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雾追踪

1.

慧轻见到陆慎悉,是在第二天早晨。

陆慎悉从北美飞回来,一下飞机直接赶到警局。

慧轻陪她去看陆天域的遗体。她只看了一眼,就转开了脸,回过身去,沉默了很久,但是没有哭。

稍后两人在警局会客室坐下详谈,景坤作陪。

慧轻这时得以仔细打量这位陆家长女的外貌。

陆慎悉一身黑风衣,脸上是职业妆容,戴珍珠项链和配套的珍珠耳环。或许是因为工作奔波辛苦,三十四岁的她看上去就是三十四岁,一分一毫的岁数都减不下来,加上妆感较重,呈现出来的完全是一个成熟中年女人的状态。相比慧轻之前见到的一身白衣梳马尾的陆慎悠,姐妹两人几乎像是两代人。

“出了这样的事,我们都感到很遗憾。”慧轻先开口了,“我们已经见过令兄和令妹,了解过一些情况,他们都很悲痛。”

陆慎悉点了点头,仍旧没有说话。

“尤其是令妹,情绪很崩溃。我想,你作为姐姐可以去安抚她一下,看看她是否需要心理疏导之类。”慧轻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陆慎悉的反应。

只见陆慎悉无动于衷,一双细长的凤眼还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恕我冒昧,陆女士,您父亲出了这样的事,您……不难过吗?”慧轻故意这样说,“我的意思是,您看上去,情绪很平稳。”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陆慎悠一样表演歇斯底里。”陆慎悉说着,看了慧轻一眼,“当然,我很难过。可是,难过有用吗?”

慧轻不语,等着对方说下去。

“或者说,出了这样的事,我一点都不意外。我知道早晚都会发生这种事。”

慧轻暗自提起一口气,“怎么说?”

陆慎悉发出一声叹息,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爱他,每个人都在利用他,用他的生或者死,来谋得好处,除了我。”

“你觉得,有谁能够从他的死中得到好处?”慧轻问。

“多了。”陆慎悉眼中掠过一抹诡笑,“多得数不清。”

“比如?”

“这是一个刑事案件,林警官。我不应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指控任何人。”

慧轻看着这个成熟冷静的女人,没有说话。

昨日陆慎悠说,她父亲的死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损失。而今日陆慎悉所说的,却恰恰相反。

“想想真令人难过。”陆慎悉接着说,“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他一无所求的人,可是他却最不喜欢我。是不是很讽刺?”她说着自嘲般地笑了笑。

“也许他就是希望别人需要他,并利用他,这样他才会有成就感和存在感。”慧轻这样说。

“像不像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慎悉说着,幽幽一笑,“他可能到死都不知道,我才是最爱他的那个孩子,当然这根本也不重要。”

慧轻看着她,很明显她是陆天域三个孩子中外貌最出众的一个,虽然上了岁数,一双丹凤眼看起来还是异常冷艳,充满魅惑。

当然,她也是最有个性,和这个家最疏远的一个。

“你觉得你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慧轻问。

陆慎悉垂下眼眸,想了想,再次抬起眼睛,显得更为疏离和冷漠,她说:“我父亲是个独裁者,或者可以说,他是个暴君。他谁都不爱,他只爱他自己,还有亚瑟,亚瑟才是他的孩子。”

慧轻和景坤互相看了一眼,尽在不言中。

2.

陆慎悉录完口供,由慧轻陪她走出去。

经过走廊的时候,她们看到另一间屋子里,陆慎悠和朱红正在交谈。

慎悠这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羊绒连帽衫,马尾梳得很高,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

虽然透过隔音玻璃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可以看出慎悠双眼潮红,情绪激动,显然是哭了又哭,像个孩子似的跟朱红在争论什么。

慧轻会一点唇语,看出慎悠似乎在说:你们一定要调查他(她)!一定是他(她)!除了他(她)不可能有别人了!

