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拒学 孩子不想上学?没关系,因为大人也不想上班

送上足够的支持,是要给孩子“多一点跟世界相处”的信心。

她总是会提前五分钟敲门。

连同今天,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我对面那位厌世大叔似乎开始习惯被她打断了。这道敲门声就跟演讲的警示牌一样,作用是提醒他:时间还剩五分钟,疗程开始倒数,晚安曲悠然响起,生命不该一直浪费在数落前妻的罪状上。敲门声产生了某种抽离效果,让他得以从回忆中脱困。因此,他很感谢这个敲门声。

但对于门外的女人而言,与其被感谢,她更宁愿被帮助。

在过去的一个半月里,她每天都请了半天假,要认真算年假,早就用光了,主管再怎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被逼得跳脚。女人的工作简直不是人干的,身为客服部组长,手机永远都有未接来电,群组永远都有指令,她非常羡慕城铁上的低头族,因为她每天向客户低头的时间远比自己低头滑手机的时间还多。当然偶尔也会出现翘班的念头,但是这次居然动真格地请了一个多月的假,下属以为这是离职前奏,但其实是因为──

她那三岁半的女儿,不想上学。

女人之所以进行了三次会谈,与我的治疗水准无关,而是前两次都无功而返,因为她总是在会谈进行到一半时被公司召回。这次她索性将女儿带来现场,主管只能放行,于是女儿成了船锚,让她得以被固定在会谈室里。

但事实上,她也的确被固定住了,因为女孩紧紧地缠在妈妈的背上。女孩的眼神坚决,足以对抗世界,而我也不想把自己当成与劫机犯斡旋的二流谈判专家,因此,只好把她们视为生命共同体。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甘耀明的经典奇幻小说《杀鬼》。

小说里头有一章,叫作《爸爸,你要活下来》,主角是一对原住民父女。女儿叫拉娃,年方十岁,她很担心父亲尤敏一旦为日军打仗,就会战死沙场,因此在父亲远赴沙场的当天,用双脚紧扣住父亲的腰,不让他上火车,离开家乡。日军想方设法,都没能让拉娃离开父亲的身体,拉娃的焦虑,成了最强悍的黏着剂。尤敏担忧女儿的安危,于是决定把她的脚缝进自己的肚子里,到最后,两人成了彼此身体的一部分,养分交互供输,一场战争,让血脉相连从形容词变成了动词。

然而,孩子对分离的焦虑,与世局的兴衰荣枯无关,即便在太平盛世,学校也不会因此变得比较亲切。三岁半的年纪,临行密密缝,根本不足为奇。

我翻开前两次的会谈记录,发现孩子并不是突然变成这种状态,而是因为她正在历经“升班”这件事。

升班,代表的是境物转移与社交动**,原本调校过的人际参数都会被拉回默认值,就像计算机重装系统这种噩梦一样。因此只要历经一次升班,孩子的阵痛期就会绵延好几周。不幸的是,这次的周期变得特别长。

在这段时间,她的表现一如预期地跳回原厂设定,妈妈一离开视线便哭天抢地,只有妈妈重返视野后,才愿意进行拓荒。

与其说妈妈是女儿的护身符,倒不如说她掌握了女儿的某种开关。

由于妈妈陪校时间过长,老师无从施力,因而导致妈妈对新班级的老师不信任,最后出现与孩子彼此捆绑的状态。

谈到这里,我拿出白板,准备为“不去上学”这种行为写个分类。此时女孩一看到板沟上的四色白板笔,姿态瞬间松动──这就表示现在是个交易的绝佳时机,而且不需要语言,单用眼神,就能弭平年龄与心智能力的距离。

于是我们互换眼色,她点点头,随即以一种黑市交易的练达,夺走我手中的红笔,松开双脚,站上沙发,转身朝墙壁上的海报疯狂画“叉”。不幸的是,那是一张医院的愿景图,上头每一项愿景都被孩子否决,院长的笑容也在一群红色叉叉之间挣扎,不久之后就被淹没。

回到白板上,“不去上学”(当然也可以替换成不去上班,把学校换成公司,绝对一体适用)大致可区分成三类:“不敢上学”“不想上学”以及“不鸟学校”。

一、“不敢上学”,意指“惧学”(School Phobia),也就是害怕上学。害怕的原因不外乎下列几种:陌生的环境,看起来凶凶的老师,一直被当边缘人,觉得上课听不懂或自身学业表现不佳等。对于年纪小的孩子,大多是因为“分离焦虑”(Separation Anxiety),以面对陌生情境时亲人不在身边,缺乏安全感为主。年纪稍长的孩子,则以后面四项原因为主,有些则会被归类为“恐惧症”的其中一类,譬如社交恐惧症(Social Phobia)。

