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黑暗中的脸

从那扇门里跨出来,以手虚掩上了门,由黑暗进入另一黑暗。现在,他已置身在一条甬道之内,甬道的一端是上下两处梯口。左边的尽端有道窗,这和卧室左壁的窗户一样,面对着小花圃。这道窗,距离公园路上的灯光更近。光线从雨丝里穿射进来,照见这个甬道,地板擦得雪亮。四面听听,没有声音,没有声音,没有声音,这里充满的是空虚与恬静。

只有窗外的风雨,哗哗哗哗哗……一阵阵加大,一阵阵加密。

雨声增加心坎上的寂寞,真的,太不够刺激了。

对面一道门,门以内,就是刚才透露灯光的一室,也就是主人平时憩坐的一室,也就是情报中所提及的安放保险箱的一室。现在,不用太客气,只须请进去就行。这一次是由外入内,单旋门球当然不行,他必须弄开那具弹簧锁,他的开锁手法绝不低劣于一个锁匠,转转眼,他已低吹口哨,推门而入。

奇怪,这间屋子比别处更黑。他的期待,这里该比别处亮一点,因为,刚才有灯光从这左壁的窗口射出,那么,这里距路灯更近,也该有光线从外面射入才对。为什么不?

他好像被装进了一个绝不透气的黑袋里。

好在,他是一个接收者,一般人痛恶黑暗,而接收者却欢迎黑暗,黑一点也好。遗憾的是他这样**毫无阻碍,反而有点“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感。

他移步向前,继续吹嘴唇,继续在自语:太不够……刺激了三个字,还没有说出口。

突然,有一种由黑暗所组成的奇怪的紧张,袭上了他的心,他觉得这间屋子里,有一点不对!他的步子突然地停滞在黑暗中。

有什么不对呢?

他是一个在黑暗中养成了特种经验的人,在他身上,似乎生着无形的触角,能在漆黑之中敏感到平常人所万万不能感觉的事。不要说得太神秘,至少,他的嗅觉或者听觉,已经嗅到或者听到了一些什么。

他尽力地嗅,仿佛有点什么异样的腥味,在他鼻边飘拂,再嗅,没有了。他又凝神听,他只听出了自己肺叶的扇动声。

窗外的雨声哗啦啦在响。

嘁嘁,嘁嘁,嘁嘁,嘁嘁……

一种细微得几乎听不出的连续的声音掺杂在窗外送进来的雨声里。是的,他听出来了,那是一只表的声音。表是应该附属在人体上的东西,奇怪呀!有什么人睡在这里吗?这里并不是间卧室呀。有人坐在这里吗?似乎绝不会有人,竟有胃口默坐在这样黑暗的所在。那么,有人把一只表遗忘在这里了吗?

不知为了什么,在这一瞬间,他几乎预备旋转身子,立刻向后转。这不是胆怯,这是他的经验在指挥他。但是,他终于掏出了他的手电筒。

起先,他没有使用电筒,那是为不够刺激而想增加点刺激。现在,他使用电筒,却是为紧张太过而想减少点紧张;虽然他还找不到他的突感紧张的理由毕竟何在。

他把电筒的光圈向四面缓缓滑过来。

“哎呀!我的天!”……他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那支震颤了一下的电筒虽然并没有从他手掌里跌落,可是他已立刻机械地把光头熄灭下来。

当前复归于黑暗,黑暗像有一千斤重!

他的额上在冒汗。

在电筒停留在对方某一个地位上的瞬间,光圈之内,画出了一张人脸。那张脸,灰黄的,眼珠睁得特别大,似乎在惊诧着他的深夜突兀的光临,歪扭的嘴,好像无声地在向他说:“好,你毕竟来了!”

总之,搜索一生的经历,他从来不曾遇到过这样一张太难看的脸。况且那张脸,却还沉埋在一个可怕的黑暗里!

这不用多想,直觉先于他的意识在漆黑中告诉他,那个人,的确已经永久睡熟了!

鲁平呆住在那片沉重得发黏的黑暗里,他有点失措。他自己在讥讽着:“好极,朋友,太不够刺激了!”

在黑暗中支持过了约摸半分钟,这半分钟的短时间,几乎等于一小时之久。情绪在达到了最**后,逐渐趋向低落,逐渐归于平静。已经知道,这屋子里有一尸体在着,那反使他感觉无所谓。死尸虽然可憎,无论如何,比之世上那些活鬼,应该温驯得多!

