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恶神引路

站上了江面,库哈就看得更加清楚了。

他从未见过黑龙江里这样热闹过——枪声、水声、哭喊声,沸反盈天!老人,孩子,男人,女人,要么在水里挣扎,要么被船上的老毛子拿来取乐。

他眼见着一条断臂在自己的脚下飘过,断茬的地方就像是他剁开的猪肉半子一样。还有棉絮形状的血水从断茬的地方飘出来,被水流一冲,又淡了。

库哈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绝对是已经死了。因为那么多人惨死在他面前他却无悲无喜。老毛子乘着小船在江面上飘来**去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真后悔没看一眼自己的尸首啊……库哈觉得很神奇,人死了都会这样胡思乱想吗?那一刹他觉得死了也挺好。只要死了就是像这样的话,那么为什么要怕死呢?死了就不必受别人欺凌,死了就不用忍饥挨饿,死了就不必每日为生计奔波,死了就一了百了。

唯有的遗憾大概是没看见自己爹娘与兄弟姊妹最后一面吧。那时太乱,乱得他记不得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儿,只记得自己被捉的时候,和家人被俄国兵用刀枪逼着,却走了两条路。

也许没看见最后一面也好,这样就不会伤心难过了。

不能动,不能说话,库哈就这么站在江面上看着。一边看,一边在心里过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两个时辰!江面上热闹了整整两个时辰。好多人淹死了,好多人被打死了。也有泅水很厉害还命大的游过河去的,老毛子就当真不追了。每过去一个,库哈就在心里记一个数,数着数着就数乱了,但是直到江面上平静下来,过去的也不会多于八十人。

当被老毛子赶下水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俄国兵们开始收拾江面。他们用一种五尺多长,顶上带着倒钩的棍子,把浮在江面上的尸体勾住,用绳绑了系在船帮上。等拖的尸体够多了,就一起拉到江边,堆在岸上。

这些士兵下钩子的时候很粗鲁,怎么方便怎么来,不在乎勾到的是手脚还是捅进了尸体的眼眶。

人很多,江很宽,水很快。有不少的尸体被带到了下游,有些尸体还没浮上来,于是这些俄国兵就在湖面上晃**了一整天,直到江面上在看不见浮尸,而沿河堆了一里地的死人!

一桶又一桶的火油被淋到尸体上。这些士兵一边淋着油,一边放声说笑。他们不是在打仗,而是在准备一场盛大的庆典!那用华人的尸身堆砌的篝火架,在河**绵延一里。老毛子没有耐心挖坑填埋,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这样就不用担心在这么炎热的季节,这些尸体会带来瘟疫了。

倒在江边的这些人,生前从未像现在接触得这么紧密,你的头枕着他的肩膀,我的手放在你的嘴里。没看见自己尸身的库哈觉得很遗憾,但是他觉得也没什么差别了,应当就在这些被淋了油的死人堆里。

熊熊火光燃起,滚滚黑烟裹狭笑语欢声升入云端。夕阳、火光、笑语欢声,把黑龙江的江水映得通红!仿佛是血一样的铺陈在水面上,**漾的一层,带着江水里泥沙的腥味和焚尸的恶臭!

天渐渐黑了下来,这天夜里星星很少,月光也不明亮。

库哈感觉自己手上、脖子上的铁链被人扽了一下!再看,库哈才猛然想起来,自己是被两个奇装异服的人用铁链拖到江面上的。

那两个人抬身就走,库哈被拴着双手与脖颈,只得跟在后面。这时候他觉得能动了也未必是一件好事,这两个人不像是领他去“阎门坎”的使者,山神“白那恰”不会有这样的使者。这让库哈很心慌,莫非是因为自己死得不干净,才不能到另一个世界吗?要知道他可是希望到阎门坎和家人重聚的啊!

这两个不知是妖是鬼的东西就这么带着库哈赶路——他们走得很快,库哈得很费力才能跟上他们的脚步。夜色很沉,库哈也看不见路,更不知道走了多远。

走到后来,库哈越来越累,他只觉得手脚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但是他很清醒,清醒得很痛苦的知道自己身体的感觉。沉重的铁链会在他放慢脚步的时候勒紧他的肉里,苦痛难当,为了不再吃苦,他就只能拖着疲乏的身子拼力走得快些、再快些。

直到天色渐渐变亮,他看到了一抹亮从天边飘起来,他听见了鸡啼!这时库哈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一夜。

而就在听见鸡啼的那一刹,那两个奇装异服的人不见了,束着自己脖颈和双手的铁链也没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困乏扑到了他身上。然后就是被清晨的冷水裹挟身体的感觉刺痛了他,紧接着库哈便是人事不省了。

“听着像《聊斋》里的故事!”楚安叹道,“你是说你一夜之间,被两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从黑龙江一路带到了昌图府城?好家伙!这要是乘车马,得走上一个月!”

