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1895年夏天,翁同龢第一次见到了康有为。对于这个年轻人,他很早就留下了印象。七年以前,康有为就曾给朝廷上书,但那时,他还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小老百姓。那时他就曾预言,蕞尔日本,终将超越中国,跻身世界列强。

那一年,醇亲王正在向太后献媚,说要给她修一座园子。李鸿章正热火朝天地武装着北洋水师。朝廷里的大臣多数还很保守,而身为“清流派”的翁同龢,也恰恰就是这保守大臣中的一员。

当保守的翁同龢,看到康有为的条陈时,他只是莞尔一笑。一来,他认为,康有为只是一介布衣,实在不值得一见。二来,康有为所言,日本将超越中国,很有些危言耸听的意味。大概那时在翁师傅眼里,康有为不过是一介狂生,不足挂齿。

七年过去了,当翁同龢终于决定与他一见的时候,天下的一切都已大不相同。康有为所预言的,日本终将超过中国,在这时已成为事实。康有为本人也考中了进士,即将跻身于士大夫阶层,不再是个默默无名的小老百姓了。

这样一个有才、有名的人物想要见一见翁同龢,身为皇帝的老师、国家的重臣,他没理由不见。更重要的是,甲午战败以来,朝廷里掀起了一股改革的诉求,过去的保守派大臣,再也没办法按照以前的老路前进了,这时也思索起求变、求新的问题来。

“公车上书”失败后,康有为很不甘心,趁着自己考中进士的机会,再上一书,条陈所言,依然是痛陈时弊,请求变法。而这一次,大约正是凭借这天时、地利、人和,他成功了。

光绪皇帝自四岁登基,就一直生活在慈禧太后的阴影之下。打仗以前,老太太当着天下人的面作威作福,仗打败了,大清国被日本人一顿羞辱,她没面子了,想要逃脱责任,这才想起了谁是合法的主子,把皇上推到了前台。但她自个儿却躲了起来,跑到颐和园里继续作威作福去了。

看着自己的江山被糟蹋成这副模样,皇上怎能不着急。他经常和老师翁同龢私下里交流意见。但翁同龢毕竟是个传统学派的代表,谈做人、谈为官,这些他都是在行的。过去的中国,把全国的政治理顺了,国家就能兴旺,社会就能繁荣;可如今的中国,除了这些,还得想办法搞好洋务,学习西方的东西。对于这一点,当了两代帝师的翁师傅,也着实没了办法。

就在这时,一条有关改革的折子,被都察院转呈到了皇上的面前。条陈所言,谈钞法、谈铁路、谈机器、谈开矿、谈铸银、谈邮政、谈务农劝工、谈惠商恤穷,诸如此类,总之是富国、养民、教士、练兵,凡与改革相关,无所不包。

甲午之耻尚在心头挥之不去,读到这么一篇大作,光绪皇帝不由得眼前一亮,他自言自语:“这不正是朕求之不得的嘛!”他一高兴,令人照抄了全文,精选了其中几条,打算隔日上朝的时候,下发朝中大员、各省督抚,要求他们按照条文,“悉心筹划,酌度办法”。

但这事,他还不敢私下决定。为了维护太后对政治的干预,军机处早在皇上亲政前夕,就制定了一套制度:涉及诸如简放大员及各项要差的问题,皇上要奏明太后,获批后才可施行。至于一些重要的朱批、口谕、电旨、折件等文件,皇上也不得不在第二天以前上报太后。

这个制度是否还有效?皇上思索了一阵,在屋子里来回踱起了步。但最终,他还是长叹了口气,下令军机处,先把条陈转呈给颐和园,等到他“亲爸爸”阅过了、批准了,这才在上朝的时候拿了出来。

朝会之后,康有为的名字一时间成了群臣议论的焦点。就这样,这个小老百姓从最初的人微言轻,到如今的高中进士,从开始无人问津,到一夜过后的声名鹊起,似乎一下子成了朝廷里的红人。那时候,他已经是朝廷正规编制中的一员,是工部候补主事。在这以后,他的条陈又被扣了一次,可在先前成功的光环下,他倒并没有感到沮丧。

登上高台,望着熙熙攘攘的京城,他恍惚间意识到,自己的手,似乎已隐隐触碰到了这个国家权力的核心。当大臣们都在议论他康有为的名字时,他觉得,是时候该大干一场了。

就这样,1895年夏天,翁同龢第一次见到了康有为。对于翁师傅而言,这个年轻人曾在七年以前预言到日本的崛起。也在七年以后,从一介布衣,摇身变成了朝中的官员。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而康有为又正是如今当红的改革派。皇上认可了他的改革意见,身为皇上的老师,翁同龢也没理由不多听听他的意见。怀着这样一种思绪,翁师傅友好地接待了他,甚至尊敬地称呼对方为“先生”。

