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阳明成圣

阳明成圣

九月初八,阳明先生接受了两广巡抚的任命,离开绍兴老家起程去广西赴任。十月,他的官船驶入了江西境内的章江,前面不远处,江西省府南昌城已遥遥在望。

自从正德十一年担任南赣巡抚,王守仁在江西先后待了七年,一半时间都在南昌度过。宁王造反的时候王守仁一鼓克南昌,又整顿军纪,严令士卒不得扰民,算是救了南昌百姓一命;其后宁王反扑,王守仁率军在章江上大败叛军,使叛军没碰到南昌的城墙,城里百姓又躲过一劫;之后正德南下,要来祸害南昌百姓,王守仁不顾生死押解宁王到杭州,阻止皇帝进南昌,又一次救了南昌百姓;后来江彬等人带了几万京军冲进南昌,荼毒百姓,又是王守仁忍辱负重尽力周旋,终于逐走京军,还给南昌百姓一个安宁的生活;其后江西发生水灾,王守仁上奏直斥昏君,帮江西百姓免了粮赋,再救他们一命。

救南昌城的时候,王守仁正在担任江西巡抚,作为地方官员,他身上背着对百姓的原罪,做再多好事也视为理所应当,所以虽然五次救了南昌百姓,王守仁丝毫不敢居功。现在时隔多年,王守仁又因为公务经过南昌,面对这座遭了兵劫、至今仍然残破的城池,王守仁早忘了自己曾经怎样救过城里百姓,只记得一件事:当年因为不顾一切把宁王押解到杭州,逆了龙鳞,正德皇帝大怒,不但对王守仁屡屡迫害,就连那些追随王守仁平叛的知府、知县和几万乡兵义勇也都遭了连累,或被罢官,或被遣散,没有功劳,没有升迁,没有奖赏。王守仁虽然上过奏章,请求革去自己的爵位赏赐,只求朝廷能给这些平叛立功的部属一个公道,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始终没有下文。

想到这里,在江西做官七年的王守仁觉得自己对不起南昌百姓,更对不起江西百姓,满心愧疚,根本不好意思在南昌上岸,只得吩咐手下:“不要在南昌停泊,等船过了丰城再上岸吧。”

听了王守仁的吩咐,官船扬起风帆向前行去,王守仁也回到舱中静静坐着,想等船只驶过南昌再出来。哪知离南昌还有两三里,一个差役忽然推开舱门叫道:“大人出来看看,江岸上是怎么回事?”

王守仁不知出了什么事,慢慢走出舱来,远远只见江岸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一个个翘着脚往江上看着。看见官船驶来,立刻有一条渔船从岸上飞快驶来,转眼靠上了官船,一个穿蓝布长袍身材矮胖的中年人冲船上喊道:“请问阳明先生在船上吗?”

王守仁忙走过来:“我就是。”

那人忙拱起手来深深一揖:“先生好。在下是南昌城里的一个举人,因为阳明先生早前担任过江西巡抚,在南昌主持政事多年,于民有惠,自从调任之后一晃过了好几年,百姓们十分思念先生,这次听说先生要到广西去平定叛乱,正好经过南昌,百姓们就推举我出来,想请阳明先生上岸与大家见一面。”

在江西任职期间于民有惠?这一点王守仁并没有什么感觉。因为王守仁担任江西巡抚这几年,当地先有叛乱,又遭兵祸,接着章江发了大水,百姓们啼饥号寒,苦不堪言。身为一省总宪,王守仁眼里只看到百姓的困苦,心里只想到自己没有尽责,哪敢有一丝居功的心?现在听这位举人如此赞他,心里更觉不安,忙说:“我在江西任上并没做什么事,何况眼下公务紧急,也不敢停留。”

见阳明先生推辞,那举人忙说:“听说先生要从南昌路过,百姓们已经在岸上等了三天,我们也知道先生公务要紧,不敢耽搁行程,只想请先生上岸看一眼南昌城,知道我们这些江西人没被战祸水灾打垮,毁了的城池慢慢又重建起来了,也好让先生放心。”

听人家这样说,王守仁实在无法拒绝了,只得下了小船一直撑到岸边,几位长者已在这里等候。为首的上前说道:“阳明先生是南昌百姓的恩人,自先生走后,我等日夜不敢相忘,今天小民能再见一见恩人,心里也觉得踏实。”话音未落,已经有人抬过一顶轿子来,却是两根毛竹竿架着一把圈椅。那老人扶着王守仁坐上轿,几个青年人过来抬起轿,却没上肩,只是平托着向章江门前的人群里走了十几步,立刻又有人出来接了轿子,转身又传到下一个人手里,就这么一个传一个,用几千双手把这乘小轿一直送进了章江门里。

一进南昌城,王守仁整个愣住了。原来南昌城里的百姓都走出家门,却没有锣鼓喧天,也未设香案,没有跪拜,十几万老百姓就这么静静地站在路边上,等着这位用性命拯救了南昌城的前任巡抚从自家门前经过。阳明先生的轿子到了面前,百姓们就伸一把手,托着轿杆,再传给后面的人,就这么一个一个地往后传递着,直把南昌城的大街小巷转了个遍,满城的百姓都走了出来,微笑着和阳明先生见了一面。

此时的王守仁早已泪流满面,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坐在轿上冲着百姓们不停地拱手,让百姓们脚不沾地地抬着在整座城里绕了一遍,直到黄昏,才又送出章江门外。刚才来迎他的老者又捧了一碗酒走上前来:“这是南昌百姓的心意,都堂喝一碗再上路吧。”

守仁端过酒来一饮而尽,面对着百姓们,想说几句话,却硬是一个字也想不出来,半晌,指着章江岸边那座高台问道:“滕王阁什么时候能重建起来?”

