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孔子一样碰壁

在良知之学里有一个最重要的项目,就是知错,改错。

在后来讲学的时候王守仁这样说:“悔者,善之端也,诚之复也。君子悔以迁于善,小人悔以不敢肆其恶;惟圣人而后能无悔,无不善也,无不诚也。”意思是说,改错是良知诚意的高标准,是个高境界,君子能改错,其良知境界就能得到提升;小人知道改错,虽然未必提升境界,至少他也不敢再作恶了。

在庐陵做县令,这是王守仁第一次在地方上任职,因为缺少实际工作经验,犯了个可笑的“幼稚病”,好在这位阳明先生是个满心良知的君子,知错即改,善莫大焉。立刻放下“替百姓审理冤案”的幼稚想法,开始为庐陵百姓们办起实事来了。

此时的庐陵县已经连着遭了几年旱灾,庄稼减产,百姓们的日子挺不好过,可上头派下来的捐税却丝毫未减,百姓们税负沉重,日子艰难得很。王守仁到任的时候县里前一年的粮税已经收齐,大半装船运走了,可还有一部分吉安府的官差赖在乡下不走,想借着征粮的机会从百姓们身上揩些油水。因为前任县令王关离任,县衙一时无主,宋海就把这件事和王守仁商量,看怎么想办法督促这些差官早点离开庐陵。

王守仁虽然没做过地方官,可他早先在刑部也做过一阵子主事,熟知律法,也知道胥吏差人中有些无赖,祸害起百姓来比贼还狠,对这些人,当官的必须摆出一张铁面孔,拿出硬手腕治他们。立刻告诉宋海:“天下事最怕的是‘上行下效’四个字,治住一个官差,比治一百个百姓还管用,治不住官差,百姓们有样学样,一个个都要去做贼!这是大事,要从严办理。你马上出一个告示,命令在县里收缴粮税的官差不论是何处来的,立刻把征集的粮食运走,不准在地方上停留,更不准借机讹诈百姓,有不听令的,都报到县里来,我有办法治他们!”

宋海忙问:“太尊的意思是让里正、保长们举报这些人?”

王守仁又想了想,把头一摇:“单靠里正保长还不够。官差散在各处,手里有公文,背后有靠山,保长能把他怎么样?就算真报到县里来,等咱们知道,派人去拿,这帮当差的早就走了,也找不到人。我看这样,告示上只管写明:凡是手里没有公文却在地方上征粮要税的,百姓们都可以当他是骗子——就算手里有公文,多征滥征也不行!凡遇到这些人,百姓们就立刻把粮船扣了,船上的人不论自称官差还是船户,一律绑起来送交县衙处置,有公文在手的,把公文封起来一并上交,当堂验看真伪。”

王守仁办事的手段十分凌厉,宋海跟过几任县令,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官员,吓得直缩脖子。可宋海也是个办事的胥吏,仔细一想,又觉得王守仁这套整治官差的办法合情、合理、合法,就算是吉安府派来庐陵公干的差人,因胡作非为被百姓绑拿,庐陵县治他们的罪,谁也拦不住。

其实在这个问题上地方官是能管住差役的,只不过有些当官的念着“打狗还要看主人”,怕得罪上峰,不敢严管差役。如今王守仁丝毫不信这个邪,就是要严管!宋海对这位新到任的太尊又敬又佩,赶紧写了告示贴出去了。

这份告示发到乡下,效果立竿见影,那些赖在地方上揩油的差人见了告示,知道这事不是儿戏,谁撞上谁倒霉,要真被百姓们“绑送”庐陵县,丢人现眼不说,弄不好连饭碗也丢了,急忙各自起程,押着粮船回吉安府交差去了。结果不到十天,这帮穿着官衣在乡下害人的“蝗虫”呼啦一下子飞得一只不剩,百姓们总算松了口气。

