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龙夏向于琼卓嘎谢罪

工布地区的首领龙夏带领着自己的武装去帮助第巴桑结甲措,要把统领蒙古驻军的拉藏汗驱逐出西藏。当他来到前线时,发现拉藏汗的军营旌旗招展,刀枪闪光,战马嘶鸣,杀气冲天,而桑结甲措这边则缺人少马,军威不振。这使他亲眼看到了代表皇家的驻军和地方武装之间的巨大差异。他料定此战必败,后悔使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正在这时,拉藏汗派人给他送来了一封信件,明确告诉他说,桑结甲措指示他从拉萨掠来的美女于琼卓嘎不是普通的女子,而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情人,并且严厉警告他,如果甘愿继续接受桑结甲措的欺骗,“我将用我的刀为你举行葬礼”。

龙夏看罢此信,大惊失色,愧恨交加,既不给拉藏汗回信,也不向桑结甲措打招呼,立即带领人马撤回了老家。

于琼卓嘎自从那天夜间被三个黑衣人抢上马背驮来龙夏庄园以后,决心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她除了承认自己是卖酒女之外,不说认识任何人,尤其不能透露她和仓央嘉措的关系,以免给身为达赖喇嘛的他带来不好的影响。

龙夏在第一眼看到于琼卓嘎的时候,就神魂颠倒了,他作为贵族老爷,活了五十多岁,占有过多少女子,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令人着迷的女人,她身上似乎集中了所有女性美的特点,同时有一种仙女的气质,使人无形中心生敬畏,不敢轻易有非礼的举动。许多日子以来,把她像贵客一样对待,并且派了两名奴仆日夜轮流伺候着她,也执行着保护和监视的任务。龙夏几乎每天都来看看她,也想试探性地表示一下亲热,但都遭到拒绝。于琼卓嘎好像一座久攻不下的城堡,他只好一次次地退却,等待对方能够自愿接受他的那一天的到来。

龙夏走在撤兵回家的路上,表面看去好像在信马由缰,其实一直心乱如麻,他对于于琼卓嘎是六世达赖的情人的说法充满疑惑,总觉得不太可信,他虽然在私下里也听到过仓央嘉措不守教规的传闻,我们的神主真的会接近女色吗?这样重大的事情,拉藏汗是不敢轻易编造的吧?第巴为什么要让他掠取这个女子?他越想越想不出头绪,不由得一阵惶恐,他觉得最近发生的事竟是如此重大,又如此突然,更如此莫测,他弄不清到底是神在考验他,还是鬼在捉弄他。

他回到庄园,刚进入楼上的卧室,就感到头疼发热,浑身瘫软,倒了下去。管家一面请来藏医为他诊治,一面请来喇嘛为他念经。他一连病了七八天才逐渐转好。

当他刚刚能够坐起来的时候,管家从外面匆匆跑来,满脸惊恐,小声告诉他:“拉萨来人说,第巴桑结甲措被拉藏汗杀死了!”

龙夏感到一阵悲哀,又像是如释重负。他紧闭上眼睛,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许久,才睁开眼说:“去把于琼卓嘎请到这里来。”

“拉索!”管家答应着,退了出去,他不明白,老爷今天为什么对传唤一个卖酒女竟然用了“请”这个敬语。

不一会儿,管家领着于琼卓嘎走了进来,她显然消瘦了,脚步缓慢而沉重,好像在从容地迈向深渊。

龙夏挥手让管家离去,示意于琼卓嘎坐在对面的卡垫上。双手合十,说:

“过去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你不是普通的女子,你是达赖佛爷的情人。请你证实自己,以免我犯下大罪。”

于琼卓嘎一惊,是谁暴露了她的身份呢?是第巴告诉他的吗?是央宗阿妈为了救她才这样做的吗?不管怎样,她看得出龙夏确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既然他已经知道了真相,承认了以后反而能够保护住自己。于是,她用冷静而肯定的语气回答了一个字:“是。”

龙夏从卧垫上挣扎着爬下来,突然跪倒在她的脚下,不停地念叨:“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罪,我有罪,我不该抢佛爷的女人,我不知道,不知道啊!”他直起身来,要打自己的耳光。于琼卓嘎制止了他,请他坐回到卧榻上,继续说:

“龙夏老爷,你不必自责。请你告诉我,是谁让你抢走我的?”

