察,一年有一年的进步,可知这学问没有止境,现在还正是研究的时期,不是已经成就的时期。中国的医学,发明在四千多年以前,便是成就的时期,也在二千多年以前,岂是仅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西医所能比拟!我这话不是因为要向你学针法,故意毁谤西医,推崇中医。我是德国人,又是学西医的,断没有无端毁谤西医名誉之理。我所说的是事实,凡是知道中国文化的外国人,无不承认我这种议论,倒是中国青年在西洋学医回国的,大约是因为不曾多读中国书的关系,对中国医学诋毁不遗余力。你是平日常听一般推崇西医,毁谤中国的议沦,所以觉得我若拜你为师,可以影响到德国医学在世界上的地位,我是绝对没有这种思想的。更进一步说,我德国医学之所以能在世界占重要地位,就是由于肯努力研究,没有故步自封的观念,如果我德国研究医学的人,都和中国学西医的一般固执,便永远没有进步的希望了。”

黄石屏点头道:“话虽如此。你要学我的针法,在事实上仍不可能。”

黄石屏又道:“不是我不能教,是你不能学。本来我这针法,不能随便传人,我老师当日传授我的时候,曾说为想求一个可传授的徒弟,亲自游历南北各省,物色了二十年,竟找不着一个称心如意的徒弟,业已认定此道必从他老人家失传了。后来无意中在宜昌遇了我,他老人家直欢喜得什么似的。一不是因我有过人的聪明,我的六亲眷属,无不知道我当时是一个形似白痴的小孩;二不是因我有坚强的体质,我因是先父母中年以后所生,体质素来最弱,完全是因我有学此道的缘法。我老师当日传授我,既是这般不容易,他老人家圆寂的时候,又对于传授徒弟,有非常重要的遗嘱,我自然不敢轻易传人,惟对你是例外。你求我传授,我是愿意传授的,无奈你不能学,你自己不因年纪老而气馁,自是很好,然人到中年以后,记忆力就渐渐减退,针法所必要强记的周身七百多穴道,不是记忆力强的少年,决不能学。针法所必要读的书,如《灵枢素问》、《内经》、《难经》、《伤寒论》之类,在中国文字中都是极难了解的。中国的文人读这些书,尚且感觉困难,对中国文字毫无研究的外国人,当然没有读的可能。至于打针时的手术,更不用说,非少年手指骨节活泛,不能练习,在练习这手术以前,还得练习内功拳术。因为不练内功拳术,便不能将全身所有的气力,由手膀运到指尖,再由指尖运到针尖。你是一个医学博士,明白事理的人,应该知道我所说的,确系事实,不是故神其说。你且计算研究中国文字、练习内功拳术、记忆全身病道,练习打针手术,至少得若干时日,是不是你这六十八岁的外国人所能学得?”

院长听了这些话,仿佛掉在冰窖里,浑身骨髓里面都冷透了,一句话也没得说,低头坐了半晌才说道:“我之想学针法,并不是为我个人营业上谋发达,我相信这种针法,传到德国以后,世界的医学,必起绝大的变化,可以为西医开辟出一条绝大的新途径来。我既为资格所限不能学,只要你肯教,我可以打电报给柏林皇家医院,选派十个或二十个资质聪明的青年到上海来,不限年数,请你依法教授。你要享一种什么权利,才肯这么办理,请你直说出来,我也得电告皇家医院,求其承认。”

黄石屏道:“我很抱歉。我这针法,虽非不传之秘,但绝对不能公开教授,尤其不能为权利去教授人。我老师教授我的时候,他老人家不仅不曾享受一点儿权利,并且为传授我针法,牺牲了他自己种种的利益,和四年的光阴。他老人家在遇见我以前,也曾有许多人送极丰厚的贽敬,要求拜师,都被拒绝了。这种态度,我中国有高尚技艺的人,都是如此。我中国有许多技艺,每每失传,便是这个缘故。我心里纵不以这种态度为然,只是不敢违背我老师的遗教,忽将态度改变。”

