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强盗就在家门口。

7世纪时，它还是个学生。八百年后，它摇身一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侵略者。只不过，那时的中国还是明朝。日本人的领袖丰臣秀吉，以其文治武功平定了内乱，于是便做起了荒谬绝伦的美梦。他亲手制订了以朝鲜为跳板，进而入侵中国大陆的庞大计划。只可惜，这计划最终连第一步都还没有完成，他的军队就在中朝联军的夹击下抱头鼠窜了。

明神宗万历皇帝用一纸严肃的诏书狠狠地羞辱了这个蕞尔之邦的野心家。他在诏书上用郑重的口吻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可在这自相矛盾的小岛上，这野心勃勃的领导人，心眼又很小。

他气急败坏地把诏书扔到地上，大喊大叫着说：“我手握日本，欲王则王，何须髯虏之封哉！”髯，就是胡子。髯虏，就是日本人对中国人的蔑称。当了八百年的学生，看来他们只从老师那儿学到了些表面文章。

丰臣秀吉后来突然死了。有人说他是病死的，也有人说他是被下了毒。但不论怎样，在他死后，大军阀德川家康夺取了政权，在江户建立了军政府。这便是绵延了二百五十多年的江户幕府时代。

可是，时光匆匆而过，一转眼，幕府统治也被推翻了。在内忧外患的双重压力下，明治天皇携着来自六百多年前的古老权威，在这小小的岛屿上，推动了一场大大的变革。

为了学习西方先进文明，他们不惜大势举借外债，顶着濒临破产的财政，也要将完整的西方社会生态整个引入。随着时光的流逝，在全新的教育、工业、商业、贸易及所有领域的共同作用下，十几年后，他们已沿着欧美先进国家的足迹，来到了工业革命与产业革命的交叉口。

但与此同时，生产力的提高、市场的狭小、基础资金的薄弱，这些问题也同时在一夜之间降临到这个蕞尔小邦，成为达官贵人们不得不探讨的焦点话题。

缺资金，缺市场。当朝廷里的精英们谈论这个话题时，忽然有人意识到，他们所探讨的事，其实和二百五十多年前野心勃勃的丰臣秀吉所梦想的事，本质上是相通的。强盗的意识，总是会在强盗的世界里被完整地传承。

官员们眼前一亮。这时候，时间已是1887年。这一年，在产能过剩、资金不足、缺乏市场等西方世界永远无法绕过的难题前，一种久远的大陆情怀，重新浮现在他们眼前。

议论声中，一位来自参谋本部第一局的局长小川又次大佐提交了一份文件。起初，人们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但当他把文件摆放在桌上时，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份内部文件，从它发布之日起，就一直被冠以最高机密的名头。高官之外，再没有人见过它。据说，它叫作《清国征讨方略》。那标志着，从这一刻起，做了一千年学生的日本，终于等到了这位处在世界之巅的老师走向衰落的日子。

文中大胆地设想，日本人可以赶在中国实现军队改革之前，在欧美各国尚无力全面远征东亚的时候，完成对华战争的作战准备。作战的目标，包括了吞并辽东半岛、胶东半岛、舟山群岛、澎湖列岛、台湾岛以及长江两岸十里左右的地方。

官员们愣住了。一年以前，北洋水师曾第一次访问过日本。那时的北洋水师，已经在向西方购买坚船利炮了。想到这些，他们不免有些紧张地面面相觑，最后，全都把目光落在了明治天皇的身上。

在他们的瞳孔中，天皇看到了期待、贪婪，还有梦想。征服的野心又回来了。强盗的情怀，又得到了传承。但在这野心和情怀彼此交织的时候，却又常常凝结成一种令人恐惧的团结。

明治天皇注视着自己的大臣，突然，用低沉的声音郑重宣布：“即日起，朕欲从内库中拨款三十万日元，以资助海防建设。”

内库，就是皇宫的府库，是专属天皇本人的私有财产。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用敬重的目光看着天皇：“陛下此举，定将助我大日本帝国之海军成为一支强大的力量！”

当听到天皇陛下以私有财产资助国家海防建设时，许多人都哭了。随后，在这个小小的日本岛上，迅速掀起了一场捐款的热潮。半年以后，仅是富豪们捐款的数额，就高达103.8万日元。随着时间推移，这数目还在不断地上涨。

一年以后，两年以后，海军扩张案不断被推出，日本人的军费也不断在增长。在沉默中，中国人早已成为日本海军眼中的假想敌。1890年，他们拥有了自己的宪法，召开了自己的国会，国会上，面对反对派的咄咄逼人，首相依然坚持着扩张军费的主张。接着，他的内阁倒台了。

新的首相上任了。可新任首相同样坚持着扩张军费的理念。再然后，他的内阁也倒台了，更新的首相上任了。新首相带着一脸自信的微笑面对着公众，有人说，他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他就是伊藤博文。他有一个梦想。

时间已是1892年。他用诚恳的语调对议员们说，一年以前，他曾亲眼见识了清国北洋水师的六艘主力舰只。大清国军舰的总吨位，已超过日本一万余吨，他们唯有继续扩张军费，购买、制造大型军舰，才有可能缩短这个差距。

伊藤博文并没有等待议员的表态。为了达成扩军备战的目标，他转而建议天皇下诏，用不可置疑的权威，迫使国会让步。

然后，他成功了。

时光匆匆，又一个年头过去了。这一年，一艘据称是全世界跑得最快的巡洋舰，离开了英国的港口，驶向了东方。有军事专家认为，这艘军舰，将在海战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日本人将它命名为“吉野舰”。

除此之外，“千代田”号、“秋津州”号、“八重山”号，还有专门用来对付“定远”和“镇远”号的铁甲舰“松岛”号、“严岛”号和“桥立”号纷纷下水。这一年，在天皇的号召和全民的动员下，他们的军费支出，已高达财政总量的32%。

那二百多年前野心勃勃的丰臣秀吉曾经做过的梦，这时也同样浮现在伊藤博文的眼前。

征服中国。那也是他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