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答公孙丑

齐威王听说孟子来到都城,立刻欣然接见,并拜之为卿。威王首先问到的是齐桓公和晋文公的称霸事迹。晋文公是继齐桓公后称霸诸侯的。公元前632年,晋文公为了遏制向东北扩张的楚军势力,率军伐楚。两军在城濮(仅山东濮县南)打了一场惨烈的战斗,楚军败北。于是,晋文公以周襄王的名义,会诸侯于践土(河南荥泽县),确立自己的霸主地位。齐威王对这两位霸主的丰功伟业很是景仰,并希望能追随他们的脚步,所以提出了这个问题。

听了这个,孟子表现得很冷漠,他淡淡地说,自己作为孔子的门徒,并没有讲到桓公、文公两位霸主的事迹,所以有没有流传后世,他也不清楚。

孟子每当论及为政之道,必举尧、舜为例。

公孙丑问孟子:“假如您当了齐国的卿相,有了推行大道的机会,那样以后很可能会让齐国称霸于诸侯,甚至称王于天下。如果真的这样的话,您会不会对这种荣耀动心?”

孟子回答:“不会,我40岁的时候就不动心了。”

公孙丑说:“那您的勇气比孟贲(卫国的勇士)还要大了。”

孟子说:“这没什么困难,告子比我更早就不动心了。”

公孙丑说:“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不动心?”

孟子说:“当然有,我给你讲两个例子。齐国的北宫黝培养自己的勇气,让自己不动心的方法是,即使有人在他身上刺一刀,他身体连动也不动;即便有人扎他的眼,他眼珠都不闪避。在他想来,即使一根毫毛被别人糟蹋,就像在闹市街道上当众被打一样可耻。他既不肯受辱于穿着粗布宽大衣服的普通平民,也不肯受辱于拥有兵车万辆的国君。在他眼中,杀死一个拥有万乘兵车的国君和杀死一个布衣市民是一样的。他根本就不怕什么诸侯,假如有谁骂他,被他听到的话,他一定会报以辱骂。

“孟施舍培养勇气,使自己不动心的方法,据他自己说:‘作战时,只顾勇往直前,从不计较胜败。我看待失败如同胜利一样。如果要估量敌人的强弱再前进,考虑有胜利的把握才出战,这是害怕敌人啊。我孟施舍就一定能打胜仗吗?只是心里不恐惧罢了。’

“孟施舍培养自己勇气的方法有点曾子的反身求己。北宫黝对付敌人的功夫有点像子夏的笃守圣道。这两人培养勇气的方法,很难说哪个更高明,但是孟施舍确实把握了培养勇气的要领。从前曾子就对自己的弟子子襄说:“你好勇吗?我曾听我的老师孔子谈论过大勇的问题,那就是扪心自问,如果自己确实理屈,即使对方是穿粗布衣服的平民,也应该感到惶恐;如果自感确实正直,即使面临千万个强敌,也要勇往直前拼到底。

“这么说来,孟施舍把握培养勇气的要领又不如曾子了。”

公孙丑又问:“您的不动心,与告子的不动心,有什么差别?能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告子常说:‘如果听不惯一个人的话,不管他存心好坏,一概不从;不支持一个人的想法,就不问他口气好坏,一概不理。’但是这样虽然做到了不动心,但有些意气用事。人心趋向叫做志,行为的原动力叫做气。志是气的主宰;气充塞了全身,与我们的身体同时感受着志的指挥。志到了哪里,气就跟到哪里。志是最重要的,气在其次。所以不动心的要诀是:把握住志,同时不要扰乱了气。”

公孙丑说:“您既然说气要跟着志,为什么还要说‘把握住志,同时不扰乱了气’呢?”

孟子说:“因为志专一的时候,就会牵着气走;气专一的时候,也会牵着志走。例如现在有人在跳,有人在跑,这都是气的作用。但到了后来,心志也会跟着震动急促起来。”

公孙丑再问:“请问您不动心的方法优点在哪里?”

