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意击败奸诈

横水、左溪、桶冈这几处山寨是南赣九府山贼的核心,各依天险,喽啰众多,战斗力极强,都是官军十几年无法攻克的地方,想不到竟被王守仁领着一群乡兵用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基本肃清了。这场恶战比早前攻破象湖山的战斗要激烈得多,可事后算一算战果,乡兵们剿了几十处山寨,只斩首山贼三千多人,被俘获的却有六七千。

乡兵果然与官军不同,他们出来打仗真正是为了保境安民,在战场上的勇敢顽强已经胜过了官军,战胜之后又不像官军那样疯狂杀人,提着人头去邀功请赏,于是打仗的时候用得上,仗打完了又管得住。从这一战,王守仁真正尝到了信任百姓、使用乡兵的甜头,在后面的剿贼、平叛各次战斗中,他都敢于放手使用乡兵,而且每一次都成绩斐然。

当横水、桶冈被攻破,谢志珊、蓝天凤伏诛之后,南赣九府的大贼只剩了一路,就是广东惠州府浰头山寨里的池仲容、池仲安、池仲宁三兄弟。

池仲容就出生在惠州府浰头附近的曲潭村,是当地土生土长的人。这个人虽然做了山贼,却与普通的贼人不同,小时候家里颇有田产,人也聪明,书读得很好,又极有勇力,自幼习武,拳脚枪棒都是一流的。如果家里不出事,池仲容大概也可以做个举人,考个进士,凭着一身文武双全的本事做番事业。可惜家里却遭到官府逼害,父亲因为租税之争被抓进大牢,池仲容一气之下带着两个弟弟池仲安、池仲宁劫了大牢,救出父亲,上山落了草。

从那时起,池仲容在浰头大寨做了十几年的山大王,招兵买马,整训队伍,给手下人封了都督、元帅的职务,领着他的人马屡次击败官府的进剿,威震广东、福建、江西三省。

不但勇猛敢战,池仲容的头脑也比南赣九府之内的任何一个山贼更聪明,这些年他在广东、福建、江西到处出没,勾结串联,詹师富、温火烧、谢志珊、蓝天凤这些大盗巨寇个个与他结交,关键时刻都听他的调遣,池仲容俨然已是各路山贼的总首领了。

就是这么一个精明无比的池仲容,他的浰头山寨前后数道壁垒,防卫周密,往西可以进入江西地界,数百里外就是谢志珊占据的横水大寨,往东可进福建地界,百里之外是詹师富的巢穴象湖山,有这两路山贼为羽翼,池仲容如鱼得水,官军进剿之时有横水、象湖山两处山寨挡着,剿不到他头上,前头的仗打急了,池仲容就从旁周旋,出兵协助。上次王守仁在长富村打了詹师富一个冷不防,池仲容得知后立刻派人马攻打江西信丰,使出围魏救赵之计逼官军回师,打得王守仁手忙脚乱,官军也吃了败仗,不得不拿出银子收买这个大贼,由此池仲容更是名声大震。

正在池仲容得意之时,忽然间,南赣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官军集中两万多人一举袭破了象湖山,接着南赣巡抚王守仁祭出了诚意良知的法宝,真心实意安抚南赣百姓,把那些被逼上山落草的人们称为“新民”,给他们建村落,划田地,送耕牛,让这些人回到家里种地,人人安居乐业,短短时间内竟招降了南赣境内的好几万山贼,面对这个意想不到的局面,江西大贼谢志珊吓得像只被赶出洞来的兔子,情急之下竟与池仲容商量,想领着人马冲出江西,跑到广东来与池仲容会合。池仲容嘴上勉强答应,心里却很清楚,如果谢志珊连经营了十几年的横水山寨都守不住,离开江西逃到广东,只会面临更加被动的局面。

何况池仲容以前一直借象湖山、横水两只“翅膀”遮挡官军,倘若谢志珊撤出江西,跑到广东来,广东、江西、福建三省官军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浰头方向,打击必然接踵而至,而池仲容并不想承受这样的打击。

在各路山贼之中,池仲容最为刁滑,算盘最精,抢劫财物时每每多占,与官兵作战时力求少损,现在南赣九府局势大变,谢志珊急着想与池仲容会师,可池仲容心里却有自己的打算。正好在这时,王守仁手下的幕僚雷济拿着那张安抚了无数百姓的“新民告示”到了浰头山寨,先把告示递到池仲容眼前,让他看清楚内容,又把各处山寨里的人被安抚之后的情况大致给池仲容讲了讲,最后问他:“王都堂让我问大头领的意思:愿不愿带着手下人下山做个‘新民’?”

