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收徒弟横遭连累 避官刑又吃虚惊

话说陈广泰见那后生一拍即跑,不知是什么缘故,随即追赶下去。陈广泰的脚步,何等迅速。在长乐从广慈和尚练武艺的时候,他能缠一串寸来长的爆仗在狗尾巴上,将爆仗的引线点着,狗被爆仗声惊得向前狂奔,他在后面追赶,不待爆仗响完,可将狗尾巴捞住。他两腿既能快到这一步,那后生何能跑掉?跑不到十步,就被陈广泰拉住了。

那后生见已被人拉住,脱身不得,惊慌失措的回头一看,认出是在街头卖武的,才安了心,忽把脸一沉问道:“你追我做什么,拉住我做什么?”

陈广泰陪笑说道:“你不要动气,我有话问你: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现在有什么职业,家住在哪里?”

那后生听了,装出不屑的神气,晃了一晃脑袋说道:“我姓名、职业,家在哪里,你既一项也不知道,却要追赶我,拉住我问话,你要问的就是这几句话吗?”

陈广泰笑道:“你且把这几项说给我听了,我自然还有要紧的话问你,若就只问你这几句话,也不追赶你,也不拉住你了呢!”

那后生见陈广泰说得很慎重,低头思想什么似的,思想了一会,换了一副笑容说道:“你问我的姓名么?我姓刘,没有名字,人家都叫我刘阿大,我就叫做刘阿大,职业和住的地方,都没有一定。我家原不在广州,我到广州来的时候,总是寄居在亲戚朋友家里,我广州的亲戚朋友极多,随处可以住得。”

陈广泰点头说道:“你既无一定的职业,也愿意学习些武艺么?你若是愿意学习些武艺,我就愿意收你做徒弟,并不取你的师傅钱,你的意思怎样?”

刘阿大笑了一笑答道:“学习些武艺,倒是我很愿意的,只是你教我学些什么武艺呢?”

陈广泰见他说很愿意,心中甚是高兴,连忙说道:“十八般武艺,我无一般不精晓,不过你初学,必须先练一会拳脚,我才教你各般武艺。”

刘阿大道:“你打算教我练的拳脚,是不是刚才在街头使的那些拳脚?”

陈广泰一听这话,心中更加高兴,逆料刘阿大必也知道些拳脚,所以是这么动问,即连连点头答道:“一些儿不错。就是刚才使出来的那类拳脚,你看我那拳脚有多好!”

刘阿大鼻孔里哼了一声,也不说出什么,掉转身躯就走。

陈广泰历世不深,人情世故都不大理会得,见刘阿大又待走,仍摸不着为什么?又一伸手把刘阿大拉住,口里问为什么不说妥就走?刘阿大回转头来,朝着陈广泰脸上呸了一口道:“你那种拳脚工夫,也想做我的师傅吗?不瞒你说。我徒弟的本领,还比你高。我看你只怕是穷的发昏了,亏你说得出,并不取我的师傅钱。你固真有本领,能做我的师傅,我不送你师傅钱,就好意思要你教武艺吗?”

陈广泰万分设想不到,有这么一派话入耳:不觉怔了一怔,才说道:“我倒不相信你徒弟的本领,还比我高,你不要瞧不起我的拳脚,你敢和我较量较量么?我若是输给你了,立刻拜你为师,你输了就拜我,这般使得么?”

刘阿大仰天大笑道:“有何使不得!前面有一块火烧坪,极好较量拳脚,要较量,可就去。”

陈广泰看看刘阿大这有恃无恐的样子,暗想他的本领,必也不小,不过自己仗着得了异人传授,从来和人交手不曾失败过,心里并不畏怯。当下刘阿大在前面走,陈广泰在后面跟着。行不到两百步远近,刘阿大趾高气扬的指着一片火烧了房屋的地基说道:“这所在不好动手吗?”

陈广泰看了看点头道:“我的拳脚,无论在什么所在,都可以和人动手,并用产着这么大的地方。如今我让你先动手好么?”

刘阿大已抢上风站着,听陈广泰这么说,便使出一个猛虎洗脸的架势,向陈广泰的面部扑来。陈广泰一见,就知道是一个好以大欺人、不中用的脓包货,也懒得躲闪,只将下部一低,用一个鹞子钻山入竹林的身法,迎将上去。刘阿大果不中用,连陈广泰的手脚都不曾看清,早已扑地一交,变成了一个狗吃屎的架势,面部在瓦砾上擦过,鼻端门牙都擦出了血。

陈广泰一手揪住刘阿大的辫子,提了起来,看了看那副血肉模糊的脸,止不住笑问道:“我拜你为师,还是你拜我为师呢?”