院长见黄石屏说的这般慎重,一时不好再往下说,只好等有机会再来磋商。

黄石屏虽拒绝了这院长的请求,心里却很想物色一两个可传的徒弟。无如每日接近的人虽多,在他眼中认为可传的,简直连一个也没有。这日,忽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陪同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到诊所来求治。这男子指着姑娘对黄石屏说道:“这是我舍妹,从十四岁发病,每月发一次,直到现在,不知经过多少中、西有名的医生诊治,非但无效,近半年来因在汉口住了一个多月医院的原故,原是每月发一次的病,现在每月发三、四次不等了。闻黄先生的针法神妙,特地到上海来求治。”

黄石屏在这人身上打量了几眼,问道:“足下尊姓,此番从汉口来吗?”

这人道:“我是湖南衡山人,姓魏名庭兰,在四个月以前,因汉口医院对舍妹的病谢绝治疗,只得退院回到衡山,此番是从衡山来的。”

黄石屏问道:“足下曾学过医么?”

魏庭兰望着黄石屏,似乎吃惊的样子答道:“先生何以知道我曾学过医?我医虽学过,只是一知半解,对于舍妹这病,一筹莫展。”

黄石屏点了点头,详细问了一会病情笑道:“这病本非药石之力所能治,还喜得以前服药无大差错,若在二、三年前进了医院,此刻已不能到上海来找我了。”

魏庭兰道:“未进医院以前,服的是中国药,我毕竟能略知一二,与病情相差太远的药,便不敢服。医院里用的是西药,就是毒物我也不知道,所以越诊越糟。”

黄石屏取针替姑娘打了几下,吩咐魏庭兰道:“令妹这病,既跋涉数千里来此求治,今日打了针回去,不问效验如何,明日仍得来诊。这病不是容易好的,恐怕没有半个月的时期,不能希望完全治好。”

魏庭兰见黄石屏说话非常诚恳,当然感激。次日来诊,已有一部分见效,于是每日一次,足足经过两星期,才完全治好。这两星期中,黄石屏每次必细问魏庭兰的学医经验。魏庭兰这人,小时候因家境异常艰窘,只略读了几年书,自知不能从科甲中寻出路,一时又没有相当的生意可学,他母亲便送他到衡山一个略负时誉的老医生家学医,为的是做医生常年有诊金的收入,不象做生意的,自己做怕蚀本,帮人家怕被人停歇生意。魏庭兰的天分极平常,为人又老实,初学几年,于医学一无所得,喜得他天分不高,读《本草备要》及《汤头歌诀》等书,能下苦工夫,书虽读的不多,却是极熟,跟着那老医生诊病,有相当的临床经验。因此成年以后,挂牌应诊,对于不甚重大的病,每能应手奏效,在他家乡附近数十里的地方,也都承认他是一个少年老成的医生。行医数年,家中渐渐有了些积蓄,只对自己胞妹的病,没有办法。

他的胞妹原已定了人家,就为得了这无法治疗的病,耽延着不能出阁,这番经黄石屏治好了,魏庭兰自是十分高兴。因黄石屏屡次问他的学医经验,他便也问这金针的方法,是否容易学习,黄石屏笑道:“方法哪有难易,须看学习的人怎样。学习的人肯下苦工夫,难也容易。”

魏庭兰问道:“此刻上海能和先生一样用金针治病的共有多少人?”

黄石屏道:“能治病的人,多得不可胜数,和我一般用金针的,此刻还没有。”

魏庭兰道:“如此说来,可知这金针是不容易学习的了,若是容易学习,象上海这种繁华地方,何以只有先生一个?我有心想从先生学习,只以自知天资太笨,恐怕白费先生的精神,将来败坏先生的名誉。”

黄石屏道:“你倒是一个可以学得的人,不过现在为时尚早,你此时想学的心,还不坚定,你且把令妹送回家乡,办了喜事,看你何时动念想学,便可何时到我这里来。”

