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这个从十八岁起就跟着他当助理跑过深圳跑过上海的女孩,其时也不过才二十二岁,但她从不叫他林老师,也不叫他林老板林总,而是习惯叫他一声老林,她说这样称呼他带着一种原始的亲切,就像哥们情谊那样。她也不让林正旭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并跟他约法三章,不许他叫她名字,不许他叫她小周,更不许他叫她什么周助理,而是让他喊她周老师,不管有人还是没人的时候。小周也不行吗?林正旭带着试探的语气问她。不行!她斩钉截铁地,太暧昧了,我怕叫久了,你对我会有不好的想法。想法?林正旭无奈了叹口气,我能对你有什么想法?你可整整比我小了将近二十岁!那齐白石57岁的时候还娶了18岁的胡宝珠呢!周亚男目光狡黠地盯了他一眼,你们画家没一个好东西!你不也是画家?林正旭正色盯着她,小周,不,周老师,别忘了,你现在也是个画家。我不是!我从来没说过我是画家,我也不会画画,我画的就是些最普通最简单的东西,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可都是你一个人说的!好好,你不是画家!林正旭撇撇嘴说,不管你是什么,我都不可能对你有任何想法。怎么,你看不上我啊?周亚男挑衅地瞪着他,你瞧不上我是从山沟里走出来的啊?不,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你什么意思?嫌我丑啊?不不,周老师,这个话题咱们就此打住,行吗?打住?为什么要打住?这不你自己先挑起的事端吗?对我没想法?哼,你倒是对谁有想法?欸,老林,你不说我还真没认真琢磨过呢,你说我跟你跑江湖跑了这么多年,怎么从没见过你交往过一个女人,你这家伙不会性无能吧?要不就是性冷淡?再不然,你不会喜欢男人吧?行了行了,别越说越离谱了啊!我这才说一句,你就跟机关枪一样扫射个没完了,当心以后没一个男人敢把你娶回家!爱娶不娶!周亚男满眼无畏地斜睨着他,又冲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还不知道谁娶谁呢!你就是个男人婆,林正旭长长吁了口气,谁娶了你谁倒霉。反正又不用你娶我,你操的哪门子心?还是好好管管你自己吧,四十出头的人了还没结过婚,你也不觉得臊得慌!嗨,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周亚男,我发现,我把你带出大山,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来了!后悔了吧?请神容易送神难,既然把我带了出来,现在你再后悔也没用了!周亚男盯着他咯咯笑着,笑得如花似玉,笑得古灵精怪,笑得纯净无瑕,那副娇俏的模样像极了当年那个倚着桃树望向他嫣然一笑的村姑。

尽管周亚男总是用一种没大没小的口气跟他说话,甚至经常因为观点不同而跟他争得面红耳赤的,但林正旭从未真正恼过她,一次也没有。在林正旭眼里,周亚男就是个孩子,如果他一早就结过婚,那么他的孩子现在也该有她这般大了,所以他从始至终都只把她当成一个孩子,又怎会在意她怎么跟他说话?他喜欢这孩子为人处事的方式,喜欢她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的性格,简单,直接,甚至粗暴,蛮横,霸道,有时候还会强词夺理,不讲道理,把死的说成活的,但他就是由衷地欣赏她,不管她干什么说什么,只要不杀人放火不犯法,一切都可以由着她的性子来。自打被林正旭带出贵州后,周亚男就没再回过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除了每个月都会按时往家里寄钱寄东西外,她甚至都没给父母写过一封信打过一次电话,更鲜少在任何人面前提及家乡的事,就连从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兄弟姐妹,她也从未主动提起过跟他们相关的任何一桩事。她把对故乡的情意都埋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轻易不去触碰,只一味埋头跟着林正旭满世界地跑,哪怕累到精疲力尽,也没有心生过点滴的悔意。家乡实在是太穷了,穷得看不到任何希望,只要稍微有点本事的人,都想方设法着出来了,她怎么还会掉转头,再回去过父母那辈人过的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呢?她不会回去的,她要在外面过一种与山里完全不同的生活,她要凭自己的努力在都市里打拼出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所以不管林正旭交待她做什么,她总能在第一时间办得滴水不漏,而且从来都不会拖沓,更不会让林正旭有机会来替她为任何事擦屁股善后。

