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假殷勤魏季深骗友 真悲愤余伯华触墙
话说农劲荪接着说道:
卜妲丽到监牢里看了余伯华这样可惨的情形,不待说是心如刀割,即用手帕替余伯华揩着眼睛说道:“怎么是做梦呢?可怜,可怜!你怎么弄到这般模样,究竟犯了什么罪,你心里明白么?”
余伯华恨声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我没犯过什么罪吗?说起来直教我气破肚皮,简直是暗无天日。你如何弄到这时候才来,昨日把我关进这监牢,我就打算贿通狱卒,送一个信给你,无奈这牢门锁了,并无狱卒看守,我还以为你明知道我是被天津县拿来了,见我久去未回,必然亲自前来探听,谁知盼望了一夜,竟不见你到来!”
卜妲丽也流下泪来说道:“我昨日怎么没有来呢?你走后不到一个时辰,我就慌急得在家中坐立不安,只得亲来县衙,取出名片交门房,要拜会张知县。门房回说张知县上总督衙门去了,不曾回来,我一看你乘坐的马车,还在门外等候,知道你进去没有出来,回头又向门房诘问道:“你们张大老爷既是上衙门去了,为何打发差役拿名片到我家里,请我家余大少爷到这里来呢?’
门房摇头说不知道。我走到马车跟前,看车夫并不在车上,正待找寻,车夫已从二堂上走出来了。我问他少爷现在哪里?他慌里慌张的向我说道:“小人正要回家禀报奶奶,少爷下车被那八个差役拥进去后,许久没见少爷出来,小人只好去里面打听,无奈里面的人,都不肯说。忽见有两个差役走过,一个手中提一件很漂亮的衣服,旋看旋走,面上现出极高兴的样子。小人一见那两件衣服的花样颜色,便认得是少爷刚才穿在身上的。我知道少爷这次出来,并没带更换的衣服,怎么会脱下来交给差役呢?因有这一点可疑,就更觉得非打听实在不可,逆料空口去打听,是打听不出的。小人在中国已久,知道中国衙门中人,两眼只认得是金银,喜得身边还有少爷前夜在堂子里赌赢了钱,赏给小人的十两银子,就取出来送给一个年老的差役,那差役方喜孜孜的说出少爷已被看守在待质所了,因少爷没使费银钱,所以把袍褂剥了,我当时听得车夫这么说,只急得我走投无路,连忙拿出一叠钞票,教车夫再去贿通看守的人,车夫去了不一会,即空手回来说道:“钞票已交给待质所看守的人了,他说要看犯人,尽管前去,他可引着去犯人前面谈话。我听了好生欢喜,以为可以见你的面了,谁知走到待质所一看,虽有几个衣服体面的男子坐在里面,却不见有你在内。
再问看守的人,他说不知道,找寻那个收钱的人,已是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心想我和车夫都是外国人,衙门里情形又不熟,交涉是徒然花钱办不好的,不如且回家带你的书记李师爷来,当下又坐车回家,到家后带李师爷再来时,天色已是黄昏时候了。李师爷又拿了些钞票,独自先进来找人关说,虽已探听明白,知道你已被禁在监牢里,然一因还不曾过堂审问,又因天色已晚,无论什么人,不能在这时候进监牢看犯人,尽管有多少钱也办不到。李师爷并听得衙里的人说,这案子太重大了,是由总督交下来的,便是张大老爷都不敢做主,总督吩咐要怎么办,张大老爷不能不怎么办。我一听这个消息,真个险些儿急死了,如何能忍心不顾你,便回家去呢?还是托李师爷进去,不问要多少银钱都使得,只要能把少爷运动出来,就是能使我见着少爷的面,也不惜多花钱。李师爷又拿了些钱进去,好大一会功夫才出来说,已经买通几个看守的人了,不过今夜见面的事,决办不到,明日早晨便不妨事了。至于运动释放的事,既是总督交下来的案子,仍得去总督衙门里花钱关说,方有效验,这里连张大老爷都不敢做主,其他就可想而知了。因此我只得丧气回家,昨夜整整的哭了一夜,片刻不曾安睡,今早天还没明,就到衙门外边等候,你还责备我来迟了么?”
