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在拜访康有为以前,袁世凯还曾拜访过朝廷里一个重要的人物。为了见到这个人,他先是通过自己昔日在北洋水师学堂的朋友,拜会了朝中的大太监李莲英,一番拉拢后,又通过李莲英的介绍,这才得以见到对方。这个人物,叫作荣禄,是个满人,出身正白旗,一家老小都是达官贵人。

袁世凯听说,此人很早以前就是太后的亲信,但后来因为违抗了太后懿旨,又收受了贿赂,结果被贬到了西安。有差不多十年的时间,宦海中,似乎都听不到他的名字。但在一年以前,在太后的寿宴上,他的身影,却又一次出现了。

对于那场寿宴的尴尬,慈禧太后内心是再清楚不过的。1894年年底,群臣正在为她祝寿,中国的领土上,日本人的军队,却已经势如破竹。大臣们的微笑是强装出来的。这一点,她也是知道的。前线的战报不时地传回后方,通过层层关卡,最后悄悄地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眉头一皱,太后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老太太知道该怎样摆正自己的位置。开打以前,或是打一场胜仗,她都大可以号令天下,让众人唯她是从,可眼下,这战场的情势十分危急,中国军队节节败退。若她还像往常那般发号施令,恐怕这败给倭国的耻辱,就得让她老人家来承担了。想到这儿,她凑近皇上,用一种关爱的语调说,“皇上日夜为战事操劳,也要注意身体。”光绪皇帝顺从地回答了一句,“亲爸爸说的是。”

可是,这热闹、这关爱的背后,老太太的内心,是有些恐慌的。朝中一直就有着所谓帝党和后党之分,虽说表面上看,都对她恭恭敬敬,但她知道,此战过后,这股势力必定会抓住机会,对她的派系进行一番削弱和打击。就是在这样的大氛围下,她又一次见到了荣禄。

荣禄在被贬之前,一度把官做到工部尚书的位置。他还是个带兵的好手,在此之前,曾做过步兵统领,被贬以后,也一直都还是个西安将军。想到这些,在热闹的寿宴中,太后脸上的表情也终于自然了许多。寿宴结束的时候,老太太把荣禄叫到跟前。就这样,他被留在了北京。

战事进入了紧要的关头。慈禧太后不动声色,再次把荣禄调整到了步兵统领的位子上。后来,日本人的进攻愈加猖狂,朝廷为了统一节制各路统兵,成立了督办军务处。荣禄也跟着参与了其中的诸多事务。过了不久,他又在太后的操控下,得到了兵部尚书、总理衙门大臣的头衔,一跃成为朝廷里手握实权的重要人物。

老太太打着一手如意算盘。甲午战争结束了,《马关条约》签订了,太后权力核心中的头号人物李鸿章被拿掉了,她在地方军队中的诸多势力也被裁撤了,她本人也跑到颐和园里避风头去了,向着她的人会不会因为一场战败而倒戈,她还不能确认。年轻的光绪皇帝在老师翁同龢的帮助下,正一步一步走向乾纲独断的目标,此时正在和大臣们探讨着有关“变”的问题。1895年,康有为的条陈引起了他的注意。同样在这一年,袁世凯把自己编纂的12卷兵书四处发放。从亲王到大臣,在这迷茫的岁月里,却因他的兵书,而豁然开朗。

慈禧太后在各地方军中的势力,因为一场战争的失败,而大多被裁撤掉了。但那“身兼将相”的荣禄,光绪皇帝却并没有理由把他换掉。荣禄城府极深,性格中,带着一股圆滑和隐秘。在朝中,他并不轻易得罪谁,日常的事务,若不违背他所维护的原则,他不会轻易成为谁的掣肘。他也很想把国家的事给搞好,但有个框框,他坚决不会突破慈禧太后的权威。他知道,他的地位就是靠着慈禧太后得来的,而慈禧太后用自己的权威把如此高位给了他,他也同样得尽自己的力量,去维护太后的权威。

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想要出头的袁世凯,自然是不会放过的。袁世凯几经周折,在李莲英的引荐下拜会了荣禄。

荣中堂对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很有好感,一见面,就连连赞叹说:“你的兵书我都看了,写得很好。”

