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人格障碍

强迫型人格 一位强迫型人格主管与他的死亡笔记本

有时候给出弹性并不是为了松懈,而是喘息。

原来是这种感觉,当你手上拿着一本死亡笔记本,而且上头还写了你的名字。

笔记本有个黑色牛皮封套,褪色得挺严重,内里可自行填充活页纸,纸上有密密麻麻的网格线,以日期为单位,塞满了人名、时间与地点。字迹端正,网格线分配均匀,以不同颜色区分行程属性,仔细一看,所有网格线都经过手绘,间距精准,一丝不苟,每一条线段都不妥协。

笔记本的主人是一名45岁男性,在光电公司担任品管主管,这本笔记本从他15岁持有至今。

根据死亡笔记本的规则,举凡被写在上面的人名,将会于特定时间与地点遭受性命威胁,于是按照笔记本上的内容,今天下午三点半,地点是医院会谈室,我可能会跟这世界天人永隔(原因不明),而下一个受害者则是反射涂料的供货商张先生,他将于今天下午五点半,在内湖某咖啡厅内死于非命(一样原因不明)。

不过还好,这世界才没有什么死亡笔记本,不然我会一定想尽办法把初中理化老师的名字填上去。

好,过关!

才怪,正好相反,根据幸存者(陪他前来会谈的同事,确保他有依约赴诊)的口供,绝大多数的时候,被写上去的下场只会比死更惨,因为这代表“你被排进了他的行程”,一旦行程确定,男人就不容许这一格再有任何更动,而且“死”命必达:你不准迟到,不准对行程内容有任何异议,不准讨价还价,不准遗漏细节,也不准偷哭。这一格,不会有任何温度,因此结果只有三种:

第一,你乖乖听话。

第二,你被他逼死。

第三,他被气死。

但第三种结果已经被视为一种神迹,从来没人看过,因为大多数人都活不到那种时刻就屈服了。

至于为何下场会比死更惨,因为协调的过程会让人生不如死──他绝不屈服,也不接受议价,为了原则,他会坚持己见,跟你鏖战到底,难缠的程度会让你宁愿去当局接受质询;想要套交情或示弱,都只会得到他的鄙视。

他深信只要踩住底线,就能掌控全局,相较于死神,他在某种程度上比较像决定生死的“判官”。

“判官”出生在军人家庭,老爸虽然是士官长,性格却大而化之,但当时没人知道“判官”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大而化之”四个字。

“判官”从小就和两个兄弟不太一样,他很聪明,但这并不是他学业一路拔尖的主因,重点是他很自律。他从来不把暑假作业拖到最后一天,每道习题都会验算一遍,每个实验步骤都会详细注记,需要订正的错字自动罚写两行,坚持亲手折每件衣服,跑步绝不会跑到一半放弃,就算拖地,他都不会放过沙发底下的区域。他做任何一件事,都不是为了掌声,那些对他来说不重要,他向来只有一个目的──达到自己设定的目标。

“你有够龟毛(1)!”

这句话,他不知道听了几万遍,他一点也不否认,甚至把它当成一种认证,一种坚守原则的认证。有些人就是不懂,充满秩序的生活才是最不辛苦的,既不会发生任何变动,也不会感到迷惘。人一旦想偷懒,尤其是仗着“要懂得变通”这种理由,不管做什么都会坎坷。他宁愿努力达成每一个目标,也不要每晚躲在棉被里为自己的退让感到后悔。

他讨厌画线画得不直的感觉,他讨厌总是有人破坏规矩,他讨厌听到“都可以”三个字,他对于模棱两可的事感到非常不自在。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标准有多严苛,那些对他来说,都是“应该”要做到的事,他只是尽力不让每一步超过红线。

但个中道理没几个人懂,直到多年后看到村上春树的新书,里头的某句话让他暗自窃喜,原来自己并不孤单。“写出来的文章能不能达到自己设定的基准,比什么都重要”!