说罢,抽抽咽咽的哭起来。
余伯华自也忍不住心酸落泪,只恨手脚被镣铐禁住了,不能自由将卜妲丽搂抱。两人对哭了一会,狱卒已到牢门口催促道:“出去吧,停久了我们担当不起啊!”
卜妲丽听了走出牢门,又塞了些钱给那狱卒,要求多谈一刻。狱卒得了钱走开了,卜妲丽回身进来拭干眼泪说道:“我仔细思量,与其独自归家,受那凄凉之苦,不如和你同坐在这监牢里,要死同死,要活同活,身体上虽略受些痛苦,精神上安慰多了。我就在这里陪伴你,不回家去。”
余伯华道:“那使不得!你我两人都坐在这里面,有谁去寻门道来营救我呢?并且你用不着在这里多耽搁,快出去求驻天津的美国领事,既已打听明白了,知道是总督交下来的,就求美国领事去见总督说项。昨夜张知县提我去对审,我才知道原告是摩典、歇勒克两个美国下等流氓,不知受了什么人的主使,是这么告我?你出去可托人去找摩典、歇勒克两人说话,暗中塞点儿钱给他们,劝他不可再告了。张知县这里,也得托人送钱来。我揣想他们的心理,无非见我们的钱多了眼红,大家想捞几文到手,我们拚着花费些银子,我回家之后,立刻带你到上海去,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天津,看他们还有什么方法奈何你我?”
卜妲丽细问了一会昨夜对审的情形道。“我便去求我国领事,如果他去向总督说话无效,我再去北京求我国公使设法。总而言之,我没有亲属在中国,我本人不告你**,不告你强占,休说摩典、歇勒克是两个下等流氓,就是我国领事、公使,也无权干涉我。张知县糊涂混帐,劝你和我离婚,我们两厢情愿,好好的夫妻,为什么由他劝你离婚!无论他如何劝诱,如何威逼,手生在你肩上,你只咬紧牙关不理他,不具悔过结,不写离婚字,看他能将你怎生处置?”
余伯华道:“你放心走门路运动,就砍掉我的脑袋,要我写离婚字是办不到的。”
卜妲丽道:“你能这般坚忍不屈,我不问为你受多大的损失,都是心甘情愿,决无后悔的。”
刚说到这里,又换了一个狱卒前来,如前一般的催促出去,余伯华生气道:“他们见催你出去的,便可以得钱,所以一会儿又换一个人来。你不用睬他,有钱用到外边去。这些东西的欲望,是填塞不满的,他催出去,就出去好了。”
卜妲丽虽觉有些难分难舍,然不能不出去求人营救,只得退了出来。那狱卒前来催促出去,原是为要卜妲丽照样塞钱给他,谁知他的运气不佳,卜妲丽真个退出去了,又不好上前另生枝节,向卜妲丽诈索,眼睁睁望卜妲丽一蹿袅袅婷婷的走去了,大失所望。
这一肚皮没好气,无处发泄,知道这条财路是被余伯华三言两语堵塞了,气得走到余伯华跟前冷笑道:“你这好小子,怪道你弄到这地方来了,实在太没有天良。你自己是个煎不出油的东西,还要把旁人的财路堵塞,外国人的钱,只有你这东西挥霍得,我看她还有得给你挥霍,只怕天也不容你这东西。这副镣铐太轻了,不结实,我去换一副结实的来。”
说着去了,一会儿双手提着一副大倍寻常的镣铐来,不由分说的给余伯华换上。
余伯华身边本没多带钱,所带的钞票,又被那差役连衣服剥去了,此时手中一文也没有,狱卒存心给苦犯人吃,除却花钱才能解免,空口说白话,尽管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中用。余伯华明知狱卒是借此泄忿,也就宁肯受苦,不肯说低头哀告的话,听凭狱卒换上极重的镣铐,简直是手不能移,脚不能动,只是他咬紧牙关受苦,一心瞧望卜妲丽出外求援,必有好消息送来。