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耶其人

1868年,18岁的莫泊桑来到鲁昂时,鲁昂已成为法国的第三大城市,工厂林立,商业发达。自劳曼公爵死后,相继有艾克·约翰和17世纪法国最伟大的戏剧作家皮利·康尼尔这两位杰出人物在鲁昂诞生,鲁昂因而成了法国的文化古都。

任何来到鲁昂的人,看到四周环绕的山坡上俯瞰河畔两岸林立的烟囱、繁忙的河边码头、高耸的尖塔,和那些古色古香的建筑,都不免会兴起思古幽情。

洛尔小时候就住在鲁昂,在她的童年,她和她哥哥阿尔弗莱德等一伙人在豪特都小天地的情景历历在目。这次故地重游,更使她跌进了甜蜜的回忆。她与住在鲁昂附近的福楼拜恢复了联系。无疑,她是希望她的儿子将来能从事文学工作。由于母亲的愿望和高乃依中学的良好声誉,莫泊桑终于在1868年10月转入了该校就读。

年轻的莫泊桑

在这段时间里,莫泊桑结识了居斯塔夫·福楼拜的密友——45岁的诗人路易·布耶,可能是他母亲洛尔经由福楼拜替他拉的关系。莫泊桑已经去拜访过福楼拜,洛尔自己也去过一趟。

那时候,莫泊桑得到了一本布耶的诗集,读完之后,他对作者十分仰慕,想亲自去拜访作者,以表仰慕之情。后来,莫泊桑在描述这次会面时写道:“他住在鲁昂郊区的彼豪街,是都市通往乡村的干道之一。我按了门铃,很久没有人来开门。我很失望,正打算离去时,又听到里面有脚步声,大门打开,走出来一位高大的男人……他惊奇地望着我,想知道我的来意,但是我却在他开门的刹那间,把我准备了三天,想对他称赞一番的外交辞令忘得一干二净,最后,好不容易才说出了我自己的名字……好在他也听过我的名字,才马上招呼我,请我进去。”

这并不是莫泊桑第一次见到布耶,因为数年后,莫泊桑在他的一篇文章里这样说:“有一天,我们散步后正待返校时,忽然遇到一位佩戴着荣誉团勋章的身材高大的先生,大约45岁,留着长而下垂的胡子,走起路来肚子前挺,脑袋后仰,架着一副夹鼻眼镜。学监戈达尔毕恭毕敬地向他鞠了好几个躬。待那人走过后,戈达尔才告诉大家:‘这位就是诗人路易·布耶先生,了不起的天才!’”

布耶原是跟随老福楼拜医生学医,到了1845年,他为了追求艺术的理想而放弃了医学。1857年,布耶在鲁昂市郊的图书馆任管理员,他写的剧本《蒙太奇夫人》和《百万富翁叔叔》都为他带来极大的名声。他所写的诗也日渐受人重视。1867年,在鲁昂市立图书馆,布耶被授予“馆长诗人”的荣誉。

虽然布耶的诗与戏剧不能和雨果相提并论,但是他却一直专心致志地从事艺术。他特别喜欢艺术的形态,他写的诗,用字和造句,犹如珠宝匠把一块普通的石头雕刻成最精美的饰品一样。当然,他并不是总能创作出美好的诗,但他能以这个目标为念也是很可贵的。

由于他本人强烈的幽默感和爱好创作的精神,他的诗中也常常会出现这样的灵感。不过,他大部分的作品却是很严肃的,是时代的经典之作。

据福楼拜说,布耶精通拉丁文,对古典作品都有深刻的了解,尤其是荷马的《奥德赛》。因此,他的作品偏向于古典。他大部分的诗都是以忧郁的心情,表达对人类瞬息万变的生死问题的悲观看法。如他献给福楼拜的一首叫做《人类的命运》的长诗中,他描写人类最后从神和大自然手中争得了自由,创造了自己的世界,却又陷入了痛苦的命运深渊:

人类以自己的力量挣脱了枷锁后,

发出了一声愉悦的长啸,

他们在毁弃的神坛下粉碎了神圣的徽章,

用刀尖写出了他们自己的权利,

以鲜血洒在枯干的土地上,

他们自封为宇宙的主宰。

去为他们的目标奋斗,百折不挠,

数十世纪的悲惨回忆,犹如在大法庭中受审判,

现在终于自由了,多么惨痛,又是多么高兴!

生命只是一种不断的神秘循环,

如今却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

经历了六千年的劳力折磨,

而完成了他们所有的愿望,

在命运的开端之际,他们却迫不及待地要停手……

他们为自己的思想而恐惧,信心也因此消失殆尽!