哪知这场麻烦事刚过去,因为天旱水浅,饮水不洁,乡下又闹起了瘟疫。

庐陵百姓们早就衣食不周,老幼妇孺身体尤其虚弱,瘟疫一发,这些人立刻病倒,一开始病人只集中在几个乡,很快就扩散开来。眼见疫情严重,王守仁顾不得“县令不下乡”的旧例,换上便服带着宋海、林嵩、陈江几个人亲到有疫情的乡镇去查看,只见当地百姓个个面有菜色,疫情严重的地方家家都有病人,尤其老年人患病的多。最厉害的地方有些人家已经烟火断绝多日,保长们害怕瘟疫,也不去管,直到王守仁来了,让保长带着去探视,推门一看,患病之人全家皆死,尸身都已腐烂,其状惨不忍睹。

看着百姓们的苦难,王守仁心如刀绞,回到县衙急忙找宋海商量救人的办法。可庐陵是个穷县,粮库没有粮食,银库没有银两,拿什么救济百姓?王守仁只得从自己俸禄里拿出些钱来,又说些软话从手下人处凑了些钱,请了几个郎中到乡下给百姓们诊治,然后回到县里共同研究病情,捡那些廉价易得的药物写出一个方子来,由县里的官差把药方和银钱分派到各处乡村,交给村里的保正们买药,熬好,给生病的人喝。

到这时候,王守仁也当了一段日子的地方官,把身边的情况都摸透了,知道宋海、陈江这几个胥吏还算不错,可庐陵县里的差人衙役十个里有六七个不是好东西,地方上的保长、里正之流坏人也不少,把有数的几个钱交给这帮人,让他们派发药物给百姓们治病,恐怕这些没天良的东西会从救命钱里捞油水,真正派发到百姓手上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了……

好在早先王守仁用一纸严令唬住了一帮官差,这些就如法炮制,又发下告示,让百姓们如果发现官差、保甲有侵吞钱物、不照县里要求发放药品的,都可以到县里来告状。

至于百姓们敢不敢告发这些骑在他们头上的保甲,王守仁就实在无法可想了。

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些措施,对治住瘟疫还是起了作用,几个月下来,乡下的疫情渐渐好转,哪想到这一年庐陵县真是多灾多难,因为旱情严重,天干物燥,县城百姓用火不慎,竟引发了一场火灾!等人们发现的时候大火已经到处延烧起来,王守仁也顾不得官员的体统,穿着一件短衣亲自钻到火场里指挥救火,可庐陵县城狭小,民房盖得密集,大火一起救也救不过来,整整烧了一夜,烧毁房屋上千间,半个县城成了废墟。

面对这场无情的大火,所有人都傻了眼。王守仁正不知该怎么救济受灾百姓,县里的典史林嵩走了进来:“太尊,外头有人来打官司。”

王守仁忙问:“什么事?”

“县城东街上有两户百姓彼邻而居,一个叫吴魁昊,一个叫石洪。昨晚县城失火的时候,吴魁昊和石洪两家为争抢火巷起了争执,打了一架,现在吴魁昊到衙门来告石洪,想求太尊公断。”

所谓火巷,就是比一般街道更宽且直的街道。南方县城大多房舍密集,街巷狭窄,一旦起火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当地人专门建起一些“避火巷”,就是把两处房舍之间的道路拓宽,巷子两端设下排水的明沟,使街对面的火不至于延烧过来。

吴魁昊和石洪两家是邻居,中间隔着一条宽敞的火巷。当大火烧过来的时候,吴魁昊和石洪都急着把自家的东西往外搬,想从火巷宽街上抢运出去,结果两家撞在一起,互相争路,打了一架,吴魁昊吃了亏,一时气不过,就到衙门里来告石洪。按说这个事儿不大,可林嵩却有个意外的想法:“刚才小人把案情大概问了问,争夺火巷的时候石洪先动手打人,亏了理,另外,这石洪家里又是个‘军户’,太尊处置案子的时候不妨严厉些……”

