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黄长胜杀猪惊好汉 罗大鹤奏技收门徒

话说罗大鹤见黄长胜问:“牛怎么杀?”

晃了晃脑袋笑道:“他杀牛么,他杀牛与杀猪不同。人家杀牛,都得用绳索缚住牛蹄,将牛绊倒。罗大鹤杀牛,全不用费这些麻烦,只伸直五个手指,往牛肚子里一戳,随手就把牛的心花五脏抓了出来。牛禁不住痛,倒地喘几口气便死了。”

黄长胜摇头道:“哪有这样的事,我不相信!”

罗大鹤道:“黄老板不相信,敢和我赌彩么?”

黄长胜问道:“赌什么彩?怎样赌法?”

罗大鹤道:“罗大鹤是我嫡亲老兄,如今住在小吴门罗家大屋。你不相信有这样的事,看赌什么彩,说妥了,我同你到罗家大屋去,要我老兄当面杀一条牛你看。”

黄长胜绝不踌躇的说道:“什么彩我都不赌。如果罗大鹤真能照你刚才说的杀死一条牛,我自愿赔一条牛的钱,并立时拜他为师。若是你说假话,应该怎么样?”

罗大鹤道:“也照你的样,送一条牛的钱给你,也教他拜你为师。”

黄长胜道:“好!大丈夫说了话,是没有翻悔的呢!”

罗大鹤笑道:“谁翻侮,谁不算汉子。我此时回去,便对家见说明白,你明日上午,到罗家大屋来看便了。我有工夫就来接你,但怕我没工夫来,也没要紧。”

黄长胜道:“你不来,怎么使得呢?我并不曾和令兄见过面。”

罗大鹤不待他说完,连忙接口说道:“我来,我来!你在这里等着便了。”

原来罗大鹤本有从牛肚中抓心花五脏的能耐,所以敢和黄长胜赌彩。当下与黄长胜约定了,给了肉价,提了肉归家,顺路到卖牛肉的店里。租了一条大黄牛。湖南的风俗,或是发生了瘟疫,或是人口多病,六畜不安,多有租一条黄牛,到家里来杀了,祭奠土神的。每条黄牛的租价,不过七、八百文,至多一串钱。罗大鹤这次租牛,比寻常租牛祭土神的略有不同,因得在牛肚皮上戳一个窟窿,价饯比寻常也略贵点儿。

次日早饭后,罗大鹤在家里安排好了,走到黄长胜屠坊里来。黄长胜正在家中等候,罗大鹤道:“我已和家兄说明了,他教我来请老板去。我今天原约了朋友,有要紧的事,得出城去。只因昨天和黄老板约了,不能不抽空亲来一趟,就请同去吧!我领你和家兄见过面,当面把昨日赌彩的话说明了后,便不干我的事了,我还要出城去呢!”

黄长胜点头道:“只要见了令兄的面,说明了昨日的话,你有事要出城,你尽管去好了。”

罗大鹤遂引黄长胜到罗家大屋,教黄长胜在客堂里坐了,说是去里面通报家兄,故意到里面走了一转,出来对黄长胜说道:“请等一会,家兄牵牛去了,一刻儿就会转来。”

黄长胜信以为实,就坐着等候,罗大鹤陪坐了一会,做出不安的样子,自言自语的说道:“牵牛怎的去这么久呢?又不是有多远的路。”

黄长胜倒安慰他道:“没要紧,便多等一会,又有何不可!”

罗大鹤道:“黄老板不知道家兄的性格,实在疲缓的了不得,他身体的高矮肥瘦以及容貌,都和我差不多。我与他本来是双生子,就只性格完全与我两样。我的性子最急,今日约了朋友同出城,家兄不回来,我便不能去,此刻我朋友一定等得不耐烦了。我心里急得很,请黄老板在这里再坐坐,我去催家兄快回,好么?”

黄长胜只得应好。

罗大鹤即高声叫:“周春庭!”