老人在旁说道:“大人放心,滕王阁是南昌城的根,只要这座城里还有人住着,绝不会让它垮下去。我等已在筹钱,几年之内必把它重建起来,到这还想请都堂为滕王阁题一块匾。”

听说滕王阁也快要重建了,守仁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忙说:“好,到时我必再来南昌。”对百姓们谢了又谢,这才洒泪分别,上船而去。

阳明先生在南昌城里受了这场小小的抬举,实在不算什么大事,在后来的史书上只随手记了一笔。可对王守仁来说,一整座城市、十几万百姓都笑着走出家门来“抬举”他,这件小事就变成一件天大的事了。因为就在南昌城里受抬举的这一瞬间,王阳明已经脱胎换骨,成了一位“圣人”。

圣人,并不是个头衔,只是一个“瞬间”。在这之前,此人不是圣人,在这以后,他也不再是“圣人”了。

当年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提出克己复礼的理论,专门去克诸侯,克世卿,克贵族,不顾一切为天下人奔走呼号,处处碰壁,在齐国被晏婴驱逐,在鲁国被三桓迫害,在宋国被桓魋追杀,在卫国被卫灵公羞辱,绝粮陈蔡几乎饿死,在郑国和弟子们走散了,一个人凄凄惶惶地站在城门外,郑国人看这不合时宜的老东西着实可怜,笑话他是一条“丧家狗”,这一瞬间,孔子成了一位圣人。

战国年间天下大乱,法家兴起,杀人如麻,孟子拼了自己的性命站出来,指着天下霸主魏惠王的鼻子骂这帮吃人的诸侯:“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此率兽而食人也!”不怕君王贵族刀斧加身,对天下百姓大声疾呼:“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一瞬间,孟子成了一位圣人。

而王阳明一辈子立德立言立功,真三不朽。立的是“良知”之德,是“致良知”之言,是救护江西百姓之功。阳明心学是暗夜中为世人点亮的火炬,有了这火炬,天下人才能面对面与邪恶的皇权搏斗。为了立德,立言,立功,王守仁遭遇迫害,几生几死,无怨无悔,到今天,这位老先生被南昌城里的十几万百姓用竹轿子抬举着在城里走了一遭,这一瞬间,阳明先生成了一位圣人。

儒家学说本来是个好学问,可惜总有人把它往阴沟里带,结果好好一门学问都被后来的人做坏了。

孔夫子提出“克己复礼”,是专门让君王和大夫们做这个克己功夫,他们若肯做就罢了,若不肯做,天下老百姓就要监督他们,逼他们做。因为只有君王克己,“复礼”才能实现。

可是君王们不喜欢孔子这套理论,弹指一挥,把“克己功夫”强加到老百姓头上去了,从此天下人个个“克己”,自己把自己收拾得抬不起头来,自信全失,无所适从。而君王们是否在做“克己”功夫呢?对不起,君王不是人,而是天神的儿子,是坐在宝座上的活神,这些“活神”是否在做克已功夫,老百姓管不着,也不配管!

到如今,阳明先生提出一个“吾性自足”,一个良知,一个立圣贤之志,一个诚意悔过,创立出一番“致良知”的功夫,告诉天下人:只要着实依此去做,人人皆可成圣贤!而王阳明自己第一个身体力行,着实依此做去,不断扩充良知,由为一人到为众人,再至“为天下人”,按他的话说,这叫“扩大公无我之仁”。这是一条真正行得通的“成圣”之路。

阳明心学像一支火炬,为世人照亮了道路,于是后人尊敬阳明先生,把他与孔子、孟子并列称为“古往今来三大圣人”。但从阳明先生成圣的经历来看,并不见得有多神奇,古往今来,士农工商,像王阳明这样肯在“良知”二字上头痛下功夫的人其实很多,多到什么程度呢?套用佛家一句话,叫作“恒河沙数”。也就是说,中国上下五千年,称得起“圣贤”的人不可胜数,比印度恒河里的沙子还要多。

古往今来中国大地上出了这么多的圣人,咱们身边也有无数圣人在,就算咱们自己,只要拍一拍胸口,唤醒一个良知,着实下一番功夫,照样成一个圣人,在这上头实在没有什么客气的。

人人皆可成圣贤,满街都是圣人,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道理。后世学者因此而非议阳明心学,认为王守仁提出的这个说法太狂妄了,学子们大多不能领悟,一不留神,很可能变成志大才疏、流于表面的“叫嚣”之徒,吹牛扯淡,一事无成,反而把社会秩序弄乱了。这个担忧似乎有理,其实多余。因为阳明先生早就细细讲明了:要想成圣贤,需要立下“立人、达人”的大志,做一番“致良知”的实在功夫,提炼“真金”,诚意改错。只要做到这四条,必能成圣,又怎么会流于表面,沦为“叫嚣”呢?

然而王阳明也说过,这世上有太多的人口是心非,嘴里说“我要做个仁人”,其实心里却想做个小人;嘴里说“我要致个良知”,其实心里却想同流合污,这种口不对心,空言“立志”的人,王阳明早送给他们八个大字,叫“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这些“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的人,这些表面上假装尊奉阳明心学,其实从来不曾立大志、不能致良知、不肯提炼“真金”、不敢诚意改错的人,不是“阳明心学”使他们养成了叫嚣的毛病,而是他们自己要在那里叫嚣罢了。像这样的人,世上有个“良知之学”在这里,有一条成圣贤的大路给他们走,他们仍然不肯着实用功,只管叫嚣不止,倘若世上没有“阳明心学”,他就不叫嚣了吗?不会!这些人只会叫嚣得更响罢了。

这些“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的人,叫嚣或不叫嚣都是他自己的事,与阳明心学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