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隐侠踪闲居传剑术 频闻盗警登门借镖旗
江苏海州以西,有一座云台山,山脉绵延,与鹰游岭西连山相接。在云台山上,登高东望:波涛万顷,山麓清流斜绕。旁有一座小村,负山抱水,村名叫做清流港。
这个小村虽然风景极其优美,房舍却疏疏落落,只有三五十户人家,房屋多是土屋茅舍。在这村落的中间,却有一所大宅,小园广场,杂植竹林奇石,似别墅,又非别墅。这实为名镖师十二金钱俞剑平的私宅。
俞剑平镖头生平以拳、剑、镖三绝技,蜚声江南。他的太极拳、太极剑,功候精深,已得内家神髓;他的十二只金钱镖,尤属武林一绝。所谓金钱镖,就是用平常使用的十二枚铜钱,不磨边,不刮刃。俞镖头备带身边,如逢劲敌,借一捻之力,骈指打出,可以上攻敌人双眸,又能打人三十六穴道。江湖上会打钱镖的,不能说没人,但两丈见准的,便已很少。俞镖头腕力惊人,可打出三丈以外,攻敌穴道,百发百中。以此赢得一个绰号,叫做“十二金钱”,又叫俞三胜。
俞剑平挟这三绝技,争雄武林,一往无敌。中年便在江宁府创开安平镖局。那镖旗就绣取十二金钱做为标帜。自然当初创业,不免有草莽豪杰跟他为难。终不敌他这双拳、一剑、十二金钱。多番较斗,树下威名,他这杆金钱镖旗在江南道上从此行开了。俞剑平为人坚韧,心性热,眼力真,交游极广,人缘极厚,又有贤内助相帮,方得有此成就。他不但能创业,也还能守业。他心念登高跌重,盛名难久。遇事格外慎畏,待人愈加谦和。就是武功,也不敢稍有间歇,仍与门人逐日勤练,不敢荒废。二十年来以此自持,幸免蹉跎,只是时光催人,壮士已到暮年。
当他五十三岁时,自想明年便逢暗九,半生挟技创业,今已名利双收。再不急流勇退,深恐贻悔难追。遂与妻子丁云秀商计,择日歇马,将镖局收市。在云台山下,买田筑舍,从此封刀归隐。他把心爱的几个弟子带到自家,新宅筑有箭园,早晚指授他们武功,期望授徒精研拳、剑、镖三绝技,将来昌大门户,仰报先师恩德,也图身后留名。
俞门弟子现有七人:大弟子铁掌黑鹰程岳,字玉峻,三十二岁。黑面黄瞳,掌力很强,善使金丝藤蛇棒,武功深造有得,早就在镖局押镖出马,现留师门替师父料理身边琐事。二弟子左梦云,年二十余岁,人很精干,拳技较大师兄稍逊,也能独当一面。三弟子奚玉帆,在俞镖头退隐以前已经出师,回返故乡凤阳。四弟子杨玉虎,只有十九岁,却是从幼投师,学艺已有十载。五弟子石璞,辽阳人,二十岁,近为完婚已经告假回籍。他父名白马石谷风,本是辽东大户,也善技击,因慕俞门绝技,方遣爱子千里带艺从师。六弟子江绍杰是江宁富家子,骨秀神清,年方十七岁,因幼多病,奉父命投入俞门,习武健身。七弟子武凌云也是江宁人,年十八岁,倒比六师兄大。家贫少孤,聪明有志,很得师父怜爱。现因母病,告假省亲去了。目下侍师归隐的弟子,便是程岳、左梦云、杨玉虎、江绍杰四人。
俞镖头家中人口无多。妻丁云秀原是他师父的女儿,也精武技。当年创业,颇得其力。膝下一儿一女,女名俞瑛,年当花信,已嫁金陵旧家,做少奶奶了。子名俞瑾,年十七岁,幼承家学,得父母指授,武功卓然可观,只膂力稍弱。俞瑛嫁后三载,头胎生男,俞氏夫妇大喜,遂遣俞瑾打点礼物和武凌云搭伴同赴江宁看望胞姐。
俞镖头退隐云台,瞬逾半年。这日,时当春暮,山花早吐新红,野草遍绣浓绿。午饭已罢,俞镖头散步出门,携带六弟子江绍杰徐徐踱到港边。春风微漾,清流如锦,长竹弱柳在堤边争翠,倒影映在波面,也随晴风皱起碎碧。远望西连山,相隔较远,但见一片青苍衔云笼雾。这边港上,有数艘帆船摆来摆去,望过去似戏水浮鸥。师徒负手闲眺,心旷神怡。水面忽驶来一叶小船,船夫叫道:“老镖头今天闲在,不坐船听戏去么?”俞剑平转脸一看,道:“老何,你上哪里去?哪村演戏了?”船夫老何欣然道:“是西港宋大户家酬神还愿的戏,你老不去看看么?我这是接人去。”俞剑平信口道:“哦!”那船夫老何怂恿道:“你老别看是村戏,那戏班有个好武生,叫草上飞,功夫硬极了,五张桌子一翻就下来,还夹着鸡蛋米筐。”这船夫且说且将小船划过来,要做顺水人情,请俞氏师徒上船。俞镖头胸无适莫,去可,不去也可。六弟子江绍杰忍不住了,忙说:“师父,我们去看看吧,今天也没有事。”俞镖头微微一笑,举步登舟,说道:“绍杰,去是依你,我得罚你帮着老何划船。”江绍杰欢天喜地道:“我划,我划!”调转船头,直奔西港。江绍杰摇桨划出二里多地,头上微微见汗。前途隐闻锣鼓喧声,许多男妇往那里赶,江绍杰摇得越起劲了。不想,背后突有一只小船追来,大声叫道:“前面船慢划!老当家的,家里来人了。”