一个后生应声而出。罗大鹤道:“你陪黄老板坐坐,我去找你师傅回来。”

周春庭应着“是”,陪黄长胜坐了。罗大鹤出来,更换了一身衣服,到牛肉店牵了黄牛回来,进门便向黄长胜拱手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害黄老板等久了。舍弟因有事,出城去了,不能回来奉陪。他昨日和黄老板约的话,我已明白了。”

黄长胜见了罗大鹤,心里暗暗惊疑道:分明是一个人,怎么说是兄弟,难道兄弟相貌相同,同到这么传神吗?但他心里虽这般疑惑,然罗大鹤向他拱手道歉,也只得立起身来,口里却不好怎生说法,只见周春庭在旁问道:“师傅在半路上,遇了二师叔吗?”

罗大鹤摇头道:“哪里是半路上,我为这条劳什子牛,不知和那牛肉店里的老板说了多少话。你师叔若不去。恐怕此刻还没说妥呢!昨日你师叔从黄老板那里回来,将赌彩的话说给我听了之后,我就去租牛,很容易的说妥了。谁知我刚才去牵,那老板就变了卦了。他说租给我用刀杀可以,用手去牛肚里抓出心花五脏来,这牛死的太惨,他不忍心为多得这几百文钱,做这种惨事。我说左右是一死,有什么掺不惨,你们用刀将牛杀死之后。难道不破开牛肚皮,把心花五脏抓出来吗!那老板固执得什么似的,听凭如何说,总是不肯。我呕气不过。已打算不租他的了,刚待回来和黄老板商量,另买一条牛来,恰好你师叔来了。他的脾气,比我的大,听说那老板临时忽然变卦,只气得向那老板暴跳起来,说:‘你不是三岁五岁的小孩子,昨日家兄来向你租牛的时候,并没把用手杀的话隐瞒,谁教你当时答应!你当时若不答应,偌大一个长沙城,怕租不着一条牛吗!如今事到临头,那由得你变卦。你几十岁的人当老板,说了的话不作数,还了得吗?’

可笑那老板,生成的贱骨朵,我好好的劝他,打种种譬喻给他听,他固执不通。你师叔是那么一顿忿骂,他倒害怕起来,服服帖帖的答应了。”

黄长胜听了这派话,已疑心罗大鹤确是双胞兄弟,便对罗大鹤作揖说道:“昨日二师傅在小店,谈起师傅的武艺,我不是不相信,只因想见识见识,所以约了到师傅这里来,倒害得师傅和人动气,我心里很是不安。”

罗大鹤慌忙答礼笑道:“这算不了什么!请问黄老板的工夫是跟哪位师傅练的?昨日据舍弟回来说,黄老板的气劲如何好,手脚如何快,料想尊师必是个有名的人物。”

黄长胜笑道:“昨日二师傅问我是何人的徒弟,我听错了,因为我们做屠坊的人,没有什么师傅、徒弟。俗语说得好:‘捉得猪叫,便是屠夫’,从来没听说屠夫也带徒弟的。想学习杀猪的,只有到屑坊里当伙计,留心见几次,自己动手杀几次,屠夫的本领便完全得着了,因此二师傅问这话,我一时没想到,是问学武艺的师傅,我并不曾学习过武艺,连会武艺的朋友也没有交着。”

罗大鹤道:“生成有这么大的气劲,这么快的手脚吗?”

黄长胜道:“我也莫明其妙。我父亲本是做屠夫的,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帮着我父亲杀猪,每日总得杀几只。我的年纪一年大似一年,我的气劲也跟着一年大似一年。直到二十岁,才自己动手杀。

起初杀百多斤一只的猪,也得提上凳,用肘按住,才能杀死。后来气劲更觉大了,非二百斤以上的猪,便用不着上凳,只须提起来,往自己膝盖上一搁,就一点儿不费事的杀了。手快也是习惯成自然,我能将头上的帽子,放在血盆里,一刀将猪杀了,抽出刀来,从血盆里抢了帽子往头上戴,帽子上不沾猪血。”

罗大鹤道:“你有这么好的资质,怎的不从一个会武艺的人,学习武艺呢?”

