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就是思想”

弗里德会做基督教徒的各种祈祷,会唱多种赞美诗,还能讲解《圣经》人们常常见到他跪在教堂里,双手捧着祈祷书……乌培河谷人总是蹑手蹑脚地在他旁边走过,生怕打扰这位孩子的平静的灵魂,匆忙地在胸口画个十字并轻轻地说:“天哪!上帝保佑这个孩子吧!”

老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希望自己的长子——八个孩子中唯一能准许上席、能同自己一块就餐的大孩子能成为真正的乌培河谷人,即真正成为乌培河谷的教会代表,一切听从父命,经常到巴门的大教堂去,出席各种宗教仪式并加入教会,最终成为恩格斯商家的第一继承人。

眼下看起来,弗里德的发展进步是爸爸满意的,十几岁的孩子已成了乌培河谷孩子们效仿的典范。

在弗里德的身上,有两股强大的力量,同时在影响着这位年轻人的宗教教育。一股是父亲的力量,另一股是外祖父加上自己母亲的力量。爸爸的专横暴戾和外公、妈妈的善良温柔,都同样具有某种威严的、令人折服的不可抗拒的性质。前者的暴虐为后者的温柔所补充。爸爸的冰冷如铁的意志遭到反抗时,外公和妈妈的热情洋溢的教诲在自由地驰骋。

弗里德跪在教堂,依照爸爸的要求作出长子的表率,每天晚上,都得在爸爸的监视下做祷告。孩子跪地双手捧着祈祷书,心里想着一天当中所做的事情。只祈求乌培河谷的上帝赐予最普通最平凡的东西。他祈求上帝告诉祖父卡斯帕尔不要怒气冲冲地抖动他的大胡须,祈求上帝告诉妈妈,她可不能老那样文质彬彬,被动于爸爸的权威之下;请求上帝跟外公说一声,让他常讲些故事给他听,最后请求上帝让爸爸别那么粗暴,硬要人家服从他的意志……

这时,弗里德习惯地闭上眼睛,胆颤心惊地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爸爸时的情景,眼前浮现出爸爸的身影,听到了他使整个乌培河谷为之惧怕的声音。

爸爸的身影犹如一块岩石,将要倒塌在自己的头上,并又在生气地说:“你是我的孩子,你一定要服从我的要求,我希望你无愧于我给你起的名字。恩格斯家族的姓氏只有笃信宗教的男人才配得上。今天你又在向上帝祷告时看别的书。弗里德,这可不好!即使你年纪幼小,这种懒散的态度也是不可原谅的!”

爸爸这位自身矛盾的人,自己爱音乐和其他艺术,也爱阅读伏尔泰或其他“邪书”,却坚决反对孩子去接触这些东西。他每天晚上都要极仔细地检查儿子的房间,去搜寻僻静的角落里的“邪书”。尽管妈妈反对爸爸这样做,但无济于事。

“我的儿子就是我”,爸爸喜欢这样强调说,“弗里德应当成为真正的公民,而不能成为像柏林轻浮子弟那样的反基督者……”

他害怕爸爸神经质的手指,掀翻他的书籍,在他的**、衣兜里搜索,翻阅他桌上的每一片纸片,只要有一点叛逆的迹象,就会把它揉成团,撕得粉碎,扔到窗外去。莱辛的《埃米里亚·加洛蒂》和拉伯雷或席勒的《卡冈都亚悲惨一生的故事》等都遭了爸爸撕毁的厄运。每当这时,弗里德就潮湿着双目转过身去,背着爸爸,凝视着墙上带圣像的十字架。

“祷告吧,弗里德,我的孩子,因为你读的东西无论对于你父亲还是对于上帝,都是没有用处的。”爸爸说。

“爸爸,我也替你祷告吧!愿上帝宽恕你所做的这一切!”有一次,弗里德这样坚定地说。这个回答就像一记耳光惹起了父亲的狂怒。他从这个角落跑到那个角落,又大叫大喊跑下楼去。

“夫人,快来,夫人!您怕是没有想到吧,您儿子竟说出如此亵渎神灵的话。”

有时,孩子又问得爸爸哑口无言:“爸爸,我几次见你也在津津有味地读这几本书,你为何只不许我读呢?”

