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临终的侦探 Page 2
福尔摩斯的话是连贯的,完整的;不过我不想形容他说话时怎样不断被喘息所打断,也不想形容病痛怎样使他双手又抓又捏。在我和他相处的这几个小时里,看来他是每况愈下了:热病斑点更加明显,从深陷的黑眼窝里射出的目光更加刺人,额头上直冒冷汗。但是,他说话时的那种自在的风度依然如放。甚至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仍然是一个支配者。
“把你离开时我的情况详细告诉他,"他说,“你要你心里的印象表达出——生命垂危——生命垂危,神志昏迷。真的,我想不出,为什么整个海滩不是一整块丰产的牡蛎。啊,我迷糊啦!多奇怪,脑子要由脑子来控制!我在说什么,华生?”
“叫我去请柯弗顿·司密斯先生。”
“呵,对,我记得。我的性命全靠他了,去恳求他,华生。我和他之间彼此没有好感。他有个侄子,华生——我曾怀疑这里面有卑鄙的勾当,我让他看到了这一点。这孩子死得真惨。司密斯恨透了我。你要去说动他的心,华生。请他,求他,想尽办法把他弄来。他能救我——只有他!”
“要是这样,那我就把他拉进马车好了。”
“这可不行。你要把他说服,让他来。然后你在他之前先回到这里来。随便用什么借口都可以,不要跟他一起来。别忘了,华生。你不会使我失望的。你从来没有使我失望过。肯定有天然的敌人在生物的繁殖。华生,你和我都已尽了本分。那么,这个世界会不会被繁殖过多的牡蛎淹没呢?不会,不会,可怕呀!你要把心里的一切都表达出来。”
我完全听任他象个傻孩子似地胡言乱语,喋喋不休。他把钥匙交给我,我高兴极了,赶快接过钥匙,要不然他会把自己锁在屋里的。赫德森太太在过道里等待着,颤抖着,哭泣着。我走过套间,后面还传来福尔摩斯在胡叫瞎唱的尖细嗓音。到了楼下,当我正在叫马车时,一个人从雾中走过来。
“先生,福尔摩斯先生怎么样啦?"他问道。
原来是老相识,苏格兰场的莫顿警长。他身穿花呢便衣。“他病得很厉害,"我回答。
他以一种非常奇怪的神色看着我。要不是这样想显得太恶毒,我倒觉得从车灯下看见的他竟然是满面欢欣的。
“我听到一些关于他生病的谣传,"他说。
马车走动了,我离开了他。
下伯克街原来是在诺廷希尔和肯辛顿交界的地方。这一带房子很好,界限却不清楚。马车在一座住宅前面停下。这座房子的老式铁栏杆,双扇大门以及闪亮的铜件都带有一种体面而严肃的高贵气派。一个一本正经的管事出现了,身后射来淡红色的电灯光。这里的一切和他倒很协调。
“柯弗顿·司密斯先生在里面,华生医生!很好,先生,我你的名片交给他。”
我是无名小卒,不会引起柯弗顿·司密斯先生的注意。通过半开着的房门,我听见一个嗓门很高、暴躁刺耳的声音。
“这个人是谁?他要干什么?嗯,斯泰帕尔,我不是对你说过多少次了,在我作研究的时候不让人来打扰我吗?”
管事轻言细语地作了一番安慰性的解释。
“哦,我不见他,斯泰帕尔。我的工作不能这样中断。我不在家。就这样对他说吧。要是非见我不可,就叫他早上来。”
我想到福尔摩斯正在病**辗转不安,一分钟一分钟地在数着,等待我去帮助他。现在不是讲客气的时候。他的生命全得靠我办事迅速及时。对主人抱歉不已的管事还没来得及传达主人的口信,我已经闯过他身边进了屋里。
一个人从火边的一把靠椅上站起来,发出愤怒的尖叫。只见一张淡黄的面孔,满脸横肉,一脸油腻;一个肥大的双下巴;茸茸的茶色眉下面一对阴沉吓人的灰眼睛盯着我;光秃秃的脑门旁的红色卷发上故作时髦地斜压着一顶天鹅绒的吸烟小帽。脑袋很大,可是当我低头一看,不觉大吃一惊,这个人的身躯又小又弱,双肩和后背弓弯,好象在小时候得过佝偻病。
“这是怎么回事?"他高声尖叫道,“这样闯进来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传话给你,叫你明天早上来吗?”
“对不起,"我说,“事情不能耽搁。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提到我朋友的名字,对这个矮小人物产生了不平常的效果。他脸上的忿怒表情顿时消失,神色变得紧张而警惕。
“你是从福尔摩斯那儿来的?"他问道。
“我刚从他那儿来。”
“福尔摩斯怎么样?他好吗?”
“他病得快死啦。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他指给我一把椅子,他也在自己的靠椅上坐下。就在这时候,我从壁炉墙上的一面镜子里起见了他的脸。我敢起誓说,他脸上露出一丝恶毒而阴险的笑容。不过我自己又想,一定是我意外地引起了某种神经紧张,因为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的时候,脸上显露出真诚关怀的表情。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不安,"他。“我不过是通过做几笔生意才认识福尔摩斯先生的。不过我很看重他的才华和性格。他业余研究犯罪学,我业余研究病理学。他抓坏人,我灭病菌。这就是我的监狱,"说着他用手指向一个小桌子上的一排排瓶瓶罐罐。"在这里培养的胶质中,就有世界上最凶恶的犯罪分子正在服刑哩。”
“正是因为你有特殊的知识,福尔摩斯才想见到你。他对你评价极高。他认为在伦敦,只有你才能帮助他。”
这个矮小的人物吃了一惊,那顶时髦的吸烟帽竟然滑到地上去了。
“为什么?"他问道,“为什么福尔摩斯认为我可以帮他解决困难?”