黄长胜道:“我因不曾见过会武艺的人,想学也没人教。我那条街上,有个姓张的,混名叫张三跛子,人家都说他好武艺,教了许多的徒弟。我要张三跛子做武艺给我看,做得好我就从他学,他当时做了几个样子给我看,并说给我听,人家如何打来,应该如何接住人家的手,如何回打人家一拳,脚来该怎么接,头来该怎么接,说你若不信,尽管打来,好接给你看。我见他教我打,我就用杀猪的法子,朝他胸脯戳了一下,正正的戳在他胸脯上,等他用手来接,我和抽刀一样,早已抽了回来,他没接着,我还想戳他第二下,只见他连退几步,脸上变了颜色,两手揉着胸脯,一句话也没说就跑回去了,我还不知道他为的什么。他去后,好几日没见他的面。后来有人对我说,张三跛子被人打伤了,大盆大盆的吐血。我听了也不在意,不知他被什么人打伤了。隔了大半年,我这日在街上遇了他,顺口问他,吐血好了么?他而上很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道:‘我是做手法给你看,并不是跟你动手过堂,谁知你存心不善,冷不防一拳打在我胸脯上,我那时本打算回你一拳,转念一想,不好,我的拳头太重,你是个没练过把式的人,受不起一拳,倘有个一差二错,定遭人唾骂。’

我见张三跛子这么说,才吃了一惊,问他道:‘你吐血,难道就是我那一拳戳伤的吗?怪道你那日,用两手揉着胸脯,一句话也不说,就跑了啊!’

张三跛子却又摇头道:‘我是说笑话,逗你玩的,你一拳怎能打的我伤!我本来有吐血的毛病,每年得发两次。’

他说着便走了,以后一次也没到敝店来过,平常是隔不了几日,就来买肉的。”

罗大鹤哈哈笑道:“原有一句俗语:‘把式把式,怕的是猛势。’

张三跛子是个不成材的把式,怎能当得起你这样的大猛势!幸亏你没练过武艺,只要练上两个月,他胸脯上受了你那一拳,我包他没性命带回家去了。好,等我杀过了牛,也来做几样武艺给你看。你要知道,徒弟打死师傅,不要抵命的。你尽管照戳张三跛子的样,多戳我几下,看我够不够做你的师傅!”

黄长胜高兴,跟着罗大鹤到一块青草坪里,只见一条很大的黄牛,正低着头吃草。

离黄牛不远,竖了一根二尺来长的木桩在青草地下,牛绦拴住桩上。罗大鹤叫周春庭拿一条粗麻索来。罗大鹤亲自动手,将麻索一头缚在牛的前腿上,一头缚在桩上,笑问黄长胜道:“你想看我抓牛肚子里的什么东西?只管说出来,我照着你说的,抓给你看就是。”

黄长胜心里总不相信有这种本领的人,随口答道:“听凭师傅的意思去抓就得啦!”

罗大鹤道:“不行,得你说出来,我照着你的去抓,才有兴味,随便去抓的,算不了希奇。”

黄长胜笑道:“师傅定要我说,就请师傅把牛心抓出来,好么?”

罗大鹤笑着点头道:“看你说的,倒象一个内行。牛肚里的东西,只一颗心最不好抓,要抓人的心,却是最容易的事。”

黄长胜问:“是什么道理?”

罗大鹤笑道:“这道理很容易明白。因为人的心,都是歪在一边的,我看它歪在那一边,就从那边下手去抓,一抓便着了。惟有牛的心,不论黄牛、水牛,都是在当中的,不费点儿气力,抓它不出来。也罢,你既说了,我总得抓给你看。”

说着,将衣袖捋上肩头,露出一条筋肉突起的右臂来,两眼在牛肚上端详了好一会,只见他手膀一动,那牛便四脚齐起,蹦了几尺高下。再看罗大鹤的手,已是抓住一大把血淋淋的东西,授给黄长胜看。那牛只蹦跳了两下,因前脚被麻索吊在木桩上,跑不开来,禁不住痛苦,登时倒在青草里,只痛得乱动乱滚。黄长胜看了,不由得吐出舌头来,半晌收不进去。

罗大鹤伸手给黄长胜看道:“你看是不是牛心,没抓错么?”

黄长胜仔细一看,一颗鲜血淋漓的圆东西,不是牛心是什么呢!目瞪口呆了好一会,才双膝往地下一跪,一连叩了四个头说道:“弟子就在这里拜师了!”