“当真死了那么多人?就昨天?”陈班主对这个年轻人的说辞还是将信将疑。

库哈讲了许久,眼睛都哭得有些肿了,但好歹算是止住了泪,再开嗓声音都有些不对了:“我也想是做梦!你们都是救了我的命的恩人,我干啥扯篇儿白话你们呢?我就是当真死干净了家人,就是一宿的功夫从海兰泡被俩不知道啥玩应儿拖到昌图来了。你们寻思不明白,我也寻思不明白!”

“你也是好大的命!”虎子这时候插了一句嘴,“叫鬼王班下的‘拘阳神’扣下了身子,居然还没死!”

虎子这话说得不好听,像是巴不得人家不得好死似的。但是这当真是他打心眼里觉得这个叫做库哈的人,命大!

“小虎子,这又是什么弯弯绕?别是这里头还有什么不得了的讲究吧?”楚安问道。楚教习这一问是引得了库哈的注意,他本想着就是这个十三四模样的小孩子能讲出什么来,无非是嘴上不积德,哪想到周围的人都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等着那后生解答,莫非这个少年还是个萨满巫师不成?

虎子微皱着眉头,说:“这东西我听我师父讲过,一直当故事听来着,没成想还真让我遇上这么一号!几位真不用想了,他说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

“那你倒是说啊,别卖关子啦!”小九急道,“这不是花钱请你看的事儿,你拿捏着也没人给你涨香火钱。”

“别打岔,容我说!”虎子喝了小九一声,说,“但凡是一个地方枉死的人多了,怨气弥漫不开,就会在阳世间开一块‘鬼域’,白日里寻常人走不进去,里面的恶鬼也出不来。那里面多是没有神智的恶鬼,以吞食人间的阳气血肉存活。其中有一个能发号施令的,就叫‘鬼王’。鬼王是一块鬼域的基石,若是鬼王灭了,鬼域也就散了,莫不是他出不去,就算是他想离开,那成千上万的的冤魂厉鬼也不会许他离开!”

“你说这些,是与这事情有关的吗?”陈班主禁不住问。

虎子点点头,继续说:“鬼王也是要吞食人的阳气血肉的,但是他又没法像寻常的冤魂一样离开鬼域,所以就只能让手底下的‘拘阳神’外出拿人。拘阳神说是神,其实是一种十分凶厉的恶鬼,是离散了魂魄的冤魂,被鬼王炼化成了的。拘阳神有缩地成寸的神通,甚至能把被拘捕住的肉身用障眼的法术遮盖,让寻常人不能看见。但是他们却只能在夜里行走,必须在鸡鸣前落脚,不然就会魂飞魄散。那两个拘阳神就是走了一夜也没走到地方,神通却不是说收就能收的,走张了脚站不住了,故而扔下了一个活命的人。”

“虎子,你这话不对啊!”楚安听出了一点毛病,“且不说那什么拘阳神为什么舍近求远,单说他们既然只能夜里走,应该是知道自己一夜能走多远的,他们既然已经走到了黑龙江抓了这个小伙子,应该也能在天亮之前走回去才是。”

“这个也是我想不明白的。”虎子皱着眉头,“按我师父的说法,带着人走是会慢的……但是……咱们先说舍近求远这个事。拘阳神不能平白无故地拘在世的人,得是在怨气滔天的地方拒人!咱们生人供奉土地城隍不是平白供奉的,千千万凡人愿力可不是没有用的东西,这么多人相信城隍、土地能保平安,他们就当真能保一方平安。但是若是有一些地方民怨起伏,人心惶惶,蒙住了地仙的眼睛,捂住了地仙的耳朵,这拘阳神就能下手了。所以他说的海兰泡被老毛子屠了,我信。他们天亮走到昌图府,这么说这鬼域其实离着咱们这儿说不上远,我敢打包票,前些日子义和团杀人的时候,这些拘阳神也有来拘人的!”

“小祖宗这话可不敢乱说!”楚安对虎子比了个压低声音的手势,“这是在戏鼓楼里还好,在外面,义和团如日中天,没看官府张榜吗?当今圣上都下了《宣战诏书》快一个月了!城里头好多义和团的耳朵,义和团的话可不敢乱说!”

虎子拱了拱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沉吟片刻又说:“还有一个事儿,就是他们为什么天亮没走回鬼域。我想了想,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拘阳神没走过这么远的路,那鬼王以为它们能拖着一个人赶一夜路回来,所以把他们派了出去。再一个……这鬼域应当是刚化成没多长时间,坐镇的是个刚成形没多久的鬼王,他不知道拖着人走一夜,这么远的路回不来。”

听了虎子这话,屋里的众人都是背脊发寒!

“这鬼域,离昌图府远吗?”陈班主问。

“我不知道,”虎子说,“昌图府这里,最近横死的人不少,可是时间太短,我师父说是等回来了要做场法事超度一下的,成不了气候。但离咱们这儿绝对不会远,超不过盛京。”

虎子这话一出,屋内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盛京说远不远,说近确是也不近,只要是不枕着那邪乎得没边的玩应儿睡觉,祸害不到自己身上,那就和自己没有太大的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