专横粗暴的爸爸在这方面只允许自己越轨,自己可以这么做,可以去“毁了自己”,却坚决不让自己的继承人去做,不让自己所有的亲人去做。歌德的著作放在爸爸书房显眼的地方,可一当妈妈拿出来看,他会脸色发青地说:“夫人,有教养的妇女,是宁可做针线活,也不会去看这种书的!”

爸爸自己很少站在带圣像的十字架前祈祷,但是如果他发现弗里德从圣像前面走过而忘记画十字,他的手杖就会威胁地高高举过孩子的头顶。

“回来,我的儿子,快祈求上帝宽恕吧!”

父亲本来爱好自由,他不信宗教。但他毕竟属于工厂主阶层,基督的神话顺从的观念,可以用来反对那些敢于在老板面前不阿谀奉承,不脱帽鞠躬的人;反对那些常聚众闹事,老要“罢工”的人;还可以用来反对那些敢于把工人从教会和酒馆里拉走,向他们讲“平等世界”的乌托邦故事的人;更能抑制黑格尔派的思想渗入到他的堡垒里来。因此,他一定要做违背他本性的事,紧握着教会的那只枯瘦的手,并把自己心爱的长子的教育,也托付给神职人员,让他穿上牧师的长袍。

那次激怒了爸爸,挨了爸爸的手杖后,弗里德心里更不平衡了。想起自己矛盾着的爸爸,想起所见所闻的一些现状,心里积着一股火,实在忍耐不住了。他在一堂语文课上向老师提出了这个伤脑筋的问题,并引起了全班同学的响应。

“不要再背这首诗了!”老师制止不住了,全班同学都转身望着最后一排座位上的恩格斯,歌德的诗句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

哲理呀,法律呀,医典,

甚至于神学的一切简篇,

我如今,啊!都已努力钻研遍。

毕竟是措大依然,毫不见聪明半点;称什么导师,更叫什么博士,

颐指了一群弟子东西南北十余年,我心焦欲烯,究竟所知有限!

我比那不值钱的博士导师、文人方士,总算是称加优贤;

纵使是无疑无惑,

不怕地狱,不怕恶魔——

但我一切的欢娱从此去远,

再不想,求得什么卓识真知,

再不想,以口舌传宣,

能把黎民于变。

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听完弗里德朗诵后,都从座位上欢跳起来,热烈地向他鼓掌。局促不安的教师,手足无措地在窗户和门之间来回奔走,提心吊胆地在身前画着十字。这时候,他最怕的是校长进来,因此他用拳头敲打着讲台,试图制止教室里出现的这种喧闹局面。

“安静,安静点!……真不像话,同学们!而你,恩格斯先生,你真使我生气,这首糟糕透顶的诗不会给你增添光彩。……你那位高贵的父亲要是知道这一切,一定会不高兴的。”

下课铃声响了,受了委屈、汗流满面的老师拔腿往外跑去。在他身后却响起了学生们欢快的呼喊声:

“歌德万岁!弗里德万岁!”

年轻的弗里德,那颗天真纯朴的心灵,受到震**,意识被钉在信仰与怀疑、真理与谎言之间……

乌培河谷的社会现实,工厂主的爸爸与贫穷工人的现状,这一切常常使弗里德的宗教情感受到种种考验。

在街上碰到一个四处乞讨的残废工人,促使他考虑基督是否仁慈的问题。

无人向这饥饿者伸出援助的手来,弗里德不得不难为情地反问:“难道在巴门这个地方没有一颗善良的心?”脑满肠肥的工厂主和大腹便便的牧师就在旁边走过,高礼帽的公职人员和烫得笔挺的高领子的教师们也在旁边走过。于是,弗里德深感自己正陷于一场骗局,感到有一种可耻的和卑鄙的东西,在同《圣经》上说的道义相矛盾着……他崇尚“上帝”,认为“上帝”确是极为美好的,但弗里德认为——“上帝就是思想!”真正的上帝是虚构的。

他信守了这句格言,并意识到宗教越来越束缚人们的精神,束缚人们去不断开创新道路。

弗里德15 岁那年,爸爸就在给妈妈的信中,对他的教育表示极大的担忧:“弗里德里希上星期的学习成绩中等。你知道,表面上看来他已规矩了一些,但是过去一些严厉的惩罚,显然都不能使他因害怕受罚而完全听话。