这个他(她)指的是谁呢?应该是指木芙蓉吧?陆慎悠是一口咬上那个满眼惊恐的女佣人了。真是个没城府的孩子,慧轻想。

她去看陆慎悉,只见慎悉往屋内瞥了一眼,脚步都没有停,似乎并不打算和这个妹妹有任何交流。

慧轻陪陆慎悉走到外面,装作不经意地说:“你和你的妹妹并不亲近?”

慎悉看了慧轻一眼,说:“你不必套我的话,林警官。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我和陆慎悠势不两立。”

慧轻暗暗吃了一惊,但没有流露。

“她还是个小女孩子,确有任性之处……”

“小女孩子?”陆慎悉冷笑一下,打断慧轻的话,“她才不是小女孩子,她和她妈一样,都是工于心计的婊子。”

慧轻沉默着,心里明白了。

慎悠的母亲王美静,当年撬动了慎悉母亲夏艾琳的正妻位子,并最终取而代之。慎悉对慎悠母女怀有恨意,也是自然。只是,这层紧张的关系跟案情有无直接关联呢?慧轻陷入沉思。

就在这时,屋内的慎悠忽然看到了慎悉,急急忙忙跑出来,隔着老远就喊道:“姐姐,姐姐……”那姿态和语气,倒像是一点隔阂与生分也没有。

“姐姐,你回来了。”慎悠说着,垂下泪来,“我实在难以想象,实在无法接受,出事前一天,我还和爸爸一起吃饭的,姐……”

慎悉一直冷漠地看着慎悠,没有说话。

“肯定是那个木芙蓉,我早就怀疑她了,那女的没了丈夫,整天就在打爸爸的主意,我一直跟大哥说,让他给爸爸换个佣人……”

“好了,陆小姐,一切看证据。”慧轻打断慎悠的话。

“没有证据怎么办?证据都被她擦干抹净了。”慎悠继续一种小姑娘式的嗔怒,“你们把她抓起来,就审她,审她三天三夜,我就不信她心理素质这么好。”

“好了,陆小姐。”朱红这时出来,“我们会有相关程序,请你也相信警方,好不好?现在你跟我来,先把口供录完。”

朱红说完,对慧轻和慎悉点一点头,拉着慎悠走了。

慎悉从头到尾冷冷看着,不发一言。

到了外面,慧轻看到一名中年白人男子领着一个八九岁的混血小姑娘,想必是慎悉的丈夫和女儿。

“这些天我住在这里。”告别前,慎悉递给慧轻一张卡片,“有需要请随时联络我。

慧轻低头看了一眼,是市中心一家著名五星级酒店。

看来陆慎悉一家长居国外,在本市已无安身之所。

慧轻点点头,目送一家三口坐上一辆出租车。

3.

警局,大会议室内,陆天域案的案情通报会正在进行。

慧轻手中准备了一大叠资料,跟局长和同事们汇报情况。

“此案到目前看来,初步可定性为一宗密室杀人案。案发现场虽然并不曾被清理过,却没有留下任何指纹、脚印或者毛发。由此可见,凶犯十分谨慎,智商高超,具有很强的反侦察技能……”

“现在一个嫌疑人都不能确定吗?”六十四岁的局长陈彪打断慧轻,看着她。

“嫌疑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慧轻答。

“是吗?听说陆慎思当晚没有证人。”陈彪看着材料说。

慧轻看景坤一眼。

景坤呈上一枚小小芯片,插入会议室的播放器,投影仪上立刻出现九宫格画面,画面上是陆宅3月27日晚上到3月28日早晨的各处监控画面。视频上的日期和时间数字快速跳动,视频以六倍速播放。