魏庭兰听了,口里称谢,心里并不觉得这是不容易遭际的一回事,回到湖南以后,才听得人说起黄石屏的神针,有多少富贵人家子弟,千方百计以求拜列门墙,都不可得,在上海行医多年,一个徒弟也没有,就是因选择徒弟太苛的原故。他听了这些话,方感觉到自己的遭际不寻常,凑巧他自从带他胞妹在上海治好了病回去,他家乡一般人都忽然说他的医道不行,说他自己做医生,自己胞妹的病治不好,还得花费许多钱,亲自送到汉口、上海去诊治,到上海居然治好了回来,可见得他的医道平常。乡下人的脑筋简单,这类言语传播开了,他的医生竟至无人顾问,生意一经冷淡,收入减少,生活上便渐渐感觉困难起来。他心想;既是在家乡没有生意,长此下去,也非了局,并且终日闲着无事,更觉难过,黄石屏既有愿意收他做徒弟的表现,何不趁着这没有生意的时候,到上海把针法学好,以后替人治病也较有把握。主意已定,即独自到上海来,办了些礼物,正式找黄石屏拜师。

黄石屏见面笑道:“我料知你在这时候要来了。住的房间,睡的床铺,都替你预备好了,专等你来。你这些礼物办来有何用处?你要知道我这医生收徒弟,和普通医生收徒弟不同,我是为我的针法,要得一个传人,不但我自己没有图利的心思,便是跟我做徒弟的也不能借针法图利。我自行医以来,要求跟我学针的,至少也有一百个以上了,没有一个不是拿种种利益来做交换条件的。我这种针法若是用钱可以买得,那还有什么可贵!我因你与我有缘,自愿将针法教给你,不仅用不着你办这些礼物,连住在我这里的房租、伙食,你都毋庸过问。只可惜你的年纪太大,我虽有心传授给你,有许多法门已不是你能学的了,这是关于你个人的缘法,无可如何的事。”

魏庭兰见黄石屏待他和至亲骨肉一样,自是万分感激,从此就住在诊所内,日夜学习针法。只因已到中年,不能再练内功拳术,由黄石屏自出心裁,想出种种练习指劲的方法来,到铁匠店里定制了大小不一的各种铁球,每一铁球安一根与金针一般粗细的铁针,日夜教魏庭兰用大指和食指将铁针捏住,把铁球提起,提起的时间渐渐加长,铁球的重量也渐渐加大,是这般不间断的练到一年之后,两个指头的力量,居然能提起二十斤重的铁球。支持到两分钟以上。黄石屏道:“有这般指力,已够使用了。”

这才传授穴道和方法。

此时黄石屏的女儿黄辟非,年龄已十五岁了,容貌虽不十分妍丽,但极端庄厚重,天资异常聪颖,甚想跟着自己父亲学习针法,奈黄石屏不肯传授,只在夜间高兴的时候,把拳法略为指点。这黄辟非生成的一副好身手,拳术中无论如何复杂的动作,她一学便会,并且容易领略其中精义。黄石屏还是一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脑筋,不愿意黄辟非的拳术练得太精强了,恐怕她将来受拳术的拖累。但是她既生性欢喜此道,体格又好,进步非常迅速,黄石屏虽是不愿意,却也不能阻止她,有时望着她动作错误了,并忍不住不去纠正。无论学习何种艺术,若不遇着名师,尽管学的肯下苦工夫,结果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一经名师指点,便是成绩不好的也胜过寻常,成绩好的更是超出一切了。黄辟非终日在闺房练习拳脚,从来没有给她使用的机会,连同学的都没有一个,不能打一打对手,究竟自己武艺练到什么程度,自己也无从测验。

一次,她跟着她父母回到江西原籍扫墓,魏庭兰因老师在路上须人照料,也跟着同到江西,在南康住了些时。黄石屏为田地纠葛,一时不能动身回上海,心里又惦记着上海的诊务,只得叫魏庭兰护送黄辟非母、女先回上海。黄石屏只带了一个当差的,不能不留在自己跟前,只好叫黄辟非母、女少带行李,三人出南康搭乘小火轮到九江,打算在九江改乘江轮到上海。

从九江到上海的轮船,照例每日都有一、两艘。偏巧他们三人到九江的时候,已在下午五点钟。这日经过九江的轮船已开走了,只得找旅馆暂住一夜。当有码头上的挑夫,上前来搬运行李,有提被包的,有提网篮的,各人抢着一件驮上肩就走。魏庭兰看了这情形,一则恐怕抢失行李,二则所有的行李不多,尽可做一担挑起,也可省些搬运费,连忙把这些挑夫拦住,喝道:“你们抢着往哪里走?你们知道我们到哪里去么?”