林嵩这话里带着几层意思。一来打架斗殴的时候总是先动手的理亏;二来县城失火,民情汹汹,万一闹起事来就麻烦了,这时候县令出告示惩罚几个人,虽然与别的百姓无关,毕竟能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也算有好处;三来石洪家是个“军户”,而军户们的名声总归不好,如果王守仁处罚石洪,替吴魁昊家出了气,县里的人会觉得县令向着百姓,大家心里高兴。

林嵩话里这些意思王守仁都明白,也正因为明白这些意思,听了这话,王守仁有些恼了。

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把百姓们分为“民户”、“军户”、“匠户”等,其中“军户”就是世代当兵的人。按规定,军户人家每户需要出一个壮丁到营当兵,称为“正兵”,再出一人到军营照顾这个“正兵”的生活,称为“余丁”,又要出一人在家耕种,所得专门用来供养这名“正兵”。如此一来,一个军户至少要生四个儿子,三个都给国家干活,第四个儿子才是给自己家种地的。为了让军户的日子好过些,明朝规定军户家的田地在三顷以下的免交税粮。可是当兵的人在军营里花费不小,出征之时更得花钱,军户人家本就负担不起,加之军户地位低下,长官对他们任意欺凌克扣,“免征税粮”的承诺在地方上也难以兑现,所以军户的日子过得比普通百姓更艰难,所以百姓们都把军户人家看得低人一等,家里有女儿的也不愿意嫁给军户,免得将来生的孩子入了军籍,一世受苦。加之军户都是当兵的出身,粗野无文,平时与邻居们打架生事在所难免,大家就更瞧不起他们,军户与百姓之间因此有了矛盾,甚而互相敌视。

这次军户石洪打了当百姓的吴魁昊,吴魁昊到县里喊冤,又正值火灾刚过,典史林嵩是个有经验的胥吏,就想劝王守仁借机整治一下石洪,哄哄受灾的老百姓。

一个人的心态,有时候取决于他的工作。比如,屠夫不怕动刀子,医生对死亡看得很淡,而在官府里做胥吏的人,有时候会对道理、公平比较漠视。

在林嵩想来,他出这个主意是为王守仁好,可在王守仁听来这话十分刺耳。想也没想就说:“林典史,你让我借着打架的事重办军户,给百姓出气,可你想过没有,军户们一家要派三四个壮丁,日子本就困难,差役又繁重,据我所知,石洪所在的吉安守御千户所半年没发月粮了,军户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况且石洪在吉安千户所当兵,他家就在庐陵县住着,离得近,互相有个照看,总还好些。如果我判石洪有罪,他就会被送到边关去服役,依军法,‘正兵’一动,‘余丁’也要跟随,这一下就有两个男丁从江西远赴边关,能不能再回来都难讲,石洪家里要拿出多少钱来供养这两个远赴边关的男丁?就因为口角打架的小事,我就把一个军户弄得家败人散?我办事依的是个良知,倘若石洪真是有罪,自然治他,绝不手软,可你让我惩办军户给百姓出气,这也未免太小看我了吧?”

王守仁一句话把林嵩说得面红耳赤,忙赔笑道:“小人只是随口说说,也没有别的意思……”

王守仁把手一摆:“我在庐陵做县令,民吾民也,兵,亦吾民也!大家一视同仁,没有区别。这个案子我自会去问,你就不必多说什么了。”

后来王守仁把吴魁昊和石洪叫来问了问,发现两家虽然打架,却也没有多大的事,劝了几句,把这事和解过去了。

但吴魁昊和石洪两家争抢火巷的事倒给王守仁提了个醒,当百姓们在火灾原址重建房屋的时候,王守仁又专门发下告示,让百姓们共同商议,把房基各自让出一点来,拓宽街道,多留火巷,以免再遭这样的大灾。