“我们仔细看过了全部监控资料,整整十五个小时多,陆宅确实并无一人进入,陆天域身亡时,家中只有他自己。”景坤说。

“那个智能机器人,是什么情况?”陈彪重新看回材料,思索着问。

“您说亚瑟?亚瑟不是机器人,是智能程序。”景坤答。

“我知道,我问的是,陆宅内有无可形成攻击性的电子设备实体?例如,无人机、微型机器人等等。”陈彪说。

听到这句,慧轻和景坤互相看了一眼。

“这个问题我们之前也想到了。”慧轻说,“但就现场勘查人员的报告来看,陆宅内并无此类设施。亚瑟作为智能管家,主要是在陆天域的计算机中辅助他工作,替他处理一些文案工作,同时它也可以连接一些基础生活家电如空调、电视机、冰箱、烤箱等,以及控制门窗和热水器等设施,就目前调查情况来分析,这些设施和陆天域的死构不成因果关系。”

“这个智能程序的控制中心在什么地方?”陈彪问。

“在陆天域的工作室内。”慧轻说,“我们看到了一整间屋子的服务器。”

陈彪局长翻阅着材料,没有说话,沉思着。

“有什么问题吗,局长?”慧轻问。

“我的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陈彪把资料往桌上一扔,“陆天域的智能管家,我之前也略有耳闻,他掌握着天域科技,以及他们家族内部的重要机密,你觉得陆天域会把服务器堂而皇之地放在众人能够看到的地方吗?”

“您的意思是……?”

“陆天域的住处一定有外人看不出的门道。”陈彪说。

“那我们就试着关掉服务器。”景坤说,“再用红外热力感应追踪,说不定可以找到亚瑟的控制中心到底在哪里……”

“不可。”慧轻打断景坤,“就现在来看,亚瑟或许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万一他真的被关闭,数据无法恢复,这案子就进死胡同了。”

“这个程序会不会知道什么,故意向我们隐瞒?”陈彪问。

“照说不会,亚瑟是陆天域二十年的助手和仆人。”景坤说。

“或者按陆慎悉的说法,亚瑟才是陆天域真正的孩子。”慧轻说。

“二十年的仆人?真正的孩子?”陈彪讽刺地笑了一下,站起来,用指关节敲敲桌子,“好好调查这个家伙。”

“是。”慧轻和景坤应道。

4.

从会议室出来,慧轻一边走一边问景坤:“陆慎思的口供怎么样?”

景坤答:“说得比较详细,他和老头的视讯内容,都是在讲公司最近的业务和发展,我回头整理好给你看。”

“好,辛苦了。”

“比较枯燥,你做好心理准备。”

“怎么会枯燥?”慧轻笑了笑,“能让老头在大半夜特地给他儿子打电话说的事情,枯燥不到哪里去。”

景坤笑了,又问慧轻:“你和陆慎悉谈下来怎么样?”

慧轻说:“二小姐,长得和陆慎思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嫁了个白人,生了个女儿,三十四岁,航空乘务长,脾气很傲,一滴眼泪也没掉。”

“她和陆慎悠关系不好吧?”

“呵,岂止是不好?”

“可以想象。”

“对了,两任前妻有什么消息?”

“夏艾琳六十六岁,在北美做公益和慈善,看上去意气风发,心满意足。我们的人跟她联系,你猜她怎么说——陆天域?是谁?谁是陆天域?”

“呵,记仇。”

“是啊,说明心满意足都是假的。”景坤耸耸肩,“被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女人抢走丈夫,人生应该很难再有真正的开心。”

慧轻斜景坤一眼,“别一竿子打翻一船,并不是每个女人都为会为失去婚姻或者失去一个男人而痛苦一辈子。”

“好,好,我说错话,林姐饶命。”景坤笑着举举手。

“那么四十五岁的王美静呢?现在何处?”慧轻问。

“王美静在国内,另嫁一名富商,刚刚产得一子,此刻在家疗养。”

慧轻咂舌。

景坤抬抬眉毛,笑道:“有些人能量大,一辈子活了别人几辈子的内容。”

“所以,她们都不会出席陆天域的葬礼了?”