二、“不想上学”,意指“拒学”(School Refusal)。相较于单纯“惧学”,它的范围要更广泛一些,除了害怕上学,可能是“对学习没兴趣”,把不想上学视为对学校与父母的“抗议”。也可能是“对经营人际关系感到烦躁或抑郁”“讨厌某些课程或师长”或是“留校时间过长”等。也就是说,除了害怕之外,对于学校或学习展现出“其他情绪”(例如厌恶或难过),导致不愿意踏入校园。

三、“不鸟学校”,意义上比较接近 “逃学”(Truancy)。不进校园,但也不想留在家里,因为其他场所比学校或家庭更有吸引力,地点可能是游戏厅、网吧,或是在路边夹一整天的娃娃。原因可能是家庭或课堂冲突、帮派**,或者是想和油嘴滑舌的初二男生遵守一辈子的约定之类的。

一般而言,三岁半的女孩,离“不鸟学校”还有一段时间,因此本案的介入方式,会以“不敢上学”与“不想上学”两类行为为主。针对三岁半的孩子,除了确认分离焦虑的可能性,还有一个潜在因素会增加孩子的拒学行为,那就是妈妈对老师的信任不足。所以在会谈的过程中,我设定了几个重点:

●判断孩子是属于哪一种类型的“不去上学”。

●厘清妈妈不信任导师的原因。

●想办法减少妈妈的陪校时间。

针对第一点,根据老师的说法与过往经验,可确认是面对新环境所造成的分离焦虑,但这个孩子原本就比较害羞,热机时间长,因此预留开机时间并不为过。

但比较令人头痛的,反而是妈妈心中“不认为老师有办法安抚孩子”的假设,因而更坚定了“还是由我来陪孩子吧”这种想法,导致妈妈不敢贸然缩短陪伴时间。然而对孩子来说,这样做,反而形成一种“哭闹就可以让妈妈留在身边”的印象,陪校时间只会愈拉愈长。

因此,我先跟妈妈深谈了关于老师的部分,毕竟她愿意放手,才能与孩子谈条件。

根据过往纪录,孩子的适应期大约是一个月,但看过行事历之后,我提醒妈妈,这次可能是因为适逢连续两次连假,才会导致孩子不断重开机。老师曾向妈妈表示,孩子其实只是适应期比较长,适应能力并没有问题,否则应该连前两个班都挨不过。但由于妈妈的担心,反而占用了让孩子学习面对陌生环境的时段。

所以我请妈妈再给老师一次平反的机会,也就是利用一个半月的时间,重新捏回孩子该有的形状;倘若不行,再延长时间陪校,反正崩溃的是主管。

家长首肯之后,接下来就轮到与孩子“谈条件”了,也就是所谓的行为约定,目的是缩短妈妈的陪校时间。

原本都要陪到午饭时间,大约要花费三小时,因此我们先试着把时间缩短为只陪一小时,而且约定好这一个小时,孩子“必须跟其他同学互动”,至于短少的两个小时,则改由“提前十分钟接送回家”作为酬赏。如果孩子有喜欢的零嘴,也可以在下课接送时给她,当作酬赏的一部分。

在妈妈离开前半小时,最好能每隔十分钟“提早预告”,为的是减少冲击,让亲子双方习惯断舍离。

倘若奏效,第二周则缩短为40分钟,第三四周转换成隔日陪伴。等到第五周,就改为只陪周一,每次半小时,以此类推。

这种做法,也可称作“渐进式暴露法”(Graded Exposure Therapy),目的是让孩子逐渐习惯妈妈不在的空间。

离场时机也很重要,不一定要说去上班,可以说去上厕所或办事情,忙完就回来,让结语温和一些,重点是趁孩子和其他人玩在一起时离开。这个目的是让孩子觉得“自己也可以和其他人互动,可以靠自己融入团体里”,此时,家长不再是陪伴者,而是人际关系的推手。

如果是六岁以上的学龄儿童拒学,随着智力发展,大场面也见多了,因此会上演各种装死技能,也就是所谓的“身体不舒服”,包括头晕、腿软、全身无力……而且还很逼真,但只要一听到可以请假,便立刻自体补血,重返人间,这时,家长该怎么处理?