度日如年的等了三日,不但没有好消息送来,连卜妲丽的影儿都不来了,看守的狱卒,除却每日送两次食物到牢里给余伯华吃,以外的时问并见不着狱卒的面。余伯华拿不出现钱来,便要求狱卒带信给卜妲丽,狱卒也不理会。余伯华心里虽逆料卜妲丽是被衙门里人阻拦了,不能进来,然又恐怕是上了恶人的当,甚至也和他自己一样失了自由,这时心中的焦急难过,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到了第四日夜深,正朦胧睡着了,忽被人惊醒,耳里听得有人叫伯华,张眼看时,牢里有灯光照着,只见三个人立在身边。两人都手提透明纱灯笼,身穿短衣服,当差的模样,一个穿着很整齐漂亮的衣服。余伯华还没抬头看出这人的面貌,这人已开口说道:“伯华,我得了你这案子的消息,特地从北京来瞧你。”
余伯华看这人,原来是译学馆的同学,又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里同事,姓魏名季深,原籍河南人,他父亲、哥子都在京里做官。余伯华一听魏季深的话,心里说不出的感激,暗想与我同学而兼同事的,何止数十人,平日有和我交情最厚的,不见前来看我,魏季深当日和我并没深厚的交情,听了我的事,居然特地赶来,半夜还来看我,可见得我平日眼不识人,不曾拿他当我的好朋友。心里这般想,不知不觉的流下泪说道:“季深!你来得正好,你设法救救我吧!我若这般苦死了,不太冤枉么?”
魏季深道:“你不要悲伤。世间没有不了的事,一颗石子打上天,迟早终有下地的时候。我今夜刚赶到,片刻没停留就来瞧你,你这案的详情,还不大明白,你细细说给我听了,我自然替你设法。我若不是存心为救你,也不半夜三更的来瞧你了!”
余伯华忽想起初进牢的这夜,卜妲丽用钱贿通差役,只因天色昏黑了,便不能进来,这魏季深如何能进来的呢?遂问道:“你有熟人在这衙里当差吗!”
魏季深道:“不仅当差之中有熟人,新上任的张公,并是我的母舅,若不因这种关系,我在北京有差事,你又没写信给我,我怎么能知道你为卜小姐的事进了监呢?我母舅平日很器重我,所以我得了你这消息以后,思量这事非我亲来替你帮忙,求旁人设法很难有效。为的我母舅做官,素来异常清正,不肯受不义之财,卜小姐是有名的巨富,今见你为她关在牢里,想必会托人出来,拿钱到我母舅跟前行贿。这案不行贿便罢,我母舅既是清正廉明之官,你有冤屈,他必竭力代你洗刷。只一行贿就糟透了,你就确有冤屈,也洗刷不清了,我母舅必说果是理直气壮,如何肯来行贿,那不是糟透了吗?我因这一层最不放心,恐怕你一时糊涂,有理反弄成无理,不能不赶紧到这里来瞧你。你不曾向我母舅行贿么?”
余伯华翻着两眼望了魏季深道:“我自从进牢房四昼夜了,只第一夜提我到花厅里对审了一次,自后不曾见过张公的面。我身边的钱早被差役连衣剥去了,哪有银钱、哪有机会向张公行贿呢?不过敝内前日到这里看我,我曾吩咐她托人去向张公略表孝敬之意,这两日不见敝内前来,不知她已经实行了我的吩咐没有?我关闭在这里,也无从打听,更不能传递消息给她,如今有你来了,真是我的救星到了。这事还是得求你探听,若敝内还没有实行,不用说是如天之福,请你送信给她,教她不要托人实行了,如果她已经实行过了,也得求你竭力向张公解释。你来时已见过了张公没有呢?”
魏季深摇头道:“他还不曾回衙,我听得舅母说,他这几日陪伴方大公子赌钱,不到天明不能抽身回来。”
余伯华露出诧异的神气说道:“张公既是清正廉明的好官,怎么陪伴方大公子赌钱,整夜不归衙呢?”