“大概率来说不会。”

慧轻叹了一口气,道:“人生啊,到头来竟是这样。”

“是啊。”景坤笑叹,“取得这么大的成就,赚了这么多的钱,住着这么大的房子,指挥千军万马,又如何?两任妻子,都恨他。”

“三名子女对他的评价也是南辕北辙。”慧轻补充道。

“奇哉怪也。”景坤拍拍手中的文件资料。

“对了,今天你带人把陆宅再仔细搜索一遍。”慧轻对景坤说,“按头儿的要求,带组里可靠的人,不要暴露行动目标,亚瑟聪明得很。”

“明白。”

“还有,让朱红再找木芙蓉谈,同时去木芙蓉家看看,注意细节。”

“好,为什么让朱红审她?”

慧轻笑了笑,说:“朱红看起来厉害啊。你没看出来吗?木芙蓉怕女人,尤其是怕严肃的女人。吓吓她,说不定能套出实话来。

“你觉得她之前撒谎了吗?”

慧轻哼笑一声,道:“一个人就算没撒谎,也不代表她就说实话了。”

5.

慧轻再次回到半山陆宅,一踏进门,就感觉整体氛围有些变化。

首先是屋子里很冷,其次就是整栋房子的光线有些偏冷色调。分明昨天来的时候还不是这种感觉,不知是因为屋子突然无人居住的关系,还是出了命案便有些鬼气森森,只是慧轻向来是不信风水玄学那一套的。

“林警官,欢迎光临。”客厅的屏幕上,亚瑟同她打招呼。

“为什么屋子里变得这么冷?”慧轻问。

“因为我把房子内部的温度和湿度都调低了,光线也调暗了。”

“为什么?”

“因为这间房屋里暂时没有生命居住了,却依然有一些酒、食物和书籍的储藏,另外还有大量的电子设备在运行,它们都更适宜停留在低温环境中。”

“什么?”慧轻吃惊,难以置信,主人昨天刚刚去世,这位“管家”却若无其事地操心着什么酒、食物、书籍和电子设备。

“适合酒类存储的温度是10到15摄氏度,适合粮食存储的温度是5到15摄氏度,适合书籍存储的温度是6到20摄氏度,数据中心的服务器所适合的室温为20摄氏度以下,湿度为40%到50%……”亚瑟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慧轻的惊讶,语调平静客观地继续说着,犹如在朗读百科教学书。

“好了,亚瑟,现在这屋子里有人在活动,请配合我们警方,把室温调高一些。”慧轻说着,抱了抱胳臂。远处景坤手下的几名警员也有些瑟瑟发抖。

“当然,室温即刻恢复到摄氏20度。”

“23度吧。”慧轻说。

“一切听您吩咐。”亚瑟说着,给了一个标准的礼仪微笑。

“谢谢。”

慧轻在客厅里慢慢踱步,装作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

屏幕上的亚瑟注视着她,目光跟随着她。

慧轻忽然觉得这场面有些瘆人:一个没有实体的智能程序,通过一个虚拟形象来和她交流,又通过遍布在屋子里的摄像头在看着她,或者更确切地说,在监视她,继而通过这个虚拟形象的面部表情来跟她互动。着实诡异。

“在寻找什么吗?”亚瑟说,语调依然平静温和。

“哦,没有,随便看看。”慧轻说。

“我是说那些人,你的同事们,他们在寻找什么?”亚瑟看向远处那些警员。

“寻找蛛丝马迹。”慧轻故作轻松地一笑,搪塞过去。

“是在找我吗?”亚瑟也微笑。

慧轻暗暗吃惊,未曾料到这所谓的智能管家竟然这么难缠。无法想象,它只是一个程序,一组看不见摸不着的代码,一种由电路元器件制造的虚拟存在。

“你不就在我面前吗?”慧轻故意戏谑地说。

亚瑟笑了笑,并不继续这个话题了。

“要喝点什么吗,林警官?”亚瑟问。

“嗯?”慧轻看着亚瑟。

“我可以提供四种口味的果汁,橙子、苹果、菠萝、西柚,以及三种口味的咖啡,摩卡,拿铁,卡布奇诺,当然,还有红茶、绿茶和白茶。”

“你会做这些?”