第一,千万不要轻易动怒,因为我们自己也很讨厌上班,只是不得不去。但关于这一点,孩子现在真的无法体会,不用强求孩子,或是把这类压力转嫁到他们身上,这是老板与社会的问题。他们这时候很需要支持,希望听到的问句不是:“为什么不去上课?”而是:“你怎么了?”相信我,这四个字比什么都有用。

第二,如同先前提到的,家长可借由对话来判断,孩子是属于哪一种类型的“不去上学”,这样做既能辨识孩子的情绪,也能大致推测成因。如果是“不敢上学”,依照先前的经验,小学的孩子大概会害怕几件事:

●上课听不懂。

●老师很凶,不讨喜。

●考不好被骂。这一点可能有源自家长的压力。

●被同学排挤或霸凌。

●刚转换班级或学校,跟新同学不熟。

经由分析可以得知,孩子害怕的对象,大多集中在“课业压力”与“人际关系”这两类。如果孩子说不太出来,可以提供选项供孩子指认,或请到网上找到“拒学评量表”(School Refusal Assessment Scale,有中文版),替孩子的拒学类型做个分类,顺便评估严重程度。

第三,根据拒学的类型,找出对应方法来减少孩子的恐惧。美国焦虑与抑郁防治协会(Anxiety and Depression Association of America),有几项不错的建议:

●主动跟孩子讨论他们对上学的感受及恐惧,有助于降低他们的害怕。

●主动与学校老师讨论孩子的状况,或向辅导老师寻求指引。

●倘若是年纪较小的孩子,允许他们用缓慢的速度,逐步回到学校上课。这样能让孩子知道,上学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也没有什么坏事会发生。

●强调上学的正向经验,例如可以看到喜欢的同学,下课可以一起玩之类的。

由此可见,家长的“主动”姿态才是关键。但无论是陪伴孩子度过换班适应期、上辅导班、鼓励孩子互动、家长降低成绩标准,还是与班主任或辅导老师沟通,都不是一下子就能改变状况的,尤其是交朋友这件事。

这段时间,请多给孩子支持与陪伴,陪他们聊天,不用担心这样会造成孩子的依赖。送上足够的支持,是要给孩子“多一点跟世界相处”的信心。

在找出原因试着解决的同时,仍然可以和孩子谈条件,给他们一个缓冲周期:先和导师谈妥,底线设定一个月,一周可离开教室半天,到学校辅导室或图书馆休息,或是允许请假一次。

如果孩子有性格或情绪上的问题,怎么办?

一般而言,比较严重的焦虑或多动症状,可能需要考虑服药缓解症状,而且要让导师了解现况。

至于自闭症或是性格上较为孤僻的孩子,或许可以采取资源班(9)教育或自学方案,这样做的家长并不在少数,由此可见,强迫他们上学并不是一个有效的解法。

其实,拒学行为本身不是重点。不去上课并不犯法,只是得不到相对的知识,但要获得知识还有很多途径,并不是单纯地把孩子抓回课堂就够了。这并不是在玩填洞游戏,洞填满了就天下太平,重点是这个行为背后所牵引的问题。

其实装病跟告白一样,都需要一点勇气,能让孩子鼓起勇气说谎,表示这件事有一定的严重性。不去上课,通常事出有因,就算能让他们不上课,问题依旧无法解决,强制上课,更会适得其反,不如先跟他们“谈心事”比较有用。

先“谈心事”,再“谈条件”,如果都谈不拢,至少还能“交给专业”,三个步骤,试试看吧。

(1) 龟毛:指太注重细节,吹毛求疵的意思。

(2) 阵头,闽南民俗技艺,这里指阵头演员。

(3) 扣打,指配额的意思。

(4) 挫屎,闽南语里指拉肚子,在这里有调侃之意,类似网络用语“吓尿了”。

(5) 乩身,台湾地区的一种迷信说法,指神鬼附身占卜吉凶。

(6) 乩童,台湾地区的迷信说法,指神明或鬼魂跟人沟通的灵媒。

(7)Adams, Jimi & Light, R. (2015) Scientific consensus, the law, and same sex parenting outcomes.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53, 300–310.

(8)Goldberg, A. E., & Smith, J. Z. (2014). Preschool selection considerations and experiences of school mistreatment among lesbian, gay, and heterosexual adoptive parents. Early Childhood Research Quarterly, 29, 64-75.

(9) 资源班,译自resource room Program,是台湾地区设置的特殊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