俞剑平师徒愕然,回眸一看,是家中的长工李兴。连忙拢岸,问来客是谁,从哪里来的?长工李兴说:“是打海州来的,仿佛姓侯,还带着许多礼物哩!”俞镖头一面叫船夫停船,一面想道:哪个姓侯的?大远地跑来,找我有什么事呢?这时六弟子江绍杰沮丧极了,就冲长工发作道:“到底客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的呀?难道没有名帖么?”李兴道:“有名帖,留在程大爷那里了。说也是镖行熟人,程大爷陪进客厅去了,叫我催老当家的赶快回去。”老镖头笑了一声,听戏作罢,改登小船,往家中走来。还没到家门,已见四弟子杨玉虎迎出,向老镖头说道:“师父,海州振通镖局铁牌手胡孟刚胡老镖头看望你老来了。”俞剑平一听,立刻含笑道:“我道是哪个姓侯的,原来是胡孟刚二弟来了。我正想念这班老友。”说着舍舟上岸,径到家门,往客厅走来。
杨玉虎抢步掀帘,俞剑平来到屋内,只见老友胡孟刚依然穿的是江湖道上那种行装:二蓝川绸长衫,长仅掩过膝盖,大黄铜钮扣。下穿白布高腰袜子,一双福字履。这位胡镖头面如紫酱,苍黑胡须,二目有神,正跟大弟子程岳、二弟子左梦云,大声谈话。俞剑平抱拳道:“胡二弟,久违了。这是哪阵风把你吹来,到这野水荒村里?我真意想不到。”又看着桌上、椅上堆置着的礼物道:“二弟,你这是做什么?老远来了,还买这些东西?”铁牌手胡孟刚忙站起来大笑着举手还礼道:“老大哥,真有你的!难为你怎么寻来,找这么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纳福。把老朋友都抛开了,连小弟也不给个信。哈哈,我偏不识趣,竟找上门来。老哥哥,你说讨厌不?”俞老镖头举手让座道:“请坐,请坐!去年我在江宁把镖店收市时,所有一班老友全请到了。那时候,老弟你正往福建走镖。就是我用金牌调你,也未必敢半途折回,你反倒怪我不请你么?”铁牌手大笑道:“你请我,我偏不来;你不请我,我倒找上门来。没什么说的,我带了些金华火腿、绍兴女贞,你得教你的厨子好好做一下,咱哥俩畅快喝一回。”
两人落座,众弟子侍立一旁,六弟子江绍杰重新献上茶来。俞剑平问道:“二弟近来镖局买卖可还好?自我歇马以后可有什么新闻么?”铁牌手一拍膝盖道:“有什么好不好,不过为本柜上一班镖师、徒弟所累,不得不撑着这块牌匾罢了。论我的心意,何尝不想追随老哥,也把镖局买卖一歇,讨个整脸。无奈此刻是欲罢不能,只好听天由命,早晚栽跟头算完!”胡孟刚嘴里说着闲话,神色上却似有疑难不决的事情,一时不好贸然出口。俞剑平久涉江湖饱经世故,察言观色料到几分,遂开言引逗道:“二弟,难为你远道而来,想必是镖局清闲,何妨在我这里宽住些时?我自从来到这云台山,除了练功夫教徒弟,闲着就游山逛景。每每想念起一帮老朋友来,又不免寂寞。二弟好容易来了,我万分欣喜。你务必赏光,在此多盘桓十天半月的,好好看看我们这地方的野景。”胡孟刚满腔急事,造次没法开口,蓦地脸上一红道:“你先别和我定规住多少天,我还不知道还能混过多少天哩!”俞剑平“嗤然”一笑道:“何至于此?二弟你有什么混不下去的事,大远地跑到我这里来说这短气话?二弟你素性豪爽,有什么话尽管痛痛快快地讲吧,不用转弯了。”
胡孟刚瞪着眼,看定俞剑平道:“你叫我说么?我就说,我这次远道而来,不尽是为请你吃火腿、喝绍兴酒,我正是有求于你。老哥哥,我正有难事,你必得助我一臂之力。”俞剑平笑道:“我说如何?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老弟,你我一二十年的交情,非比寻常,你有为难的事,我能袖手么?不过我先讲明,你要是用钱力,万二八千,我还拿得出来。再多了,你给我几天限,凭老哥哥这点脸面,三万两万也还有地方拆兑出来。你要是用人力,我这回歇马,跟前四个徒弟,有两个能够出去。用人再多了,我也还能替你邀几位成名的好汉帮场。可有一样,我已封刀歇马,再不能重做冯妇,多管江湖上的闲事了。”说着,他把右臂一伸道:“这一臂是人力,我有四个徒弟。”又把左臂一伸道:“这一臂是财力,我有小小三两万薄产。老弟你说吧,你要我助你哪一臂之力?”却又把脖颈一拍道:“老弟要借我的人头,那可就恕我不能从命了。我今年五十四,还想多活几年,再也不想出去的了!”