到这时池仲容已经打定主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立刻就说:“池某上山落草实属无奈,可我早年也是个读书人,明白忠孝节义,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早就生了悔意。现在王都堂诚心实意安抚‘新民’,正是天赐良机,我愿意率部向王都堂投诚。但投诚之事太大,我手下还有上万人,总得跟他们商量一下。”

池仲容把话说了一半,忽然又缩了回去,用一个“商量”来搪塞,雷济心知现在是个好机会,当然不肯放过,立刻追问:“招抚之事不能拖延,否则显不出大头领的诚意来。能不能给我一个准确的日期,我好把消息回报给王都堂。”

雷济把话头催得很紧,可池仲容尚在犹疑,心思未定,当然说不出个准确的日子来。也知道只用虚言应付很难过关,只得说:“这样吧,为了表示诚意,我先命二弟池仲安带两百人下山,协助官军剿匪。至于山寨里的人何时下山,容我与手下人商量一下再定。”

池仲容叫自己的亲弟弟带着人到赣州帮助王守仁剿匪,这个诚意果然不小,雷济知道事情办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再催促就没意思了,于是点头答应。池仲容马上把池仲安叫来,命他点起两百人,跟着雷济回赣州,帮助王守仁“剿匪”。

池仲容这个三省山贼总首领,就这么毫不客气地背叛了自己的兄弟谢志珊和蓝天凤。而他派自己的弟弟带着两百多人下山投诚,也确实赢得了王守仁的信任。至于池仲安这路人马,他们到赣州的时候,横水大寨已经被各路乡兵攻下来了,王守仁正领兵围攻桶冈,这些人就算想赶到桶冈也来不及了。何况王守仁对池仲安也不能完全信任,只让他留在赣州城里,等自己回来再说。

池仲容的算盘果然打对了。就在他派池仲安到赣州后不久,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横水、左溪都被官军剿了,那座铁打的桶冈也在一天之内就被乡兵突破,谢志珊被擒,蓝天凤被杀。虽然事先已估计到这个结果,听了消息池仲容还是大吃一惊,急忙召集人手在浰头大寨内外加筑壁垒,装备迎战官军。

可池仲容没想到,他在山寨内外加筑壁垒对抗官军的情报,王守仁很快就掌握了。

在浰头山寨附近的龙川还有卢珂、黄金巢等人建立的另一座山寨。自从“新民告示”发下去之后,无数山寨自行瓦解,卢珂这伙人也受了安抚,下山划村居住,重新当起了农夫。但卢珂和池仲容素有积怨,现在池仲容在浰头加固山寨,卢珂就把这个消息报告了王守仁。

自从接受王守仁的安抚以后,池仲容的行为就显得十分诡异,一方面他似乎很热衷于接受招抚,甚至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亲弟弟派下山,帮着官军去攻打昔日的老兄弟,另一方面池仲容又急着整修山寨,准备对抗官军。那他到底是接受安抚,还是准备对抗到底呢?若要对抗,他为什么派亲弟弟下山投诚?若要投诚,加固山寨对抗官军,其意何在?

经过一番缜密分析,王守仁觉得池仲容这反常的举动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池仲容这个人疑心极重,既有投诚之心,又怕官府不讲信用,表面招抚,暗中进剿,所以有此两手准备;另一种可能性就比较危险了:池仲容或许暗中与宁王勾结,他是在拖延时间,等待宁王造反,然后起兵响应。

盘踞广东惠州府的池仲容和住在江西南昌的宁王分隔两地,看似不可能有什么勾结。但若以赣州为中心把江西和南赣这块地区分划一下再看,则南昌在赣州府以东,池仲容的浰头山寨在赣州府以南,互相之间就有了牵制作用。而宁王为了准备造反,花大力气收罗了几万山贼水寇,其中最著名的有鄱阳湖盗匪凌十一、闵廿四、吴十三等人,池仲容又是个名震三省的大贼,谁能保证宁王不来拉拢这个山贼?以池仲容的心计,谁又能保证他不受宁王的拉拢?

