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时间已是1897年11月15日。寂静的夜幕下,贤良寺的门,缓缓打开了。李鸿章拖着老迈的身躯走了出来。一顶轿子正在等他。在随从的搀扶下,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坐了进去。而后,轿子被重新抬起,轿子内,他的脸上,焦虑中却掺杂着一丝得意的笑。

国难当头,朝廷又一次想起了他。甲午战败已成往事,马关之耻已是烟云,想要摘掉那顶“卖国贼”的帽子,他唯有在国家危难中,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办了二十五年洋务,他渐渐了解到,中国之积贫积弱,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在强国面前,弱国只有任其**。当初,他从老师曾国藩手里接下了“天津教案”的烂摊子,在那件案子里,中国人确实误会了洋人。可是这误会真的就是空穴来风吗?这误会真的就是因为中国人的“野蛮”吗?

几千年来,中国人安分守己,从不惹是生非。可是洋人多年以来在中华大地上的敲诈勒索,你不听我的,我就消灭你,你不学我的,我就殴打你,如此蛮横无理,又怎是常人所能忍受。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样的情况依然还在发生,来到中国的列强,比过去更多了,侵略者的军队比过去更强了。可是,那一股又一股反抗的力量,并不因此而有所减弱。就这样,时间来到了1897年。

这一年11月1日,在同样的背景下,在山东的巨野县,两名德国传教士遭到了谋杀,当场身亡。消息震惊了世界。山东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都忙碌了起来。凶手最终遭到了严惩。可是,这一切都仿佛于事无补。

12天后,3艘德国军舰忽然停靠在了胶州湾。又过了一天,他们要求所有中国的守军全面撤退,否则后果自负。德国是整个西方世界一支飞速上升的力量,饱受了半个世纪的折磨,中国人对此早已心知肚明。朝廷中展开了一场议论,可弱国终归只是弱国,一个连蕞尔日本都难以招架的国家,又怎会有能力对抗这来自欧洲的强敌?

带着一份无奈,所有人都统一了意见,于是,光绪皇帝带着一脸忧虑摆了摆手,最终同意了敌人的要求。接着,在满朝文武的叹息中,德国军队跳下战舰,登上滩头,不费一兵一卒地占领了一个又一个有利地形。而后,驻扎于此。看上去,似乎不打算离开了。

那已不是德国人第一次和胶州湾联系到一起了。在欧洲大陆上,德国本是沙皇俄国最强劲的对手之一。可是1895年,在中国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之后,他们却主动接近俄国,一同商量起逼迫日本归还辽东半岛的事宜来。

面对中国这块肥肉,德国人知道,他们还没有能力和英、法、美、俄,这些老牌对手分一杯羹,但如今,这日本也想来夺食,他们终于不高兴了。跟着俄国、法国一同要回了辽东半岛,德国人总算松了口气。可随后,他们就盯上了胶州湾。

1896年12月14日,以干涉还辽“有恩”于中国为理由,德国人向清廷提出,他们要把胶州湾无条件地“租借”50年。但那一次,中国人拒绝了他们。一年以后,“巨野教案”震惊了世界。山东民众压抑已久的愤怒,再次成了洋人大做文章的工具。当3艘德国军舰真的停靠在胶州湾的时候,光绪皇帝退缩了。中国的军队根本就不是德国人的对手,如若与敌人正面对抗,留给以后的问题,恐怕还会越来越多。

就在这时,朝廷又一次想起了李鸿章。1896年,当李中堂出访欧美八国的时候,在首站俄罗斯,他曾以在中国东北修建铁路的筹码,换取了俄国人的庇护。当李鸿章向太后汇报了《中俄密约》的内容后,老太太曾高兴地捂着嘴说:“今后……总算还有个依靠。”

就这样,在这个夜晚,贤良寺的门被打开了。手无实权的李鸿章,在随从的帮助下,费了好大的工夫,才终于坐进了轿子。随后,起轿,离开。轿子内,他的脸上,焦虑中,却掺杂着一丝得意的笑。

他觉得,这正是他摘掉“卖国贼”骂名的好时机。如此棘手的问题,满朝文武中,唯有他有能力解决。

他要去的地方,正是俄罗斯公使馆。

那是公元1897年的12月11日。散朝后,翁同龢匆匆离去。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大臣们只是觉得,这一天的他,带着满脸的愤懑。早朝的时候,他顶撞了皇上。身为两代帝师,翁同龢通常举止儒雅,很少会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好在皇上终归还是他的学生,对于自己的老师,终归还是留了些面子。看到老师阴沉的脸,光绪皇帝清了清嗓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太难了,一切都太难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一个贫弱的民族,想要勉强立足,多少的辛酸和委屈,都注定要塞满它的内心。当李鸿章亲赴俄国公使馆,想要尽力促使《中俄密约》起到效果的时候,俄国公使很快就微笑地派出了他们的舰队。11月16日,俄罗斯的军队和德国人的军队面面相觑,却在此后便没了下文。