九江的挑夫最凶恶,素来是惯行欺负孤单客商的。魏庭兰身体本极文弱,同行的又是两个娇弱女子,一听魏庭兰说出来的话是衡山土音,这些挑夫更认定是最好摆布的了。当下既被魏庭兰拦住,便有一个将肩上的被包往地下一掼,也大声喝道:“你们要到哪里去,你们不是哑子,不能说吗?好笑!倒来问我们。我们知道你要上哪里去?”

魏庭兰也不理会,指着行李说道:“被包、网篮、皮箱,共是四件行李,你们能做一担挑着走,就给你们挑,一个驮一件是不行的。”

一个身材高大、长着满脸横肉的挑夫,瞪起两只血也似的红眼睛,望着魏庭兰问道:“你知道我们九江码头上的规矩么?”

魏庭兰道:“我不知道你们什么规矩,你只说能做一担挑呢,不能做一担挑?”

这挑夫扬着脸说道:“有什么不行!”

魏庭兰道:“既是能行,就挑着走吧!我们到全安栈去。”

这挑夫道:“你要我们做一担挑,出多少钱?”

魏庭兰道:“你挑到全安栈,那帐房自然会照规矩给钱。”

挑夫道:“那可不行。我们码头上有码头上的规矩,与他们帐房不相干。这一担行李四块钱,先交出钱来再走,少一文也不行。照规矩一块钱一件,做一个人挑也是这么多钱,分做四个人驮也是这么多钱。”

魏庭兰不由得生气道:“你们这样会要钱,如何此刻还在当挑夫!我的行李不许你们挑,你们走吧!”

旋说旋伸手将挑夫推开。

挑夫也忿然说道:“你不许我们挑,看你叫谁挑?”

黄辟非见这时天色已近黄昏,恐怕耽延到天色黑了遗失行李,只好出面对挑夫说道:“好!还是由你们挑去吧!我给你一块钱的力钱。”

挑夫听了,同时冷笑一声,大家围住行李站着,睬也不睬。黄辟非向魏庭兰道:“此去全安栈不远,这些挑夫既如此刁难,我们自己把行李提着走就得啦!这个小提包请妈妈提了,我和魏大哥一人提两件。”

说时,将手提包递给自己母亲,拣了两件轻些儿的给魏庭兰,自己一手提起一件,向前便走。挑夫哪里肯放他们走,一字排开挡住去路,喝道:“这里不是野地方,我们码头上是有规矩的,行李都许你们自己搬时,我们当挑夫的连屎也没得吃了。放下来,看有谁敢提着行李走!”

黄辟非性情虽本来是很温和的,但生长在富厚之家,平日又是父母极钟受的,家中当差的和老妈子,惟恐逢迎伺候不到,生平何尝受过人家的恶声厉色?

这些挑夫凶恶的言语,她如何忍受的了?只气得她提起两件行李,大踏步向挡住的挑夫冲去。那长着一脸横肉的挑夫,伸手想来夺行李,急忙之间,却碰在黄辟非臂膊上,挑夫的手也快,趁势就扭住黄辟非的衣袖,这一来,把个黄辟非气得真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就手中皮箱举起来,迎着扭衣袖的挑夫横扫过去。

那挑夫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一下,被扫得倒退了几步,还立脚不住,仰面朝天倒在地下。旁边的挑夫看了,虽则吃了一惊,只是都是些脑筋极简单的粗人,还不认定是黄辟非身有绝技,以为是那挑夫偶然不曾站稳。便有两个自信勇敢的冲上来,骂道:“咦咦!你这小丫头还动手打人吗?”

黄辟非料知今日不给点儿厉害他们看,是不能脱身的,回身把两件行李放在魏庭兰面前,回道:“大哥瞧着这行李吧,我非收拾这些比强盗还凶恶的东西不可!”