转眼工夫,王守仁到庐陵县也有一年了,县里的公务渐渐上了正轨,胥吏官差都被王守仁管得服服帖帖,不敢随意生事。百姓们对官员所求本来不多,只求县令公正明白就好,对王守仁也满意,于是庐陵县虽然先后遭了旱灾、瘟疫、火灾,大家咬咬牙,日子还能过。

可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县里的情况刚刚有些好转,一件天大的难事又降临在王守仁这个县令的身上。

这天王守仁正在二堂办公,主簿宋海也在边上整理文书,忽然从外头走进几个人来,领头的是吉安知府手下的主簿郭孔茂,宋海赶紧上前笑脸相迎。郭孔茂只冲他点了一下头,撇着嘴恶声恶气地说:“宋主簿,你去把县上的书办陈江叫来,府台大人找他问话。”

郭孔茂这话说得似乎不怎么厉害,可他身后跟着六个捕快打手,提着棍棒绳索,凶神恶煞一般,一看就是来拿人的。王守仁不知道书办陈江惹了什么事,忙问:“府台大人叫陈江去问什么话?”

郭孔茂对王守仁拱拱手:“大人还不知道吧?陈江负责征收庐陵县内的‘葛布捐’,一共才一百零五两银子,拖了一年多还征不上来,府台大人怀疑陈江把这笔钱私自挪用了,所以叫他到知府衙门问话。”

郭孔茂说的事情王守仁竟不知道:“你说什么‘葛布捐’?”

郭孔茂虽然只是个主簿,可他是吉安府派下来的公干,仗着知府的势力,对王守仁这个县令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听王守仁问这话,也不知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只淡淡地说:“这笔捐是前任太尊在庐陵时征的,与王大人无关,大人就不必过问了。”回头叫宋海:“你去把陈江找来说话。”宋海不敢违拗,赶紧往后面去了。

片刻工夫,宋海和典史林嵩一起出来,却不见陈江的影子。林嵩对郭孔茂说:“陈江今天一早到衙门办公,刚才我让他拿账册给太尊看,宋主簿来找他的时候已经不见人了,只看见这些账册扔在二堂口上,大概是陈江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吉安府的差人,知道要拿他,扔下东西就跑了。”

一听这话郭孔茂气得大叫起来:“这还了得!你们知道他住在何处吗?”

“知道。”

“带我到他家去找他!”

林嵩赶紧领着郭孔茂这几个人出去了。

眼看郭孔茂走了,王守仁才问宋海:“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王守仁这位县太爷宋海是信得过的,忍不住叹了口气:“太尊到任不久,还不知道,正德二年江西来了一个织造太监,说是奉皇命给各地加派捐税,结果给咱们庐陵县派下来一个‘葛布捐’。葛布这东西大人知道吧?这是一种轻薄的布料,天热的时候拿来做长衫最好,这葛布在江浙广东都有出产,可庐陵县从来不产葛布,现在上头硬派下一个‘葛布捐’来,每年征收一百零五两银子,这一下把前任太尊难住了。派人下去征收‘葛布捐’吧,收税的衙役还不让老百姓打死?不征收,上头盯得紧,又躲不过去!没办法,前任县令王关王太尊自己拿出俸禄来,又把我们这些当差的找来商量告借,硬凑了一百多两银子交上去。本以为‘葛布捐’只征一年,混过去就完事了。哪知第二年吉安府照样来收这笔银子,王太尊没办法,又找我们凑钱,一连凑了三年!这三年里王县令一两银子的俸禄也没得着,我们这些胥吏也都垫了不少钱。到后来王县令眼看熬不住,干脆官也不做了,挂印而去,结果第四年的‘葛布捐’无处征收,全着落在书办陈江身上了。这不,因为‘葛布捐’征不齐,吉安府派差官来捉陈江,我趁着上差没留意,跑到后头告诉陈江,让他先找地方躲躲,混过今天再说吧。”

王守仁到庐陵也一年了,处得久了,知道宋海、陈江都是有良心的胥吏,听说陈江惹上这样的麻烦,忙问:“林嵩带着郭孔茂到陈江家里去找人,不会闹出事来吧?”

