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离开部队

年底,连队支委会在讨论积极分子入党问题时,产生了激烈的争吵,当然,焦点就是叶林。

支委会上,指导员介绍了本连三个积极分子的培养情况后,重点对叶林的情况进行了说明。他说,叶林在部队的几年中,刻苦学习,努力锻炼,做到了吃苦在前,训练在前,已经成为连队的训练尖子和技术尖子,通过支部考察和群众推荐,叶林已具备党员标准。由于叶林是上一次支委会讨论通过的重点积极分子,本来应该报到营党委的,可当时叶林生病住院不在,指导员和他的谈话一直没进行,营教导员的意思是等叶林出院后和这三个积极分子一起上报。

指导员正说着叶林的基本情况,说了几句后,就被连长项山底打断了,他端着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子,脸上阴晴不定:“你等一下,我先说一个情节非常严重,影响非常恶劣,但大家又都被蒙在鼓里的事情。”

大家的眼光全部集中过来,指导员很吃惊,“什么事情?”

项山底将叶林和遥丽在师卫生队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并建议取消叶林入党积极分子的资格。

整个支委会鸦雀无声,指导员也呆住了,他来回地看着面前的几个支委,对连长说:“老项,这可是真的?怎么事前你一点也没有透露?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在这个连队里,连长项山底是老资格,指导员当班长时,项山底就是副连长了。每一个单位都有一个强势的领导,在这个连队里,项山底是当仁不让的强势者。

项山底点着一支烟抽着,谁也不看,说:“我也一直在考虑着说还是不说,不说吧,他那人撩猫斗狗的性格改不了,等于害了他。说吧,影响他解决组织问题。考虑来考虑去,我觉得还是应该向党组织负责,这是大原则。”

叶林的入党介绍人、二排长程少杰急了:“向党组织负责没错,可也得向战士负责呀,叶林是班长、技术尖子,干部苗子,已经具备了预备党员的资格,有问题你可以先在底下讲嘛,你事先不打招呼,突然在支委会上来这一手,你这不是要毁了他吗?”

“二排长!”项山底提高了嗓门,瞪大了眼珠,“注意你说话的态度!你和谁说话呢?你什么思想?在支委会上讲怎么啦,我说的有错吗?技术尖子、干部苗子怎么啦?凭这就可以违犯部队纪律,和师医院女卫生员挂勾?这是严重的违规违纪、思想滑坡,不让他入党是轻的,还应该严肃处理!”

连队的副指导员宋朝林想了一下说:“听你刚才话里的意思,俩人现在不是断了吗?我们应该允许战士犯错误,也要允许改正错误。据我观察,最近叶林的表现还是很好的,学习训练积极,主动帮着战友站岗,而且他所在的三班各方面工作都在全连领先。我的意思是不是先把他报到营里去,然后我与指导员一起和他谈。”

由于被二排长顶了一下,此时的项山底有点气急败坏,已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了,他粗爆地说:“谈,谈什么?我和他谈的还少吗?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有些东西到死也改不了,再谈也白搭,报叶林我不同意!”

二排长又急了,“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都是年轻人,谁还没有个长长短短,在有关战士前途命运的重大事项上,我们应该慎重。特别是对待骨干,要看主流,有不对的地方,我们批评、我们帮助,改了就是了。”

听了程少杰的话,项山底一撇嘴,阴阳怪气地说:“可不是吗,一个毛病,都在女人问题上站不住脚,有什么样的干部就有什么样的兵!。”

二排长眼都红了,站起身来手指着他问:“你说谁?”程少杰心想,你是个屁,我升副营的时候,你还没当上副连长呐,论资格你差的远,轮不到你说长道短。

“我谁也没说,谁有问题我说谁。”项山底看程少杰急了,也知道自己刚才那话说的不妥,又把话题转了回来。

二排长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你是一连之长,是支部副书记,有责任、有义务帮助每一个战士,说话勾三拐四的干什么?战士有问题、有不足,帮助他改正和克服是你应尽的责任,好好说嘛,干什么非要一棍子打死?”

“什么叫好好说?”项山底一见程少杰用这种教育的口气和他说话,更生气了,“说你挂勾好、恋爱好、违犯纪律更好,应该再给他立个功。”

二排长一拍桌子,“你这不是强词夺理吗?”

“我强词夺理?”项山底站起身来用手指着二排长说:“我问你,你培养的入党对象出了问题,你有没有责任?平时你是怎么培养教育的?他违纪的苗头你是感觉不出来还是就不去感觉?他这么小小的年纪整天就想着挂勾搞对象,满脑子的资产阶级思想,这样的战士别说入党提干了,就是兵都不应该让他再当了!”

二排长压根就不服气,说话声音大了起来:“你少上纲上线,哪来的资产阶级思想?谈恋爱、搞对象都是资产阶级?那你不要结婚成家,一个人光着不就挺好?战士之间是不让谈恋爱,可人家两个人是从一个城市来的,部队并没有规定不能在家乡找对象呀?你说人家情节非常严重,影响非常恶劣,你的依据在哪?你又是根据哪一条认为人家是违反部队的规定?”