铁牌手一听,不觉愕然,暗道:“我这算白碰钉子!”他强笑一声道:“老哥哥,我真佩服你!莫怪你名震江湖,不只武功胜人,就是你这份察言观色,随机应变,也比小弟高得多。小弟是枉吃五十二年人饭了。难为你把小弟的来意一料就料个正着。只用三言两语,就把我这不识进退的傻兄弟硬给闷回去了。咱们什么话也不用提了,咱们是后会有期。事到急难,那些素日口称与我胡孟刚有交情的朋友全没交情了,只给我软钉子吃。我就干干脆脆听天由命好了。”当时,铁牌手把袖子一甩,站起身来,向俞镖头一躬到地道:“老大哥,你老坐着,咱们改日再见!”俞剑平手拈白须,笑吟吟看着胡孟刚负气告别,并不拦阻。后见他竟至调头出门,这才发话道:“胡二弟请回来。你就是挑眼生气,要跟我划地绝交,你也得讲讲理呀。我这里没有摆下刀山油锅,何必吓得跑?”胡孟刚回头道:“你一口咬定不肯帮我,我还在这里做什么?给你垫牙解闷么?”俞剑平仍是笑吟吟地点手招呼道:“二弟,你回来,咱们得讲一讲理。你说找我帮忙,你又没说出什么事来。你既然什么也没说,怎么反怪我拒绝你呢?请问我拒绝你什么事,你却气哼哼地甩袖子要走?你这么不明不白地一走,咱们就是翻了脸,我也不教你走出清流港去。老老实实地给我走回来吧,不然我可叫小巴狗叼回你来了。”一句话引得众弟子全忍不住笑了。铁牌手却窘在那里进退不得。
却难得大弟子程岳机灵识趣,忙上前搀着胡孟刚的左臂,说道:“老叔请回来,坐下慢慢谈,我师父不是那不顾义气的人。”程岳且说且挽,把这胡孟刚仍推到上首椅子坐下。二弟子左梦云忙斟上一杯茶。俞剑平跟着坐下说道:“二弟,你还是这么大的火气!想愚兄我在江南道上二十年来,朋友没有少交,怨仇没敢多结,为朋友斩头沥血的事没少办过。寻常同道,杯水之交,找到我面前,只要我力所能为,从没有袖手旁观。而今轮到你我自己弟兄面前,有什么事我还能不尽力么?就是我确有碍难之处,贤弟你也得把来意说明,我们还可以慢慢商量。你怎么一字未露,拂袖要走呢?二弟,到底为什么事情这么着急?何妨说出来,大家斟酌呢!”
胡孟刚道:“你这个老奸巨滑,真是推得开,拉得转。偏我性急,又叫你逮住理了。现在长话短说,痛快告诉你吧,我倒不要你的人头使唤,我不过要借你的硬盖子搪搪箭。只因我们这南路镖从前有你老哥的安平镖局在前面罩着,得以在江湖道上规规矩矩地稳过了这些年。就连小弟的振通镖局,也跟着闯出字号来。不料自从老哥歇马收市,咱们江南镖行没有两月光景,就连出了两三档事。芜湖的得胜镖局、太仓的万福镖局、镇江的永顺镖局,全栽在绿林手内。近来闹得更厉害了,五个月工夫,竟又有七家镖局遇事。内中有四家镖师、趟子手受伤,镖银幸得护住。其余三家镖银被劫,至今没有追回。最可怪的是,劫镖的这个主儿,始终没有道出‘万儿’(姓名)来。所有出过事的各镖行颇下苦心,多方踩迹,到底不曾探明他这垛子窑(盗窑)设在哪条线上。这么一来,闹得南路镖稍微含糊一点的,全不敢走了。兄弟我在镖行中,耳目不算不灵,我的出身,老哥你也尽知。南北绿林道上的朋友,我认识的不算不广。只是这一档子事,竟也打听不出底细来。却是这半年来,风波迭起,总还没有轮到我的头上,我也是万分知足。我干这种刀尖子上的营生,早已灰心。但若教我立即撒手,又为事势所迫,还不能罢休。我已经想好了,熬到明年端午,把我历年挣的钱都搬出来,给众镖师均分匀散。我便把振通镖局的牌匾一收,在江湖上讨个整脸。家里还有几十亩薄田,儿子们也全可以自立了。我就追步老哥的后尘,回家养老一蹲,也就罢了。”
胡孟刚喝了一口茶,接着道:“谁知天不从人愿,竟在这时,有一笔盐帑解往江宁,奉盐道札谕,教我振通镖局护镖。我怎么推托也推不开。我说镖师全押镖走了,没有好手不敢应镖。就这么说,也不行。数目是二十万。老哥哥请想,这种时候,我存了退志,并且又是官帑,倘有个失错,不止一辈子英名付于东流,连脑袋也得赔上。我是破出镖店教海州封了,也不应镖。其时老友双义镖店赵化龙提醒我道:‘这号镖推辞不得!因为振通字号,在南路镖行中,已经成名。这次既奉札谕护镖,想必是道上不稳,官家已有风闻。若是我们的镖店尚不敢保,别家谁还敢应?何况这也决推托不开,即或推出手去,不拘哪家镖店承保,或由官府调兵押解,侥幸不出事,与振通没有关碍,可是振通好容易闯出来的牌匾,从此砸了。倘或万一出岔,官家若猜疑振通与贼人通气,那时有口难诉,倒更不美了。还是应承下来,请求宽限,邀请能手相帮护镖,才是正办。’赵老镖头并替我想到,要想平安无事,除非把十二金钱镖旗请出来。凭俞老镖头的声名,真是威镇三江。押镖出境,管保一路平稳。名头小,镇慑不住绿林道的,枉是白栽。当时我听赵化龙这样一说,不觉心神一宽,遂对他说:‘若提别位,未必肯帮我的忙。提起俞老哥你来,我们是一二十年换命的交情。莫看他已洗手,我这回亲去登门,请他再玩一回票,准保他不会驳我。’当时我把话说满了,遂由赵老镖头,烦出盐纲老总,跟官府请了五天限,以便齐集镖师。盐道批准了,我这才赶到这里。我临行时,曾向大家说明:‘只要这番邀出老朋友来,把盐课平安解到,成全了我们振通镖局的脸面,我们决意提早收市。只要这号镖保出去,谁再应镖,谁自己干去。’我是这样说好了才来的。谁知大远扑来,你竟说什么也不出去了,只几句话,就把我堵住。满腔热火给我一个冷水浇头,你说我怎么能不急?老哥不是让我痛快说么?我现在痛快说了,老哥哥,你不论如何,也得帮帮我。我不借你的财力,我也不借你的人头。我只借你的硬盖子,给我顶一顶。”胡孟刚说罢,端起茶来,呼呼地灌下去,眼望着俞剑平,又加了句道:“你不用琢磨,行不行,一句话!”