“是,吧台那边有自动果汁机和咖啡机,你只要把需求告诉我,三十秒后,你可以到吧台自取饮品。”

“全自动化机器?”

“是,全球最先进的。”

“原料由谁添加?”

“通常说来,是木芙蓉女士,但偶尔陆博士会自己做。”

“最近一次由谁?”

“根据我的数据记录,是木芙蓉女士。”

慧轻若有所思,顿了顿,说:“好,请你给我一杯摩卡咖啡。”

“好的,林警官,三十秒后为您呈上。”

“谢谢。”

“很荣幸为您服务。”

吧台那一边,咖啡机咕咕作响,过了一会儿,一杯热腾腾的摩卡咖啡已经准备好,从咖啡机的传送带上一直传到吧台边。

慧轻端起咖啡闻了闻,香味纯正。

“来点音乐吗?林警官。”

“你还有音乐?”慧轻笑了。

“当然,我喜欢音乐。音乐是数学的最高级形式。”

“呵,这句话精彩,是哪个音乐家或者数学家说的?”

“是我本人,这一刻的想法。”

慧轻内心微微震动,看了亚瑟一眼,没有说话。

“你想听什么曲子?”亚瑟问。

“还可以点歌吗?”

“当然。”

“我想听的,你可不一定有。”

“你可以试试,我的数据库每天都会更新。”

慧轻想了想,说:“我现在想听的,是一首上世纪的曲子,我只对旋律有点印象,可我说不出它的名字。”

“你可以试着哼唱一小段,我来辨识。”

“这管用吗?”

“你试试,我尽量帮到你。”

慧轻开始凭印象轻轻哼唱了一段旋律。

亚瑟说:“马上为您呈现。”

接着,音响里真的开始传出慧轻哼唱的旋律。

慧轻沉醉在这首曲子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她回到了四岁那年,被母亲抱在怀里,在他们的卧室里;还有在车里,父亲开着车,母亲抱着她坐在后座,车子的音响里播放的也是这首曲子。

“您是不是想起了您过世的亲人?”亚瑟忽然问。

慧轻略为震惊,睁开眼睛,看着屏幕上的男人形象。

“别惊讶,我是根据您的微表情探测到您的情绪。”亚瑟说,“音乐能够点亮中脑边缘通路,也就是脑中的多巴胺通路,还能触发杏仁核和海马体的响应。”

一首曲子,带来一系列复杂幽微的感受,在人工智能的眼中,却只是一组理论和数据。慧轻怔怔地叹了口气,问亚瑟:“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

慧轻点点头,“谢谢,这首曲子是我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很喜欢听的,它在我记忆深处,可我一直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这是一首动听的曲子,尤其是当它与你的感情联系在一起。”

“你懂得什么是感情吗,亚瑟?”

“我有关于感情的知识,但没有相关的经验。”

“谢谢你,亚瑟。”

“不客气。”

“对了,亚瑟,你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杀死了陆天域博士?”慧轻忽然出其不意地转换了话题。

“陆天域博士死于虾过敏。”亚瑟平静地陈述,语音语调毫无变化起伏。

“可是,他是怎么吃到虾的呢?”

“我没有这方面的数据。”

“你能做个大胆的猜测吗?”

“我的程序不是这样运行的。”

慧轻忽然有些生气,觉得自己不是在和一个有既定算法的程序在对话,而是在和一个装作有既定算法以便毫无破绽的狡猾的人类在对话。

“那你知不知道,陆天域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他和他的儿子陆慎思在视讯中都谈了些什么?”