说罢,折回身躯。那两个挑夫已逼近身边来了,公然各举拳头对黄辟非劈头劈脸的打下。

黄辟非略向旁边一闪,只用两个指头在左边这个脉腕上一点,这个举起来的拳头,登时掉将下来,连这条臂膀都和断了的一样,只痛得张开大口直喊:“哎呀!”

右边这个因来势太猛,收煞不住,已冲到黄辟非面前。这挑夫平日也时常练习拳脚工夫,最喜使拳锋、肩锋,他的头锋能在土墙上冲下一大块土来,这时乘势将身躯往下一挫,一头锋朝着黄辟非的胸膛撞来。这种打法,在外功拳中都是极蠢笨可笑的,如何能在练内功拳的黄辟非面前使出来呢?黄辟非不愿意用手打在这腌脏的脑袋上,一起脚尖,正踢着他面门,两颗门牙被踢得掉下来了,只痛得这挑夫双手掩着嘴,回头叫同伙的大家来围攻黄辟非。有这三个挑夫受了重创,其余的才知道这女子不是好欺负的,然而这一班平日凶横惯了的挑夫,怎肯就此屈服不打了呢?仗着人多势大,会些武艺的也不少,知道一个一个的上来,是打不过黄辟非的,于是各人挺手中扁担,发声吼,一拥上前,围住黄辟非如雨点一般的打下,把黄辟非的母亲和魏庭兰吓得呆了,立着浑身发抖,连话也说不出了。

黄辟非正恨平时没有使用武艺的机会,这时心里倒是又忿怒又欢喜。常言:“初生之犊不侵虎”,她哪里将这一班挑夫看在眼里?当下不慌不忙的将身躯往下一蹲,便只见一团黑球,在众挑夫丛中,闪过来晃过去,沾着的不是顿时倒地,便被抛掷落在一、二丈以外。一时打得黄辟非兴起,随手夺过一条扁担,对准打来的扁担,一劈一拨,顷刻之间,只见数十条扁担,被劈拨得满天飞舞,结果没有一个不受伤的。这些挑夫却不中用,在未动手以前,一个个横眉瞪眼,凶暴的了不得,经黄辟非打过以后,都吓得销声匿迹,没有一个敢露面了。码头上所剩的全是看热闹的人,这些闲人未尝不代黄辟非抱不平,但是多畏惧挑夫的凶焰,无人肯出头说话。此时见挑夫全被打跑了,这才有仗义的过来,自愿替黄辟非、魏庭兰将行李搬运到全安栈去。

黄辟非正在踌躇,不料这番打架的情形,虽经过的时间不久,然因事情太奇特了,消息传播得异常迅速,眨眼之间,便有人送信到全安栈,说有这般三个客人,要投全安栈歇宿,现在与挑夫打起来了。全安栈听了这消息,连忙打发接江的,带了两个茶房,奔到码头上来,准备阻止挑夫的围打。等他们跑到码头的时候,架已打完了,接江的遂拿出招牌纸给黄辟非,并述明来迎接的原故,黄辟非这才谢了那几个仗义的闲人,跟着接江的行走。魏庭兰吓了一身大汗,黄辟非母亲的两脚都吓软了。

陈天南说话的嗓音高大,和茶房说的话,黄辟非在房中听得明白,即叫魏庭兰出来,问有什么要紧的事?魏庭兰见陈天南是码头挑夫的头目,恐怕是有意来图报复的,有些害怕不敢出去。黄辟非知道他胆量最小,便说道:“大哥尽管放心去见这人,我料知他们此后不仅不敢向我们无礼,无论对谁,也断不敢再和今日一般欺负人了。这人既说有要紧的事,所以不能不请大哥去会会他。”

魏庭兰也自觉胆量太小,只好硬着头皮出来,见了陈天南,问道:“你定要见黄小姐,有什么要紧的事?”

陈天南就魏庭兰身上打量了两眼反问道:“先生尊姓?和黄小姐是一道来的么?”

