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皈依

1901年,高更又开始了他的绘画和雕刻计划。此时的他居然还想迁移:“我要利用最后的机会去马克萨斯群岛,那是个完全野蛮、原始的岛屿。我相信只有在完全的原始和沉寂里才能燃起我内心最后的狂热火花,将我的才华充分燃烧!”

1901年8月,高更撑着小船,飘向马克萨斯群岛的希瓦瓦岛。这个小岛也是法国殖民地。法国人将现代文明强塞进了这个社会,从穿衣、饮食习惯,一直到宗教信仰。各种条条框框把土著人绑得愣头愣脑,逐渐遗忘了他们固有的骄气和自尊,也把他们世代相传的手艺和技巧丢掉了。高更虽嫌自己去得太迟,没有看到这个小岛最原始的风貌,但好胜的他仍开始了他的新工作计划。

他也像岛上的居民一样按时做礼拜,因此才获得主教的允许,允许他在岛上买土地建房而居。他兴致勃勃地写道:“我现在住在村子的中央,房子四周全围着树木,没有人能窥探到我的私生活。我不必担心食物,因为隔壁就是一个开店的美国人,食物应有尽有。我现在对我这次的选择越来越满意。用画家的眼光来看,这个地方真是可爱得不得了。我已开始作画了。我在画室的一角摆了张小床,每件东西一伸手就能够到。我在这里吃饭、睡觉、做木工。我还在林子里挂了一张吊床,午睡的时候,可以看到阳光被椰树叶遮蔽,感受到远方的海洋徐徐送来的清风,多美的景色啊!”

布置房子的时候,高更恶作剧般地在野外采了两块玫瑰树木,刻了两座雕像,一个是全身**、戴着花圈的女子,一个是穿着神父外衣的魔鬼。他将这两座雕像放在厕所的两侧,专供土著人前来参观。在院子里,他还雕了一座土著人膜拜的神像,土著人走过他的门前,都窃窃私语,羡慕他的胆识,为他的所作所为感到欣慰。法国官员也曾经路过此处,来参观过一次后,事情最终传入主教的耳朵。但是高更从来不许教士们踏入他的房子,所以教士们忍着一腔怒火,却无处发泄。高更仍然泰然自若地画个不停。他说:“我在这儿独居,反而有很多东西增强我的心志。诗歌能放纵一个人,而作画时,一个人应该沉迷于自己的梦境,然后把自己梦中的感受诚实地画出来。我希望我能衣食无忧地再活两年,使我能在艺术上继续发挥所能,而达到成熟的境界。”

关于艺术,他也有自己的立场:“在艺术立场上,我认为我是对的,但我有能力将它们正确地表达出来吗?无论如何,我都要完成我的使命,即使我的画不能万世流芳,但至少世人会记得,在这个时代里,曾经有一个人,努力地从学院派和象征派的错误中解脱出来,创造出一条新路。”

1902年4月,高更按照计划完成了近20幅作品,并将它们寄给福拉。8月,梅毒逐渐恶化且蔓延到他的双腿。11月,村子里的人已看不到这个跛脚的中年人外出。白种人都不愿与高更打交道,土著人却非常喜欢他。

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年,高更的双腿已肿得溃烂,不能久站,每天靠着烟草和苦艾酒打发时光。不能作画的日子,他就用来写文章,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我试着想证明,艺术家根本不需要任何学派或文人的支持和教诲。我一生都尝试着从传统教条中走出来。那些教条不但会损害艺术家的自由,也会蒙蔽大众的双眼……我这个人永远相信 ‘勇于尝试’这四个字。我的成果也许并不伟大,也不轰动,但至少我已经起航。大众并没有亏待我,因为我的作品非常一般,也许不值一提,但如今在画坛享受到‘自由发展’这四个字恩惠的后辈们,倒是欠我一些。”

没过多久,高更开始提笔写一本半回忆录式的新书《芳香的土地》。高更解释说:“这本书包含了 我的童年记忆、我本能反应的分析、我的成长、我的见闻、我的艺术和别人的艺术、我的爱好和憎恨。这不是一般的文学作品,这是一本特殊的书,混合着文明的虚荣与野蛮的睿智。”

这本书包罗万象,写得庞杂而广泛。这些句子都是从他的心底流出的,它们是特殊的、有性格的。文中有一些思想方面的争论性质的文章,有时候是对法国当局虐待土著人的控诉,有时候是他对艺术狂热的探讨,有时是对运动、旅游、神鬼等各方面的分析。表面看来,全书杂乱无章,经过仔细咀嚼后,你却能从字里行间看到坦白、尖刻、用心的高更。全篇有一股吸引人的魅力,那就是一颗热情、诚实的心,那是高更的心。