今天他又使我为他担忧,我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肮脏的书,这是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关于13 世纪游侠故事的小说……愿上帝保佑他吧,总的说来,他是个好孩子,但我总为他担心,怕他堕落。他固然有一切美好的品质,但到目前为止,我还发现他有些意志薄弱和思想轻浮,这使我深感不安。”

也确实如此,弗里德的书架上那些宗教书籍渐渐消失了,他大胆地把那些使爸爸惊讶和愤怒的新书摆到了书架上面。书架上出现了培根的《科学的伟大复兴》和伽利略的《两种新科学的对话》、笛卡儿的《论世界》和布丰的《自然史》、达尔文的《自然论丛》和洛克的《人类理性论》等,这些哲学家、科学家的著作给弗里德脑海里的疑问提供了比较满意的答案。气急败坏的爸爸几次想把这些宣扬无神论思想的可怕书籍从儿子的书架上扔掉。但每一次,弗里德的激烈反抗都使他呆然若失,他不得不懊丧地把书放在就近的一张椅子上,来同儿子谈话。

孩子不再是小孩了,他已长成大人了。

“你正在走上危险的道路,弗里德里希!这些荒诞的书会使你离上帝越来越远。你现在已经不是乌培河谷引以为骄傲的那个模范的孩子了。我有一种感觉,你现在已开始怀疑你曾经相信过的一切……”

“爸爸,你的担心是没有根据的。本来应当感到高兴的东西,你却为之惋惜。是的,今天我已经不是昨天的我了,我长大了,爸爸!你很生气,因为我的心很不平静。你很不满,因为我对许多问题发生了怀疑。”

“难道你以为怀疑会使人的精神变得高尚吗?难道宗教没有给你提供一切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人……”

“宗教只给我塑造了个美好的上帝,但这上帝又是虚有的,上帝是思想我崇拜上帝和上帝的美好思想。除此,宗教几乎没有给我什么东西,宗教史告诉我说,宇宙是在七天之内创立起来的,但是科学却证明,我所碰到的每一块石头都已经存在了几百万年。这让我相信宗教还是相信科学?爸爸摆在你面前的石头、大山、河流,你相信吗?宇宙能在七天之内创立起来吗?……”

爸爸无言可答。面对孩子书房写字台上的地球仪和一旁玻璃瓶里尽是些蜥蜴和蝙蝠的标本,还有彩色蝴蝶等一些昆虫,爸爸真对孩子没有办法了。

工厂主发出了震慑乌培河谷的发抖的声音:“简直是胡思乱想,弗里德你已经不小了,应该考虑一点正经的事情了,工厂主的儿子总不能像个梦游病狂者吧?……什么都不要给我学了,再过几个月去我的公司办事处熟悉业务,那才是你寻求真理的地方!那里才是你追求的自然界!那里才是……”

弗里德眼看爸爸作出这样的决定,昂起头来说:“爸爸,我的命运由我自己定了。我不想去经商,我不想发财,去当你那个老板……当然,我还不知道以后我会搞什么。不过,宗教离我是越来越远的了。文学、艺术、科学,这是目前使我感兴趣的东西。”

弗里德用强硬的口气说:“爸爸,别妨碍我走我自己的路!我相信,正是这条路能使我找到我所要找的真理。”

工厂主的手杖高高举起,又狠狠地朝儿子的头上劈下。弗里德却还嘲笑着爸爸说:

“你也太可笑了,老板先生,拿破仑的脊背上可也曾挨过棍棒啊!……”

1838 年,一个静静的夏夜,17 岁的弗里德,和他的两个好朋友格雷培兄弟坐在乌培河畔,他们望着布满星星的天空,他们又在为神秘的天体发出感叹。

弗里德脱下礼帽,抬起头来,遥望星空,大声地、郑重地说:“听着,格雷培兄弟!听着,你这沉睡在十字架下的罪恶乌培河!听着,星星们和遥远的星体!我,小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向你们,向全世界宣告:上帝是没有的,上帝是神话,上帝是虚构!我宣告,理性万岁,永不安宁的人类思想万岁!”

格雷培兄弟听弗里德这么说,雕像似的站着一动不动,只不住地在胸前画着十字。

弗里德的声音却传给了星星、天体和乌培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