宋海忙说:“陈江必不敢回家,林典史也会从中疏通,想来问题不大。”知道陈江不至于让吉安府的人捉去,王守仁松了口气,可回想此事,越想越恼:“不产葛布的穷县倒要交什么‘葛布捐’,这是哪家的王法!”

宋海叹了口气:“大人初到地方为官,很多事还不知情。地方上像这些巧立名目乱摊滥派的事多得很。就说庐陵县吧,除了正常的钱粮赋税之外,还有杉木、楠木、木炭、牲口各项杂税,弘治十八年小人到庐陵来当主簿的时候,这些杂税一年共缴白银三千四百八十九两,可去年已经增到九千多两,今年各项税费还没摊下来,但依我算来,总数估计要过万两了。”

单是庐陵这么个穷县,每年征收的苛捐杂税竟有万两之多,说出来实在吓人。单是一个穷县就收这么多杂税,大明朝一千一百多个县,滥征的税银就十分惊人了。

可仔细想想,这笔钱用在大明朝的财政上,又根本不够用。

大明朝立国一百多年,整个国家养活着朱姓亲王三十人,郡王两百多人,又有文官两万多名,武官超过十万,地方胥吏五万五千名,由国家提供生活费的廪膳生员三万五千名,而大明朝全国的税粮总共只有两千六百六十万石,分给这么一帮米虫子,根本就不够吃。怎么办?只能是文官吃百姓,武将吃兵丁,皇亲国戚更不用说,什么财都敢发,谁的肉都敢吃,吃来吃去,大明朝六千万百姓一个个被当官的吃得精穷。

国家已经是这么个烂摊子,偏又赶上正德这么个皇帝,荒**无度,享乐无边,手里的银子不够花了,就叫派到各地的太监给他进贡“孝敬钱”,还立下规矩,南直隶每年征收十五万两,两广征收十三万两,湖广征收十一万两,四川征收九万两,河南征收八万两,陕西征收七万两,山东、山西、福建、浙江、江西各省都有。

皇帝要收十万两“孝敬钱”,镇守太监们就向地方上征收二十万两,官员们借着太监的势力,干脆在地方上征收五十万两!横征暴敛,无法无天!光是庐陵县的杂税几年工夫就增加了三倍,真是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了。

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王守仁也替陈江担了一份心,和宋海一起在衙门里等着。过了好半天,典史林嵩回来,悄悄告诉王守仁:陈江逃离县衙之后并未回家,郭孔茂到陈江家里没抓到人,坐等了一个时辰,连人影也不见一个,只能说了几句狠话,带着人回吉安府了。

知道陈江没给人捉去,王守仁略微放心,这一晚回到住处辗转难眠,一时想着陈江惹了这样的麻烦,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该怎么帮他的忙?一会儿又想着正德皇帝可恶,庐陵百姓可怜,自己身为县令,却帮不了百姓,心里又急又愧,一直到天快亮了才勉强睡了一会儿。

哪知天刚亮,县衙门外忽然吵嚷起来,王守仁在后院也听见声音,不知出了什么事,赶紧披衣起身赶到大堂。只见大门外挤满了成千的百姓,大堂前也围了几十个人,见太尊出来,这些人一起抢上前来跪倒,当先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颤声道:“小民们活不下去了,恳求太尊救我们一命!”