“只要成绩够好,就能爬上管理职位”,这条规则是从校园里长出来的。老师曾经给过他选择,但他选择不当班长,而是当纪律委员,史上最容易赔掉人际关系的班级干部,比一直赔钱的生活委员还惨。他没什么人格魅力,这点他有自知之明,可以把人情因素删掉的工作,他比较擅长,就算当黑脸也不在乎,这点成了他日后的工作方针。上级交办下来,他设定目标,完美执行,秩序比赛每个月都拿第一,那时一个年级有22个班,班长上台领奖,他在底下跟着鼓掌。

随着“判官”慢慢长大,他开始把学校的那把尺带回家,对着家中的角落,随时检验任何可能超目标的数据:冷气不能低于26度,衣服三天洗一次……他为家里写下一条又一条生活公约,也把那把尺带进了每一段关系中。他没办法和人产生紧密的联结,因为他已经习惯用刻度来度量跟人的距离。

说到底,人类不是他的专长。

高中联考发榜后,他穿上卡其制服,宣告“死亡笔记本”正式启用。他用老爸送他的第一志愿奖励金,买了一个牛皮笔记封套,塞进一年份的空白活页纸,沿着尺,画下第一条线,往后的人生就随着那条线拉进了笔记本,基本上他的人生就躺在里面,只是没人敢去翻。

对当时刚拿到课表的同侪而言,会再去买本行事历根本就是脑袋有洞,然而“判官”规划的并不是上课时间,而是“下课时间”。该预习的进度,该复习的范围,该找哪位老师提问,该到哪家补习班报到,全都妥妥地放在行事历的每一格空格里。复习不完,就熬夜复习;找不到老师,就在下课堵到他为止;写错答案,就在补习班问课辅老师问到他投降为止。一直到行程完成,他才能在空格旁打个钩。

他的人生完成度,大体上就是由空格旁的打钩数来决定的。

在材料化学研究所毕业后,他进入光电科技公司。一开始担任材料分析工程师,经过几年摸索,他发现只有“质量管理”这件事才能让自己乐在其中,因为他最需要的就是“控制感”,于是他决定走进生产线。

一晃眼,18年过去了,他有了体面的房子、车子,优渥的薪资,一半拿来供养双亲,一半拿来储蓄。没有婚姻的束缚,没有额外的开销,可以想象他的房子有多干净,摆设有多么循规蹈矩,也可以想象一般人要进到他家有多不容易,因为他不**朋友,甚至可以用“挑剔”来形容,如果不是因为共同兴趣而交谈,他宁愿不要浪费时间,就像村上春树说过,“没有什么人喜欢孤独的,只是不勉强交朋友而已,因为就算那样做也只有失望而已”。事实证明,这世界上还真没什么因为共同兴趣而结交的朋友,只是大多数人不太在意。

再多的挑战,都不会磨平“判官”身上的棱角,反倒让棱线变得更锋利。如果把他想象成一个立方体,工作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正方形纸箱,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把自己精准、平稳地放进那个纸箱,不容许有一丝空隙与摩擦,一切都要恰到好处。

对老板而言,能招募到这种家伙简直是淘到宝,在那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在扮黑脸的同时,还能维持工作效率。自从“判官”进入品管部门后,公司产品的“良率”大幅提升,分析数据精准,每一季财报都漂亮得要命,这归功于“判官”一手包办所有的品管业务。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单打能力强悍,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不信任任何人,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以及笔记本上的行程。由于那些独断的决定一直带给公司可观的收益,因此在年度营收面前,他的个人主义只是藏在数字后面的瑕疵。

唯一的问题在于,那本死亡笔记本。

那本笔记本“逼死”了太多人。所谓“逼死”,当然不是指生命的陨灭,比较像是对一段关系或对方事业的抹杀。但无论是人际关系或是下属的职业生涯,都不是他在意的事,他只在意产品良率增加的数值。

如果是单打独斗的分析工作就算了,几年前,他升上了品管主管,情况变本加厉,对于旨在永续经营,培养接班人才的公司而言,每个月都逼走一堆人等于自断后路。跟过他的下属,寿命长则三个月,短则数日,这些人每天都过着被安排的人生,所有意见与决策都被无视。在他的部门,没有双向的对话,即便有不少人暗地里折服于他的远见,却无法忍受他的性格。

公司没有资遣他的理由,只能采取另一种策略,而且是史诗级的高难度策略,那就是──改变他,同时把死亡笔记本的杀伤力降到最低。

于是,这成了我出现在死亡笔记本上的理由。我的名字旁附注心理治疗约谈,时间只留给我40分钟,还在旁边打上星号,意思是这一格有提前结束的弹性。

“强迫型人格障碍”(Obsessive-Compulsive Personality Disorder,简称OCPD),是C群人格障碍的一种,最显而易见的人格特质就是“完美主义”,这是他们的主要症状。他们专注各种细节,相信魔鬼就藏在里头,为了追求完美,他们不仅苛求他人,同样也不轻易放过自己。他们不会认为自己有问题,除非工作表现与社交关系出问题。