而在康有为自己看来,经过前几次失败的经验,他也同样意识到,眼下若想迅速让朝廷接受他的主张,结识权贵、打通大臣,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如今,看到翁同龢这样的大人物都愿意如此恭敬地迎接他,于是他更加坚定地认为,这条由自己发起的变革之路,已经越走越宽敞了。

1895年8月,北京的街头多了一份刊物,当时,这份刊物还被叫作《万国公报》。几个月过去了,到了11月中旬的时候,北京又多了一个全新的组织,这个组织,被叫作“强学会”。刊物也好,学会也好,它们都是康有为要“大干一场”的开始。有了名声,又得到了朝中大员翁同龢的支持,康有为觉得,自己的腰板也许已经硬了起来。

12月,他又把《万国公报》改成了《中外纪闻》,让他最得意的学生梁启超担任主笔。除此之外,他还准备在北京琉璃厂开设一家图书馆,馆内图书,多是从上海购买来的外国译作。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传播西方文明,为他日后必定要走的路,进行舆论上的铺垫。

在强学会开设之时,康有为大笔一挥,写下“俄北瞰、英西晱、法南瞬、日东眈,处四强邻之中而为中国,岌岌哉!”中国本是四夷之中,最为强盛的“上国”,如今环顾四周,却仿佛一只被虎豹豺狼分而食之的肥壮绵羊,如此之为“中国”,康有为的讽刺之中,蕴含着一丝悲凉。

负责组织强学会的人物里,还有一位来自翰林院的侍读学士,这个人叫作文廷式。而他,正是翁同龢的学生。一时之间,凭着康有为自身的名气,更凭着朝中权贵的帮忙,再加上山河破碎的夜幕下,那抹凄凉的晚霞,强学会一经成立,各地官僚或者捐款,或者入会,一番热闹场景于是呈现在康有为的面前。

利用甲午战败的借口,翁同龢帮着皇上,把各地倾向于太后一系的军权,全都改革掉了。曾经的淮军、湘军、毅军,在这时,也被他一并裁撤,重新组合,交由几位皇上信得过的大臣分别统领。朝中势力的天平,正在左右摇晃。

骂名中,昔日风光无限的李鸿章失势了。一位与“清流派”交往甚密的大员王文韶,接替了他的位置。除此之外,军机处、总理衙门等枢要部门也都换了不少面孔。翁同龢认为,在这朝廷之上,经过了一番洗牌,皇上应该可以放手一搏、乾纲独断了。就这样,由于最为靠近权力的中央,翁同龢本人的号召力,相较于以往,也有所增强。

在强学会热闹的场面中,各地大臣纷纷附和,入会、捐款者络绎不绝,负责记账的伙计大声喊着前来捐款者的名字。湖广总督张之洞捐款五千两,两江总督刘坤一捐款五千两,还有顶替了李鸿章刚刚到任的王文韶,也一样捐款五千两。除此之外,有不少武将也捐了巨款。

在这热闹的场面中,康有为高兴得合不拢嘴,在他看来,变法维新的未来,今日是这笔银子,明日就将播散出去,成为一颗又一颗顽强的火种,散落在中华大地之上。

就在这时,记账的伙计又喊了起来。

“李鸿章,捐银两千两!”

热闹的屋子,顷刻间,全都安静了下来。前来拜会的名流们,站着坐着的学生们,这时全都转过头来,不约而同地看着他。康有为愣了一下,半秒过后,他才回过神来,连忙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快步走前去,大喊一声:

“‘卖国贼’的银两,我不收!”

就这样,在这番热闹的场面中,强学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了北京城里人们议论的一个话题。康有为觉得,没有收下“卖国贼”的银两,他保住了一个文人应有的气节。而在这长长的捐款名单中,有一个年轻人的名字,却一直都令他印象深刻。这个人当时并没有太大的名气,可此人对改革颇有一番兴趣,为了支持强学会,竟拿出了自己几乎一整年的俸禄。

康有为记得,这个人曾经主动找过自己,谈及家国天下,也曾激动不已。“俄国熊对我虎视眈眈,英法德蚕食我大清财富,美国鹰盘旋在我上空,蕞尔日本,如今也是野心勃勃。”说到对国家的忧愁,康有为觉得,此人与他实在算得上同道中人。想到这些,他点了点头,把单子上的姓名念了出来。

“袁世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