如果勾结宁王,池仲容无疑走上了一条绝路。

可王守仁不愿意把事情往这条绝路上想,他宁愿相信池仲容的两面派手段只是因为生性多疑。这种情况下,如果派广东官军逼近浰头山寨,必然增加池仲容的疑虑,弄不好可能坏事。但若不采取任何行动,任由池仲容在那里抢修山寨,也不是个办法。王守仁深思良久,终于有了个主意,又把雷济找来:“你再到浰头跑一趟,给池仲容送些牛酒,就说池仲安因为协助剿贼立了功,这是官府赏给池仲容的礼物。”

雷济忙说:“池仲容还未下山归顺,池仲安也没去桶冈,更没立功,都堂给他放赏,会不会使这个山贼越发骄横了?”

王守仁笑着说:“你放心,我的酒肉没有这么好吃!现在龙川的卢珂告池仲容暗中加筑山寨对抗官军,我又不便直接查问,但池仲容一边接受招抚,一边加筑山寨,耍的是个两面手段,我也用两条计策对付他。现在我就命各州县兵马分成十哨:第一哨从龙川和平都进入;第二哨从龙川乌虎镇进入;第三哨从龙川平地水进入;第四哨从龙南高沙保进入;第五哨从龙南南平进入;第六哨从龙南太平保进入;第七哨从龙南冷水径进入;第八哨从信丰乌径进入;第九哨从信丰黄田冈进入;第十哨经平和县直插到浰头背后,把浰头山寨团团围住,让池仲容吃个下马威,你再带着奖赏去见了,进了山寨就四处查看,如果发现池仲容果然在加固壁垒,不要客气,只管当面质问,看他怎么答复。”

王守仁这个主意是以诚克奸,理直气壮,雷济赶紧带了几个人赶着牛、驮着酒往浰头去了。

说实话,池仲容这个滑贼把什么都想到了,连王守仁派兵马包围浰头山寨也估计到了,却没想到王守仁竟然派人到山寨里给他送牛酒。这一下闹得十分被动,只得把雷济请进山寨。雷济从山门一直走到聚义厅前,只见山寨里到处都在挖土堆堑,加筑碉楼,众山贼忙得不亦乐乎,心里暗暗冷笑。一见池仲容的面马上毫不客气地问:“大头领早说要下山投诚,怎么一两个月过去了还没有消息?”

池仲容忙说:“此事太大,我还在与手下商量。”

雷济立刻又问:“这两年来,南赣九府无数寨子都接受了安抚,这些山寨的头目下山之前大多将山寨烧毁,表示永不回头。可大头领既已答应投诚,怎么山寨里到处都在加筑壁垒,这分明是对抗官军的意思吧?雷某看在眼里十分诧异,想请大头领帮忙出个主意,告诉我回赣州之后该怎么把浰头山寨里的情况回复王都堂。”

雷济这话把池仲容问得好不尴尬,只得赔着笑说:“先生不要误会,我加固山寨绝非有意对抗官军,只是听到风声,说龙川山寨的卢珂知道我要下山投诚,就打算趁这机会来偷袭我的大寨。不瞒先生,我与卢珂一向有仇,对这个人不得不防,请先生在王都堂面前替我好好解释一下。”

池仲容的解释倒叫雷济一愣:“卢珂?这人我知道,他原本在龙川一带结寨啸聚,可早已下山做了‘新民’,划村而居也有半年了,从不生事,怎么会来袭击浰头山寨?大头领从哪听来这些谣言!”

池仲容忙说:“卢珂已经放弃村落逃回山寨,重新占山为王,难道先生竟不知道吗?”