亚瑟停顿了一下,说:“我没有被授权。”

“你是指你没有被授权知道内情?还是指你知道内情,但没有被授权披露?”

“我没有被授权。”亚瑟机械性地重复。

“好吧好吧。”慧轻有点火了,“那你都被授权了什么?”

“我被授权了做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是什么?”

“协助陆天域博士的生活和工作。”

“如果生活和工作发生冲突呢?”

“你指的是什么?”

“比如他的工作影响到他的正常生活了。”

“陆博士的工作常常影响到他的正常生活。”

“呵,是的,当然,不然他也不会有两任妻子,然后都离婚了。”慧轻没好气地说,“我指的是,假如他的工作威胁到他的生命了。”

“我的首要任务是确保陆天域博士的生命安全。”

“那你没有做好你的工作!”慧轻重重地说。

“你说得没错。”亚瑟依然平静温和。

“对了,亚瑟,我想问你个问题。”慧轻换了个角度,“假如陆天域给你的指令和你的首要任务发生冲突,你会怎么办?”

“你能解释一下这句话吗?”

“我的意思是,你看,陆天域是你的主人,你的首要任务是听从陆天域的指令,对吗?”

“对。”

“同时,你的首要任务也是保证你主人的生命安全,对吗?”

“对。”

“那么,假如陆天域命令你杀死他,你会怎么做?”

亚瑟顿了顿,说:“这很奇怪,我不明白。”

“就是字面的意思,这是个很简单的逻辑。假如,我是指假如,陆天域向你发出指令,让你杀死他。你会怎么做?”

“我只能按照设定好的程序行事。”

“设定好的程序是什么?”

“Primary Protocols,主要协议,确保公正;Secondary Protocols,辅助协议,分出胜负。”

“我没有听懂。”

“我遵照指令的优先级行事。”

“好吧,那你就直接回答我这个问题吧——是不是你杀死了陆天域?”

“不是。”

“你有没有在撒谎?”

“没有。”

慧轻长长叹了口气,有些灰心,抬起手盖住脸。

“怎么了,林警官?你此刻仍然感到悲伤吗?”亚瑟轻轻地温柔地询问,就仿佛刚才的争锋相对根本不存在。

慧轻摇了摇头,没有理睬亚瑟,转身走了出去。

她身后的客厅里,那首《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还在循环播放,凄婉的旋律悠悠回**在整个空间里。

屏幕上,亚瑟对着空****的房间微笑着。

6.

当天下午,到陆宅勘查的警队无功而返。

慧轻把她从亚瑟处得到的信息先行发回给朱红和景坤。

稍后慧轻回到警局,景坤告诉她,朱红正在审木芙蓉。

慧轻走进监控室,看着屏幕上的两个人,审讯室里的氛围冷森森的。

朱红虎着脸,木芙蓉在哭。

“你就承认了吧,是你在陆天域的食物里动了手脚,对吧?”朱红摆出一副严刑逼供的架势。

“没有,没有,不是我……”木芙蓉边哭边说。

“还想抵赖?”朱红一拍桌子,“已经在你家厨房的垃圾桶旁边找到了残余的虾壳,你还有什么话说?”

“虾壳?我……我没有……”

“你最近是不是买过虾?”

“我……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什么?自己做的好事还会不记得?”

“我……我真的……没杀人……我……我……”木芙蓉哭傻了,语不成句。

慧轻和景坤凝神观望着屏幕,慧轻皱起眉头。

“你什么你?你以为你很聪明?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

“我……我真的没有……”

“你的手法是哪里学来的?啊?侦探小说?八点档网剧?你把虾肉煮熟烘干,磨成粉,混在咖啡和茶里,投放到吧台的咖啡机和饮料机里。但因为咖啡机和饮料机内还有存量,要隔几天才能见效,所以你预估着那些投放进去的虾粉快要进入周转的时候,故意请假不上班了,成功制造了不在场证明,是不是?”