魏庭兰点头道:“我姓魏,黄小姐是我的师妹。她此刻因疲乏了,已经休息,你有什么事对我说吧!”

陈天南笑道:“我知道黄小姐决不至疲乏得便已休息,我的事非面求黄小姐不可,随便对谁说也不中用。”

魏庭兰道:“那么你就明天来吧,此时确已休息了。”

陈天南道:“若是可以等到明天来,也不能算是要紧的事了,今晚我非求见不可,并且越快越好。”

黄辟非已在房中听得清楚,忍不住走出问道:“你这人定要见我,究竟是为什么?”

陈天南又惊又喜的神气,抢上前说道:“黄小姐,我陈天南在这里陪罪了。”

说时,双膝着地,跪下去就拜,捣蒜也似的不计数,磕了好几个头,起来垂手立着说道:“我陈天南虽是一个粗人,不曾读书,也会不了多少武艺,只是生成一个高傲不肯服人的性子,生平除了父母、师傅而外,没有向人磕过头。这回对黄小姐磕头,一为陪罪,一为诚心钦佩黄小姐的武艺。我充当挑夫头目,平日不能管教挑夫,以致他们乘我不在码头照料的时候,向黄小姐无状,这是我对不起黄小姐。我如今还得求黄小姐大量包涵,饶恕了我那些无知无识的弟兄吧!”

黄辟非道:“是你那些挑夫先动手打我,我被逼得没有法子,不能不回手把他们打开。此刻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教我如何饶恕他们?”

陈天南陪着笑脸说:“黄小姐的武艺太好,我那些弟兄们,此刻还在各人家里,有睡在**打滚,直喊”哎唷“的;有倒在**一言不发,全身如炭火一般发热的,还有浑身都肿得如得了黄肿病的。我虽不懂得什么武艺,但是看了这些情形,知道是黄小姐下手点了他们的穴道。象他们这般对黄小姐无状,受苦是自取的,是应该的,不过我来求黄小姐可怜他们都是些没有知识的苦人,一家妻室儿女,全仗他们搬行李运货物,赚几文钱换饭吃,一天不能上码头,妻室儿女便得挨一天饿。千万求黄小姐大发慈悲,给他们治好。”

黄辟非听了,沉吟一会儿说道:“我一时失手打伤了他们,容或是有的,却不曾点他们的穴道。你回去教他们耐心等待一夜,倘能从此各人存心痛改前非,或者不待天明就好了,若以后仍欺负孤单旅客,恐怕还有性命之忧呢!你回去对他们这般说吧!”

陈天南见黄辟非说话严正非常,不敢再多说,连应了几个“是”,退出去了。

魏庭兰回房问黄辟非道:“师妹既不曾点他们的穴道,何以有全身发热、睡倒不言不语、及浑身肿得如害黄肿病的情形呢?”

黄辟非笑道:“二三十个那般蛮牛也似的大汉,围住我一个人打,我若不用重手把他们一下一个打翻,只怕打到此刻,还在码头上被他们围住呢?”

魏庭兰道:“师妹点了他们的穴,不替他们治,他们自然能好吗?”

黄辟非道:“这却难说!他们就因此送了性命,也是没法的事。他们这般凶暴,二三十个男子,用扁担、竹杠围住一个女子打,被打死了还算冤枉吗?”

魏庭兰道:“可恶自是可恶,不过我的意思,也和刚才陈天南所说的一样,他们的妻室儿女可怜。”

黄辟非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说时,伸着脖子向门外窗外望了一望,低声对魏庭兰说道:“我爸爸原是极不愿意将这点穴的方法传授给我的,是我自己把铜人图看得极熟,并偷看了爸爸抄本书上的手法。因看了有不明白的,拿着去问爸爸,爸爸这才肯教一点儿给我。不过点人的手法我学了,救人的手法,还不曾学好。爸爸再三说,学了这东西无用,我一问他,他就皱着眉头,现出不情愿的样子。后来我弄得不敢问了,所以至今我还是只能把人点伤,不能把已伤的点好。这回的事,不要给爸爸知道才好,知道了不仅骂我,一定还得后悔不应该传授。”