一听这话,雷济彻底糊涂了,一时无话可答,只能说:“我回去问问再说。”

等雷济回到赣州,才知道池仲容说的居然是真话,早先已经下山做了“新民”的卢珂忽然带着原本的部众离开划定的村落,横穿和平、龙川两县逃回了早先的山寨。当地官军百姓都没想到卢珂会有这样的举动,当地一时大乱,百姓们惊恐躲避,官军也阻止不及,眼瞅着卢珂又做了山大王。这一下当地百姓怨声载道,官府也大为恼火,认为卢珂死不悔改,立刻上报贼情,请求对龙川山寨大举进剿。

王守仁在南赣的安抚政策做得十分到位,在被安抚的几万“新民”中,反复无常的仅有卢珂这一路。听到消息王守仁也很愤怒,可很快就平静下来,越想越觉得事情可疑,这件事很可能是池仲容从中捣鬼,故意用谣言惊吓卢珂,打乱官军的部署,借机拖延时间。立刻发下公文,命令广东官军暂缓进攻龙川山寨,同时派雷济去见卢珂,只问他两个问题:一、为何无故聚众结寨?二、愿不愿意再次下山投诚?

奉了王守仁的命令,雷济立刻赶到龙川来问卢珂。果然,卢珂立刻告诉雷济,他在村里居住时听到传闻:官军准备袭击村落,杀掉卢珂。

卢珂忽然逃进深山果然是有谣言作怪。雷济立刻质问卢珂:“自王都堂到南赣,已经先后安抚了几万人,现在这些人全都划定村落安居乐业,官府从未迫害过一个人,为什么单单要来杀你?现在南赣九府各路山贼都被平定,只剩下一个池仲容,官兵这次大举进入广东也是冲着池仲容来的,这些人马去浰头的路上难免从你的村子旁边经过,可他们并没动你村里一草一木,你为什么听信谣言自惊自吓,忽然啸聚而起上山落草,这不是自寻死路吗?这个做法也太糊涂了。”紧接着又问卢珂,“官兵剿你的谣言从何而来?”

卢珂并不知道官兵进剿的谣言从何而来,可做过贼的人心里总是虚的。这个谣言一夜之间就在村里传得尽人皆知,卢珂心里一慌,也没细想就率众出走,其实不是生了反心,倒是给吓跑了。现在雷济一问,卢珂回头一想,也明白这是中了池仲容的计,又气又恨又惭愧,忙对雷济解释:“我并无反心,只是一时糊涂做错了事,现在我去向王都堂解释,大人还能原谅我吗?”

卢珂这一问正中下怀,雷济立刻从怀里取出一道盖了南赣巡抚大印的公文递过来,上面写着:“本抚以王命旗牌调广东官兵征剿浰头等处贼众,经平和县,并不与尔相犯,尔等缘何轻信恐吓妄自惊窜?然本抚亦知各民意在避兵,本非叛反出劫,俱令各回原村寨,安居乐业,趁此春时各务农作。如或口是心非,外托‘惊惧’之名,内怀反复之计,自求诛戮,后悔莫及!”

早在派雷济来龙川之前,王守仁已经料到卢珂闹事可能是被池仲容骗了,所以早写了这道公文交给雷济,让他问明情况后再拿出来,重新安抚卢珂。看到这份言辞恳切的公文,卢珂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当即表示:“这就烧了山寨,让大家回村去住,我跟先生到赣州当面向王都堂请罪。”

于是卢珂跟着雷济到赣州,第二次向王守仁投诚。

像卢珂这样的态度,就是王守仁最希望看到的诚意,于是毫不犹豫地第二次接纳了卢珂。

但卢珂的诚恳却反衬出了池仲容的毫无诚意,因为直到这一刻,池仲容仍然在耍弄两面手段,一边假装投诚,一边加固山寨,为了拖延时间,甚至不惜耍弄借刀杀人的毒计!如果在南赣的不是王守仁而是另一个官员,对卢珂的行为不能原谅,立刻发兵进剿,龙川山寨里要死多少无辜的百姓?