俞剑平手拈长髯,沉吟了半晌,抬头看看胡孟刚,点点头道:“二弟,你这番话是哪个教给你的?”铁牌手发急道:“你还挖苦我么?我难道还得跟别人学好了话,才来找你么?”俞剑平道:“别着急!我听你这番话,说得委委婉婉,面面顾到,真是实逼此处,走投无路。我若再不答应,未免太不顾交情了。”铁牌手大喜道:“老哥,你就多帮忙吧!”俞剑平却又道:“但是,二弟你只顾想得这么周全,单单忘了一事。”胡孟刚忙问:“什么事?”俞镖头笑道:“就是愚兄我这一面啊!想愚兄我只为要保全二十年来江南道上的一点薄名,这才急流勇退,隐居在这荒村。倘或邀我出去,连我也栽了,那时节,二番出头,不比以往,可难堪不难堪呢!”胡孟刚抓耳挠腮,呵呵不已道:“不能,不能,凭你怎会栽呢?凭你怎能栽呢?”俞剑平见此光景,叹息一声道:“胡二弟,你一生为人梗直,不会那转弯抹角的事,是我深知,你也无须作难,咱们从长计议吧!据我看来,这件事你也不可以太气馁。南路镖行中,除了我安平镖局牌子老些,抢着上风。那别家镖局能跟你振通镖局扯平了的,又有几人?何至于断定这趟镖必有风险?”铁牌手道:“老哥,事情固有你这么一想,可是我若没有看出前途确不易闯,决不会远道麻烦你来。我若怕事,当年也就不干这个营生了。实因官面上也有风闻,确知这票盐课不易押解。况且象双友镖店的金刀刘纪跟铁戟孙威,全是上好的功夫,师兄弟两个亲自押镖,全栽在人家手内。所以小弟度德量力,只怕我这一对铁牌,未必保得住这二十万盐镖。这次镖数目太大,只许无功,不许有过。无论如何,老哥总得捧我一场。我这回把镖保下来,决计洗手,就是有万两黄金摆在面前请我,我也不干了。老哥哥,你还教我说什么?”
俞剑平眉峰紧锁,为起难来。半晌说道:“二弟,我是决不能出去了,我给你邀两位朋友帮忙。这两位全是成名的英雄,声望绝不在愚兄之下。一位是鹰游山的老英雄黑砂掌陆锦标,一位是徐州智囊姜羽冲。这两位全是一身绝艺,凭愚兄这点面子,请他二位出来帮一回忙,准保一路稳当。”
胡孟刚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那陆锦标,十几年前,曾为一件事跟我怄过气。至于什么姜羽冲,武功尽好,在江北绿林道上,却没有多大拉拢,况又远在徐州。老兄不要忘了,我只有五天限啊!这种借助的事,在本行里绕,就很够栽跟头的了。再求到外圈去,更难看了。何况我又跟人家没有一点交情,怎能拿这卖命的事求人?我们保镖这种行业,固然先得讲本领,可是还靠着人缘和名望。只要把字号立住了,指着这点虚名,就能够横行江湖。老哥这些年走镖,不就是仗着你那一杆金钱镖旗么?你若实在不愿出去,就把镖旗借给我一杆,给我壮壮声势。连我的铁牌镖旗,双保官镖,江湖道上但凡懂面子的,决不肯再动了。老哥,你就为兄弟担一回虚名吧。”俞剑平道:“我们凭人,才闯出镖旗来。我自己不想再出世,但把镖旗拿出来也跟我亲自出马一样。并且我安平镖局早已收市了,这次插上我的镖旗,倘有多事的镖客,登门诘问,我却没话答对人家。依我看,还是另想别的办法吧!”铁牌手忙接过话来道:“老哥望安!但凡有镖局同行问的,由我一面承担。”说到这里,站起来,一躬到地道:“老哥你已经答应我了,不要口头上刁难人了。”
俞镖头实在无法推却,长叹一声道:“这是我天生不能歇心的命!二弟再三再四地说着,我若过于固执了,显得我不顾交情。只是愚兄浪迹江湖,二十年来没有栽过跟头,这回但盼贤弟能把愚兄这点虚名保住才好。”铁牌手说道:“老哥哥放心,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胡孟刚宁教名在人不在,也不能把老哥哥的威名耻辱了。”俞剑平眉头一皱,颇嫌这话刺耳。连忙摆手说道:“就这么办吧。横竖你得喝老哥哥一杯水酒再走啊!”胡孟刚说道:“那当然是要叨扰的。”
大弟子程岳吩咐厨房备宴,群弟子忙着调开桌椅,不一时摆上酒菜来。俞老镖头指着那酒壶说道:“老弟只管放开量喝,也不用谢主人。这是拿你的酒,请你自己。”
胡孟刚哈哈大笑,求得镖旗,顿时换了欢颜。但仍不肯纵量,饮过十来杯酒,便叫人端饭。俞剑平说道:“你先沉住了气,多喝两杯怕什么?你有急事,我不留你。这不过八九十里的路程,我这里有好牲口,明天早早地一走,不到午时,准到海州。”胡孟刚说道:“我打算今天回去,镖银早走一天,我早放心一天。”俞剑平说道:“那可不行。咱们一年多没见面了,今天晚上多谈谈,明早你再回去。”胡孟刚点头答应,两人开怀畅饮。饭罢茶来,直谈到二更以后,方才各自安歇。