魏庭兰摇头道:“我觉得这回的事,倒是隐瞒不得。老师知道,决不至责备师妹,并且有师母在旁,看见打架的情形。不是师妹仗着有一身武艺,无端去寻着人打架,今日倘若师妹没学会点穴的工夫,还了得吗?据我推测,老师只有后悔不应该不把救人的手法传授完全,以致活生生的把人点伤点死,无法挽救的,一定决不迟疑的把救人手法传给师妹。”

黄辟非也以为然。一夜已过,次日绝早有船到了,黄辟非等便上了轮船,那些挑夫伤后是何情形,也无人去打听。

到上海才三日,黄石屏就回来了。黄辟非照例很欢喜的上前请过安,问道:“爸爸不是说至少也得耽搁十多天,才能回上海的吗?怎么今日就回来呢?若早知道只迟三天,我们何不等爸爸同走?”

黄石屏放下脸来,只当没听得,连睬也不睬。黄辟非看了这神情,她平日是最为黄石屏夫妇所钟爱的,从来不曾受过这般冷酷难堪的嘴脸,只急得一颗心上下乱跳,险些儿从喉咙里直跳出来了,暗自想道:九江打架的事,爸爸刚到家来,母亲还不曾说起,断不会知道,假若是走九江经过的时候,听得人说吧,九江是一个大码头,每天来往的人成千成万,当时谁也不知道我的姓名,安知便是我打的?爸爸若是为这事生气,应该先向我问明白再骂我,多半是为田土纠葛的事,心里呕气,懒得说话,不与我相干,用不着我站在这里,自己吓自己,吓得心跳的难过。想罢,自以为不错,折转身待向房外走去,刚走近房门口,黄石屏猛喝了一声:“站住!”

这一声站住不打紧,把个黄辟非惊得魂都掉了,回头呆呆的立着。她生平不曾受过这种委屈的,不由得两行眼泪和种豆一般的洒下来。黄石屏本来异常气忿,将平日痛爱女儿的心思,完全抛弃了,及看着自己女儿惊得这般可怜的神气,心里又觉得不忍了,倒抽了一口气问道:“你自己知道你还是一个闺女么?我平时教训你的言语,难道一句也忘了吗?

如何敢公然在九江码头上,和一班挑夫动手打架?你当时也想到你自己的身份,和我姓黄的家声么?我时常说,不愿意你学武艺,为的就是明知道学了些武艺的人,一心想寻人试试手段,若是男孩子倒也罢了,一个女孩儿家,竟会在众目昭彰的码头上,和男子汉打架,不用旁人批评,就凭你自己说,成个什么体统!”

黄辟非的母亲,忍不住在旁说道:“我当时也同在码头上看见,这番打架的事,实在不能怪辟非有心想寻人试手段,如果你那时在跟前,看着那些挑夫凶暴欺人的举动,任凭你脾气如何好,也不能不恼恨!辟非还是耐着性子,不和他们计较,无奈有一个身材最高大、长着满脸横肉的挑夫,大胆伸手把辟非的胳膊擒住,辟非的胳膊只动了一动,那东西自己站不牢跌倒了,其余的就硬诬辟非打了人,不由分说的围拢来打辟非。魏大哥吓出了一身汗,我两条腿都吓软了,若不是辟非还手上来得,怕不被他们打死了吗?”

黄辟非听到这里,想起打架时危险的情形,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几步跑到黄石屏跟前,双膝跪下,将头伏在黄石屏腿上说道:“爸爸不要生气了,我不该一时糊涂,忘了爸爸的教训,闹出这种乱子来,使爸爸着急呕气。我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以后决不敢再出外胡闹了。”