拿别人的性命来给自己拖延时间,单这一条就说明池仲容其实没有诚意。但王守仁觉得池仲容仍有被挽救的可能,尤其浰头山寨里的喽啰绝大多数人是可以拯救的,只要池仲容愿意下山投诚,就算最终救不了他,王守仁至少还能救其他人。于是做了最后的布置,私下与卢珂商议,定下一个计来:卢珂假装到赣州来告池仲容的状,而王守仁假装不肯受理,把早先已到赣州的池仲安叫上堂来,当着池仲安的面把卢珂打一顿关进大牢,以此表明官府招抚池仲容的诚意。

明知对方在耍手段,仍然为其着想,用一切办法促成池仲容下山投诚,这是王守仁最后的、也是最真切的诚意了。

与王守仁定下计划之后,卢珂先悄悄离开赣州,然后大模大样地进城来,控告池仲容修筑山寨,有对抗官兵的企图。王守仁立刻把池仲容的弟弟池仲安叫来与卢珂对质,对卢珂说的话假装不信,叫人当堂打了卢珂几十板,立刻把他下在狱里。

演了这场戏之后,王守仁第三次派雷济到浰头去见池仲容,促其下山。与此同时,池仲容也接到了池仲安的信,知道卢珂被王守仁下狱,甚至化装下山潜入赣州城,花钱买通狱卒进了大牢,亲眼看见卢珂在这里坐牢,池仲容终于相信王守仁确有诚意。同时池仲容也知道,这一次无论如何拖不过去了。于是对雷济笑脸相迎,说了一堆客气话,到最后,却又咬着牙赔着笑请求道:“小人已经下定投诚的决心,只是眼下官军已经包围了我的山寨,能否请先生在都堂面前求个情,先把官军撤去?”

池仲容这个要求实在是得寸进尺,雷济一下子急了:“官军围了山寨,本意是要剿你,要不是王都堂下了令,只怕官军早就杀上山来了,这些你心里要明白!现在王都堂可怜你的性命,仍然要招抚你,你不知道感激,反要撤走官军?单这一个念头就说明你一心找死,谁也救你不得!”

雷济这话说得十分厉害,池仲容赶紧再三央求道:“小人只求一个稳妥,绝无他意,请先生帮我这个忙,将来小人一定重谢。”

池仲容的“重谢”雷济倒不在乎,可池仲容既然提了这个要求,他也不得不转告,于是回到赣州把这些话对王守仁说了。本以为王守仁也会发脾气,想不到王守仁听了这话只略一沉吟,立刻说:“好,只要池仲容肯下山,我这就遣散兵马!”

当天,王守仁真的发下一篇告示:“南赣九府战乱已平,浰头‘新民’皆已诚心归顺,地方自此可以无虞,民久劳苦,宜暂休为乐。乡兵使归务农,亦不复用。”只一句话,不但把围住浰头的乡兵遣散,就连南赣各府各县招募的乡兵也全都解散,让这些人回家务农去了。

自从正德当了皇帝,南赣地方官逼民反,十几年间山贼横行,各府各县都大量招募乡兵,年年和山贼打仗,不知死了多少人!想不到王守仁到南赣才两年,十余年的匪患全部平定,征召的乡兵没仗可打,全都回乡务农,太平光景从天而降,局面好得让人不可思议。

到这时候,浰头山寨的池仲容再也坐不住了,只得于正德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带着山寨里四十多个头目下山向王守仁投诚。

眼看池仲容终于下山投诚,王守仁十分高兴,在巡抚大堂亲自和他相见,当场赏给他一套新衣新鞋,让池仲容穿戴起来,给他安排一处院落,让这些人全都住在一起,公务之余又陪着池仲容到赣州城里游览观赏,同时用言语劝他悔改。可接触了一段时间,王守仁却觉得情况不对。

从池仲容身上,王守仁实在感觉不到一丝诚意。

经过一番艰难的思索,王守仁终于做出决定:抓捕池仲容,剿灭浰头山寨。

王守仁最终没能安抚池仲容,到底在赣州城里把他抓了,杀了,这么做给人一种“背信弃义”的感觉,以至于后人对王守仁诛杀池仲容颇有非议,认为这是“不守信用”。王守仁自己在决定擒杀池仲容的时候也反复犹豫,想了很久才动手。甚至在动手之前仍然不忍,又送来一批酒肉,让池仲容和他那帮手下过了个春节,到正月初二才出手抓人。