在黑暗里,他们只好继续摸索,

从此心神恍惚、希望渺茫,

像一艘迷了航向的船只,任意随风漂流。

1882年8月21日,莫泊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路易·布耶在公共场合虽然有点羞怯,但他在家里的时候却显得轻松幽默,有一种令人感动的热情。他那一双慈祥、炯炯有神的眼睛,散发出善意而谐谑的火花。虽然他所发出的讽刺都很尖锐,但是多半是善意的,好像这就是他艺术气质的防御基线。他的诗文雅、细致、精简……文雅是天性使然,细致是因为练达,精简则是来自他的文学修养、坚强的意志和机智敏捷的感受力。所以他虽能讽刺,却不失于尖酸。”

布耶的慈祥和幽默感,对这缺失父爱而又离家的18岁男孩来说,大有裨益。尤其在布耶高深的学术素养和严格指导下,莫泊桑的诗有了长足的进步。

到底莫泊桑的诗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了布耶的影响,这很难说。在前往鲁昂之前,莫泊桑的诗已经有了相当的成就。同时,莫泊桑也不能经常见到布耶,因为在他们相识的初期,布耶正忙于在巴黎上演的戏剧,而大部分的周末时间又是与福楼拜一起度过的。

据莫泊桑自己说,他和布耶认识了半年后,他每周都去拜访布耶,其中有一两次还陪着布耶去看望福楼拜。因此,他们交流的时间不算长,所以很难说布耶对莫泊桑有很深远的影响。

莫泊桑大部分的诗是创作于结识布耶很久以后,不过有一首作于1868年,一直藏于鲁昂高乃依中学的荣誉手册中,到他死后才被发现。诗前有一段引言,这段引言,使19世纪初的哲学家幼发拉怀疑,人类是否会像史前动物一样,被一种进化更完善的动物所取代:

神明是多么神秘,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他是万王之王,宇宙的主宰,

他无处不在,在天地之间,

他孤独地占领着整个宇宙,终于也开始感到厌倦了。

他的孤独无所遁形,

并且,永远,永远也不会改变。

他是永远,永无穷尽的万能主宰,

他的伟大是永不消除的标志,

只有他的时间永远不会改变,

过去没留下一丝痕迹,

未来也丝毫不觉新鲜,

只有他能生活过漫长无边的岁月里,

他对这无穷的宇宙厌倦了。

无穷尽的逝去,无穷尽的来临,

他是万能的,但是面对孤独却无能为力,

这种命运能否改变一下?

伟大的上帝无所不能,却不能毁灭自己!

宇宙的主宰,终于对命运烦厌了,

实际上,他是多么不耐烦啊!

最后,他再也不愿忍受这种孤独的痛苦,

他用星星洒满夜空,

再积聚了一堆脏乱的东西,像一堆废物,

于是他创造了这个世界……

有一天,整个地球都震动了,

它的表面再也不是一无所有了;

又一次山崩地裂,一个不知名的庞然大物,

突然伸出了它**的手;

整个世界被这庞然大物征服了。

看看上苍,它说:你属于我。

看看太阳,它大吼:你也属于我……

他创造了一个世界后,仍孤独地主宰太空。

一切都服从他的命令……

甚至水,火和土地。

就这样又过了六千年;

什么都不能阻挡他的进步,

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因为生命的创造,只是为了填补他的孤独空虚……

但是人类就像一件偷懒的半成品,

能不能设计出一种更完美的动物?

啊!万能的主宰!当我想了解你时,

却被你那伟大的光芒遮住了眼。

我试着想抓住你,

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困惑,

我只能在四周一片漆黑中,瞥见一道光芒

一闪,又很快地消失了。

但是我还要继续努力,因为你在那上面微笑!

黑夜消逝,白昼来临,

到处也只能看到昏暗的影子,

忽然,太阳在两朵乌云之间射出了光芒。

我们才知道,原来那儿有一条蓝色的小道。

人类在迷惘时,好像世界都变成了黑暗一片,

可是他们的心里总是有一道希望的光芒,

甚至在痛苦的时候,这道光芒也不会幻灭,

即使偶然感到一切都绝望了,

只要天空有一点蓝,他们还是会有希望存在。

这一首诗通常被引用表示莫泊桑是个悲观者、对神明的不敬者。但以全诗的整体而论,尤其是结尾部分,便可证明莫泊桑不是悲观者和对神不敬者,他仅是描述上苍和大自然进化的神秘性而已,虽然他对那种神秘感到莫名其妙,但他还是茫然地怀着希望。