王守仁赶紧上前搀起老人:“老先生不必如此,有话慢慢说。”

那老人冲王守仁拱着手哆哆嗦嗦地说:“昨天吉安府来了一伙差官,不知要抓什么人,我们私下打听,说是官府要来收税,今年光是庐陵一县就要缴纳一万一千多两银子!可庐陵县一年之内先遭大旱,又遇大疫,加上县城失火,百姓已经穷得过不下去了,这一万多两银子的捐税我们实在凑不出来!小民等只是乡下野人,不懂事,可我们也知道太尊是位讲道理的好官。所以斗胆来求太尊,看在我等穷苦可怜,为小民做主,减免一些捐税,留我们一条活命,小民等感激不尽!”话音刚落,大堂上几十个百姓齐刷刷跪在地上,挤在衙门外头的人们也呼啦啦跪倒一地,都给王守仁磕起头来。

王守仁当官也有十年了,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势,急忙上前搀扶老人,下意识地说:“老先生不必如此,捐税的具体的数目还没下来……”说到这里,忽然嘴里发干,一句话硬是说不下去了。

今年的税款是多少银子,王守仁虽然知之不详,大致数目也猜得出,现在他说这话,分明是在推托。可王守仁是个有良知的官员,知道自己身负的责任,面对一县父老乡亲,实在不敢推托了事。半天才说:“容我想想办法,今天必定给你们一个答复。”低着头进二堂去了。

说是给百姓们想办法,可面对上宪派下来的捐税,王守仁这个小小的县令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老百姓纳税完捐是国家法令,也是件天经地义的事,自古至今莫能免除。至于税收是多少银两,知县、知府乃至布政、巡抚都说了不算,这是京城里户部衙门的事儿,户部尚书秉承的又是皇帝的旨意,百姓抗税就是抗旨,罪大恶极!王守仁身为地方官,光是动一动蠲免捐税的心思已经有罪,若真的自作主张替百姓免税,丢官罢职是轻的,坐牢、流放也都避不过去。

若是以前那个王守仁,大可两眼一闭不闻不问,反正税银是胥吏衙役们去征,百姓交不出,这些人自有办法制他们。可现在的王守仁悟到了良知,真正立了一个“做圣贤”的大志,一心要学孔子克己复礼,救民于水火,现在成千的老百姓跪在外头等着他救,王守仁也真心想救他们,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孤立无援,胥吏们指不上,百姓们也指不上,上峰上宪都是他的仇人,国家法令更是他的对头,除了心里的一点良知,一份恻隐,剩下的就是圣人的一句话:“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想到这里,王守仁终于拿定了主意,从二堂出来,面对百姓们高声说:“诸位的苦情本官都知道了,我现在就写一道公文递上去,请求将本县今年各项捐税全部免除!今天大家先回去,等有了消息,本官自会发告示知会乡亲。”

听了王守仁这话,堂上的百姓们忍不住欢呼起来,又一起跪下给太尊磕头。一边的主簿、典史和衙役们却一个个吓得脸色蜡黄,不知所措。

百姓们走后,王守仁真就写了一道请求蠲免捐税的公文,递到吉安知府衙门去了。

吉安府与庐陵县在同城办公,王守仁的公文当天就送到府里,天还没黑呢,那个刚来捉过人的吉安府主簿郭孔茂已经到了庐陵县衙。

这一次郭孔茂的神色看起来比早前温和些,话也说得十分客气:“今天小人在府里办事,忽然看见王大人递上来的一道公文,说是请求减免捐税钱粮,赶紧转呈府台大人,府尊竟不知大人是何意,命小人来问问缘故。”

守仁忙说:“庐陵县连遭三年旱灾,尤以今年为重,几近颗粒无收,加之乡下一场大疫又死了不少人,百姓的生活困窘至极,无奈之下到县衙请命,都说实在无法交捐完税,本官知道百姓所说是实情,斗胆请示上宪对今年捐税给予蠲免,暂时与民休息,以免激起民变。”

郭孔茂冷笑一声:“太尊这是危言耸听了!你说百姓到衙门来闹,可小人来了这半天,没见一个闹事的人,牢房里也没有关押一个刁民,请问太尊,你说的闹事刁民在何处?”