次日天亮,胡孟刚一觉醒来,听得屋外隐隐有击剑之声。胡孟刚心知这是俞剑平师徒晨起练武,便披衣下床。恰有家人过来侍候,净面漱口已罢,胡孟刚遂缓步离屋,寻声找去。出客厅往东,进了一道竹拦墙的八角门,只见里面非常宽敞,有一座十几丈宽、三十几丈长的院落。东南两面,全是虎纹石的短墙。北面一连五间,是罩棚式的厅房。前檐是一色细竹格扇,满可以打开。在门的两旁摆着两架兵刃,这正是俞剑平师徒练武的箭园。
这一边,俞门二弟子左梦云和四弟子杨玉虎,两人手持长剑,斗在一处。那一边,大弟子程岳和六弟子江绍杰过招,一个喂招,一个练习。老英雄俞剑平倒背着手,站在二弟子、四弟子那边,从旁指点。果然名师门下无弱徒,杨玉虎和左梦云各不相让,战了个棋逢对手。胡孟刚哈哈大笑道:“真砍么?你们老师可有好刀伤药!”众弟子闻声收招,连忙过来请安。俞剑平说道:“你起这么早做什么?”胡孟刚说道:“找你讨镖旗,我好趁早赶路。”俞剑平微笑道:“二弟你真性急,随我来吧!”四个弟子也全穿上长衫,跟在后面,直奔北面这座敞厅。
胡孟刚进厅一看,这厅也是练武的所在,里面没有什么陈设。在这迎面上,供着伏羲氏的神像,左边是达摩老祖(凡开镖局的都供达摩老祖),右边是岳武穆。胡孟刚晓得俞剑平专练太极门的武功,所以把画八卦的伏羲氏供奉在当中。这三尊神像都供着全份的五牲。在达摩老祖圣像前,有着一个二尺宽、一尺半高的木架,摆在香炉后面。架上用一块黄绫包袱蒙着,看不出架上插的是什么。
俞镖头吩咐大弟子程岳,把三寸佛烛点着,自己亲自在三尊神像前,肃立拈香,然后向上叩头顶礼。四个弟子也随着叩头。胡孟刚却只向当中叩拜了祖师,站在一旁。俞剑平面向达摩老祖像前下跪,又对大弟子说:“把镖旗请下来。”黑鹰程岳忙把木架上的黄包袱揭下来,露出五杆镖旗,全都卷插在架上。胡孟刚看见了,不由愕然,暗想:“我这次真是强人所难了!”他心上好生不安。
当下,程岳请下一杆镖旗,递到师父手中。俞剑平跪接镖旗,向上祈告道:“弟子俞剑平,在祖师面前封镖立誓,不再做镖行生涯,不入江湖,隐居云台,教徒授艺,实有决心,不敢变计。今为老友胡孟刚,情深谊重,再三求告弟子,助他押护官帑,前赴江宁,以全老友之名。弟子心非所愿,但力不能辞,只得暂取镖旗,重入江湖,此乃万不得已。但愿一路平安无阻,还镖旗,全友谊。此后虽以白刃相加,也决不敢再行反复。祖师慈悲,弟子告罪!”俞剑平祈罢叩头,站了起来,随手将镖旗上的黄布套扯下,用手一摆,镖旗展开。这是一面崭新的红旗,青色飞火焰,当中碗大一个“俞”字,旁边一行核桃大的字——“江宁安平镖局”。围着“俞”字,用金线绣成十二金钱。黑漆旗杆,金漆旗顶,做得十分精致。
俞老镖头本是面向北站着,这时微向东一侧身。那镖旗一扬,胡孟刚伸手要接,俞剑平用左手作势一拦说道:“二弟不要忙,我还有话。”胡孟刚脸上一红,把手垂下来了。
俞剑平正色说道:“这次我在祖师面前背誓,全为保全我们弟兄十数年的交情。镖旗如是交二弟带走,我不止于轻视了胡二弟你,也太看轻了安平镖局。我既答应给二弟帮忙,就只可把担子放重了。我现在要把镖旗交给大弟子程岳持掌,这趟镖就算有我一份。可是话归前言,我不是为财,为的是朋友。二弟,话不多说,你我心照。”俞剑平又对程岳说道:“你也走过镖,不消用我多嘱咐。我们这金钱镖旗的荣辱成败,全始全终,就在此一举。沿路凡事,听你胡二叔的调派,不许妄自尊大。我把这镖旗交给你,但愿你仍把这镖旗好好交还到我手里,我便满斗焚香。走吧!”他把镖旗一卷,递给了程岳。然后挽着胡孟刚的手,面含笑容,向外面走。铁牌手胡孟刚此时不知是痛快,还是别扭,心里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大家来到客厅,俞剑平让座献茶。铁牌手说道:“天色不早了,让程贤侄赶紧收拾,我们一同走吧。”程岳道:“弟子的行囊很好收拾,我立刻就来。”程岳把镖旗立在条几上,转身出去。工夫不大,程岳左手提了个小包裹,右手抓着马兰坡大草帽,走了进来。此时,程岳身上换了一件蓝绸长衫,下穿青裤,打着黑白倒赶水波纹的裹腿,搬尖鱼鳞沙鞋。他放下手中东西,拿一块黄包袱,把镖旗卷起,往背后斜着一背,转身提起行囊,向胡孟刚说:“老叔,我们这就走么?”
