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沈兰英来说,林正旭就是一阵微微刮过的风,飘忽而来,飘忽而去。她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林正旭递来的名片,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一字一句地念着上面的烫金大字,林正旭,诗人,画家,看样子还是个热爱艺术的男人。沈兰英不喜欢诗人,认为诗人都是偏执狂,甚至是变态的,但她并不讨厌林正旭,说起话来不急不缓、文质彬彬的,倒像是个正儿八经的文化人,不过自己跟他也就这么一面之缘,谁能保证他私底下不是一个变态偏执狂呢?小王八蛋看上去也挺斯文的,可干的都不是人事,女儿这辈子不就毁在了他手里吗?残疾人教育中心?帮助残疾人重新找到生命的意义和生活的出路?林正旭刚刚是这么说的吗?教残疾人画画,还不就是想赚残疾人的钱嘛!想到这,沈兰英突然对林正旭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假慈悲昧良心的,残疾人的钱你也想赚?你知道残疾人和残疾人的亲属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吗?诗人?画家?我看就是不折不扣的流氓、骗子!人真是不可貌相,自己差一点就被他谦谦君子的外表给欺骗了,要不是当了近三十年的教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观心术,只怕接下来就要把白花花的银子送到林正旭那个骗子那里了吧?诗人?画家?我看你就是男盗女娼满肚子坏水!沈兰英一个箭步冲到束美芹身前,三下五除二地,便把林正旭递给她的名片迅即撕了个稀巴烂,一甩手,通通洒向了眼前荷香四溢的池塘里。知道我跟老束有多难吗?知道老束每周除了要在厂里上五天班,每个周末还要去附近的建筑工地搬砖头赚钱贴补家用吗?知道这个家既使拆了东墙补西墙,还是欠了一屁股巨额债务吗?这样的家庭你也来骗,缺八辈子德了,知道不?

妈——妈。沈兰英的举动惊动了一直心无旁骛地举笔画着荷花的束美芹,她瞪大一双迷惑的眼睛盯着沈兰英,努力着想要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画你的,画好了我就替你给外婆送去。沈兰英在女儿面前蹲下身来,偏过头仔细打量着她笔下的画,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立马气炸了肺——女儿真是魔怔了,她居然在一池荷花的边上又画上了那个双手捧着百合花的男人,那神情,那眉眼,不是林正旭还会是谁?谁让你画这个了?沈兰英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抢过女儿手里的作业簿,不由分说地就给扔到了池塘里。百——百合——束美芹腾地抬起手来想要去抢,可还是慢了半拍,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心爱的画本落入水中。那可是她的命哎!她的百合花,还有那个她自己也说不好是谁的男人!妈妈杀了她的百合花,还有那个捧着百合花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她就剩下这么点念想了,为什么妈妈还是不肯成全她,不能由着她随心所欲地去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呢?束美芹满面委屈地盯着沈兰英,又回头望向在水面上乍浮乍沉的画本,泪水犹如决堤的海水喷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更模糊了她前世今生所有的珍念。

她急得趴在地上,沿着铺满鹅卵石的堤岸,一点一点地朝池塘的方向爬去。她张开双手,一只松软无力的手,一只萎缩干瘪的手,拼尽了全身的气力,朝着她尚能看得见一丝光亮的涟漪处费力地爬去。她要救他,她要救那个送她百合花的男人。她想起来了,那个男人叫张小龙,在厦门的时候,他一直送百合花给她,花型很大花香很浓郁的那种百合,她最喜欢的百合——香水百合。为什么她生病以后他就没再给她送过百合花?妈妈说她已经病了十年,可这十年,她好像从来也没见过他来看她啊!张小龙,张小龙,送她香水百合的张小龙。他是谁?是她的男朋友吗?还是只是她的好朋友?水,水,无数的水,无数无数的水,向她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她想不起来张小龙到底是谁,她想不起来张小龙的模样,更不知道张小龙和她在街头遇见的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她只觉得自己快窒息了,纷涌而至的水迅速湮没了她,湮没了她的记忆,湮没了她的知觉,湮没了她所有的痛与恨、喜与悲,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濒死的感觉吧!