孟子说:“我的方法与上面所说的又有不同。我能理会语言,我善于专心修养我的浩然之气。”

公孙丑问:“那什么叫做浩然之气?”

孟子说:“这很难说清楚。这是一种最广大、最刚强的气,如果用正当方法培养,不妄加残害,则能充塞天地间。这种气,要用正义和天理去涵育,使正义和天理能够伸张。如果没有正义和天理,它就会委靡,而失去惊天动地的威力。而且,它集合了我仁义的本性,从内心发出来,并非从外面偶然袭取几件道义之事就能得到的。如果一个人所做的事不合于道义,自己觉得这事与真理不合,那这股气也就会委靡。所以,我认为告子并不懂得义理,他把义理看成是外面的东西,不向内心深求,所以他并不懂养气的道理。

“人们必须时时注意培养浩然之气,心里一刻都不能忘记,也不能想其他办法加速他的成长,不能揠苗助长。但是现在的人们做事,能够不像宋国人帮助稻苗长大的,真是太少了!认为养气没什么用处,便放弃不管,就如同不锄草养苗的懒汉。如果知道养气的好处,就硬是帮着它成长,就好比拔苗的傻瓜,不仅没有好处,反而害了它。”

公孙丑继续请教:“什么叫做知言呢?”

孟子说:“听别人偏执一端的话,就知道他内心蒙蔽不明;听别人**无礼的言辞,就知道他的心已经陷溺不拔;听了别人混淆是非的话,就知道他已经叛离正道;听别人言辞支吾闪烁,就知道他心里委屈穷于应对。

“以上四种言辞发自于内心,如果是一个从政的人,就会对他施行的政务有危害,继而危害到国家。哪怕圣人复活,他也会同意我的说法的。”

公孙丑说:“我和子贡都善言辞,冉牛、闵子、颜渊都讲究德行。孔子兼具这两种优点,还谦虚地说,他的说话功夫还不到家。现在,您既能养气又能知言,已经算是圣人了吧?”

孟子回答:“这是什么话?子贡从前问孔子:‘老师是圣人吧?’孔子说:‘做圣人,我是不能够。我只是求学问不满足,教会别人不怠惰罢了。’子贡说:‘求学问不满足,是智;教诲人不怠惰,是仁。又仁又智,老师当然是圣人了。’孔子还不敢自居圣人呢,你说我是圣人,这是什么话?”

公孙丑说:“我从前曾私下听人谈起过子夏、子游和子张三人,他们都学到了圣人一部分长处。冉牛、闵子、颜渊三人,则学习了圣人所有的长处,但都是比较微小的一部分而已。我想问您,您既然不敢与圣人相比,那前面所说的两种人,您愿意做哪一种呢?”

孟子说:“这些暂时还是丢掉不要谈了吧。”

公孙丑说:“那您觉得伯夷和伊尹这两人怎么样?”

孟子说:“我跟他们不同道。伯夷坚守的宗旨是,绝不事奉自己不喜欢的国君,也不去管理自己不喜欢的人民;天下太平就出来当官,天下混乱就隐居家中。而伊尹的宗旨是,任何国君都可侍奉,任何人民都可管理;天下太平固然做官,天下混乱也要做官。而孔子所走的道路是,能做官就出来做官,能退隐就退隐;能久留就久留,能速去就速去。

“这三个人都是古时圣人,我还没能够学习他们的行事,但是我心里更愿意学习孔子。”

公孙丑说:“这么说来,伯夷、伊尹岂不是与孔子一样伟大?”

孟子忙纠正说:“自古以来,没有像孔子那样人格伟大的。”

公孙丑说:“那他们三人有没有相同的地方呢?”