刘阿大虽被打跌了一交,心里仍是不服,向地下吐出口中的带血泥砂,说道:“这趟不能上算,怪我自己轻视了你,地下的瓦片又有些滑脚,所以跌了这一交。你真有本领,我们再来过。”

陈广泰笑道:“这地方是你自己选择的,我的脚难道不是踏在瓦片上,就只滑了你的?你再要来,也随你的便。你说这里瓦片多了不好,就换一个地方也使得。”

说着,把手松了。刘阿大趁陈广泰才松手不防备的时候,对准陈广泰的软肋上,就是一拳。陈广泰要躲闪也来不及,只得运一口气,将软肋一鼓。刘阿大用尽平生气力,以为这一下打着了。却是作怪,那拳打在软肋上,就和打在棉花包上一般,软的全不要力,而右手这条臂膊,反如中了风似的,软瘫麻木,一不能动弹,二没有感觉,才知道自己的本领不济,若再侍强不哀求陈广泰,眼见得这条右膀,成了废物。随即双膝往地下一跪,叩头说道:“我佩服了!就此给师傅叩头。”

陈广泰很高兴的拉起他,在他右膀上揉擦了几下。刘阿大的右膀,登时恢复了原状,揩去嘴脸上的血迹,说道:“我还有几个拜把的兄弟,也都是练过武艺的。师傅若肯教他们,我可以将他们找来,同跟师傅学习。”

陈广泰喜道:“我怎的不肯教,只要他们肯从我学!你此刻就去,将他找来给我看看。”

刘阿大欣然说好,教陈广泰在一家小茶楼上等候,自去找寻他的拜把兄弟去了。

看官们猜这刘阿大是什么人?原来是广州市的一个很厉害的窃贼,连他自己有六个拜把的兄弟,都略略的懂得些拳棒。他们六个人在广州市中,所犯的窃案堆积如山。只因他们都很机警,做事严密,一次也不曾败露过。刘阿大为的是心虚,恐怕有衙门里做公的捉拿他,所以陈广泰于无意中在他肩上拍一下,说了一句请站住的话,就吓得那么狂跑。陈广泰入世未深,哪里看得出这些毛病,一心只想多收几个好徒弟。在那小茶楼上等了半晌,只见刘阿大引了三个汉子上楼来。三人的年纪,都不过二十来岁。陈广泰看三人的体格,都很壮实、很灵活,没一个不是练武艺的好资质。刘阿大领过来见了礼,张三、李四的各自报了姓名。

刘阿大道:“我们原是六兄弟,现在两个因事往别处去了,须迟数日才得回来,回来了也要从师傅学的。师傅的寓所在哪里?我们每日到师傅那里来,请师傅指教。”

陈广泰道:“我才从福建到这里来,白天在街头卖武,夜间随意到饭店里借宿,哪有一定的寓所。我每日到你们家里来教倒使得。”

刘阿大四人听了,交头接耳的商量了一会,说道:“师傅到我们家里来教如何使得?如今师傅既无一定的寓所,那很容易,我们几人合伙,租一所房屋,给师傅住。师傅高兴多收徒弟,尽管再收,饭食由我们几人供给,岂不甚好吗?”

陈广泰笑道:“能这么办,还有什么不好?”

他们当窃贼的人,银钱来得容易,有钱凡事易办,不须几天工夫,房屋就租妥了。于是,陈广泰就在广州设起厂来。

刘阿大等六个窃贼,黑夜各自去做各自的买卖,白日便从陈广泰练字门拳。六人的武艺越练越好,盗窃的本领也跟着越练越高,犯出来的案子,更是越犯越大。陈广泰只顾督促六人做功课,功课以外的事,一概不闻不问。

如此教练八、九个月。这日,陈广泰起床了好一会,不见刘阿大等六个徒弟来,心里很觉诧异,暗想:他们都很肯用功,每日总是天光才亮,就陆续到这里来,做了半晌功课,我才起床,今日怎的一个也不来呢?有事没有六人都有事的道理,有病也没有六人都有病的道理,这不很希奇吗?陈广泰独自踌躇了一会,正待弄早点充饥,忽见有八个差役打扮的人,一拥进了大门,各出单刀铁尺,抢步上前,要捉拿陈广泰。陈广泰大吃一惊,暗想自己并无过犯,用不着逃走,只是见众差役的来势凶猛,恐怕无故被他们杀伤,不等他们近前,连忙扬着双手说道:“诸位不用动手,我不曾犯罪,决不会逃跑。

诸位来拿什么人,请拿出牌票来,给我看了,如果是来拿我的,我同去便了,不要诸位劳神。力众差役听了这话,其中有一个从身边摸出一张朱票来,扬给陈广泰看道:“我们奉上官所差,要拿的是江西人陈广泰。你是值价的,就此同去,免我们劳神费力。”

陈广泰还待问话,只听得“当郎郎”一声响,一条铁链当面飞来,套在颈上。陈广泰忍不住气往上冲,双手握住铁环,只使劲一扭,便扭成了两段,抢过来往地下一掼道:“教你们不要动手,你们要自讨没趣。你们这八个饭桶,也想在我跟前用武吗?”