边说边伤心痛哭。

辟非母亲看了这情形,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也忍不住掩面而哭。她母女这么一哭,登时把黄石屏的心哭软了,差一点儿也跟着掉下泪来,伸手将黄辟非拉起说道:“只要你知道后悔,以后永远不再这么胡闹,也就罢了。不要哭,听我说吧,你知道我原说至少须两星期回上海,何以今日就回了的原故么?就为你这一知半解的工夫,把那些挑夫打坏了,又不能给他们治好,使我不能不赶去施救。我先听得人传说,有一个小姑娘,在九江打翻了二、三十个挑夫,我便疑心是你这不听话的孩子闹的乱子。一时想打听详情,却又打听不出,过不了半日,那些受伤的挑夫,有好几个发生了危险的现象。那挑夫头目陈天南到处调查,居然被他查出你是我的女儿。我尚在南康家里,陈天南遂赶到南康,当面述了打架前后的情形,求我到九江诊治。此时我假使不在南康,再多耽延几日,这乱子还不知要闹多大!你可知道你下手毫无分寸,有七个人被你点着了死穴,睡在**不言不语,只要一过七昼夜,便有神仙来救,也没有办法。你想想,他们虽是当挑夫的人,性命是一样的紧要。国家的法律,杀人者死,伤人者抵罪,对于被杀被伤的人,是不问富贵贫贱的,不能因为他们是挑夫,被人打死了,便不拿办凶手。那陈天南与码头上的地保,连禀帖都写好了,如果我不到九江去,或是不能把受伤的治好,只怕不出三、五天之外,你已被捕下狱了。你屡次要学点穴,我不肯传授给你,你还不愿意,你妈还说,有本领不传给自己女儿,世间还有何人可以传得?我当时对你们说,点穴的工夫难学,且学了不独全无用处,若学的人脾气不好,就和拿一支实弹手枪,送给疯子一般,不知要撞出多少祸来。你母女不相信,说一个闺女,终日足不出户,到哪里去撞祸。如今毕竟撞出大祸来,总应该相信我的话了。”

黄辟非不待黄石屏回答,即摇着双手说道:“罢了,罢了!我愿当天发誓,从此无论在什么时期,我决不和人打架,更不去点人家的穴道,救法不知道没有关系,爸爸原不愿教,我此刻也不愿学了。”

黄石屏笑了一笑,说道:“你此刻不愿意学,我倒愿意教了。你说愿当天发誓,以后不和人打架,点穴,这话我相信你是诚心说出来的。不过你若不会武艺,不会点穴,便能在无论什么时期可以做到,以我的年纪和经验阅历,尚且有时不免和人动手,你何能说得这般干净。救人的方法学会了,倒比学会了点人的方法好,不必是由你点伤的才可救,别人点伤的,或是因跌因撞伤的,也一般的可用这方法救治。”

黄辟非心里何尝不愿学,因恐自己父亲在盛怒之下,听了母亲的话更生气,所以是这般表示,见自己父亲说出愿教的话来,真是喜出望外。从此,黄石屏便把救治的方法,传给黄辟非。

一日,黄辟非有个女同学,姓张名同璧的,到诊所来要会见黄辟非。这张同璧也是江西人,年纪比黄辟非大四、五岁,因同在崇实女学校读书,彼此交情异常亲密。黄辟非不曾在学校毕业,黄石屏因嫌学校里习惯不好,只读了两个学期,就不许再去了。张同璧在崇实毕业后,已嫁了一个姓屈的丈夫,既出了嫁,对于以前的同学便不大往来,已有两、三年不到黄辟非家来了。黄辟非只知道张同璧嫁了一个极精明能干、又极有学问的丈夫、两口子的爱情最好,姓屈的在上海某大学毕过业,已到日本留学去了,张同璧生了一个男孩子,人生的境遇,算是十分美满。这日,黄辟非见张同璧忽然来会,久不见面的要好同学来了,自很高兴,连忙请到自己卧室里坐谈。只是一见张同璧满面泪痕,一种忧伤憔悴的样子,完全表现于外,不由得吃了一惊,忙问:“有什么事着急?”

张同璧还没开口,就用双手掩面抽咽起来,勉强忍耐住才说道:“我不得了。我特来求妹妹想法子救我的命。我的丈夫被上海县衙门的侦探,当做革命党拿去了,十有九没有活命,妹妹看我怎生得了!”

说到这里,忍耐不住又抽咽起来。要知她丈夫如何被捕,黄辟非如何援救,且俟第六十八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