魏季深见问,仿佛自觉失言的样子,随即长叹一声说道:“当今做首府、首县的官儿,对于督抚、总督跟前的红人,谁不是只怕巴结不上,敢得罪吗?方大公子就因我母舅为官清正,欢喜留在公馆里赌钱,不到天明兴尽了,不肯放我母舅回衙。我母舅实在没法推却。”
余伯华道:“官场本不是讲道学的所在,张公能不受非义之财,当今之世已是绝无仅有的了。”
魏季深就纱灯的光,低头看了余伯华手脚上的镣铐,向身边当差的说道:“去把锁匙取来,我暂时作主将这东西去了,好谈话。”
当差的走出去,不一会拿了锁匙来,去了镣铐。魏季深现出沉吟的样子说道:“镣铐虽去了,但是这房里连坐的东西也没有,怎好谈话呢?也罢,我索性担了这干系,好在我母舅器重我,就有点儿差错,也不难求他原恕,我带你到里面书房里去,好从容细谈。我拚着向我母舅屈膝求情,也得求准,不再把你送到这地方来。”
余伯华一时感激得流下泪来,不知如何道谢才好。魏季深即时挽了他的手,两个当差的提灯在前引导,一路弯弯曲曲的穿过多少厅堂甬道,到了一间陈设很精雅的书房,房中并有很华丽的床帐被褥,魏季深让余伯华坐了笑道:“这房是我舅母准备给我住的,我舅母的上房,就在花厅那边。你这几日,大约不曾得着可口的饮食,我去向舅母要些点心出来,给你充饥,方有精神谈话。”
说罢,出书房去了。
没一刻工夫,听得有两人的脚声走来,只见魏季深双手捧了几个菜碟,进房放在桌上,复回身到房门口,提进一个小提盒,并低声对门外说道:“不要什么了,你去吧!老爷回来时,就送信给我。”
余伯华趁这时仲头向门外看,仿佛看见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丫鬟,只是还没看明白就转身去了。魏季深笑道:“你、我今夜的口福还好,我舅母因我今夜才到,特地教厨房弄了几样菜给我喝酒,我就借花献佛,拿来款待你。”
余伯华道:“这是我沾你的光,你待我这般厚意,我将来不知要如何方能报答?”
魏季深已将酒菜摆好了说道:“休得这么客气,你我又是同学,又是同事,这点儿小事都不能帮忙,五伦中要朋友这一伦做什么呢?”
余伯华正苦肚中饥饿不堪,一面吃喝,一面将自己与卜妲丽结婚后,中西人士种种敲准情形,及拿进县衙种种经过,详细对魏季深说了一遍。魏季深问道:“那摩典和歇勒克两人,固是卜妲丽的亲属么?”
余伯华道:“如果是卜妲丽的亲属,岂有卜妲丽不知道的道理!卜妲丽说她没有亲属在中国,这两个下流的东西,完全是因敲诈不遂,不知受了何人的主使,假冒卜妲丽的亲属,到这里来告我。”
魏季深问道:“大约是何人的主使,你心里也可以猜想得出么?”
余伯华道:“猜想是靠不住的,因为我本人并没有怨家对头,所有写信来吓诈的人,十九是想与卜妲丽结婚不遂的,这其中有数百人之多,如何能猜得出是谁主使呢?不过卜妲丽前日到监牢里对我说,据探听所得,这案是由总督衙门交下来办的,只怕这主使人的来头很大。探听的消息虽是如此,然究竟是不是确实,我仍不得而知。总之是有人挟嫌陷害我,是可以断言的。难得有你仗义出头,前来救我,等张公祖回来,你必可以问个水落石出。解铃还是系铃人,这事必须打听出那主使的人来,再托人向那人说项,就是要我多报效几个,我与卜妲丽都是情愿的。如今象张公祖这么清正不要钱的,举世能有几人?”
魏季深正待回答,忽听得门外有极娇脆的女子声音叫少爷。魏季深连忙起身走到门口,听不出那女子说了几句什么话,只见魏季深转身笑道:“我母舅回来了。你独自在此坐坐,我去一会便来陪你。”
说毕,匆匆去了。余伯华心想:真难得魏季深这么肯出力帮我的忙,张知县跟前,有他替我求情,料想不至再有苦给我吃了。他独自坐在书房,满心想望魏季深出来必有好消息。约莫等了一个时辰,方见魏季深缓缓的踱了进来。
余伯华很注意看他的脸色,似乎透着些不高兴的神气,连忙起身迎着问道:“张公祖怎生吩咐的,没有意外的变动么?”