诗中开头的四行当然是主旨,但是其中强调和重复的地方太多,使得整首诗的结构显得过分冗杂。其实,这种题材的诗,对于年轻的莫泊桑来说,还是有些深奥和复杂,不过由于莫泊桑勤奋聪慧,而且涉猎广泛,才能尝试这种题材的写作。

下面一首诗是一年后,莫泊桑19岁时写的,虽然诗的内涵并不怎么严肃丰富,但还是能看出来莫泊桑思想的成熟和练达:

燕子要离去的时候,

拍拍翅膀便走了,毫不留恋,

但这忠实的鸟儿,

回来的时间也是那么准时,

当冬日的严寒一过,

它们就要回到自己的老巢。

青年人为了施展他们的理想和抱负,

总是兴之所至,到处飘零,

在他们甜蜜的故乡,

遗留着童年和祖先的尸骨,

只有在午夜梦回,才能去轻轻吻它。

当岁月冻结了他遨游的浓兴,

他会悔恨,倘若明智些,

会重返故乡寻觅恬静幸福的时光。

这首诗虽然简单,但却有丰富的感情,从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年轻的莫泊桑已经对人情世故和人生命运有了非常深刻的体会。

莫泊桑与布耶的交往提高了他的学养,也增加了他和福楼拜接触的机会。虽然这段时期福楼拜经常往返于巴黎和鲁昂,莫泊桑还是找准时间去拜访过他几次。

福楼拜之所以常去巴黎,一方面是他在1857年所写的《包法利夫人》被控有伤风化,要到巴黎出庭应审;另一方面,他在1862年所写的小说《萨朗波》使他一举成名,因而巴黎的名流竞相邀请他去赴宴,他还成了皇宫的贵宾。

但是在鲁昂的时候,福楼拜还是经常去拜访他的老朋友布耶。莫泊桑记下了他们会面的情景:

有一天,大概是星期四,我带了一篇诗稿到彼豪街,去向布耶请教。我走近诗人书房时,从一股浓烈的烟雾里,看到两个块头高大的影子,坐在椅子上抽烟谈天。坐在布耶对面的就是居斯塔夫·福楼拜。看到这种情形,我只好把稿子塞回口袋,乖乖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聊天。四点钟时,福楼拜起身要走了。“我们一起去送送他,我也顺路到渡口去转转。”布耶对我说。

当我们走到正在举行博览会的大街上时,布耶忽然提议道:“我们去逛逛摊位如何?”于是这两个人又肩并肩钻进了人群,对熙来攘往的人群评头论足、谈笑自若。

我们经过圣安东尼露天戏院时,布耶说:“我们进去听听他们的小提琴吧!”于是我们都进去了。

戏院里正在上演《圣安东尼的**》,福楼拜也曾写过一部同名作品,可是他的初稿曾被布耶及其他人批评得体无完肤。这次逛博览会,布耶可能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他继续写作那部戏。因为不久之后,福楼拜的剧本便完成了。

虽然莫泊桑已经见过福楼拜几次,也陪同布耶去拜访过他,但是他们交谈的机会毕竟有限,因为福楼拜和布耶都是长辈,又是鼎鼎大名的作家,莫泊桑对他们自然是毕恭毕敬。所以尽管福楼拜和布耶常为文学观点争论得面红耳赤,或是谈论风花雪月时笑得前仰后合,莫泊桑也只能在旁边随声附和而已。

自1868年秋天开始,布耶便出现了感冒、咳嗽、风寒等症状,到1869年年初,更出现了严重的神经衰弱,被送到了疗养院疗养。布耶过去也曾因病魔缠身而抱怨过,而福楼拜却总是挖苦他,说他只是得了忧郁症。但是在6月18日,福楼拜却接到了布耶的讣闻。

在布耶死后不久,福楼拜在写给乔治·桑的信中说道:“现在我一点也不觉得有写文章的必要,因为从前我写,只为一个人看,如今他去世了,我又写给谁看呢!”

对于莫泊桑来说,虽然他和布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失去了一个好老师、好前辈,还是令他感到无比难过。6月20日出殡的那天,看到布耶亲自栽种的花草被抬棺工人及送殡的亲友任意践踏,他更是触景伤情,悲从中来。

后来,他还写了一首感人肺腑的诗悼念布耶,诗中称布耶犹如他的生身父母,仁慈而伟大。

布耶在莫泊桑心中留下的印象,令他毕生难忘。莫泊桑能熟记很多布耶的诗,也多次在文章中表达他对布耶的敬仰。

布耶死后,福楼拜忙于整理他的诗稿,准备出版,莫泊桑帮了一些忙。1880年2月,福楼拜要为他的老友建一座纪念碑,莫泊桑也是筹备委员会的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