作为助理,周亚男无疑是恪尽职守的,别看她平常跟林正旭交流时讲话毫不客气甚至不留情面,但其实她内心深处却又有着轻易不肯示人的脆弱的一面,这些年她一直都在隐隐担忧着,生怕哪一天就会被林正旭赶回贵州打回原形,所以在林正旭做出任何重大决定的时候,她都会表现得异常关注,甚至有些神经质。她坚决反对林正旭去福建山区教残疾人画画,她认为那会让林正旭失去一切,会让他败光身上所剩无几的最后的积蓄,会让他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而那是她永远也不想看到的结局。但她无法左右林正旭的思想,他想做的事一百头牛也拉不回来,所以在各种劝说无果后,她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他来到了清溪这个远在天边的偏僻小镇。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阻止他别再像从前那样大手大脚地花钱,哪怕明知这么做只会起到杯水车薪的作用,她也丝毫不肯懈怠,就连教育中心所需要的各种画具材料,在选购之前,她都会一再地仔细盘算价格,货比三家后才会下单进货。眼瞅着清溪残疾人教育中心开张了半个月都还一直冷冷清清的没人肯来,周亚男心里忍不住有些暗暗的得意,自己说什么来着,这些山沟沟里的人懒惰得厉害,谁会有兴致跑他这来跟他学什么劳什子的绘画?免费?又不是从天上撒钱让他们白拣,有什么值得稀罕的?教育中心招不到学员,她一点都不着急上火,最好一个人都别来才好呢,那样林正旭就会彻底死心,再也不会往这无底洞里胡乱扔钱了!

你把硬币扔水里还能听见个响动,把钱搁这些山民身上,无异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依我看,你整这些,尽是瞎折腾!我本来做的就是公益,钱花出去就没想过要收回来,跟我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我当然了解你,也知道你做这些不图名不图利,可你终究不还是希望通过他们来体现你的人生价值吗?老林,你听我一句,这些山民不可能帮助你实现任何人生价值的,他们的思想既老化又僵化,根本就不会接受任何的新生事物,你要还执着着相信自己能够改变他们,迟早都会撞得头破血流的!那束美芹呢?从我们教育中心开办的第一天起,她每天都坚持走几里路,从家里出发来这里跟我学画画,难道你就没从她身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变化?束美芹是个例外!她从小就有画画的基础,再说她画来画去,除了那捧莫名其妙的百合花还有什么?老林,接受现实吧,根本就不会有人来跟你学画画的,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做好各种善后的准备吧!死心?只要还有一个学员在,我就不可能死心。亚男,不,周老师,我敬爱的周老师,不管你怎么想怎么看,我都不会选择放弃,也不可能半途而废,更不会丢下我的学员不管!学员?你的学员?你的学员不就只有一个束美芹吗?周亚男睃着他冷嘲热讽地笑着,老林,说真的,你不会看上束美芹了吧?你们俩,一个孤男,一个寡女,倒是真可以凑成一对,不过这瓜田李下的,也得知道避避嫌才是正理!够了啊,林正旭正色盯着周亚男,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个遍,并以一副从来没有过的严肃的口气告诫她说,别的事我都可以无底限地纵容你,但你不要拿一个女人的清白开这么低级的玩笑。我念你是第一次犯,就不跟你计较了,要是再有第二次,就卷起铺盖给我麻利地滚蛋吧!

滚蛋?还麻利地滚蛋!周亚男没想到一向平易近人的林正旭会对她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来,而且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这让她的情感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也让她对被自己视为不速之客的束美芹产生了更深的抵触情绪。只要束美芹不再出现在画室,一切就都会回归到原点,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周亚男认为,是束美芹的出现给了林正旭希望,让他更加坚定了要留在清溪的决心,如果没有束美芹,一切都会迎着她预想的轨道运行,无法招揽到学员的林正旭迟早会因为四处碰壁而选择放弃,重新回到他原来的位置,所以,她的当务之急,便是想尽一切办法,不再让束美芹出现在画室,出现在林正旭面前。

其实,周亚男并不讨厌束美芹,即使说不上喜欢,也由衷地对她产生过些许敬佩与欣赏——一个女人,遭受了那么大的变故,却还能咬着牙顽强地撑到今天,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更何况她还一直都在积极地配合家人做着各种康复训练,哪怕她整个右半身都早已毫无知觉。第一次听林正旭提到束美芹时,周亚男对她充满了同情,并为她悲惨的命运欷歔万分,说真的,如果不是林正旭在束美芹身上寄托了太多希望、投注了太多精力,她也许不会那么抵触她,要知道,束美芹的去留也意味着林正旭的去留,她实在不想看到林正旭因为束美芹束缚住手脚,继续心甘情愿地留在清溪,那样的话,他早晚都会作茧自缚,毁了自己一生的心血。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林正旭继续沉沦,她要趁着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之际,及早把林正旭拉出那个泥潭,否则他越陷越深,到临了她也没了能把他拽出来的气力。一切都是为了林正旭好,她无奈地安慰着自己,如果束美芹要恨的话,就恨她周亚男好了,谁叫她那么在意老林那个老家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