他的神经不再感到太紧张。

定定神,站在原地位上把电筒的光圈再向对方滑过去。这次他已看清楚,这具西装的尸体正安坐在一张旋转椅内,躯体略略带侧,面孔微仰,左手搭在椅子靠手上,好像准备着要站起来。一双死鱼那样瞪直的眼珠,凝注着他所站立的地位;也就是那扇室门所在的方向。尸体上身,不穿上褂,只穿着衬衫。有滩殷红的污渍,沾染在那件白衬衫的左襟间,那是血,看去像枪伤。

他把电筒的光圈退回来些,照见那张旋转椅之前,是一张方形的办公桌,尸体面桌而坐,背部向着墙壁——靠公园路的一垛墙。光圈再向两面移动,只见这垛墙上,共有两道窗,窗上各各深垂着黑色的帘子。他突然返身,把电筒照着左方墙上即刻露过光的那道窗,同样,那里也已垂下了黑色的窗帘。这是一种装有弹簧轴杆的直帘,收放非常便利。现在,他已明白了这间屋内黑得不透风的缘故,原来不久之前,有什么人把这里三道窗口——至少是把面花圃的一道窗上,那张曾经卷起过的窗帘拉了下来。是什么人把它拉下的?为什么把它拉下来?当然,眼前他还没有工夫去思索。

电筒的光圈滑回来,重新滑到尸体坐着的所在,把光线抬起些,只见壁上悬着一张廿四寸的放大半身照,照片是设色的。那个小胖子,态度雍容华贵,满脸浮着笑。样子,像一位要人正跨下飞机,准备要跟许多欢迎他的群众去握手。

他在看到这张照片之后,马上把光圈移下些,照照这具尸体的面貌,再移上些,照照那张相片的面貌。是的,他立刻明白了,这位安坐在旋转椅内斯文得可爱的家伙,正是这宅洋楼的主人陈妙根,因为这照片,尸体,上下两张脸,相貌完全一样。

那具照相框相当考究,金色的,镂花的,墙壁上的髹漆也很悦目。这些,衬出了这间屋子中的线条之富丽,这些,也代表着这具尸体生前的奋斗与掠夺,享受与欲望。上面是照相,下面是尸体,中间隔开花花绿绿的一片——墙壁的空隙,这是一道生与死的分界线,两者间的距离,不到三尺远。

他暂时捺熄了电筒,凝站着,让黑暗紧紧包裹着他。

在黑暗中欣赏这种可爱的画面,欣赏得太久,他有点眩晕。他巴巴地闯到这所住宅里来,对于接收死尸不会太感兴趣,这跟大员们巴巴地跨进这个都市,对于接收人心不感兴趣是一样的。他在想:朋友,走吧,别人演戏拿包银,你却代表悬牌,听倒好,犯不着!

向后转!

他在黑暗中迅速地回返到了室门口。他准备向那具驯善的死尸,一鞠躬,道声打扰,赶快脱离这个是非之所,赶快!实际上他几乎已经忘掉今夜飞檐走壁而来的最初之目的。可是他还捺着电筒向着四周最后扫射了一下。

有一样东西把电筒的光线拉住了!

嗯,那具吊胃口的保险箱,蹲在尸体斜对方的一个角隅之中,箱门已经微启。

窗外的风雨,像在向他投射讥嘲,哈哈哈,哈哈哈!

鲁平只有苦笑。

一切当然用不着细看了。但是,他终于急骤地跳到那具保险箱前,把身子蹲下来。事实上,那具箱子倒很精致,并不像他预想中的那样“老爷”。撬开它是有点费事的;而现在,却已不必再费心。他拉开箱门,把电光灌进去,迅速地搜索,快看,内部有些什么?条子?美钞?法币?债券?……不,除了一些被翻乱的纸片以外,什么都没有。假如有的话,那将是手铐、囚车、监狱、绞架之类的东西了!

一阵奇怪的怒火突袭着他的心,砰!推上箱门,重重做出了些不必要的声音。他猛然站直,旋转身,再把电筒照着安坐在对方圈椅上的那位冷静的旁观者,他说:

“朋友,喂,是谁放走了你的气?连带放走了我的血!要不要报仇?起来,我们应该站在同一战线上!”

那具温和的尸体,脸向着门,默默地,似乎无意于发言。

风雨继续在叫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