魏季深摇头叹道:“什么意外意中,这桩案子,认真说起来,不全是出人意外吗?你方才说,据卜妲丽打听得这案,是由总督交下来的,我初听虽不曾与你辩驳,心里却不以为然,因为明明的有两个外国人在这里控告你,对审的时候,外国人曾出头与你当面争论,并且这案子与总督有何相关?旁人与你们俩为难,可以说是求婚不遂,敲诈不遂,总督难道也有这种缘因?谁知此间的事,真不容易猜测,这案了棘手的很,不但我有心替你帮忙不能有效,便是我舅父也思量不出救你的法子来。”
余伯华听了这话,又和掉在冷水盆里一样,有气没力的问道:“究竟张公祖怎样说呢?”
魏季深一手拉了余伯华的手,就床沿坐下来说道:“你知道你的冤家对头是谁么?这案子虽确是由方总督交下来的,其实方总督并不是你的仇人。”
魏季深说到这里,忽低声就余伯华耳边道:“现在新任驻天津的美国领事,乃是你的死对头。他当面要求方总督是这么办你的。”
余伯华吃惊说道:“这就奇了。他是文明国的驻外使臣,如何会有这种荒谬的举动?他当面要求方总督这么办我,凭的什么理由呢?”
魏季深道:“你这话直是呆子说出来的,要求办你这般一个毫无势力的余伯华,须凭什么理由呢?公事上所根据的,就是歇勒克、摩典两人的控告,你不相信么?今日卜妲丽糊里糊涂的跑到美国领事馆去,想求领事出面援救你,那领事竟借口保护她,将她留住在馆中,表面是留住,实在就是羁押她,不许和你见面。以我的愚见,你和卜妲丽结婚的手续,本来也不大完备,主婚、证婚的人都没有。她是一个未成年的女子,容貌又美,家业又富,也难怪一般人说你近于**。不是我也跟着一般人怨你,假使当时你能谨慎一点儿,依照外国人结婚的习惯,先和卜妲丽做朋友来往,等待她成年之后,再正式结婚,谁也不能奈何你们。如今既弄成了这种局面,你与卜妲丽都被羁押得不能自由了,有谁来援救你们呢?我虽有这心思,但恨力量做不到,这事却如何得了呢?”
余伯华问道:“卜妲丽被羁押在美国领事馆的话实在吗?”
魏季深道:“我舅父对我说的,怎么不实在?”
余伯华道:“是这么分两处将我夫妻羁押了,打算如何呢?”
魏季深道:“据我舅父说,卜妲丽因未成年,这事不能处分她,依美领事的意见,非办你欺骗诱奸之罪不可。方总督照例很容易说话,只要是外国人要求的,无事不可以应允。亏了我舅父不肯照办,你能具一纸悔过切结,写一纸与卜妲丽离婚的字,就可以担些责任,放你出去。”
余伯华道:“你看我这两张字应该写么?”