罗大鹤很欢喜的收了这个得意徒弟。罗大鹤的声名,自从收了黄长胜做徒弟,又有赤手抓牛心的奇事,不到几日,就传遍了长沙城。想学武艺的,争着送赀敬,前来拜师。罗大鹤收徒弟,不问年龄老少,不论家资贫富,他只见一面,说:“这人可教”,便是一文钱没有,又是三、四十岁的年纪,他也肯收作徒弟。若他见面摇头,说:“很难很难”,就跪在地下求他,整千的送银子给他,他也是决不肯教的。有人问他:是什么原故?他就说,原故难说。有时被人问急了,便大声说道:“我也问问你看,黄牛象马,你可以拿来当马骑么?”

因此,找到罗家大屋拜师的虽多,罗大鹤高兴收了的,只有扬先绩一个。

杨先绩的身体枯瘦如柴,年纪恰好三十岁,以前不曾从师学过一手拳脚,住在长沙乡下。杨家几代种田生活,家境并不宽舒。杨先绩因身体生得太弱,种田的工夫太劳苦,他连一担谷都挑不进仓,只得改业,挑着一副小小的杂货担,做些小本生意,哪里敢存个学习武艺的念头呢?离杨家不远,有个姓胡名菊成的,也是个做杂货生意的人。胡菊成的身体,不但二十分强壮,并且从师很练过好几年拳脚。乡下平常的教师,曾被胡菊成打翻的,十有七、八。胆量小些儿的,简直不敢和胡菊成动手。胡菊成只二十六岁,一般乡村教师见了他,都称老师傅,他还昂头天外,做出爱理不理的神气。不论遇着什么人,三言两语不一合,他总是两眼一瞪,开口就“乌龟忘八蛋”的骂起来。被他骂的,知道他凶恶。忍气吞声的不和他计较。他骂骂也就罢了。若牙齿缝里露出半个带些反抗意味的字来,便登时给一顿饱打。一乡的人,见了胡菊成的背影,都要吓的发说。

但他却和杨先绩要好,时常邀杨先绩同出外做买卖。

杨先绩体魄虽弱,气魄却强,为人又异常机智,喜怒不形于色,见胡菊成有意拉拢,面子上也做得和胡菊成很要好。这日,胡菊成来邀杨先绩,同到省城里办货。杨先绩本有事进省,就和胡菊成一道走。在省城住了两日,胡菊成便闻得罗大鹤的声名了,对杨先绩说道:“听说来了一个姓罗的教师,在罗家大屋教打,声名大的很,你同我拆他的厂去。”

杨先绩问道:“怎么叫做拆厂呢?”

胡菊成笑道:“你连拆厂都不知道吗?”

杨先绩道:“我又没练过武,知道什么拆厂!”

胡菊成道:“他开了一个厂教徒弟,我不许他教,就是拆厂,你知道了么?”

杨先绩道:“他教他的打,又不在你住的地方教,你如何能不许他教呢?”

胡菊成笑道:“你真是个外行。这教打的事,不比教书和教旁的手艺,尽管他不在我住的地方教,我有本领就能去拆了他的厂子,他被我拆了,屁都不能放一个,赶紧滚蛋。我们会武艺的人,照例是这么的。我也不知拆过人家多少厂了。”

杨先绩道:“我和你同去,怎生一个拆法?我完全是个外行,不要弄错了,反给人笑话。”

胡菊成大笑道:“我要你同去,不过带你去看看,拆厂哪关你的事,有什么内行、外行?”

杨先绩道:“既不关我的事,却要我同去干什么呢?”

胡菊成笑道:“你这人真是糊涂,除了做杂货生意以外,什么也不懂得。拆厂就是去跟那教师过堂,我将他打败了,不许他再在这里教徒弟,就和拆倒了他的厂子一般,所以谓之拆厂,要你同去,是要你去看我打他。你这下子懂了么?”

杨先绩点头道:“懂是懂得了,不过你去打他,万一你打他不过,倒被他拆了你的厂,不是没趣吗?”

胡菊成连连摇头道:“哪有这种事!我拆了无数的厂,不曾遇过对手,你尽管放心。并且我不教徒弟,也没厂子被人家拆,我们就去吧,我一定打他一个落花流水给你看。”

杨先绩没法,只得跟他同去。不知胡菊成怎生与罗大鹤过堂,毕竟谁拆了谁的厂,且俟第三十一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