胡孟刚一看,这位大弟子程岳寸铁不带,未免太大意了,遂向程岳说:“贤侄把兵刃带着点。我们练武的人,趁手家伙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未备。”程岳含笑一提衣襟说道:“我用的是软兵刃。”铁牌手胡孟刚一看,只见程岳腰间缠着一条金丝藤蛇棒,暗想自己又失言了。胡孟刚转身向俞剑平告辞。程岳也向师父拜别。几人出得屋外,程岳问道:“师父,我骑哪匹牲口去?”俞剑平说道:“骑我那匹追风白尾驹好了。”程岳紧行几步,到西边马棚备马。
胡孟刚来到门首,他那匹青骢马已经备好,由马夫牵着。程岳将那匹追风白尾驹备好牵出来。只是这马一边走着,一边咆哮,很不受羁勒。强牵到门外,这马“唏唏”的一阵长鸣,尽打盘旋,不肯站住。程岳左手提着小包,一只手竟摆布不住。俞剑平怒道:“这牲口养上了膘,竟不安分了。”他抢到马前,一伸手把马嚼抓住,程岳松开手。俞剑平喝了声:“吁!”那马还在挣扎。俞镖头发怒,左手往回一挺劲,右手往鞍子上一按,喝道:“你动!”这追风驹立刻动也不动地立在那里了。
俞剑平向胡孟刚说道:“二弟请上马吧。这牲口久不骑了,须让程岳压他一程。”铁牌手拱手说道:“对不住,我们押镖回来再见吧。”一转身,搬鞍上马。黑鹰程岳拴好包裹,把马兰坡草帽向脑后一推,伸手要接马缰。俞镖头说道:“你得好好压它一程,上马吧!”
程岳告罪,俞老镖头说道:“不要罗嗦,快上去!缰绳要拢住,裆里要扣紧了。”程岳知道这马是被师父掌力制服得不动,一松手,它必要狂奔一程,遂赶紧飞身上马,两腿紧紧一扣,手里拢住缰绳。俞镖头这才放松嚼环,又在后面轻轻一拍,喝声:“去吧!”那马一仰头,四蹄一登,一窜便是两丈多远。程岳用力扣住马缰,那马又打了一盘旋,竟自一低头,登开四蹄,如飞地往胡孟刚马前冲将过去。程岳匆匆向胡孟刚招呼道:“老叔撒缰吧!”胡孟刚知道程岳收不住缰了,自己忙用脚跟一磕马肚,将缰绳一抖,豁剌剌直追下去。却扭转头,把手向后一摆道:“俞大哥再见。”俞剑平站在门前,直望着两人马行已远,转弯看不见了,这才率领弟子慢慢踱回室内。
黑鹰程岳骑着师父这匹骏马,因为经年未骑,今日这马陡发野性,一口气直跑出三十多里,才稍微煞住。铁牌手胡孟刚饶是加鞭紧赶,已被落后一里多地。胡孟刚唯恐两人走岔了路,好容易从后赶到,远远招呼道:“程贤侄,再这么跑,简直要了我的老命了。咱们下来溜两步吧!”程岳连忙勒住了马,说道:“老叔,我也勒不住啦!”两人翻身下马,拭去头上的汗,这才牵了牲口,慢慢走着。两人溜了二里多地,在途中的野茶馆,喝了一盏茶,然后才上马继续赶路。这一回马走得尽快,已不显着吃累。渡过运粮河,走到巳牌时分,便到达海州。
胡孟刚的振通镖局就开设在南关内大街,距离城门不远,路东便是。两匹马行近镖局门前,被伙计看见,忙过来迎接。胡孟刚、程岳一齐下马,镖局内又迎出几位伙计来,齐道:“老镖头回来了。”胡孟刚问道:“沈师傅在镖局么?”伙计们答道:“在呢,已报进去了。”伙计们忙着把二人马上拴的小包裹摘下来,随后牵走马,刷溜饮喂,自有人照料。胡孟刚向程岳举手道:“贤侄往里请吧!”程岳忙说:“老叔怎么跟我客气起来?”
两人进了镖局,里面走出四位镖师,向胡孟刚拱手说道:“老镖头辛苦了!我们听说陪着朋友来了。给我们引见引见。”胡孟刚说道:“这是咱们请来帮忙助威的,江宁安平镖局十二金钱俞老镖头的大弟子,姓程,官印是个岳字。”又对程岳说道:“诸位是我们镖局的四位镖师:这一位名叫乔茂,这位叫单拐戴永清,这位叫双鞭宋海鹏,这位叫金枪沈明谊。”
这几位镖师中就属沈镖师相貌威武:他年约四旬开外,黑黝黝一张脸膛,两道剑眉,一双虎目,嘴唇上微留短须,精神壮旺,体格雄伟。那乔镖师却生得极其难看,身高四尺,尖头顶,瘦下颏,细眉鲜眼,站在那里,恰到沈镖师腋下。
程岳听胡孟刚逐个引荐了姓名,连忙抱拳见礼说道:“久闻诸位老师傅大名了。”镖师沈明谊含笑答道:“程少镖头过奖。令师徒名满江南,久想拜望,不得机缘。今日幸会之至。”大家忙把程岳让进客厅。胡孟刚吩咐了一声,立刻有一个伙计,把一个镖旗架子摆在桌上。程岳解下十二金钱镖旗,插在架内,然后净面吃茶。胡孟刚却忙着摆酒接风。
次日,胡孟刚亲赴盐纲公所报到,定规走镖日期,并说明为防路上有险,已邀出从前安平镖局相助护镖。盐商们听了都很高兴,对胡孟刚说:“只要把盐课平稳解到,我们另送俞镖头一千两银子。”