这特质是种双面刃,“严以律己,‘严’以待人”的做法,通常会造就出一群领袖或楷模,毕竟愿意坚持才能笑到最后;然而一旦过了头,就会变成某种酷吏,在拿把刀开疆辟土的同时,也斩断了与周遭的联结。于是他们告诉自己:“没关系,英雄总是孤独的。”

同样是专注细节,还有功能好坏之分。功能差一点的,可能会聚焦在毫无意义的细节上,拖垮团体效能,沦为“猪队友”一个。功能好一点的,虽然同样缺乏沟通能力,但由于专注在正确的线索上,加上意志坚定又有责任感,通常会成为令人又爱又恨的神主管──恨的是他的态度,爱的是他的才能。对高级主管而言,他是事必躬亲的完美下属;对下属而言,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主管。

如果你的主管长成这样,恭喜你,你将会历经到前所未有的震撼教育,一场失去温度的苦难壮游,熬过这一关,保证职场仕途百毒不侵。即便熬不过也绝不丢脸,可以选择光荣退场,毕竟最美好的一仗,你已经打过了。

“我没有逼走过任何人,他们会走,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适任。就算留下来,也只是扯后腿而已。”

第一次晤谈结束前,他丢出这句话。“判官”话不多,但没一句废话,每句话都是深思熟虑后的组合,他会确保这句话不会再节外生枝,拉出不必要的话题。简而言之,他把每句话都当成句点,不,是结论。其实我蛮喜欢跟他会谈的,一方面不会浪费笔记本的空间,一方面能加快会谈速度。

然而,对于这样的案主,跟他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因为这件事他比你还擅长,除非能引发他的“同理心”,让他认清自己的规则不一定适用于每个人。但若依照现实条件,也就是以“帮公司止血”为目的,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请他“调整职务”。只不过按照这样的套路,我这个心理师的作用就只是用来确认“这家伙果然无法改变”而已,一想到就让人泄气,于是到了第三次疗程,我决定转换策略。

“判官”以同样的节奏敲门,穿着同一套西装,以同样的姿势拍了拍沙发,然后坐下,同样没什么表情。我想,就算今天坐在他对面的是涂料供货商张先生,他的态度大概也不会差多少,我们都只是他格子里的人,等着被他打钩的人。

“我们还有39分钟,开始吧。”他微微举起右手,示意我开始。这家伙居然把心理师的专属台词与动作整碗捧去用。

“好,我们今天来聊聊字典。”

“字典?”

“没错,我假设每个人的脑中都有一本字典,搞清楚字典的内容与它的关键词,就能推论出那个人的行为模式。当然,这是一个可逆反应,也可以从某些人的行为归纳出他的字典,进而了解他的价值观。”

“继续吧。”

“这几次下来,我发现你的字典很干净。”

“怎么说?”

“你的字典没有多余的废话,每一页的关键词都一样,都只有两个字。”

“哪两个字?”

“应该。”

“判官”沉默了一下,但并不是为了思考如何回应,而是等着我往下答。

“你是一个按部就班的人,我知道这不是什么正向的形容词,就跟‘你人很好’没什么两样。但我了解按部就班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毕竟每天都要跟世界的弹性对抗,也正因为它不容易,因此很多人办不到。对你而言,一旦被你发现其他人没有走在线上,没有做好应该要做的事,你的字典就会不断把这两个字写进去,于是渐渐地,‘应该’就成了你的字典里,词频最高的两个字。

“随着这两个字变得活跃,它们会开始扩张,慢慢吃掉其他的关键词,等到你的字典最后只剩下这两个字的时候,你的造句规则就会变得很单调,只能拿这两个字当开头,譬如说:‘这应该不难吧,还需要教吗?’‘这之前应该就要准备好的吧!’‘你不应该先报备吗?’‘把工作时间分配好,应该很正常吧!’之类的。”

“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的,你的‘应该’都是附属在正确的社会规范上,它的存在非常合理。只是一旦‘应该’开始变多,就会让我们忽略别人的处境。”

“我不是来照顾别人的心情的,你们才是。”

“的确。如果今天你是一个人工作,把‘应该’贯彻到底绝对没问题,但若是跟别人一起工作,那就另当别论。毕竟每个人的字典都不一样,也不一定非得要有‘应该’这个关键词。当两本字典一起互动时,没有谁的字典才是指导模板。”

“根据我的经验,那样会天下大乱。”

“好,那我们回到此时此刻。现场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负责进行心理治疗,我的字典里也刚好有个‘应该’,其中一句叫作:我们‘应该’要能同理别人。如果接下来我希望你照着我的‘应该’去做,你怎么想?”