皇上和大臣们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沙俄方面的消息,但半个月过去了,到了12月1日,俄国人却忽然提出,中国若想取得他们的帮助,首先必须满足几个条件。听着俄国公使的言语,大臣们全都低下了头。

他们要求中国北部省份的部队必须聘用俄国人作为军事教习,在东北、吉林等地建造铁路时,必须要从俄国贷款,从俄国聘请人员;松花江、嫩江一带必须准许俄国船只行走;黑龙江下游一带必须禁止中国船只通行。除此之外,当俄国军舰正式进入胶州湾的时候,中国的官员还必须负责照应一切。

甲午之后,每个中国人的神经,都似乎比过去更加敏感。每一份耻辱,都势必比过去更加刺痛人心。没有人还想去尝一尝变成卖国贼的滋味。俄国人如此苛刻的要求,朝廷里没有人愿意答应。

这时,有人提出也许该在德国方面去碰一碰运气,万般无奈之下,翁同龢照办了。但德国人态度蛮横,声称“租借”胶州湾是他们干涉日本还辽事件之后应得的报酬,并没有什么好谈判的。一切再次陷入了僵局。

曾经态度保守的翁同龢,在这巨大的压力之下,终于放下了身段,主动低下头,向一些较为友好的洋人请教起方法来。但所有人都无计可施。税务司里的一位英国官员只是沉重地对他说,胶州湾之事若不能很快解决,列强便有可能借此大做文章,到那时候,这个衰老的民族,才真的到了最最危险的时候了。

两代帝师狠狠地叹了口气。他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严峻的形势。肩膀上沉重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整整思索了一个晚上,在德国人的枪炮之下,昔日的悲剧将会重演,不堪一击的中国军队,将会全军覆没,被再次削弱的国防力量,在列强面前,将变得更加脆弱。到那时候,更加可怕的事情,也势必会席卷而来。想到这些,他夜不能寐。

为了不让更大的悲剧重演,第二天,他忍辱负重,带着更加谦卑的态度,会见了德国公使。在德国使馆内,“巨野教案”被重新提起,但那德国人的态度,却又显得更加蛮横。经过一番周旋,翁同龢一再让步,免除山东巡抚官职,在济宁建造天主教堂,除此之外,赔偿、立碑,把中国开办山东铁路及路旁矿场的承办权特批于德商……

就这样,那德国人的态度逐渐回暖,德国公使的脸上,似乎露出了微笑。于是,翁同龢见机行事,试探性地将话题引向了胶州湾。他说:“中国愿以另一座岛屿的租借权,换取贵国军队从胶州湾撤军。”可话音刚落,德国公使逐渐回暖的态度,又忽然冰冻了起来。公使先生犹豫了片刻,翁师傅在压抑的沉默中那样冷冷地坐了一阵,随后,就看见了对方在冷漠地摇头。

“我只是个办事的,一切都要等候我国皇帝的安排。”那德国人清了清嗓子,如此回答。

3日、4日、5日、7日,翁同龢自己,翁同龢带着大臣,翁同龢带着亲王,在和德国公使反复争论过后,他们依然只是得到那句“服从德国皇帝安排”,随后,就被草草地打发走了。转眼间已是寒冬时节,在这寒冷的天地间,读了一辈子孔孟之道,学了一辈子待人接物的礼貌,翁师傅从不曾遭受过如此这般羞辱。洋人的蛮横,他早有耳闻,可是身处其中,想到肩膀上扛着的这个国家,他必须要小心翼翼。

身为一个传统的文人,这样的气,他难以下咽。

就这样,时间来到了12月11日。与德国的谈判,是这几天来早朝时无法回避的焦点。光绪皇帝看过了翁师傅草拟的条约稿件。一天前,太后也读到了这份稿件。而这一次,两股势力的代表,却生出了同样的不满。这些年的愤愤不平,于是一齐涌上了光绪皇帝的心头。

生于乱世,面对如此一个破败的王朝,这年轻的皇帝,终归还是收敛不住内心的急躁。他将那份稿件抛掷一旁,厉声斥责说,“大臣不尽责,无故让步,这是要我大清自取其辱!”就是在这个时候,受尽了委屈的翁师傅也终于按捺不住了。一向儒雅的他忽然拉大嗓门,咆哮似的顶撞起了皇上。

他将同样的言语反驳了回去,批评皇上身在宫中逞口舌之快,却不知臣子之艰难,而这大清国的积弱,绝非几句风凉话所能解决问题。翁师傅说完,左右大臣全都吓坏了。他停了下来。在这样的场合,如此一吐为快,对于他来说,此生还是第一次。

急躁的皇上冷静了下来。批评他的,毕竟是他的老师,而这老师的话中,也毕竟句句都非妄言。于是,他长出一口气,原谅了对方。随后,他又讲了些零碎的琐事,早朝就结束了。可散朝后,翁师傅依然那样心事重重。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带着一脸愤懑和满心的忧虑,匆匆忙忙离去,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时此刻,他的内心世界,一定有座火山,在激烈地翻滚着。

他决定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