项山底又要发作,被指导员按住了:“支委会上讨论问题可以,争论也可以,有意见、有看法都可以提,我们充分讨论嘛。但不能着急上火,不能说出格的话,那样不利于团结。”

指导员这么一说,大家谁也不说话了。沉默一会后,平时就对叶林有些看法的一排长慢悠悠的说了一句话,就是这一句话把叶林的前程彻底断送了。一排长说:“大家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个结果,这样好不好,既然叶林入党大家有争议,那到不如先将他的事放下,先解决别人的入党问题。不要因为他一个人影响别人入党。”

项山底立即回应:“好,就这样。”

二排长反对:“我不同意!有什么事说什么事,放下算什么?不负责任。”

项山底一拍大腿,“不同意就表决!”

指导员只好同意表决。

没有悬念,表决的结果是将叶林入党问题先放下。

指导员无奈地摇摇头,“表决结果出来了,大家就不要再议论了,我向营党委汇报,看营里是什么意见吧。”

不几天,营教导员将指导员叫到营里,明确地告诉他,营党委同意连队党支部的表决结果。

就这样,叶林入党的事被无限期地拖延了,直到十年以后……

傍晚,天上乌云密布,大雪将至。西北风刮来,刺骨的冷。

二排长程少杰将叶林从班里叫出来后,闷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寒冷的天气,程少杰又闷着,让叶林感觉非常冷。此时的冷是那种冻彻骨髓的冷,是那种毫无生息、绝望的冷。叶林强忍着哆嗦的身体,陪着排长站着。他从排长的神情中已看出大事不好了,但看排长这样又没法问,只好和排长一起闷着。

虽然事情已不可逆转,程少杰还是决定和叶林谈一谈,于是,闷了一会后,他从口袋掏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支递给叶林,“营里的结果也出来了。”程少杰吸了一口烟,眼睛看着远处。

“我知道了。”叶林低着头,一阵风将烟灰吹了他一身,这次的打击对他是毁灭性的。

“面对吧。”程少杰盯着叶林,他不知道叶林能否挺过这一关。

“我不后悔。”叶林抬起头,眼里露出倔强的目光。

“只是可惜了。”程少杰抬头看天,感到回天无力。

“没什么。”叶林低头望地,倔强的性格一揽无余。

“唉——,”程少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烟狠狠扔在地上,无语。

“排长,”叶林动情地说,“我的事让你操心不少,可我没给你争脸,真是惭愧。时至今日我什么也不说了,只想和你说,能在你手下当几年兵我知足了。”

“别这么说,”程少杰扭过头来,“今后的路还长,我们共勉吧。”当年程少杰说这话的时候,只是出于对叶林的一种安慰,并没有想到,后来他真和叶林到了一个厂里,而且,他俩真的共同走过了一段路程。通过那段路程,他为叶林的成长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只是当时两人谁也没想到。

“好”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一阵寒风刮过,大雪纷飞。

十几天后,项山底要求叶林退出现役,叶林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因为他知道活在项山底的手里,他永远也好不了。只有挣脱他的魔爪,摆脱他的影响,人生才可能翻开新的一页。

他在离天部队的前夕,专门跑到师里,他不像别的战友要去小卖部买回家的东西,他来师里就干了一件事,在师医院边上转了十几圈,一直转到腿麻、腰酸,脚疼,才在路边的一个台阶上坐了下来。他不敢进去,不敢将复员的消息告诉给遥丽,而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就是,他已经做好与遥丽断开的心理准备,因为他已经预感到,他与她已经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和她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值得万幸的是,他在医院门口遇上了卫生队教导员金尚,他向金尚讲了自己即将复员的事情,金尚替他感到惋惜的同时,祝他今后的工作生活一切顺利。叶林表示感谢后,神差鬼使的写了一个地址交给金尚,对金尚说这是他家的地址,来省城时,欢迎来家坐客。金尚收好纸条,和他分手。

这是一个极其珍贵的纸条、一个让叶林痛彻心扉的纸条,又是一个让叶林多少感觉有些欣慰的纸条,如果没有这个纸条,他和心爱的姑娘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如果那样,叶林更不能饶恕自己。

在离开部队的那一刻,叶林疯狂地用手风琴拉那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赤诚花》,拉一遍哭一遍,哭完再拉,拉完再哭,后来拉不动了,只是哭,哭的非常厉害。他舍不得离开部队,舍不得离开遥丽,舍不得离开朝夕相处的战友。他看着眼前停着的大轿车,知道他只要踏入那个车门里,这辈子就与部队永远告别了。

排长程少杰以及连队战友都来送他,大家相互拉着手久久不愿放开。因为这次的分开,可能一生再无缘牵手。

项山底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心想,哭?还有脸哭,违犯部队规定,没给你处分就不错了。此时的项山底提副营的命令已经下达了,这几天的他心气正旺,踌躇满志,得意洋洋。根本不理会叶林的心酸,也无法理解叶林此时为什么这样伤心。

在送别老兵的操场上,前程远大的项山底与悲伤无助的叶林形成强烈的反差。

这一切都被二排长程少杰收进眼中,至死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