郭孔茂这番皮里阳秋的邪话把王守仁气得七窍生烟:“百姓们都是老实人,不逼得走投无路,就不会闹事。现在本官已经答应替他们请求减免捐税,这些人都回去等消息去了。当官的吃着国家俸禄,就是要救护百姓的,现在庐陵百姓生活困苦衣食不周,皆是官员之过,咱们自己不认错,反而对百姓们捕打拘拿,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郭孔茂又是一声冷笑:“大人倒真会做人,百姓来闹,你就说好听的话儿哄他们,这些是你自己的事,小人不过问。可税收是国家王法,没有上宪文书谁敢擅自免除?大人要免庐陵县的税赋,不知是奉了谁的令,可有公移文书在手,能拿给小人看看吗?”见王守仁气呼呼地不理他,说出的话也就更不客气了,“大人说当官的吃国家俸禄,是要救护百姓?我却不这么看。咱们吃着皇家俸禄,是要维护王法纲纪。刁民抗税的事到处都有,庐陵县里有衙役捕快,还有一两百号兵丁,为什么不惩办刁民,倒写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文书替刁民说话,为难知府?要是地方官员都像王大人这样办事,国家还要不要了?”

郭孔茂这话说得在理,可他这是个不讲理的“道理”,王守仁哪里听得进去:“你这话不对!孟子说:‘百姓为重,社稷次之’……”一句话还没说完,郭孔茂已经打断了话头儿:“做县令的是你,不是孟子!孟子可以说轻巧话儿,大人这么办事却不行!庐陵县的捐税收不上来,让吉安府怎么办差?”

“吉安府也是护民的衙门!难道不顾百姓的死活?主簿大人何不到乡下走一遭,看看百姓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只怕主簿大人也看不下去吧!”

郭孔茂扬起脸来冷冷地说:“看不下去就不要看嘛,王大人是来做官的,只要把官做好,三年升个知府,五年升个道台,再升按察、布政,这才叫本事!你不在这上头用心思,没事总跑到乡下去干什么?”

郭孔茂竟说出禽兽一样的话来,王守仁真是无言以对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请主簿回去告诉知府大人,本县受灾极重,捐税务必蠲免,如果有罪,就请府台大人治我的罪吧。”

听了这话,郭孔茂也无话可回,把手一拱,扭头就走了。

郭孔茂走后,王守仁回到书房又写了一份公文,把庐陵县的灾情和自己蠲免捐税的请求一一写明,最后专门加上一句“蠲免捐税之事已与民约定,岂能复肆科敛?非惟心所不忍,兼亦势有难行。本职自到任以来,坐视民困而不能救,心切时弊而不敢言,既不能善事上官,又何以安处下位?苟欲全信于民,岂能免祸于己?合请上宪垂怜小民之穷苦,俯念时势之艰难,为特赐宽容,悉与蠲免。如有迟违等罪,止坐本职一人,即行罢归田里,以为不职之戒。心所甘愿,死且不悔”。

“心所甘愿,死且不悔!”这就是王守仁的良知。

可惜,王守仁一个小小的县令,凭着一点良知要克知府,克朝廷,为民请命,力量实在微不足道。连他自己都知道,庐陵县的捐税是免不掉的,王守仁被罢官之后,朝廷立刻换个知县来庐陵,捐税照收,百姓们再来请命,新县令只管捆打捕拿,不会手软。

先“克”自己,再“克”官府,再“克”朝廷,最后才轮到“克”百姓,这是“克己复礼”的本意。可做到这一步实在太难了。孔子努力一辈子也没做成事,现在王守仁想凭着自己的良知去“克”吉安知府,顿时也像当年的孔子一样碰了壁。他心里这份倔强的良知,对整件事没起任何作用,唯一的结果就是王守仁自己丢官罢职,下狱流放。之所以弄成这么个结果,是因为王守仁只知道“要克官府、要克朝廷”这个模糊的道理,却不知道怎么改造朝廷,如何修订王法,怎样制约皇权,如何救护百姓。

还是那句话:知而不行,只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