“办不到。”

“没错,在你眼中很轻易的事,别人办不到,因为你的执行能力非常优越。同样地,你可能也有办不到的事,这些事或许与工作无关,因此你不在意,也没什么练习的机会。但刚刚的过程至少证实了一件事:没有谁的‘应该’可能教别人怎么做事。”

“我只是选择比较有利的方案来执行。”

“很有道理,可惜人不是机器,不是按下开关或换零件就能运行。人有‘情绪’这种东西,有时候给出弹性并不是为了松懈,而是喘息。有些人并不是能一路冲到底的选手,他们需要喘口气,才有体力拿出更好的表现。如果你能明白每个人的字典都其来有自,那你就能更合理地去看待每个人的表现,认清每个人的强项都不同,而不是一味地期待他们都是神队友,就像我不期待你变成一个心灵捕手。”

“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

“你想调整现在的工作吗?”

“不想,我不喜欢研发,坐办公室很痛苦,到现场好一点,我比较习惯盯进度。”

“好,如果你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尤其这件事跟团体行动有关时,你就得付出一点代价,这是‘应该’的吧。”我不经意地比出引号手势,然后发现这是一个很假的选择。

他点点头。

“你现在有几个下属?”

“五个助理工程师,分别负责环境管理、进料、制程、客服以及质量工程。”

“哪一位比较成材?”

听到这个问题,他眉头一皱,脸上冒出了某种不祥预感的表情,似乎在担心接下来的代价。“嗯,只有客服和制程那两位比较进入状况,其他三个我得帮他们扛。”

接着,我拿出了我的黑色笔记本,不用担心,它是负责让人活命的笔记本,就像辛德勒的名单。

“这样吧,我们先尝试一个月就好。我需要这五个人从小到大的经历,也就是说,我要他们的字典和关键词。请你一周约谈一个人,不谈工作,只谈出身,好好聊他们的人生,然后把他们的优、弱势写下来,下礼拜跟我一起讨论。就从环境管理那位开始。不是要你办一场心灵讲座,而是做你擅长的分析,加上你本来就是品管部的老大,做老大该做的事,这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他看起来十分痛苦,表情就跟海鲜中毒差不多,如果当场拍下来,那五名下属必然会十分欣慰,还可以拿来当成“反‘判官’粉丝专页”的大头照。他的不甘愿程度,就像逼一个从来不笑的人必须在团体中跟大伙一起傻乐,而且还来个五连拍的那种。由于这个“应该”非常合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即便我会得到有史以来最难看的笑容,但他会理解,只要经过练习,勾起嘴角不会是那么困难的事。

经过双方同意,我们把这项作业写在各自的笔记本上。

我不知道这样做能否为这五个人续命,但我希望他能仔细去看别人的字典,了解他们的典故。一旦能做到这一点,我们才能往下谈到妥协,谈到折中方案,才能让他试着后退一步,然后在团体中与其他人产生联结。

后续的治疗还很漫长,但至少在我们谈了四个月之后,没有人跑路,也没有人要求调离现职。他甚至还在我的要求下办了一次聚会,主题是讲自己这辈子最糗的经验,还有初恋。可想而知,这种极度乱来的主题,对他而言已经不是海鲜中毒的等级,而是A型流感,这个要求就像是射中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导致他那天走出会谈室时有点软脚。但幸亏性格使然,他最终还是完成了这个约定,而且成效居然还不错(聚会时没有人借故离席)。

人类最坚固的部分,不是肉身或头盖骨,而是性格,这是一种除非系统瘫痪才能更动的设定,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只能调整行事的方法,听起来不太帅气,却是最符合现实的做法。

在那次聚会后的隔天,“判官”依约定传了一张当天的发票与合影(作为赴约的佐证,但其实是核销聚餐经费的资料)。照片中,没有人露出依约赴死的悲壮神情,气氛还算和谐,于是我回传了一句话,那是村上春树曾经在《1Q84》说过的话:

“人的生命,在本质上虽然是个孤独的东西,但却不是孤立的存在,因为它总是在某个地方与别的生命相连。”