王守仁杀池仲容实在是不得已,其原因大概有三点:

第一,池仲容在决定投降之前反复用计,诡诈百出,一直拖延时间,实在毫无诚意,直到他进了赣州府,成了王守仁的座上客,王守仁对这个人仍然无法信任。王守仁平时讲的是良知诚意之学,到南赣之后招抚了那么多人,像卢珂这样抚而又叛,叛了再抚的,他仍然信得过,偏偏池仲容一个人让王守仁无法信任,不能不说,这是池仲容咎由自取。

第二,王守仁来南赣剿匪之时,他的任务并不只是平定当地的匪患,更担负重任,要监视在南昌城里的宁王。此时宁王反相渐露,对王守仁而言,来自南昌方面的威胁日益紧迫,而池仲容投降之前一直在耍弄诡计拖延时间,实在可疑。浰头山寨正在江西、广东交界之处,离赣州府仅有两天路程,假若池仲容这次并非真心归顺,而是打算潜伏下来伺机而动,待宁王造反之时,立刻召集旧部从背后袭击赣州,策应宁王叛军,后果就太可怕了。这个问题王守仁不能不考虑。

王守仁抓捕池仲容是正德十四年正月初二,宁王谋反是正德十四年六月十二,前后只差半年时间。在这上头,王守仁的担忧绝不是多余的。

第三,池仲容是积年惯匪,民愤极大。当听说官府要招抚这股土匪时,百姓们反应激烈,很多人公然指责王守仁这么做等于“养寇”。王守仁到南赣的时间不太长,池仲容在当地做过什么坏事,他这个当巡抚的未必尽知,可百姓们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群情激愤至此,可知池仲容实在是作恶多端。

招抚之时池仲容奸诈百出,当地百姓对池仲容又切齿痛恨,加上时局险恶不得不防,有此三端,王守仁不得不对池仲容下了死手。

在赣州捉了池仲容之后,王守仁下令广东官兵立刻对山寨进剿。这时浰头山寨内群龙无首,已经无法抵挡官军,一千多死硬的山贼且战且退,一直逃进九连山里,终于被官军所败,其他人请求投降,王守仁立刻接受了这些人的请求,把这些人当作“新民”安置了。

至此,南赣九府被逼害的百姓得到了安置,凶悍的山贼被剿杀殆尽,在这四省交界的千里之地社会秩序基本恢复,百姓们又过上了太平日子。南赣巡抚王守仁也得到百姓的拥戴,“班师之时,百姓沿途顶香迎拜,所经州县隘所各立生祠,远乡之民各肖像于祖堂,四时拜祝。”可王守仁却不在乎这些战功,反而在给朋友的信里写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区区翦除鼠窃,何足为异。若诸贤扫**心腹之寇,以牧廓清平定之功,此诚大丈夫不世之伟绩。”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这是儒学之中一句至关重要的名言。仔细看看,这句话其实是从“克己复礼”四个字里推导出来的。

试问,是谁让山中有了“贼”?是官府,是朝廷,是皇上。正是因为他们有了“心中贼”,才逼出这些“山中贼”。皇帝、大臣、官员们的“心中贼”破了,山中之贼自然易破。

儒家学说讲的就是个“克己复礼”,先克皇帝,再克大臣,再克官员,再克儒生,最后克百姓,大家依着顺序来,各自把“心中贼”破一破,回头再看,山中哪里还有贼呢?

“人人克己,天下无贼”,这是所有中国人世世代代共同的心愿。所谓“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能做到这一点,中国才真正进入了盛世。

也就是说,真正的盛世其实是皇帝放弃独裁、官员不敢弄权、百姓个个上进、人人地位平等、“满街都是圣人”的和谐社会,与之相比,古代那些被帝王人为定论的什么“开元盛世”、“康乾盛世”之流全都微不足道,甚而是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