“因为你懂得东方的疾病。”
“为什么他认为他染上的病是东方疾病呢?”
“因为,在进行职业方面的调查了解中,他在码头上和中国水手一起工作过。”
柯弗顿·司密斯先生高兴地笑了,拾起了他的吸烟帽。
“哦,是这样——呃?"他说,“我想这事并不象你想的那么严重。他病了多久啦?”
“差不多三天了。”
“神志昏迷吗?”
“有时候昏迷。”
“啧!啧!这么说很严重。不答应他的要求去看他,那是不人道的。可叫我中断工作我又非常不愿意,华生医生。不过,这件事自然又当别论。我马上就跟你去。”
我想起福尔摩斯的嘱咐。
“我另外还有约会,"我说。
“很好。我一个人去。我有福尔摩斯先生的住址。你放心,我最迟在半小时内就到。”
我提心吊胆地回到福尔摩斯的卧室。我怕当我不在的时候会出什么事。这一会儿,他好多了。我放了心。他的脸色仍然惨白,但已无神志昏迷的症状。他说话的声音很虚弱,但比往常更显得清醒。
“唔,见到他了吗,华生?”
“见到了。他就来。”
“好极了,华生!好极了!你是最好的信差。”
“他想同我一起来。”
“那绝对不行,华生。那显然是办不到的。我生什么病,他问了吗?”
“我告诉他关于东区中国人的事情。"①
①伦敦东区,劳动人民聚居地。——译者注
“对!好,华生,你已经尽了好朋友的责任。现在你可以退场了。”
“我得等,我得听听他的意见,福尔摩斯。”
“那当然。不过,如果他以为这里只剩下两个人,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的意见会更加坦率,更有价值。我的床头后面刚巧有个地方,华生。”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
“我看没有别的办法了,华生。这地方不适于躲人,可也不容易引人生疑。就躲在那儿吧,华生,我看行。"他突然坐起,憔悴的脸上显得严肃而全神贯注。"听见车轮声了,快,华生,快呀,老兄,如果你真是我的好朋友。不要动,不管出什么事,你千万别动,听见了吗?别说话!别动!听着就行了。"转眼间,他那突如其来的精力消失了,老练果断的话音变成神志迷糊的微弱的咕噜声。
我赶忙躲藏起来。我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卧室的开门声和关门声。后来,我非常惊讶:半天鸦雀无声,只听见病人急促的呼吸和喘气。我能想象,我们的来客是站在病床边观察病人。寂静终于打破了。
“福尔摩斯!"他喊道,“福尔摩斯!"声音就象叫醒睡着的人那样迫切。“我说话,你能听见吗,福尔摩斯?"传来沙沙的声音,好象他在摇晃病人的肩膀。
“是司密斯先生吗?"福尔摩斯小声问道,“我真不敢想,你会来。”
那个人笑了。
“我可不这样认为,"他说。“你看,我来了。这叫以德报怨,福尔摩斯——以德报怨啊!”
“你真好——真高尚。我欣赏你的特殊知识。”
我们的来客气哧笑了一声。
“你是欣赏。可幸的是,你是伦敦唯一表示欣赏的人。你得的是什么病,你知道吗?”
“同样的病,"福尔摩斯说。
“啊!你认得出症状?”
“太清楚了。”
“唔,这我不会感到奇怪的,福尔摩斯。如果是同样的病,我也不会感到奇怪。如果是同样的病,你的前途就不妙了。可怜的维克托在得病的第四天就死去了——他可是个身强力壮、生龙活虎的年轻小伙子啊。正如你所,他竟然在伦敦中心区染上了这种罕见的亚洲病,这当然使人惊奇。对于这种病,我也进行过专门研究。奇怪的巧合啊,福尔摩斯。这件事你注意到了,你真行。不过还得无情地指出,这是有其因果关系的。”
“我知道是你干的。”
“哦,你知道,是吗?可是你终究无法加以证实。你到处造我的谣言,现在你自己得了病又来求我帮助,你自己又作何感想啊?这到底是玩的什么把戏——呃?”
我听见病人急促而吃力的喘息声。“给我水!"他气喘喘地说。
“你就要完蛋了,我的朋友。不过,我得跟你把话说完再让你死。所以我把水给你。拿着,别倒出来!对。你懂得我说的话吗?”
福尔摩斯起来。
“尽力帮助我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低声说,“我一定把我的话忘掉——我起誓,我一定。只是请你把我的病治好,我就忘掉它。”
“忘掉什么?”
“哎,忘掉维克托·萨维奇是怎么死的。事实上刚才你承认了,是你干的。我一定忘掉它。”
“你忘掉也罢,记住也罢,随你的便。我是不会在证人席上见到你了。我对你把话说死,我的福尔摩斯,要见到你,也是在另外一个情况很不一样的席位上啦。就算你知道我侄子是怎么死的,又能把我怎么样。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他而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