两个人相谈甚欢,临走的时候,说笑声都还在继续。那时候袁世凯还是个道台。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他大胆结交权贵名流,像个赌徒一样四处下注,心想总有一条路子可以走通。

带着这样的思绪,当他听说强学会的消息时,他把自己几乎一整年的俸禄,全都捐给了康有为。在他和康有为相识的时候,他从这个书生满口的“变法维新”和家国天下中,弄明白了对方内心世界的某种浪漫主义思想,于是,他也跟着高谈阔论起来,“俄国熊对我虎视眈眈,英法德蚕食我大清财富,美国鹰盘旋在我上空,蕞尔日本,如今也是野心勃勃。”这话正是康有为内心独白的翻版。话音刚落,这位欲以“变法维新”拯救国家的文人连呼两个“好”字。

从那以后,袁世凯就成了他心目中的同道中人。

1896年4月,袁世凯又一次见到了荣禄。只是这一次,在他的军营里,荣中堂站在高处,俯视着他,漫不经心地把两只手背在身后。这样的时刻,着实让他感到有些恐惧。在一个老旧的世界里,想要搞出什么新名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小站练兵还不满一年,各式各样的声音,就已经不绝于耳。袁世凯练兵格外重视纪律,对于违反规定的士兵,惩处起来,下手从来都是很重的。于是,风言风语就这样被传了出去,传到了一个叫作吴景桂的御史耳朵里。御史,就是负责监察朝廷大臣的官吏。他们常常会把官员们出格的行为写成奏折,上达中央,由此充当皇上的耳目,起到监督的作用。

袁世凯从自己在宫中的人脉关系里听说,正是这个御史,给他罗列了一长串罪名,如今已递给了皇上。没过多久,荣禄就来了。袁世凯之所以会感到恐惧,是因为他早早地得到了宫里朋友的提示,荣中堂此番,正是代表朝廷,来调查他的。

荣禄要调查的内容,在皇上的口谕里说得很清楚。御史参劾他“嗜杀擅权”“克扣军饷”“诛戮无辜”,除此而外,还说袁世凯总是“论情面多少馈赠多寡”,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这个从朝鲜回来的年轻人行为粗暴,并没有带兵的能力。”

就这样,荣禄漫不经心地背着双手,出现在了兵营里的高台上。练兵场上的袁世凯吓出了一身冷汗。到这个时候,他都还不了解自己究竟被参劾了一个什么罪名。

荣中堂不动声色地观摩着战士们的队列、军容,一支部队怎样,他大致扫视一番,便已了然于胸。听着战士们整齐划一的口令,他侧过身,想要问问随行大臣的观感。一旁的大臣连忙回答说,他虽不知兵,但仅观表象,却可感受到新军气势如虹。

荣禄这才露出笑脸,诚恳地点了点头,以一个前辈的口吻回答说:“此军远非湘、淮所能比拟,效法西洋,专练德国军操,是一支颇有实力的军队。”他注视着袁世凯的背影,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坚决地说了句,“此人练兵得法,正是我大清难得的人才。”

就这样,荣禄离开了。袁世凯的冷汗还没有流完,荣中堂却已上书一封,全盘否定了御史的条陈。在写给皇帝的奏折中,荣禄带着鲜明的态度,称赞这个年轻人,是“将领中不可多得之员”。两个月后,围绕在袁世凯周围的弹劾风波,竟变成了一份来自皇上的嘉奖。

袁世凯喜上眉梢,一摸额头,冷汗总算散尽了。回想起此番事件,荣中堂所以能够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他认为,先前在李莲英的引荐下,他曾提前与中堂有所接触,这大概是原因之一。除此而外,中堂亲眼看到了他练兵的成果,心里必定是赞许的。在这两个事情上,他进一步往深处琢磨了一下。如今,大清正是到了用人之际,谁能把兵练好,谁就能获得朝廷的青睐,谁能把会练兵的人拉拢到自己的门下,谁就占有了更多的政治资本。他袁世凯已得到了荣中堂的认可,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这个年轻的政治家,也多少有了些数儿。

至于那个参劾了他的御史吴景桂,几天以后,便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回家的半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