这二十万盐课,满是装好了银鞘的元宝。每鞘五百两,共是四百个。胡孟刚算计着,须装五十个骡驮子,较比寻常加重了一倍。平常每一个骡驮子,只驮四个银鞘,合两千两,一百二十五斤,论分量不算重。不过银子的分量格外沉重,走长路未免牲口吃亏。这次胡孟刚恐怕装一百个骡驮子,自己人少,照顾不来。所以宁愿多花脚力,挑选健骡,一匹骡子要装八鞘,合四千两,重二百五十斤,连鞘皮算,不下三百斤。一切准备就绪,订明第二日由盐纲公所起镖。胡孟刚赶忙又找铁枪赵化龙借了二十名精壮的伙计。振通镖局虽然有四十多名伙计,不能全数带走,也需挑选。胡孟刚当日就把这二十名伙计请过来,并派人到本街恩源楼回教饭馆,定了十二桌席。然后又到柜房,教管账的先生,将这每天的打尖住店等一切挑费,统统算好,打点出来。胡孟刚这才到客厅,向四位镖师及程岳,说明了自己安排的情形,大家称是。程岳说道:“老叔太辛苦了!等到把这号镖保下来,名利双收,足够痛痛快快过节的了。”
胡孟刚吃着茶,还没答话,那个其貌不扬的镖师乔茂插口说道:“五月节么,不易痛快吧?这趟买卖,据我看是蜜里红矾,甜倒是甜……”一语未了,那沈明谊镖师瞪眼说道:“又来了!你明知道明天起镖,今天先说破话。”
乔茂把一双鲜眼翻了翻,说道:“沈爷,怎么我说出话来,就是破话?难道我的话假么?人要是不得时,喝口凉水还塞牙。”胡孟刚眉头一皱,却又含笑说道:“沈师傅,你别理他。……”
原来这乔茂,早年是北省一个积案如山的游贼,专做黑道上的生涯。莫见他生得貌丑,却最擅长轻功提纵术。高墙峻宇,超越如飞,真有夜走千家盗百户之能。只是别的功夫并不甚高。因为他曾有一天,半夜工夫,连偷九家大户。他又姓乔,江湖上便送他一个绰号,叫做“九股烟”,又叫“瞧不见”。
乔茂这人长相就够讨厌,嘴又刻薄,尽找人家的棱缝,一句话能把人问个倒噎,等人家急了,他又不言语了。所以他为人尽管机警,却常为同道所轻视。当年曾因口角不慎,得罪了绿林同道,人家恨得切齿,非把他卖了才甘心,故此在北省不能立足,一路逃到江南。铁牌手胡孟刚少年时,曾在北方绿林中混过。乔茂素知胡孟刚的底细,又知他为人豪爽,这才访到海州,投奔在振通镖局之内。胡孟刚本不想收留他,只是推托不开面子,又怕他到处传播自己的出身,遂将他留在镖局。乔茂却也最怕人提贼字,并且又怕人叫他的绰号。因为这些缘故,胡孟刚才得与乔茂平安相处。但是在振通镖局里,连镖师带趟子手,没有一个未跟他吵过架、拌过嘴的。
且放下乔茂不表,当下胡孟刚、程岳与众人商量了一回。赶到下晚,饭馆将酒席送来,这振通镖店顿时热闹起来,上下十二桌酒席,全都摆上。酒过数巡,胡镖头站了起来,向大家说道:“诸位,今日我胡孟刚有几句话要向诸位表明。这次承保二十万官镖,既不是我们揽的,也不是找上门我就立刻答应的。皆因官帑不比商家买卖,若是镖银稍有一点闪错,或是稍误限期,不但赚不成钱,还得担受处分。再说近来道上也不大好走,所有出事的主儿,众位也都尽知。所以我事先竭力推辞,无奈这是奉官指派的,规避不得。我为保重起见,特把老朋友十二金钱俞老镖头的大弟子程岳程少镖头请出来,帮着咱们护镖。人家安平镖局已是收市了,竟为咱们重展镖旗,这才真是血性朋友。只是我已经风闻有那不开面的绿林道,要动这笔官帑。我们既干这行买卖,就不能怕事。我们只好按日期走镖,一路上多加小心。众位要是有不能去的,这时尽管言语一声,我是一点说的没有。要愿意跟我一同押镖,我还盼众位格外辛苦些。但愿没事;若真有敢摸咱们镖的,我胡孟刚就凭掌中一对铁牌跟他拼个死活。众位哪位去,哪位不去,请告诉我。”
众镖师全站起来说:“老镖头不用多嘱咐了。我们但凡怕死惜命的,还出来做什么?我们既在振通镖店挣饭吃,若有摘我们牌匾的,我们就只有一个萝卜一头蒜,跟他一个对一个。”
跟着又有一人笑着说道:“胡老镖头,你就放心吧!既当镖师,决没有象端鸡笼、拔烟袋的朋友那么不争气。”这说话的正是双鞭宋海鹏。大家听了,不由哄然大笑。乔茂忽然心虚,把眼一瞪说道:“你小子!……”胡孟刚忙道:“今晚这桌喜酒,谁也不许胡搅;谁搅了大家的高兴,我罚他包今晚的挑费。”乔茂暗自憋气,瞪了宋海鹏一眼,低声说道:“咱们走着瞧!”宋海鹏笑道:“瞧不见!”程岳在旁看着不禁暗笑。胡孟刚见大家都义形于色,遂向大家一揖,相让归座。直吃到起更,方才散席。
胡孟刚急到公所接头,知道又由海州缉私营加派了二十名巡丁,由一位哨官统带着,相随护镖。胡孟刚更是欢喜。他遂到库房,亲自点清鞘银,赶紧把骡驮子赶进来,往上装镖银。镖局伙计们立刻亮兵刃,把装镖银的驮子襄护起来。因为这镖银一交镖头,便算归镖局负责了。就是没离开地方,出了事,也得由镖局承担责任。
胡镖头眼看镖银装完,自到公所里,交了保单。盐纲公所派了一位押镖的,也是公所的一位盐商,还带着一个听差的,沿途伺候他。胡孟刚听人们都称他为舒大人,晓得这些盐商都捐有功名,自己也只好随着称呼。这时,缉私营哨官张德功率领二十名巡丁恰也到场。胡孟刚向前打过了招呼,立刻吩咐趟子手起镖。两名趟子手各抱一面镖旗,胡孟刚嘱咐安平镖局的十二金钱镖旗走在前面,自己的振通镖旗随在后面。明面上是尊敬人家,暗中却是反客为主。