“是第巴桑结甲措。”

“哦,又是他!”于琼卓嘎不禁自语。

“那么说,外界对于佛爷的传言是真的了?”龙夏也在自语。

“是真的。”于琼卓嘎理直气壮地说,“你没听到人们这样唱他吗:‘莫说佛爷仓央嘉措,敢品尝爱情的甜果;他所追求的不过是,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

“啊,我没有听到过,这是拉萨人编的歌吧。我倒是听到过佛爷自己编的歌。”龙夏说着,小声唱起来,“从那东方的山顶,升起皎洁的月亮,玛吉阿咪的面容,时刻浮现我心上。”他刚唱完第二句,于琼卓嘎也跟着他一起唱起来,那声音十分细微,断断续续地颤抖着。龙夏抬头望去,于琼卓嘎的泪水已经流到了腮边,她拉起邦典擦了一下眼泪,对龙夏哽咽着说:

“你不知道,他在诗里写的玛吉阿咪就是我啊!”说着又猛烈地抽泣起来。

龙夏不知所措,只是赞扬:“写得好!真好!他是说你虽然没有生他,但是对他的恩情像母亲一样啊!形容得太妙了!”

于琼卓嘎坦然地问龙夏:“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佛爷和我的关系,请问你有什么看法?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龙夏急忙回答说:“佛爷接近女子和我们俗人是完全不一样的,那是游戏三昧,那是一种庄严的修炼的方法。”他站直了身子,诚恳地说,“现在,我就放你回拉萨去。请你和达赖佛爷宽恕我的不知之罪。”说罢又跪了下去。

于琼卓嘎赶忙把他扶了起来,说:“你放心,达赖佛爷非常慈善,他一定会宽恕你的。感谢你放我回去。我会告诉他,你是一个好人。你的病刚好,请保重身体。”

龙夏说:“我恳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在佛爷方便的时候,让我见他一面。你知道,一个人如果能够亲眼见到达赖喇嘛,死后就不入下三道[1]了。”

“达赖六世待人平等,和气,很爱和普通人接触,我想他是会答应见你的。我一定想办法让你亲眼见到佛爷!”于琼卓嘎的答复十分肯定,因为她了解仓央嘉措。

龙夏对于琼卓嘎连连作拜,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于琼卓嘎,而是仓央嘉措。然后走到门口,大声喊:

“管家,备三匹好马!”

布达拉宫里,盖丹作为仓央嘉措的贴身侍卫喇嘛,这几天像丢了魂似的,每次进到达赖的卧室,就会感到整个世界都空无一人了。他的佛爷,他的主人,他的朋友,他的小兄弟般的仓央嘉措如果是正常地圆寂而去,像风一样吹走,像云一样飘走,像鹤一样飞走,他倒不见得会如此难过,如今仓央嘉措虽然活着,但他是作为犯人被押走的,而且路途十分遥远,今生今世还能不能见面,还能不能看到他那孩子般的笑容,伏案写诗的身影?此时,盖丹忽然觉得,仓央嘉措的一切任性的行为都是那么可爱。仓央嘉措走了,凄凄惨惨地走了,使他唯一感到些许安慰的是他还可以为仓央嘉措做最后一件事。仓央嘉措在被迫离开布达拉宫之前,委托他无论如何要到工布的龙夏庄园去一趟,把一首诗交给于琼卓嘎。他一定要去完成这个嘱托。

盖丹决定此事要秘密进行。他脱去了袈裟,换上了俗人的衣服,把仓央嘉措的诗稿揣在胸前,独自一人骑马去寻找龙夏的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