孟子说:“有,如果给他们一块百里地方做国君,他们都能使诸侯前来朝服,统一整个天下。如若让他们做不义的事,杀无罪的人而取天下,他们一定不肯这样做,这就是他们相同的地方。”

公孙丑还问了他们不一样的地方,孟子说:“像宰我、子贡、有若三人,他们的智慧都足以了解圣人的行事,即使他们的智慧低下一些,也不会存有私心而凭空恭维他们所喜欢的人。宰我称赞孔子:‘依我看,老师所做事情的功绩远远胜过了尧、舜。’子贡也说:‘以前的帝王,虽然都成了过去,但孔子看过他们遗留下来的典章制度,就可以推知他们的政事;听了他们制作的乐曲,就能知道他们的德行。即使百代以后,评判百代以前的帝王,也不会出什么错。自古以来没有比老师更伟大的了!’有若赞叹道:‘岂止是人类?麒麟与一般走兽相比,凤凰与一般飞鸟相比,泰山与一般土丘相比,河海与一般沟池相比,原本都是同类啊。圣人与一般普通的人也是同类啊。但是他的人格却超越了平凡的同类!’”

因公孙丑是齐国人,所以对自己国家的事情很关心,一天,他又问孟子:“假如您执掌了齐国的大权,还会出现管仲、晏子那样的功业吗?”

孟子说:“你是齐国人,就只知道管仲、晏子。以前有人问过曾子的孙儿曾西说‘老师和子路相比,哪个更贤能?’曾西神色不安地回答说:‘子路是我先祖所敬畏的人,我怎么敢跟他比呢?’那人又问:‘那老师和管仲相比,谁更贤能些?’曾西听了,脸上显出怒色,说:‘您怎么能把我和管仲比呢?管仲得到了国君的宠信,能够如此专断;又如此长久地办理国家政事,但是他的功业却很卑下!你怎么能把我跟这种人比呢?’”说到这里,孟子有些激动,停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曾西都不屑做管仲这种人,你怎么会认为我愿意学他呢?”

公孙丑说:“管仲让他的国君成就了霸业,晏子使他的国君威名远扬。他们这样的功业,还不值得您照他们的样子去做吗?”

孟子说:“你要明白一个事实,就是在管仲、晏子的时代,以齐国的强大,使齐君称王于天下,易如反掌。”

公孙丑说:“这样说的话,我就更迷惑了。凭文王的德行还有将近百岁的年纪,还不能教化普天下,还需要武王、周公继续努力,才使得教化大行,成就了王业。现在您把国王的功业说得如此易得,难道连文王也不值得学习了吗?”

孟子说:“这怎么能跟文王比呢?文王时代,商朝由汤传到高武宗,这期间有六七个贤明的国君兴起。而且天下人民已经顺服商朝很久了,这种趋势要改变是很难的。但是武丁朝会诸侯,拥有天下的时候,就如同拿起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的轻易。纣王离武丁时代并没有太久,但是前代世家遗留下来的风俗和流传的教化仍保留着。后来又有微子、微仲、比干、箕予、胶鬲等贤德的人同心协力地帮助他,虽然纣王暴虐无道,但也是经过很长时间才失掉天下的。那时,每一寸土地都属于纣王所有,每个人都是纣王的臣民。文王却只有方圆100里的地方推行王道政治,所以很难成功。齐国人不是有句俗语说:‘有聪明、智慧,也不如把握有利的时机;虽然有锄头、钉耙,但需要等待耕种的时节。’现在时机到了,所以才那么容易。

“夏、商、周三朝最盛时期,诸侯的土地都不超过方圆300里,齐国却拥有如此广阔的土地,人口密集到能听见彼此家里鸡鸣狗叫的声音,从国都到四方边境都是这样的情形。齐国拥有这么多的人民,不用再开辟土地,人民也不用再聚集,只要把握机会,施行仁政,那就没人能阻挡他们称王于天下了。

“从文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百多年,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哪个王兴起,人民在暴政下痛苦呻吟得很厉害。就像肚子很饿的人,更容易吃得满足;极度口渴的人,也更容易喝得满足。孔子曾说过,‘德政的流行、散布,比驿站传信还要快。’这种时势下,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如果肯实施仁政,人民的喜悦就像从倒挂的痛苦中被解救出来一样。所以,想要建立功业,就只需古人一半的功夫,但功效很明显,那是因为现在的时势所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