八个差役看了这情形,只吓得目瞪口呆,哪里还有一个敢上前动手呢?陈广泰大声说道:“我若是犯了罪,打算逃走,你们这八个饭桶,不过是来送行的。我自问既没有犯罪,有了县大老爷的牌票,便打发一个三岁小孩来,我也不敢不随传随到。”

众差役既不敢动手,只好用软语来求道:“我们也知道你老哥是好汉,必不肯给我们为难。只怪我们这伙计太鲁莽。抖出链条来,得罪了老哥,求老哥不要计较,就请同去吧。”

陈广泰不能不答应,跟着差役到了县衙里。

县官立时升堂,提陈广泰在堂下跪着,问道:“你就是陈广泰么?”

陈广泰应“是”。

县官又问道:“刘阿大等六个结拜兄弟,都是你的徒弟么?”

陈广泰也应了声:“是!”

县官微微的点头道:“你倒爽利,快好好的把所做的案子,一件一件的供出来。”

陈广泰叩头说道:“小人到广州一年了,并没有做个什么案子!”

县官拿起惊堂木一拍,喝道:“放屁!你到了本县这里,还想狡赖吗?哼哼,你做梦哟!快好好的供吧,本县这里的刑,你知道是不好受的么?”

陈广泰惊得叩头如捣蒜的说道:“小人实在不知道什么叫做案子。小人会得几手拳脚,初到广州来,没有技艺谋衣食,就在街头卖武糊口,后来遇着刘阿大,小人因他生得壮实,收他做个徒弟,由他引了五个结拜的兄弟来,一同跟着小人学武艺,小人已教了他们八个多月的武艺了,每日除教他们的武艺而外,什么事都没做过。”

县官冷笑了一声道:“刘阿大等六个人,都是广州犯案如山的窃贼。你当了他们八个多月的师傅,谁能相信你什么事都没做过?你便真个一事不曾做过,也是一个坐地分肥的贼头。本县只要你供认是刘阿大等六人的师傅就得了。”

说着,伸手抓了一把竹签,往公案前面地下一掷,喝道:“重打!”

两边衙役,暴雷也似的答应一声,过来三个掌刑的,拖翻陈广泰,脱下小衣来。县官在上面,一迭连声的喝:“打!”

陈广泰心想:我并不曾做贼,如何能将我当贼来打呢?我在长乐的时候,犯了七条命案,尚且不曾挨打,如今教错了六个徒弟,就用得着打我吗?我小时候曾听人说过,在衙门里受过刑的人,一辈子讨不了发迹。我练就了这一身武艺,若就是这么断送了我一辈子的前程,未免太不值得。拚着砍了我这颗头,倒没要紧,屁股是万万不能给他打的。陈广泰这么一想,顿时横了心。他的本领,能扑面睡在地下,将手脚使劲一按,身子就弹上了屋顶。这时也顾不了犯罪的轻重,一伸脚,一抬头,即把按住头脚的两人,打跌在五、六尺以外,跳起身来,顺势一扫腿,将手拿竹板的掌刑也扫跌了,披上了小衣,从丹墀里一跃上了房屋。在房上,还听得那县官在下面一片喊的声音。

陈广泰在广州住了一年,并卖了几个月的武,三街六巷自然都很熟悉。逃出了县衙,不敢回刘阿大一班人所租的房屋,拣僻静街道穿出了广州城,到了乡村地方,便不畏惧有人来拿了。一气跑了二十多里路,见一片山林中有一座庙宇,心想:这所在倒可以歇歇脚,且休息一会,弄些可吃的东西充充饥再作计较。旋想旋走近那庙门,抬头看庙门上面,竖着一块“敕建吕祖殿”的白石牌,随提脚跨进了庙门,径走上正殿,不见有个人影。正殿东边的两扇房门,朝外反锁着,料想房里必没有人。西边也是一个双扇门,却是虚掩着。陈广泰提高着嗓音,咳了一声嗽,仍不见有人出来,只得走到房门跟前,将门轻轻一推,见房内陈设得很清雅,因房内无人,不便踏脚进去。正在踌躇的时分,忽听得有二人口角的声音,发自这间房后面。陈广泰侧着耳朵,听他们口角些什么言语。只听得一人厉声喝道:“你仔细打定主意,可是由不得你后悔的呢!哼哼,我不给点厉害你看,你也不知道我的手段。”

这一人也厉声答道:“你休得胡说!我这回若不杀死你,也不在阳世做人了。好,你来吧!”

陈广泰听了二人的口气,不由得大吃一惊,暗想:这必是仇人见面,彼此都以性命相扑。我既到了这里,应得上前去解劝一番,能免了二人的死伤,也是一件好事。想吧,即大呼一声:“不要动手!”

随蹿身进去,不知里面的人,毕竟因何事要动手相杀,陈广泰如何的解劝,且俟第十九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