魏季深道:“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你能写这两字,就能脱离这牢狱之苦,若情愿多受痛苦,便可以不写,然迟早还是免不了要写的。不过我与张公是嫡亲甥舅,与你又是至好朋友,不好替你作主张。”
余伯华双泪直流,哽咽着说道:“我自信与卜妲丽结婚,不是我的过失,悔过切结如何好写?至于离婚字,照律须得双方同意,双方签字才有效。若卜妲丽能和我见面,她当面许可与我离婚,我立刻写离婚字,决不含糊,教我一个人写,就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不写。”
魏季深望着余伯华不开口,半晌才微微的叹道:“我在京因为得了你进监的消息,很代你不平,巴巴的赶到天津来,以为与张公有甥舅的关系,总能替你帮忙,却不料是这么一回事,只好明早仍回北京去,望你原谅我实在是没有帮忙的力量。”
余伯华也没有话可说。魏季深向窗外呼唤了一声来,那两个提灯笼的当差应声而至,魏季深对余伯华拱手道:“请恕我不能作主,不敢久留你在此多坐,我明早回京后,如遇有可救你的机会,无不尽力,哪怕教我再来天津走一遭也使得。”
余伯华跟着两个当差的仍回到监牢,狱卒早已过来,用锁强盗的镣铐,依旧锁住余伯华的手脚。余伯华勉强忍受痛苦,希望卜妲丽不至为美领事羁押,再进监来,好商量一个办法。无如一天一天的过去,又过十多日,不仅不见卜妲丽来,每日除了狱卒送两次极不堪的牢饭进来之外,简直不见着一个人影,几次求狱卒带信出去,只因手边无钱,狱卒不肯供他的驱使。直到半月之后,好容易才瞧望到魏季深从北京寄来一封信,并托了县衙中一个书记,到监里照顾他,那书记因受了魏季深之托,代余伯华求情,将镣铐去了,饮食也改了略为可口的饭菜。余伯华自是非常感激魏季深的厚意,就请那书记带着他自己的亲笔信,密秘去见卜妲丽,并嘱托那书记,如果卜妲丽真个被羁押在美国领事馆,也得设法去见一面,务必当面将信交到。那书记慨然应允,带着余伯华的亲笔书去了。经过大半日的时间,才回来说道:“卜小姐家的房屋,此刻已空锁在那里,据左右邻居的人说,在十多日前,已有好几个外国人来,帮同卜小姐将箱笼什物搬走了,仿佛听说搬到美国领事馆内去住,因为美领事怕有人谋夺她的产业。我听了这话,即到美领事馆,刚待走进大门,只见一个身体很雄壮,衣服很整齐的外国人,和一个十分美貌的少女,挽手谈笑出来。我看那少女,疑心就是卜小姐,但是我不曾见过卜小姐的面,不敢冒昧相认,让他两人走过去了,方到门房里问卜小姐住在那间房里。门房盘问我的来历,我只得说余伯华少爷托我来的,有书信得面交卜小姐。门房道:“你可惜来迟了一步,卜小姐已跟着她最要好的朋友,同到海滨散步去了,你可将书信留在此地,小姐回来时我代你交她便了。”
我说余少爷叮嘱了须面交,我且在这里多等一会儿。
那门房倒好,引我到会客厅里坐着,足等了三点多钟,还不见回来,我怕你在这里瞧望的难过,打算且回衙来,与门房约定时间,明日再去。亏了那门房说:“你多的时间已经等过了,何妨再等一会。”
果然话没说了,卜小姐挽着那外国人的手走回来了,我看那外国人满脸通红,说话舌尖迟钝,好象是喝醉了酒的样子。卜小姐却还是去时的模样,似乎不曾喝酒。门房指着卜小姐给我看道:“你把信拿出来,我带你当面去交。”
我就取信在手,跟随门房迎着卜小姐将信递上。卜小姐接了也没问话,忙背过身拆信。那外国人身体高,从卜小姐背后伸长脖子偷看。我恐怕你信上写了不能给旁人知道的事,故意咳嗽了一声,想使卜小姐知道有人在后偷看。可恶那外国人,大约是恨我不该咳嗽,气冲冲的走到我跟前,恶声厉色对我说了一大串,我也听不出他说的什么。那外国人见我不答,竟举起拳头要打我,若不是卜小姐慌忙转身来,将那外国人抱住时,我头上怕不受他几拳?卜小姐抱住那外国人,走进里面去了,我以为等一会必有回信出,谁知又等了两刻钟光景,仍是毫无动静。我心想白跑一趟回来,岂不使你空盼望,就请那门房去里面向卜小姐讨回信。一会儿便见那门房空手出来,远远的对我摇手,教我去的意思。我偏要问问他,看卜小姐到底是怎生说法,门房低声管道:“你快去吧!卜小姐的朋友喝醉了酒,他的酒性不好,喝醉了动辄打人,你不要真个送给他打一顿,无处仲冤。”
我说:“我又不惹他,他喝醉了酒打我做什么呢?我请你去向卜小姐讨回信,卜小姐如何说呢?”
门房摇头道:“那醉人坐在卜小姐房里,寸步也不离开,我是没这胆量开口向卜小姐讨回信。”
我说:“我是外边的人,醉人不讲理,又因怪我不该咳嗽,所以要动手打我。你在这里当门房,回话是你的职务,难道他也打你吗?”