日子波澜不惊地继续朝前滑行着,遭遇过落水惊魂的束家母女,在平淡如水的生活中,慢慢地,互相对彼此达成了某种理解,沈兰英也不再限制女儿画她的百合花和那个神似林正旭的男人了。想画就画吧,都这样了,还能坏到哪儿去呢?沈兰英叹息着望着伏案而画的束美芹,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油瓶,霎那间,酸甜苦辣辛,所有的滋味纷纷涌上了喉头。她轻轻打了个嗝,想要提醒女儿夜已经深了,可话到嘴边又愣是咽了回去。随她画去吧,想画到什么时候就画到什么时候,反正她这个当妈的说什么她也不会听,又何必惹她嫌恶?

都是那个小王八蛋种下的冤孽!女儿从小到大都很听她的话,要不是那个小王八蛋,女儿也不会跟她赌气,更不会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跟着小王八蛋跑厦门打工去。小王八蛋臭王八蛋,要让我再碰见你,非扒了你的皮不可!沈兰英一直都不喜欢小王八蛋张小龙,小王八蛋张小龙也一直都很怵她,所以他才撺掇着束美芹跟他一起跑到了厦门,以为离开了清溪,天高皇帝远的,他们就再也用不着受她的管束了。沈兰英把小王八蛋恨了个底朝天,除了小王八蛋,这辈子她还从没那么大张旗鼓地嫌恶过一个人,所以张小龙每次上门找美芹,她都不会拿笑脸对他,有几次老束都看不过眼了,悄悄跟她说都还是些孩子,何必把什么都放在脸上让人不受用,就算有一万个不喜欢,也应该放在心里,等人走了再慢慢说给自己闺女听。

他可不是什么三好学生乖乖仔,我教过他一年语文,给他们班当过一年班主任,还不知道张小龙什么德行?这孩子从小就鬼主意多,眼睛一眨十个鬼点子都冒出来了,我们美芹要总跟这种人凑在一起,不被他带坏才怪!妈,您怎么老门缝里看人把人都看扁了?束美芹不满地望着沈兰英笑笑,还眼睛一眨十个鬼点子都出来了,也亏您想得出。好,你就天天跟着他混吧,看你能混出个人样来!沈兰英盯着女儿愤愤地说,三岁看到老,这小子小时候就一肚子坏水,只要教过他的老师,没一个不说他长大了只能去当流氓的!束美芹噗嗤笑出声来,人家现在长大了也没去当流氓啊!妈,您那是偏见,是见不得人家学好,专门戴着有色眼镜看人!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您还成天记着人家小时候的事!我戴着有色眼镜?好,我现在就不戴着有色眼镜地问你一句,这小子天天不分白天黑夜地往咱们家跑,到底是存了什么心事?你俩不会在搞对象吧?我可提醒你,跟谁搞对象都可以,就张小龙不可以!谁跟他搞对象了?束美芹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我都大专毕业了,交几个社会上的朋友不很正常嘛!正常?沈兰英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女儿,把她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看了个遍,正常你脸红什么?束美芹,你要真的对这小子动了心思,日后你就别认我这个妈!哎呀,您越说越离谱了!束美芹重重跺了跺脚,张小龙有女朋友的好不好?您这么说,被人家女朋友听到了,还以为您女儿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呢!有女朋友还天天往咱们家跑?沈兰英咬牙切齿地骂着,我就知道这小子长大了也出息不了!油腔滑调的,还想一脚踩几只船哪?他明天要是敢再来,看我不拿擀面杖打断他的狗腿!

女儿被张小龙哄去厦门前,沈兰英跟束美芹的关系已经形同水火。沈兰英一直都没搞明白,那个小王八蛋到底在女儿身上施了什么魔法,能够让她对他言听计从,并铁下心来跟她这个当妈的对着干。张小龙就是她们母女的梦魇,她压根不想让女儿再想起这个人来,可宋大夫却笃定地告诉她,能不能想起和这个人相关的事,对束美芹的康复起着重要的作用,甚至是决定性的。她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让女儿一直都这样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地活着吧?她没有办法改变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其自然。女儿的画画得越来越好了,手劲也比从前大了许多,白合花和手捧百合花的男人依然是她所有画作的唯一主题,但值得庆幸的是,女儿似乎并未十分清晰地想起那个小王八蛋来,否则她画里的男人就不会始终都是顶着一头张小龙式招牌卷发的林正旭了!为什么女儿的画里会出现林正旭的脸?女儿到底认不认识林正旭?如果认识,又会是在哪里见过林正旭?这些未解的谜题一直纠缠着沈兰英,让她食不香、睡不踏实,要是美芹真的也认识林正旭,那女儿的世界里岂不是又多了一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