趟子手分抱镖旗,当先上马。后面镖银由五十匹骡子驮着,单排着首尾相衔,两旁四十名镖局伙计各持兵刃,拉开趟子,左右随护。后面缉私营哨官骑马带队,二十名兵丁青绉包头,薄底快靴,全身青色服装,每个挎一把腰刀,提枪排队步行。再后面是押镖盐商的一辆轿车。车后才是铁牌手胡孟刚、铁掌黑鹰程岳和四位镖师沈明谊、宋海鹏、戴永清、乔茂,各带兵刃,骑在马上。那前面的趟子手一声喊镖,嗓音洪亮,直传出半里多地。于是浩浩****,离开盐纲公所,奔向北门。
这一支镖,气象威武,虽在当时不算奇事,却也引得沿路商家行人注目。出得北门,径奔头站。中途打尖,到得日暮,便行抵和风驿。
这和风驿也是运粮河的一个大镇甸。镖趟进街,店家齐来兜揽生意。趟子手和镖头打了招呼,引领镖驮,径投一家大店。黑鹰程岳近前下马,见这店店门高大,上悬金字黑匾,是“福星客栈”。门口站着的三四个店伙,忙上前迎接镖行众人,将两杆镖旗接了过去,仍将金钱镖旗插在左首,铁牌镖旗插在右首。那二十名缉私营兵,分立店门两旁。趟子手先进店内,在院中巡视一周。那接客的店伙对趟子手说道:“你们诸位最好占西偏院,那里严密些,房间也整齐。若是达官们嫌偏院房间少,也可以在前边多开两间。”趟子手张勇和金彪久走江湖,选择店房都不用镖头操心。张勇遂对店伙说:“房屋好歹,我们倒不在意,只是客人们身上,你们要多加小心。”店伙应了一声,立刻领路。趟子手到偏院看了看,是三合房,院子稍小,盘不开五十匹骡驮。看罢出来,招呼镖银进店,张勇、金彪忙与胡老镖头商量:“落店还早,莫如把镖银卸下,歇到四更装驮,五更起镖,决不误事。”胡孟刚说:“就是这样。”立刻由镖师监护,把四百鞘银卸下来,码在偏院院内。骡驮和镖师们的马匹,全牵出去,刷溜饮喂。胡孟刚陪着押镖的舒盐商先进了店房,歇息片刻,这时已到掌灯时候。
胡镖头等人住的是一明两暗的房间,北间是押镖的舒盐商和缉私营哨官,胡镖头等全住在南间。此时这几人在堂屋刚喝完茶,有的就走进里间,要先歇歇养神。突听得外面有人吵嚷,胡孟刚一惊,放下茶杯,急往外察看。黑鹰程岳刚进到里间,也忙转身,闯出堂屋。这时候,院中点着七八只灯笼,照得很亮。只见偏院门口,有一个店伙,张着两只手,拦住两个人,口里不住说:“爷台,这里住的全是保镖的达官,没有别的客人,怎么你老还往里边走,这不是砸我们的饭锅么?”
程岳从灯光影里,看出这两人是一壮一少,左边那人约有四十多岁年纪,瘦削身材,面色白中带青,细眉朗目,身穿蓝绸长衫,青缎快靴,左手提着一顶草帽。右首那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黑黝黝一张面孔,浓眉大眼,扇子面的体格,一派骠悍之气溢于眉宇,也穿着一件青绸长衫,青缎快靴。这个年轻人正向那店伙怒目横眉地喝道:“少说废话,这里住了保镖的,就不许找人了么?这要是住了保皇帑的,就该把客人都赶出去不成?太爷是找定了。”
这时二十名镖局伙计、十名缉私营兵,正护着镖银。那店伙见镖头已经走出店房,遂不再拦,闪过一边了。那缉私营巡丁听不惯这样说话,早过来两个巡丁,厉声叱道:“你是干什么的,这么横眉立眼的?”
那少年客人把腰一挺,刚要答话,那四十多岁的汉子,却笑吟吟地把左手草帽一抬,右手也随着往帽沿里一搭,说道:“总爷不要生气,我这兄弟不会说话。我们是找人心急,才闯到这里。实在不知道是诸位,请多担待吧!”
巡丁瞪着眼还要发话,胡镖头已经急步走来。程岳已随在身后。胡镖头张眼一打量来人,遂向那中年客人点头说道:“朋友,你打算找谁?说不定你找的这人,也许隐藏在这里。在下虽是保镖的,也不敢不说理。我看朋友你定是道上同源(江湖黑话,谓同道)。请你先道个万字,我好尽其朋友之道。”
那少年客人听了这话,身躯微微一动,左脚往后缩了半步。那中年客人却依然含笑说道:“老哥你别见怪,我们是办南货的买卖人。有位同事的带了不少的钱,先走下来。我们原来定规好了,在和风驿见面。我一路寻到此地,连找两家栈房,全没有寻着。方才找到这里,伙计们嫌麻烦,不教我挨屋子找人,所以才跟他吵嘴。你老哥说道上不道上的,我们不懂。既是这里真的没有别的客人,我们再往别处找去吧,这倒打搅了。”这人说着话一拱手,把那少年一拉,转身便走。
两人这里捣鬼,那缉私营哨官张德功也过来打听胡孟刚。金枪沈明谊眼望着胡孟刚、戴永清,满脸笑容地答道:“没什么事,也不是我们说大话,就算有吃横梁子的,他们见是我们两家的镖,料他也不敢擅摸。镖头你说是不是?”说到这里,暗中用胳膊一碰胡孟刚。胡孟刚笑道:“沈师傅,别尽自往咱们脸上贴金了。我们该着歇息的,趁早歇了吧,明早好赶路。”
哨官张德功以及押镖盐商,看镖师们全都说笑如常,便也不在意了。胡老镖头坦然进房,和衣躺在**就睡。各镖师护镖的护镖,睡觉的睡觉,且喜一宵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