那门房道:“若是回旁的话,我怕什么?你是余伯华打发来的,一封信又给那醉人看见了,我便有吃雷的胆量,也不敢上去讨没趣。”
我见门房说出这些话来,料知久等无益,只得回来,看你打算如何办法。
余伯华不听这些话犹可,听了这些话,只气得猛然一头向壁上撞去,即时昏倒在地,人事不知,把那书记吓得慌忙将狱卒叫了进来,一面去上房禀报张知县。张知县打发官医进牢灌救,喜得不曾将头脑撞伤,没一会就灌救转来了。余伯华仍捶胸顿足的痛哭。
官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年读书人,诚朴谨慎的模样,使人一望就知道是个好人,见余伯华哭得这么伤心,一边劝慰,一边探问什么原由?余伯华不肯说,只是抽抽咽咽的哭。
那书记便将事情始末述了一回,那官医沉吟半晌叹道:“正是《西厢记》上说的’痴心女子负心汉‘,今日反其事了。外国女子的心,如何靠得住啊!外国人历来不重节操,美国人更是只讲自由,礼义廉耻几个字求之于外国人,简直可以说是’求龙章于裸壤,进韶舞于聋俗‘,虽三尺童子,犹知是背道而驰了。”
余伯华虽在哭泣,然他是一个对中国文学有根祗的人,见官医说话文诌诌的,很容易钻入耳鼓,不由得将官医所说的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忖想,越想越觉有理。官医复接若劝道:“我诊你的脉息,知道你的身体很不结实,古人说:忧能伤人。你自己的性命要紧,不可冤枉作践。老朽是个专读中国书的,不懂得外国学问。女子应该守节,果然是中国几千年来的古训,不用说是我赞成的,就是男子果能为女子守义,老朽也非常钦佩。不过节、义两个字,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才够得上守,如果不是明媒正娶的,女子既不知节操是什么,转眼就爱上了别人,男子还咬紧牙关自夸守义,岂不是大笑话!”
余伯华被这番话说得恍然大悟的样子,不住的点头道:“既然如此,是我瞎了眼,是我错了,我具悔过切结便了,我写离婚字便了。”
官医和书记同赞道:“好啊!你是一个中国人,凭空娶到卜小姐这般美丽、又这般豪富的女子,你想他们美国人怎肯干休!若不趁早与她离开,将来后患还不堪设想呢!”
余伯华既变换了心思,便觉得这些话都有理。官医立时去回禀了张知县,并不坐堂提讯,只将余伯华传到签押房,当着张知县亲笔把两张字写好了,因没带图章,只好印上指模。
张知县收了两张字,和颜悦色的对他说道:“这回委屈了老哥,很对不起!象老哥这样年少清正,何愁没有才貌兼全的佳人匹配!最好即日回北京去,不可在天津勾留,因为季深来书,异常惦记老哥,到北京去会会他,使他好放心。”
余伯华就此出了县衙,心里本也打算即日回北京去的,无奈在监牢里拘禁了这么久,一个风流蕴藉的少年,已变成一个囚犯模样,满脸生毛,浑身污垢,加以身边分文没有,不能即时动身到北京去,所以到一家小客栈里住下,想求亲友帮助。无如他没有关系深密的亲友在天津,就是有几个同乡熟识的人在此,又因为他在卜家做赘婿的时候,得意过分了,不大把同乡熟人看在眼里,一旦遭难落魄了,去求人来帮助,有谁肯去理他呢!我与他虽也同乡认识,但从来不曾交往,他也没来求我帮忙。我在朋友处听了这么一回事,不由得心里有些不平,并觉得余伯华受这种委屈,太不值得,就带了些儿钱在身边,找到那小客栈里去看他,想顺便探听个详细。谁知不探听倒也罢了,心里总抱着替余伯华不平的念头,及至探听了实在情形,险些儿把我的胸膛气破了。
霍元甲不知不觉的在桌上拍了一巴掌,只拍得桌上的茶杯直跳起来。吴鉴泉正听得出神,被这一拍惊得也跟着一跳。霍元甲望着农劲荪大声问道:“还有比以上所说更可气的事在后头吗?”
不知农劲荪怎生回答,且俟第五十五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