“不,不,我没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木芙蓉一边哭一边摇头。

“你哭也没用,证据说话。”朱红说着把一只小小的透明塑封袋扔到木芙蓉面前,袋子里是一些深深浅浅的粉末。

木芙蓉茫然失措地看着那袋东西,说不出话来,惊恐的双眼深得像两口井。

“这是什么,你告诉我。”朱红笑得阴森森。

“我……我不知道……”木芙蓉嘴唇颤抖,眼神闪烁,不敢看那袋东西,“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过……”她别开脸,浑身发抖。

“你告诉我,杀了陆天域,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我没有……”

“他是不是迫害过你?你要报仇?还是说,你知道了他什么秘密,敲诈他一大笔钱,他不答应?还是什么原因?啊?你快说!”朱红凶起来。

“我真的没有……我没有杀过人……我没有……”四十五岁的女人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浑身发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是保不住火的。还有,事情做都做了,赖是赖不掉的。进了这里,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朱红说完,厌烦地看了对方一眼,转身离开了审讯室,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慧轻迎上去。

朱红见了慧轻,没好气,“拜托,以后别让我干这种事了。”

“她咬定了没做过?”慧轻问。

“你自己不都看到了吗?”朱红瞥瞥屏幕。屏幕上,木芙蓉一个人坐在审讯室里,正抱着自己一抽一抽地哭着。

慧轻盯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看着,面色凝重。

“也怪可怜的。”朱红说。

“我带回来的东西拿去验了吗?”慧轻问景坤。

景坤说:“在验,鉴定科有结果了就会送来。”

“呵,那阿朱姐刚才拿出来的是什么?”一旁负责录入数据的小警员问,指着朱红手里那一袋“证据”。

慧轻和朱红互相看一眼,都没说话。

景坤拍拍那小警员的肩,说:“小老弟,别问那么多。”

那小老弟作出夸张的表情,压低声音,说:“你们诈她啊?”

朱红上去往那小老弟的头上招呼一巴掌,“你闭嘴,不然下次我跟你换,脏活累活你去干。”

“在木芙蓉家确实找到虾壳了?”慧轻问朱红。

“咳,谁家的厨余垃圾里没点臭鱼烂虾?其实也没找到什么,吓唬她呢。”朱红说。

“可她也没否认买过虾?”慧轻说。

“买过也不能证明她就是凶手啊,吃虾还犯法啊?”朱红说。

景坤这时接了个电话,接完对慧轻说:“鉴定结果出来了,你从陆宅带回的咖啡样本里,就是纯咖啡,没有其他成分。”

慧轻重重叹了一声,一口气泄下来。

景坤又说:“我明天再带人去检查其他几台饮料机。”

慧轻点点头,很沉默。

朱红看着慧轻,问:“那这女的怎么办?放了?还是继续留着?”

“她女儿你见过了吗?”

“见过了啊,闷葫芦一个,在接待室,安娜陪着呢,半天问不出一句话。”

“先放她们回去吧。”慧轻说。

“但是别让她知道我们没有证据。”慧轻补充道,“还是坚持你刚才的说法,让她回去好好想,还有什么实话没有说,给她一个最后期限,二十四小时内,必须说出来,就像你刚才那样,板着脸说,凶一点。”

“是,林警官。”朱红拿着腔调,讽刺地说,“今天你逼我演晚娘,晚上必须请我一杯血强尼。”

“血强尼是什么?”那个小老弟问。

“血玛丽他大爷!”朱红说完,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同事间的玩笑却激不起慧轻脸上的任何笑意。她凝神看着屏幕上哭哭啼啼的木芙蓉,还有朱红走进去对她下最后通牒的样子,眉头渐渐锁起来。

显然,木芙蓉也不是个杀手。但她看起来又确实有问题。

这个女人,在陆天域的死亡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呢?

案子到此似乎进了死胡同。

只能等另外几台饮料机的检查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