1903年2月,虚弱的高更已经完全停止作画。他躺在**,心里却不安宁。虽然高更一生有过很多女人,但他似乎仅钟情梅特一人,终其一生,他都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全家团圆。他的遗憾自然是死后无人送终。

小屋里一直很安静,每天会有一个男孩来替高更打扫,一个曾受过他恩惠的老土著来跟他做伴。病情严重时,会有一个医生来替他注射吗啡,帮他减轻疼痛。

高更的人虽然病倒了,心却闲不下来。当时,法国人在岛上横行霸道,欺负土著人的事情屡屡发生。譬如有一群土著女孩在海边沐浴,军队以妨害风化为由将她们逮捕了。此外,法官审判土著人的案件时,明显会偏袒白种人。法军犯下的罪行简直不胜枚举。天真的高更将这些事情都据实记录下来,寄给政府当局,寄给报纸杂志,甚至寄到法国,要求巴黎的报纸披露。结果不是招来一阵嘲笑,便是石沉大海,没有下文。

谁会相信他这样一个疯子画家呢?他的所作所为不但没有引起官方的检讨,以改良土著人的生活,反而激怒了许多当地的官员。他们群起攻击,指控他歪曲事实、造谣生非,有煽动土著人对抗法国的嫌疑。1903年3月23日,法官判处他三个月的拘禁。百病缠身的高更被关了起来,还有人会遇到比他更崎岖、更坎坷的命运吗?

高更仍不服输,他给莫里斯写信:“我虽被他们打倒,但未被他们征服。那些饱受折磨的印第安人在严刑下微笑,他们被征服了吗?仔细想来,野蛮人比我们勇敢多了。你指责我,说我不该自称野蛮人,你错了!我是个野蛮人。因为在我所有的作品中,除了我的野蛮之外,他们不会感觉任何的惊奇、困惑,这就是我的作品无法被人模仿的原因。文明的人都能体会到这一点,一个人的作品就是那个人本身。世上有两种美:一种来自人类的天性,另一种来自后天的学问。仔细说来,天性和学问结合之后,再加以润饰,就能产生一种极为复杂又丰富的美感,而在艺术品中探寻这种美感,就是你们这些评论家的责任。”

他又继续说道:“近年来,艺术被科学带上歧路。画家们失去了原始的感性,失去了灵气,甚至失去了想象力。他们盲目地想追寻一些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去创造的内涵。结果,他们只有人云亦云,一旦独立,他们便即刻失去了自我。这也是我不建议后辈独居的原因,除非他是个坚强又能忍受孤独的人。在我个人来说,所有从别人那里学来的东西反而会阻挡我前进。所以我才高呼:‘没有任何人教导过我。’是的,我懂的很少,但是我很欣慰这很少的一部分完全是来自‘自我’。谁知道呢,或许有朝一日,这很少的部分经过磨炼,就会发扬光大并且流芳百世。任何一种显性的进化不都需要几个世纪的耕耘吗?”

没过多久,高更的视力就完全退化了,他也不能用拐杖支撑着走路了,他明白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5月1日,他的病情再度恶化,医生已经无能为力了。

5月8日清晨,老人又去医生那里求助。高更已有两次心脏衰竭的现象,却仍未咽气。这一天的上午11点,为高更打扫卫生的小童气急败坏地跑来告诉老人:“主人断气了。”老人进屋,见高更尚有余温,一条肿胀溃烂的腿伸出床外,似乎要挣扎着站起来。

土著老人独自坐在屋角低泣:“大师走了!我们的族人从此失去了依靠!”高更是唯一和土著人站在一起的人,也是唯一受到土著人由衷敬爱的白人。

死后的第二天,高更被主教草草地葬在天主教的公墓。他身后的遗物、文件都被寄回巴黎,交给他的家人。至于衣物、房子、家具、杂物等,全部拍卖偿还债务。

高更的一生,永远徘徊在逃避和追求之间。他逃避现代文明的窒息,寻找至纯至美的艺术,追求自然与人性的完美结合。在《致亚伦娜的笔记》中,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孩子!我相信圣洁的灵魂和艺术的真谛,它们二者合一,不可分离……我相信艺术深植于所有被圣灵感染的人的心中。我相信一旦尝到伟大艺术的精髓,以后就再也无法抽身,必将永世为它牺牲、为它工作,永不弃绝。我更相信任何献身于艺术的人,都会得到福泽。

我相信最后的审判,届时,有胆识歌颂、升华纯洁艺术的人,和那些以粗陋、邪恶眼光鄙视艺术的人,都会得到他们应有的赏罚,我深信忠于艺术的人必会得到恩赐,他们将穿上芳香四溢、纯美和谐的天赐华衣,回到天国这个万物鸣和之中心,与之认同,并永生逍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