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两个或三个

他的注意力移转了方向。

从尸体旁,走向对方那只空着的旋转椅边。这里一方玻璃板,空洞洞地,远不及对方热闹。玻璃的一角,只压着一张四寸设色的女人照。——对方玻璃板下,也有相同的一张——照片上签有一个西文小名,上款题得很客气:“槐林先生留念。”鲁平想,自己猜得不错,这个空座,正是那只荣誉走狗的位子。

视线溜过来,他看出这张空的旋转椅子,刚才曾经坐过人。因为,玻璃板的右侧,放着一只玻璃烟灰碟,这个烟碟曾被抹拭得很洁净;但在一个插烟孔内,却插着大半支纸烟,碟内留有少许的纸烟灰。俯视地下,在旋转椅之左,也有一些烟灰遗留着。不错,他想,这张空椅上一定坐过人。

顺次再看过去。在转椅左方,地位略后些,有一只从靠壁移过来的克罗米把手的轻便沙发,斜对着方桌的一角,被安放得非常“不落位”。在这轻便沙发的一边,连带从别处移来了一架落地烟具架,烟灰碟子里,也有少许烟灰,还有两枚绝短的纸烟尾。看来,这里也曾坐过一个人。

综合以上的情形,给予鲁平以一种模糊恍惚的印象:当时,曾经坐在死者对方而跟死者谈话过一些时候的来客,一共是有两个:其中之一个,看来,那像是谈话的主角;另一个,从那坐着的地位上看,像是比较不重要的旁听者。

不管这些,他又掏出小册,记下来。

有个恍恍惚惚的问题飘进了脑内,他在想,会不会当时坐在这张空的旋转椅内的人,正是那个名唤张槐林的家伙呢?会不会这件枪杀案,正是两个坏蛋,因可耻的内讧而造成的结果呢?

他把桌上那只烟灰碟中所插着的半支残烟拿起来看,这支烟的牌子,跟尸体面前所遗留的烧残的一支相同,大号绞盘牌。再把落地烟具架中所留的另外两支绝短的烟尾捡起来细看,烟的钢印虽已烧去,他把烟丝小心地剔出些来,凭着抽纸烟的经验,依然可以辨别,这两个烟尾,同样还是大绞盘牌。

这四支烟,可能是两位来宾之一所自备的,因为,主人所抽的,分明是小三炮。

由此可以推测,来客可能也是相当阔绰的人。

另一特点吸动了他的注意,这四支烟,除却遗留在尸体之前的一支,其余两枚烟尾,与半支残烟,头上都有一些颜色沾染着,鲜红的。

他的眼珠突然发亮,在想,嗯,这是口红,即刻的意念,重新闪进他的脑内,这事件是直接牵涉女人的,这三支烟,正是女人所吸的。

那么,刚才坐在死者对面的两位来宾,是否全是女人呢?

再细看,这三支烟的红色,全都偏深于半边。他在想,那个女人,是怎样的衔着那支烟,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呢?这一问题,似乎并不太重要,较重要的一点是,落地烟具架上的两枚烟尾,为什么吸得如此之短?一个抹着口红吸着高贵纸烟的漂亮女人——看了玻璃板上的那些照片,他有理由相信吸这纸烟的女人,样子一定相当漂亮——会有这样吝啬的表现吗?难道,她竟不怕太短的纸烟尾,会使她的纤指丧失美观吗?

他的空洞的目光,向着那只斜放着的轻便沙发,凝注了片刻。他沉思,点头,微笑。微笑表示他对这个问题,已经获得了一个或然的解释。

他把那只刚接收的金质烟盒,重新掏出来,把这两枚绞盘牌的绝短的烟尾,与半支绞盘牌的残烟,一同放了进去,重新装好。

现在,所有室内遗留下的纸烟尾,包括绞盘牌的,与小三炮的,全部都已收藏进了他的衣袋。

然后,他自己乘机换上了一支土耳其纸烟,他把自己吸残的烟蒂,随手抛进了桌上的烟灰碟。

他很有点孩子气,他在微笑,好玩地想,假使明天,福尔摩斯从惠斯敏德教堂的地底下走出来,走进这间尸室,侦探这件“奇案”,多少,他要感到头痛了吧?

已经扮演过侦探,不妨再当一次义务的验尸官,根据侦探小说上的说法,死尸,那是一种相当懒惰而不大会逃跑的东西,所以,检验手续,不妨留在最后一步办。他喷着浓烈的烟,再从对方走过来,站定在尸体的左侧。

他把支持在椅子靠手上的那条尸体的左臂,提起,放下,试一试尸体的僵硬程度。其实,他对这方面的知识,知道得并不多。他之所以这样做,那不过是要装像一个验尸官,在那里装模作样而已。

死尸的左臂,戴着一只手表,即刻在黑暗中,的搭,的搭,给予他以最初的警觉的,就是这只表。解下来一看,牌子是著名的摩凡陀。奇怪,第一批的廉洁的接收者,如果目的跟自己相同,专为接收而来,那么,他们或她们,在收下了保险箱中的一批物资以后,为什么不顺手带走那只金质烟盒跟这手表?称为接收员的人,会有如是廉洁吗?不会吧?

他在想,看来这件事的主因,并不像为了单纯的劫财!

不去管它,这只表,总还值点钱,人弃我收,收下吧,何必太客气!

他向死尸道了个歉,把这摩凡陀表,谦逊地袋进了衣袋。这是他所接收下的剩余接收品之第二件。

他又开始检查尸体的伤口。

尸体的衬衫上,那个子弹洞,并没有焦灼痕。可见发枪的距离,并不太近。看来那个业余刽子手,正是隔着方桌,向死者开枪的。为了便于察看起见,他把桌子上的那把长锋剪刀顺手抓过来,在尸体的衬衫上开了一个小方孔。他俯首,细视。

伤口在右乳之上。哎呀,那个弹孔,扯得如此之大,那是一支什么枪,会制造出这样的成绩来?

旋转了一下那张转椅,他把那具倔强的尸体用力推得俯下些,看一看,背部有没有子弹的出口?嗯,有的。好吧,一不做,二不休,他在衬衫背部再剪了一个小方洞,以便空气格外可以流通些。细看,子弹的出口偏于脊骨之右,地位较入口略低,这显示子弹成一斜线穿过死者的躯体,而且凶手在发枪时,枪口是微微向下的。

他猛然仰直身子,目光凝注着对面那只转椅的右方,这地位,也就是他最初站在那里用电筒照见这具死尸的地位。他想,显然的,枪弹正是从这一个角度上发射过来的。那么,当时这间屋子里,除了坐着两位来宾以外,可能还有第三位来宾在着。那个人显然是站着开枪的。虽然说,起先坐着的人,后来也可以站起来开枪,可是看情势,那不如说另有第三人,比较更为近情理。

他一边忖度,一边蹲着身子,在转椅之后,去找那颗子弹。他在墙下找到了他的目的物,又在附近找到了那枚弹壳。细细看时,那是一种军用手枪的钢头子弹,式样有点特别。他口里轻吹着哨子,把这枪弹与弹壳放在掌心之内,轻轻抛起来,戥着它的分量。就在这个时候,他忽发现死者右边的西装裤袋里,也露出着一支枪柄。抽出来一看,那是一支德国制的7.65mm口径的“Leuger”枪。枪膛里余存着五颗子弹,而保险机却扣住着没有开。这,似乎可以说明死者备着枪而不想拔枪抵抗的几个原因之一个,那原因之一或许是:情势上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